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过去了,秋天又已经过半。
秋天是丰收季节。
此刻的冯燕子,已是腰围粗大,腹部象个吊葫芦,身体笨重,走路一跩一跩的,象个肥胖的肉鸭,行动都不方便了。她也即将获得丰硕的果实。
几个月来,冯燕子严格遵照医嘱,多吃各种营养丰富、有益增进健康的食物,诸如鸡、鱼、水果和豆制品等。她还坚持服用一定剂量的维生素,并多喝牛奶。她过去是极注重保持纤细而苗条的身段,一丝不苟地做到定时、定餐、定量,并坚持每天练功,想方设法控制身体发胖。可是现在她惟恐身体虚弱,惟恐身体不健壮,惟恐别人不说她胖了。她常说:“胖了,那怕什么。我才不在乎呢。”她现在成天犯懒,功不练了,文艺宣传队也很少去,只除每天八小时不得不到政治处应付一下外,回到宿舍往床上一躺,饭懒得做,衣服懒得洗,在积蓄力量,养精蓄锐,恨不得把一切都奉献给躁动在貤腹内的那个即将呱呱坠地的小天使。
“小冯,生个男孩还是生个女孩?”校部办公室的人常问她。
“那还用说,女儿呗。”冯燕子一扬下颏儿声音里充满自豪。
“那要生个儿子呢?”对方有意逗她。
“去你的!”冯燕子脸蛋子“呱嗒”一放,一百个不高兴地再横对方一眼,急忙躲开,生怕对方象个二百五似的再说出忤逆自己心意的话来。
两个月前,张德荣做红烧排骨时多放了一点辣椒,冯燕子夹起一块刚放在嘴里立刻吐了出来,不悦地把眼一瞪:“你想把人辣死呀,你不知道吃辣的上火?”
张德荣嘿嘿一笑:“看来你不该生女儿。”
“什么?”冯燕子撩起眼皮。
“俗话说,酸儿辣女。你见了辣的就怕,还会生……”
“谁说我怕吃辣的呀?”冯燕子不等张德荣把话说完,恼怒地白了他一眼,夹起一块排骨就啃,一边吃一边还说,“这排骨烧得辣乎乎的真好吃。”尽管她鼻子尖被辣得直冒汗珠儿,还是猛啃不止。
从此,冯燕子要张德荣每顿饭都要炒个辣菜,不吃得浑身冒汗似乎就不足以证明她一定要生个女儿。
“小冯呀,你吃这么胖以后还能跳舞吗?”有人担心地问她。
“能。”冯燕子讪然一笑,“身子跳不动,就用手舞呗。”
其实,冯燕子心里比谁都清楚明白,自从决定随同张德荣到干校来的那一天起,她的舞蹈演员的艺术生命就已经宣告结束,舞蹈演员不坚持严格的大运动量练功,还能跳什么舞?要跳,也只能是扭扭而已,不能算真正的舞蹈。至于参加干校文艺宣传队的舞蹈节目,那只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罢了。再说也是迫于形势的需要。不过,幸好那次串糖葫芦似的文艺调演不久就流产了。
但是,冯燕子那天从市妇产医院做人工流产回来,是多么的惶恐、畏惧和惴惴不安呵!
“金医生,能不能再给……”冯燕子一想到自己为做人工流产在手术台上吓得休克了,脸上就觉得羞愧,想哀求医生给她继续做手术。金医生好象充耳不闻,径直走到吉普车旁,跨步坐在司机身边的座位上,右手用力一带车门,嘴里随之爆出两个字:“上车!”
冯燕子觉得仿佛两块石头一样砸在心里,又重,又冷,又硬,心里不由一颤,还带有痉挛得疼痛。她虽然对金医生冷冰冰的态度感到不满,但是又不敢表现出来。谁叫自己出尔反尔呢?方才听医院的一个护士讲,自己在休克的还直说“不不”的。是吓得神经错乱的缘故还是原本就不想做?只有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毕竟是个女人呵,何况又是一个成了母亲的女人呢。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来时的路上对金医生的问话回答得那么生硬,好象人家是在阻拦自己大无畏的革命行动似的。所以,金医生的冷淡,也在情理之中,她想。于是,她默默地爬上吉普车,蔫蔫地坐在后座上。
此后,一路无语。
吉普车嘎然停在冯燕子的宿舍门前,金医生才启开嘴唇:“下车吧。”
“嗯。”冯燕子怯怯地应一声。当她下了车,本来想问问金医生还有什么事儿没有,见她身板挺得直直的,两眼目视前方,一副高傲无比的神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回去好好休息,等你爱人回来,叫他到卫生所给你取假条和药。”金医生就在冯燕子尴尬地转身要回宿舍时扭头发了话。
“好。”这次冯燕子回答得很响脆。因为她从金医生扭过脸来的一瞬间,发现她眼底依然漾着关切、温柔及和善的光波。刹时,她眼圈一热,视线变得朦胧了。
冯燕子刚回到宿舍,张德荣也回来了。
“化验结果怎么样?”
