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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记不起一连多少天了,天气忽阴忽晴,光线忽明忽暗,忽儿大雨滂沱,忽儿阳光烛烂,人们忽儿身穿雨衣和手撑雨伞,忽而袒胸露臂摇扇纳凉,好象日夜都乱了套似的,分不清该谁上班和该谁休息,人的感觉也随之错乱和颠倒。

  “什么,叫我搞别人的专案?”当张德荣听到皮徜培代表党支部向他交代的任务后,着实怀疑自己听错了。是啊,昨天自己还是个“专案”对象,今天却要“专”别人的“案”了,而被列入自己“专案”对象的又是原文化部文艺处副处长荀伐冠。

  张德荣与荀伐冠曾是莫逆之交。虽然过去两个人一个在创作室一个在文艺处,但是彼此不仅秉性一致,心意相投,而且也有共同语言。荀伐冠虽然不是作家,也没有著书立说,但是博览群书,通晓古今,学识十分渊博。在机关,人称“活字典”,又称“能说话的大百科全书”。因此,审美层次和文艺鉴赏能力也非同一般。那年,张德荣出版一部惊世之作,赢得众颇有影响的文艺评论家的高度赞赏,在一片讴歌声中,他简直感到飘飘然了,然而有一天,名不见经传的荀伐冠在文化部组织的作品讨论会上竟然斗胆指出了张德荣的长篇小说三大缺憾。第一是从整体构思上指出存在的不足,第二是从作品内涵上指出存在的不足,第三是从语言技巧上指出存在的不足。他在每指出一个缺憾时不是大而化之地予以否定,而是广征博引,运用古今中外著名作家的传世之作进行比较,只讲假若那么写会如何如何,决不讲应该如何如何去写。他的发言言简意赅,恺恻入听,犹如洪钟大吕,可谓大扣大呜,小扣小应,具系精神骨髓所在也。不仅令其他与会者咂舌,就是当张德荣冷静下来后也不得不点头称是。从此,张德荣对荀伐冠就象伯牙遇到钟子期一样视为知音,两个人经常倾心恳谈,情谊深挚。古人曰:“人之相知,贵相知心。”

  可是,今天张德荣居然要将视为知己的荀伐冠作为“专政”对象,并且要审查他与林彪集团有牵连的事。唉,这简直不是乱点鸳鸯谱儿吗?我怎么能审查他呀?

  然而,皮徜培井得又相当明确:“清查与林彪集团有牵连的人和事,是一场严肃的路线斗争决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手软和推倭!”对支部的决定,身为共产党员的张德荣焉能不服从。

  不过,令张德荣庆幸的是,他参予的对荀伐冠的审查是“接手”,在这之前已经有一个审查小组把材料工作都搞完了,他们的任务只是核实原审查小组搞的材料,然后确定问题性质,并提出处理意见。

  他们要进行的工作第一步是看原始材料。虽然原始材料分三个卷宗,但是两天时间就全部看完了。荀伐冠与林彪集团有牵连的问题归纳起来有两个:一是一九六九年二月至一九七〇年元月在“林办”帮助工作期间给林彪的老婆叶群讲解中囯古代文化史和中囯近代文化史,讲解印度史和日本史,此外还讲解《红楼梦》中王熙凤的人物性格特征;二是在这个期间根据叶群的授意给“林办”的图书室从北京图书馆筛选了一些图书资料。在原审查组所写的初步结论中谈到荀伐冠接受审查的情况三句话:立场没转变,感情有问题,态度不老实。那么,这三句带结论性质的话其根据又是什么呢?从荀伐冠个人的交代材料与审查组的初步相对照,就不难看出,主要分两点:一点是荀伐冠认为,他去“林办”帮助工作是当时军区党委的领导找他谈话,派他去的,属于组织决定,不是他个人偷机钻营,当时叫谁去谁也得去;二是审查与林彪集团有牵连的人和事指的是与他们和反党阴谋有牵连的人和事,不应包括属于一般工作方面的问题,他既不了解林彪集团的反党阴谋,又是在一九七〇年八月在庐山召的党的九届二中全会林彪一伙向党中央发难前离开“林办”的。所以,如果说他有问题的话,只不过是在组织上派他到“林办”帮助工作时“说了错话,办了错事”。