“怀孕了。”
“太好了,你不是早盼着要个女儿吗?”
“盼是盼,可眼下这关怎么过呀?”
“遇到什么难关啦?”随着话音,干校副政委姚殿熙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一见张德荣,立刻把手伸了过去,“老张,祝贺你。”
张德荣礼仪性地与姚殿熙握了握手,一时没有明瞭对方的含义,不解地:“祝贺我什么?”
“嗬,还想保密呀,嗯?”姚殿熙爽快地一笑,“要不了几个月,小冯就会叫你抱上个大胖小子。”
“姚副政委,您——”冯燕子脸一热,有几分羞涩地一低头,“人家正盼着生个女儿哪。”
“噢——”姚殿熙不失领导派头地左手插腰,右手一抬帽沿,轻轻拍拍脑门儿,若有所思地说,“对对,你们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再生个女儿,一男一女,既符合现在计划生育提出的指标,又做到了花色品种齐全,更应该祝贺,嗯?”
“姚副政委,”冯燕子胆怯地看了姚殿熙一眼,犹豫不决地,“我——”
“噫——,有话就说嘛,怎么,是信不过我?”
“我是说,这样一来,宣传队……”
“噢,宣传队的事儿从现在开始你就不要管了。”姚殿熙显得十分豁达和顺应人的心理,“明天我告诉政治处主任,宣传队的事儿由那个李干事负责抓一抓,以后你就在处里干点儿力所能及的工作,跑跑颠颠的事儿你不要揽,主要是听听电话就行了。”他说完抬腕看表,“哟,马上还要开个会儿,告辞了。小冯呀,可要保重身体哟。”
“姚副政委,谢谢您的关心。”冯燕子心里一热,话出口带着由于感动而发出的颜音。
“噫——,你这可就见外了。当兵的都是一家人,何况我们还是老乡哩!”姚殿熙说完走出屋门,背后甩出一串响:亮而亲切的笑声,象刚出锅的汤圆儿,使人感到又热又甜。
冯燕子两眼溢满感情地目送姚殿熙走远后,刚要迈步进屋,只听张德荣在屋里充满敌意地说出了法囯杰出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司汤达的代表作《红与黑》中的主人公的名字:
“日他姐,这个于连!”
“燕子,吃饭啦。”
张德荣将饭菜端上桌,低声唤着妻子。
自从冯燕子怀孕后,姚殿熙指示政治处通知郭大山,允许张德荣在家里吃饭,从此不必到饭堂集体就餐了。这条决定对于作为候补学员的张德荣来讲,是破了例的。而张德荣心里明白,这完全是姚殿熙“关照”的结果。可是这样一来,做饭的差事就完全落在张德荣头上。如果说每天做点儿家常便饭还好点,可是冯燕子身怀有孕,又总讲医生要她加强营养,她吃饭嘴又刁,稍不对口就掉脸子,所以每顿饭都得精心烹饪,其中除了一个辣菜可以重复外,其它炒菜要不断变换花样才行。张德荣不仅负责做饭,还负责采购,每天还要照样出工,整日累得精疲力竭。这样一来倒把他过去因写作造成的植物神经紊乱的毛病治好了,睡眠状态极佳,不要说挨枕头,就是出工当中小憩时保证能一分钟之内打上呼“燕子,吃饭哪。”张德荣见妻子没应声,又唤一句。
“好,就来。”冯燕子洗完手再用热毛巾擦擦脸,然后轻轻搽上一层香脂,对着镜子左照右瞧,象欣赏一件艺术珍品,似乎总是看不够。
张德荣以无奈的目光看看已经停止冒热气儿的饭菜,又看看与镜子难舍难分的妻子,心里不悦地咕哝着:日他姐,不知中了什么邪了?
冯燕子从医院诊断为怀孕那天起,就增加了一个毛病——照镜子。她曾听人说,孕妇总爱看谁,生下来的孩子就长得象谁。那么,要让自己的女儿象谁呢?当然是要象自己了。冯燕子要使自己的小天使成为自己的影儿,要成为一只娇美的小燕子,从而使自己的生命得到升华和延续。因此,她不仅每日三照,而且端详自己的时间有时长达近半个小时。
女人的痴迷啊。
今天上午,冯燕子到市妇产医院做了最后一次产前检查。医生明确断定:预产期不算今天再数五个手指头。
六天,再有六天我的女儿就要出世了。冯燕子又心慌又高兴。这个讯息又无形中强化了她的权威。
她指挥张德荣去购买奶粉、奶瓶、葡萄糖、桔汁和白糖。她指挥张德荣去购买色泽鲜艳宝宝装、小绒被、斗蓬和给婴儿洗澡用的浴盆、浴巾和浴皂。她指挥张德荣将提前买好的白布撕成宽窄一致的一个一个的长方块以作为尿布用。她指挥张德荣去买鸡蛋、红糖、猪肘子和老母鸡,因为她生儿子京生时乳房就一直没有奶,她听说吃猪肘子和喝母鸡汤能催下奶水来,这次她决心要用自己的乳汁哺育女儿。
她指挥……她指挥……她指挥得张德荣象个陀螺一样滴溜溜转,她心里高兴极了。好象她在设计和导演一台威武壮观的戏剧。
“我的妈呀,你再指挥我骨头架子就散了。”张德荣气喘吁吁地说。
冯燕子白了丈夫一眼:“你要能生孩子,你叫我干什么我都情愿。”
张德荣哑口无言。
女人的王牌。
“唉哟——”
凌晨两点,冯燕子发出第一声腹疼的喊叫。
张德荣象听到紧急集合哨音一样一掀被子腾地坐起来,惊讶地看着妻子:“怎么,生啦?”
冯燕子没好气地用话锥了丈夫一句:“生啦,生你了!”
“我——”张德荣见妻子一脸怒气,显得更呆了,似乎五官都失去了职能。说来也难怪,张德荣虽然早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但是在前妻生女儿媛媛和冯燕子生儿子京生时他都未曾在身边守护,所以他对生孩子的真实情况缺乏应有的了解。他过去只听说过生孩子对女人来讲如同过“鬼门关”,不但痛苦且又危险。然而听说毕竟仅仅是听说呀。因此眼下冯燕子分娩中的一声痛苦的呻吟,把他吓得心惊胆战,不知所措。
“还不快去卫生所告诉医生!”冯燕子双手托着肚子,半是提醒半是哀怨地说,声音轻若柔絮,好象大声说话一用力会把孩子给压出来似的。
“好。”张德荣应一声,急速拿上衣服,疾步跑向校部卫生所。
冯燕子知道,现在是分娩前的阵痛。而这种阵痛相对讲:是很有规律的,大约每隔十几分钟痛一次。不过,每一次都疼痛加剧,整个肚子象要撕裂开似的,直疼得总息重浊,透不过气来。
“哧——”地一声,吉普车停在了宿舍门口,从车上跳下两个人,一个是张德荣,另一个是金医生。
“瓜熟蒂落。”金医生一进屋,十分贴切地说了句成语。这不仅预示着冯燕子是顺产,而且也证实她和地方医院的医生对预产期的推断准确到一天不差。
当吉普车即将进入市区时,冯燕子阵痛的间隔时间缩短了,她再也忍不住地喊叫开了。她觉得自己将挺不住了,虽然她知道疼痛过后将诞生一个新的可爱的小生命。可眼下,她觉得不行了,肚子要撕裂开了。孩子也不会生下来了,因为自己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她痛苦地想着,又开始痛苦地恨。这都是身边的这个家伙造的孽。自己疼得都要死了,他却什么痛苦都没有。当初为什么不做人工流产呢?要是做了至于今天闹不好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么?什么小天使呀,简直是要置我于死地約一个冤家、孽障呀!她死死抓住张德荣的手臂,身子痉挛地扭曲着,头发被汗湿得象水洗过似的。
张德荣听着妻子一声声撕心裂肺地痛苦呼喊,虽然两个胳臂被冯燕子那尖利的手指甲刺得钻心般疼,但他丝毫不觉得痛苦。他感到只有这样才能给妻子输送一些抗拒痛苦的力量。他一面暗暗咬牙忍受着,一面还不住声地安慰着妻子:“不要喊,不要喊,咬咬牙就忍住了。”
“啪啦!”吉普车内响起两声响脆的爆炸。
张德荣顿时觉得脸上鲜花怒放,眼前辉煌灿烂。
坐在司机旁边座位上的金医生虽然没有回头,但是却看清楚了冯燕子挥手给了张德荣那两记耳光是多么得有份量,并且遥相呼应地给那两记耳光适时地下了注脚:“小冯,使劲儿喊吧,喊出来才能减少疼痛。”