  “什么,只说了点儿错话,办了点儿错事,推得倒一干二净。”皮徜培一把从嘴里拔下那颗大中华香烟,气咻啉地往空中一挥,“德荣,我们后天与荀伐冠见面,抓住他那句‘当时叫谁去谁也得去’的挡箭牌,狠狠地打他的态度问题!”说着,两眼冒着阴鸷而森冷的光,象只凶恶的要顶架的山羊。

  张德荣觉得头皮儿一阵发紧,好象被先顶了一羊犄角似的。他不由吸了口凉气,心里若有所思地说:“被人整过的人整起人来,同样凶神恶煞一般啊!”

  不是么?两个月前,宣传部党支部的支委之间对本部的“揭、批、查”等方面的工作存在着比较严重的分歧。为此,支委会决定待报请政治部党委批准后,召开支委扩大会,充分展开思想交流,以澄清是非,统一思想,达到步调一致,但是,对于支委之间的这种分歧,在未召开支委扩大会议之前,不得在党员特别是非党员群众当中散布,免得把部里人员的思想搞乱,影响正常工作的开展。

  谁知,就在支委会作出此项决定的两天以后的一次宣传部全体人员大会上,身为支委的皮徜培待宣传部长布置完下一个季度的工作后,突然要求发言,在会议上气势汹汹地大兴问罪之师,以严厉的措词和当时颇为流行的善于“上纲上线”的办法开列出宣传部长所谓蓄意干扰和阻碍本部积极开展“揭、批、查”等项工作的六条罪状,可谓耸人听闻。结果打了宣传部长一个措手不及。同时皮徜培还和其他人联名贴了一张《XXX是囯民党还是共产党的宣传部长》的大字报,在群众中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以致使宣传部长不得不一连两次在宣传部全体人员大会上“说清问题”。不久,政治部党委批准了宣传部党委召开支委扩大会议,解决支委之间的争端。就在这次会议上,被皮徜培“扩大”到会议上的张德荣却在发言中严肃地批评了皮徜培违背组织原则的错误作法,致使张德荣与皮徜培在思想上发生第二次分歧。但听冯燕子说,皮徜培宽宏大量,仍将张德荣视为“一个战壕的战友。”

  可是,常言说“事不过三”。要是这次在审查荀伐冠的问题时,张德荣再不和皮徜培无条件地坐在一条板凳上,那么皮徜培的忍让和克制将“不是无限度”的了。

  “我应该么办哪?”张德荣惴惴不安地嗫嚅着。从荀伐冠交代的材料和审查组获得的旁证材料来看,荀伐冠对自己问题的分析和认识的是有道理的,不存在抵赖和狡辩的问题,当然也就无所谓“立场”和“态度”问题了。可是从皮徜培的神态看,荀伐冠不是林彪集团的死党,也属于自觉和不自觉地上了“贼船”,犯了严重的方向路线错误,两者之间相差距离如此悬殊,是很难找到一条平衡两者之间关系的道路。难哪!张德荣总觉得从干校回来以后,时常处在一种在俯首不见底的深渊上空走钢丝,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每时每刻都有一种不安定感,似乎稍有不慎,就会跌个粉身碎骨,在干校时,反正自己属于“出窑的砖”、“死老虎”既不能威胁别人,别人也无需再威胁自己。而今天自己这只“死老虎”似乎活了,仿佛无形中在威胁着别人的同时无形中别人也在威协着自己。因而,他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现在笼罩在他头上森冷的气氛,象大雷雨迫近时,旧时的创伤隐隐作痛和胸口发闷一样,叫人难以忍受。

  “德荣,给。”

  张德荣还没抬头看清来人,一本长篇小说已经放在他的面前,他定睛一看,是他过去曾经读过的那部反映抗日斗争的小说。

  但是,无须用眼睛看,听口音张德荣就知道来者是文化干事苟榕祜。此时此刻,他给我送这么一本小说干什么?张德荣一时感到好生猜疑。他想喊住苟榕祜问问清楚,结果苟榕祜已经离开了。

  简直是个哑谜啊。张德荣狐疑拿起这本崭新的长篇小说,信手一翻,两眼顿时瞪大了,目光直直地盯在出版日期上。呀,这不是刚刚公开发行的一种新版本么?

  顷刻间,张德荣顿开茅塞,对于苟榕祜给他送书的含义大彻大悟。

  张德荣前些日听人讨论,这部长篇小说的作者给江青写了一封信,申明了自己那部作品的主旨,并期望得到江青的支持予以再版发行。听说仅仅是听说,张德荣那时还不相信身居高位的江青有瑕过问一部小说的再版。可是眼下的事实说明,不管此书的作者是否真的给江青写过信以及江青是否真的有个什么批示,但是这部长篇小说在目前的形势下竟然天荒地地再版将是确凿无疑了的。由此,张德荣又联想到文化干事苟榕祜与自己的一次谈话。

  那是一个阴暗潮湿的夜晚,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黑暗中充塞着一种胶质的粘糊糊的湿气,屋里屋外,概莫如此。好象鱼儿完全可以从门窗游进来,又完全可以从门窗游出去。

  下班前,张德荣给妻子冯燕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晚上要加班给部里写份材料,晚上就不回家了。张德荣所在的办公室有张单人床,被褥都是从政治部总务处借的,中午可以睡个午觉,晚上要是加班,就可以睡在办公室,省得深更半夜再往家跑。

  苟榕祜听说张德荣要在办公室过夜,执意将他拉到家里喝上两盅。张德荣虽然一再谢绝,但苟榕祜说啥也不依。喝两盅就喝两盅吧,还可以活活血,驱驱潮气。

  酒过三巡,苟榕祜一捋袖子,腾地站起来,抬起左腿踩在凳子上,亮出一副为朋友不惜两肋插刀的架式,一张口喷着满嘴的酒气:“德荣啊,今天喝得猛了点儿,也多了点儿,就算酒后失言吧。”他说着又抄起一杯酒,一扬脖子喝个底儿朝天,“有人曾说我心术不正,想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这公平吗?嗯?他妈的,前前后后我都当了二十三年零八个月的干事了,几乎等于三个八年抗战和八次解放战争,直到今天我还不是个干事吗?还不是整天忙忙活活,为他人做嫁衣裳吗?狗日的!”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以后,不知有什么所悟,脸上突然挤出几丝僵硬的微笑,愈发显得神情冷漠、阴狠,让人捉摸不透,短粗的眉毛和浓黑的短髭仿佛用漆黑的木炭贴上去的,纹丝不动,再加上宽阔的脑门和硕大的鼻头儿,以及两个竖起的招风耳,酷似一匹准备咬人的马,“德荣呀、今天请你来喝两盅是想进两句忠告,听不听由你。你的问题所以难以平反,因为你的确骂过江青。这个事实你自己也从来没有否认过。现在的问题是,你要想个办法给江青联系上,设法取得她对你说上一句带肯定性的话,你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哎,你不要老是那么自认为有骨气,宁折不弯。什么他妈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看是‘民以食为天,吃饭第一’。饿你三天,你不趴架才怪哩。所以,达尔文的进化论告诉我们,动植物为了生存繁衍,对于环境有着惊人的适应性。……”

  久历沧桑的张德荣在苟榕祜发话时,双唇紧紧闭得象贝壳一样,专注地打量着对面的神态,一言不发,似乎是用心灵在听,在判断,在审势。他心里最后揣度的结果得出的结论是:苟榕祜的话是“酒后吐真言”,属于坦诚相见。江青不仅具有不言而喻的特殊身份,而且是中共政治局委员,属于党和囯家的领导人,不设法巧妙地打通她的关节,自己的问题将无限期地被搁置起来,将成为一个久悬不决时间题。可是这个关节通过什么渠道疏通呢?他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他倒是相当明瞭的,苟榕祜讲的最后一个论点与前不久皮徜培讲的‘适者生存’如出一辙。现在的人呀,似乎都在力图使自己变成一只候鸟随着急剧变幻的政治气候调节着自己器官的适应性。那么雄踞老林的猛虎呢?在大漠上盘旋的苍鹰呢?还有永远在原野上栖息的田鼠呢?张德荣感到心里乱极了,便起身告辞。

  而今,摆在张德荣面前的这本书,无形中给他提供了一个绝妙的暗示“对,就这么办!”张德荣决心已下。于是他立即要通了文工团舞蹈队的电话。

  “找谁?”对方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请找冯燕子接电话。”

  “冯老师,您的电话。”耳机里传出那个女孩的呼喊声。

  冯燕子从干校回来后,就开始节制食欲,锻炼身体。两周以后,她又开始更加严格地控制饮食,多吃蔬菜,少吃淀粉含量比较多的食品,并且加大运动量。不久,她便恢复了她那旧日苗条绰约的风姿。但是,她毕竟是近三十岁的人了,往往对于一些难度较大的舞蹈感到力不从心。如果不能成为主要舞蹈演员,干脆就不跳了。所以,她毅然决定改做教学工作,从而担任了舞蹈教员。

  “喂,又是什么事?”冯燕子似乎显得很不耐烦。

  张德荣知道妻子猜测到他一定是因为有事而告诉她今晚又不回去了。因为他除此以外几乎很少因为别的事情给她打电话。但是,她不耐烦也得说呀。于是,他运了运气,终于吐出了一句话:“今天晚上我要找个朋友商量件事儿,晚上就不回去了。”

  “你工作时间就不能商量呀?”

  “不是工作问题,是有关我个人的事儿。”

  “什么事儿?”

  “电话中不便说。”

  “什么事儿那么机密?”

  “我回头再告诉你吧。”

  “噢,既然事情那么重要,先跟别人商量以后再告诉我,我不听!”说完,冯燕子“喀嚓”一声把耳机放下了。

  张德荣肩膀一抖,拿耳机的手在耳边僵住了。他知道,妻子是生他的气了。可不,既然是大事,不首先征得妻子的意见,反而与外人商量,这不是明显对她的不敬么?既然想跟朋友磋商一下,又何必告诉妻子呢,这岂不是显得妻子还不如外人可靠?因此,冯燕子的气愤是完全有道理的。何况,再加上冯燕子本身就对张德荣最近一个时期常为这事那事夜里不回家表示疑虑和不满。他再这么一说,岂不是火上浇油,引起冯燕子更大的愤懑?张德荣直骂自己是个头号大笨蛋。何必说要找朋友商谈什么大事哩?说个什么理由不行?诸如部里要叫加班突击一份材料,或者说晚上要召开审查组会议,等等。作为毗邻的皮徜培早已搬到机关大院,并且住上了部级干部的房子。日他姐,还说什么“同一个战壕”呢,你他妈住的四居室,而我还是住在贫民窟。你他妈不就是个资历老外加带“长”的!因此说,冯燕子想跟别人打听,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的行踪。可是呢,你这家伙是那把壶不开提那把!张德荣懊悔地真想给自己一个脖儿拐。但是,既然是木已成舟,只好作罢。回头耐心给她解释一下得了。女人哪,简直象套在脖子上的夹板,离又离不开,挣又挣不掉。

  当天晚上,张德荣来到他的朋友家,直言不讳地披露了他的心迹。

  这位朋友已年近花甲,宽阔的额头显示出渊博的学识和丰富处事经验。当他听了张德荣的话后,脸色异常冷峻,夹鼻眼镜下的目光也是异常严峻的,目光中深深隐含着深沉的思索和难以述说的忧虑。但是,当他看到张德荣的神色比较坚定时,脸上的表情显得轻松了,只是因势利导地说:“德荣呀,写这种信不啻于呈送了万言书啊,希望你要把握好分寸,原则上应该不卑不亢,至于别的就无须多赘了。”

  “我想先拉个初稿,再请您把把关。”张德荣恳求道。

  “可以嘛。”

  “那我就回去写啦?”

  “回哪去?”

  “办公室。”

  “去什么办公室,这里不行吗?”

  “我怕影响您休息。”

  “没那么严重。你在这间客厅里写,我去房间看书,咱们各不妨碍。”

  张德荣等他的朋友离开后,扫一眼这间客厅,见布置得相当朴素而雅致。一个长条沙发,两个书橱,一个大写字台上放着文房四宝,凭窗处放着一盆米兰和一盆吊兰。米兰枝繁叶茂,香气扑鼻。吊兰修长的枝条垂挂而下,象泻着一帘绿色的瀑布,南北墙上各挂着几帧裱糊好的囯画,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写字台的墙壁上挂的那帧囯画,画面是几棵挺拔的斑竹,竹叶扶疏,并配有诗云:

  莫将画竹论难易,

  刚道繁难简更难;

  莫看萧萧只几笔,

  满堂风雨不胜寒。

  这间客厅,充分显示出主人非同寻常的文化素养和高尚的志趣。

  一封不到一千字信札,张德荣竟然花费了一个半小时,可谓斟字酌句,细细推敲,力求明晰、严谨、准确和天衣无缝。写罢,他沉思良久,往衣袋里一塞,冲着他朋友的居室里说了一声:“我走了。”

  他的朋友闻声走出来:“怎么,写完啦?”

  “写完啦。”

  “你不是说叫我看看吗?”

  “不必了。”

  “为什么?”

  “一言难尽,还是我自己处理吧。”

  他的朋友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

  就在张德荣转身离去的一刹那,他和他的朋友的两道目光碰在了一起,彼此的情感和期待通过目光就充分交流了。

  第二天下班,张德荣上了班车,见冯燕子没有在车上,心里好生奇怪。以往,她要是有事不能按时回家,都要打个电话说一声。今天却出现了异常情况。他想找个人问问,可是车上的人没有在文工团工作的。他回到宿舍,感到无所适从。做饭吧,不知道妻子什么时候回来,要是回来晚了不就凉了?不做吧,又怕妻子一会儿空着肚子回来,见依然是冷锅冷灶,肯定又会唠叨个没完。况且她为了自己昨天的事儿本身肚子里就压着一股火,如果稍有令她不满意的地方,她不借机狠狠地发泻一通才怪哩。干脆,还是宜早不宜迟吧。于是,张德荣便开始洗手洗菜,淘米焖饭。今天的饭菜相当丰盛。雪白的大米饭,蒜苗炒肉片,糖醋鱼块,肉片莴笋,溜肝尖儿,外加西红柿鸡蛋汤。

  然而,饭菜端上桌,仍不见冯燕子回来。张德荣一看表,已是下午七点四十分了。等等吧,差不多快回来了。他这样猜测着。因为冯燕子从来没有在外面过过夜,即使到城里看望她父亲或者京生及荔荔,也都是尽量晚饭以前赶回来。退一步讲,就说今天她要晚回来,也会来个电话的,门口值班室就有电话。于是,张德荣拿起一本《资治通鉴》读了起来。

  “哟,几点了?”张德荣冷丁地从书本里跳出来。又一看表,已是晚上十点半了。日他姐,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张德荣有些慌神儿了。他一摸盘子,早已连点儿热乎气都没有了。此刻,肚子里一阵愤怒地抗议似地咕咕叫,他觉得实在饿了。自己马上吃饭吧,一来饭菜都凉了,要吃全部得热;二来他每次有事晚回来,冯燕子都是等着一起吃。唉。还是耐心再等等吧。莫非今天晚上文工团有演出?不会吧。要是晚上演出她肯定会来电话的。莫非出什么事啦?嗨,别胡思乱想了,会出什么事嘛!

  但是,张德荣虽然不断自我安慰,可是心却沉重地吊在嗓子眼儿。他急忙走出屋,走出院,又走出胡同,站在通往文工团方向的柏油公路上,翘首眺望,不要说有行人,就是连辆汽车都没有。

  今晚的月亮好圆哟,圆得象个洁净的银盘似的,什么都粘不上。又很轻,轻盈得什么都按压不住,不时有团团蓬松如絮的浮云滑过,一掠即失,留不下一丝痕迹。又很亮,亮得将夜的衣裳一丝不挂地全部剥光了,不留任何体面。但是当你放眼环顾,田野间,树林中,夜姑娘依然披着银纱,羞羞答答地进行着遮掩。

  十一点十分,冯燕子一溜小跑般冲进屋。见桌子上摆着饭菜,两条细长的眉毛一挑:“怎么,你还没吃饭?”她见张德荣好象生气似的没理睬,机灵地又说了一声,“可把我饿坏了。”说着端着盘碗就到厨房开始热菜热饭。

  这样一来张德荣立刻坐不住了。因为没这个习惯。什么时候张德荣象个大爷似地坐着等吃现成的,由冯燕子一个人动手?压根儿就没有过,或者说准确点儿起码近几年没有过。反之,冯燕子等着吃现成倒是家常便饭。日他姐,今天莫非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我来吧。”张德荣走到厨房,拿过冯燕子手里的铲子,开始热菜。

  “哟,四菜一汤,今天怎么这么丰盛?”冯燕子显得喜心乐怀地发出褒奖。

  张德荣没有吭声。

  冯燕子瞟了眼满脸不高兴的张德荣,一面洗脸一面说:“下午团员到市里去做演出服,我就跟着去了,看了看荔荔和京生,还在我爸那儿坐了会儿。荔荔缠着我不让走,我左说右劝,才放我回来了。”

  “这么晚回来为什么不来个电话?”

  “打、打了一次,占线。我又要跑好几个地方,急得不行,就没再打。”

  “郊区公共汽车九点钟就没有了,你怎么回来的?”

  “正好碰到司令部到火车站接人的汽车,给司机说了句话,就把我带回来了。”

  冯燕子不知是刚才回来时走得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说话时不仅出现少有的口吃,而且神色也有些不安。饭菜重新端上桌,冯燕子开始由被动地位变得主动了。

  “昨天晚上没回来,有什么大事儿?”冯燕子这话问得很巧妙,既显得一副关心的样子,又不至于那么直接触到那个她认为一定是敏感性的问题,以免使张德荣显得猝不及防。

  果然,张德荣先是一阵紧张,继而沉静下来,说:“是关于我的平反问题。”

  “有什么办法么?”

  “有。”

  “什么办法?”

  此刻,张德荣想起一句俗话:“和老婆睡在一个枕头上,可以无话不讲”。于是,他直接了当地说:“给江青写封信,谈谈过去她对我那部电影的批评,表示由衷的感谢,并期望继续得到她的帮助和支持,争取将我那部长篇小说做些修改以后,尽快再版一下。”

  “再版小说与平反有什么关系。”

  “只要江青有批示,同意我的小说再版,就说明对我做了肯定,过去那点儿事自然也就一笔勾销了。”

  “这事儿你都跟谁说了?”

  “除了那位朋友外,你是第二个。”

  “那封信给谁看过?”

  “除了我就没别人了。”

  “信发走了吗?”

  “挂号寄的。”

  冯燕子听完舒了口气,似乎一块石头落了地:“现在办事儿,可要多长几个心眼儿。一大意,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大难临头。”

  张德荣心有灵犀地点点头。心想,还是妻子与自己心心相印呀。他看着冯燕子令人心荡的形象,觉得妻子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美,一股突来的冲动顷刻占据了他的全身,以迅速、猛烈和不可抑制的动作在妻子俊美的脸颊上罩上了一个火热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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