“呵——”张德荣立刻大彻大悟,觉得妻子的两记耳光打得对头,不然妻子要是听从他那“不要喊”的混帐话,将会增加多大痛苦呀。原来,耳光当中也出学问。
六个小时二十分钟,冯燕子由预产室进了产房。
“妈呀”
站在产房门口惶惶不安的张德荣听到了妻子一听惨烈的嚎叫,只觉得P股沟子一紧又一松,裤裆内立刻大雨如注。
“使劲!”冯燕子随着助产医生的一声命令,使出平生最后一点儿力气。猝然,她觉得一阵轻松,轻松得好象刚刚跳完一个高难度的舞蹈而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款款谢幕。腹中也一下子空了,空得好象五賍六腑都失去了。疲惫、欣慰、自豪和幸福一齐涌上她的心头。她静静地闭上眼睛,等候那个庄严而神圣的时刻。
良久,她听到了一声并不豪放的啼哭。一位中年女护士抱着一个婴儿,婉转地说了句:“瞧瞧吧,长得和你一样漂亮。”显然,她怕冯燕子听到生的不是个儿子而沮丧。“好心的护士,你错了。”冯燕子向中年女护士嫣然一笑。
冯燕子生的女儿名字叫荔荔。
女儿这个名字是冯燕子自己取的。她给女儿起这个名字可谓信手拈来。她极爱吃荔枝。荔枝肉色嫩白,汁多甘美。吃一粒,嘴里象含着一汪蜜,但又比蜜味道诱人。她小时候就听说过杨贵妃酷爱吃荔枝的故事,以后上了学,又读了些骚人墨客赞美荔枝的诗文,再后来她到福建一带演出看到枝繁叶茂、四季常绿的荔枝树,对荔枝更喜爱了。所以当张德荣跟她商量给女儿取个什么名字时,她不加思索地说:“就叫荔荔。”
荔荔,好一个甜美的名字呀。
然而,叫荔荔的女儿长得比名字更甜美。
荔荔长得跟冯燕子活脱活象,但是比冯燕子的眉毛还弯还长,肤色也白些,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妈的宝贝儿。”
冯燕子整天将女儿抱在怀里放下怕摔着,含着怕化了,而且还大呼小叫:“德荣,快来看哪,荔荔又伸腿又摇手地给我跳舞呢。”张德荣刚刚转过身去,她又叫开了,“德荣,德荣,快来呀,你看我的乖荔荔笑得有多甜呀!”张德荣实在被妻子喊叫得头昏脑涨了,照实说一声:“才几天就会笑,那是嗳气。”
冯燕子心里老大的不高兴,愤愤地刺丈夫一眼:“去你的!我的乖荔荔就会笑。而且一笑整个小脸儿象朵花儿似的。”
“会笑,会笑。”张德荣随声附和着,并且脑袋点得象个啄米鸡似的。此刻,他就怕惹妻子生气。因为金医生告诉他,产妇在月子里一不能干活,二不能生气,不然会生下病的,而且月子里生下病一辈子都难好。所以,他是严格按照医嘱侍奉妻子的。对于不叫妻子干活,他是百分之百做到了。他不仅每天变着花样地给妻子做可口儿的饭菜,而且给女儿涮洗尿布,用奶粉冲奶和用桔子汁对水。荔荔虽然个子并不大,但食欲极佳。几乎三个小时要喝一次奶,一个半小时要喝一次水,其中还不是拉就是尿。只要她的小嘴一撇,冯燕子准会在二分之一秒内发出紧急指令:“德荣,快,冲奶!”于是,张德荣恨不得爹妈再给生出两只手,手忙脚乱地忙活开了。但是,从开始用热水对橡皮奶头进行消毒到把奶粉冲成温热可口儿的奶水,张德荣算了算需要经过五道工序、耗时一分五十秒,可荔荔从开始撇嘴儿到好象饿得哇哇大哭最多是间隔二十秒钟,女儿一哭,妻子立刻催促加训斥:“快呀,快呀,瞧你笨得象个熊似的,这半天连个奶都冲不好!”结果这样一来张德荣反而乱了阵脚,不是忘了给奶瓶进行消毒,就是把凉白开水当成热水倒在奶瓶里,不但使妻子气得大发雷霆,而且女儿也哭得惊天动地。因此,对于不能让妻子生气这一条,他虽然竭尽全力而为之,但仍时不时惹得冯燕子横眉立目,大动肝火。
张德荣不仅白天忙得象个走马灯一样,夜晚也难以休息,他刚要躺下昏昏入睡,女儿的啼哭声和妻子的催促声又把他身上的发条给上紧了,他又开始不停地转动。过度的劳累使他脸色发青,限圈发乌,眼球上网满了血丝,脑袋整日昏沉沉的,象喝了几两劣质老白干,头重脚轻。没想到,一个五尺高的汉子,竟然对付不了一个尺把长的婴儿,他感到颓唐、气恼而又无奈。日他姐,真是不照料孩子不知道累呀。母爱,大概正是在这种无私的奉献中赢得最伟大的地位和最崇高的赞誉。而荔荔的母爱呢,应该说一半是带有雄性的。
前来给荔荔检查身体的金医生见张德荣累得精疲力竭,临走时说了句:“要吃自己的奶就省事多了。”
可是,冯燕子的乳房哪有奶呀?但这又怪谁呢?听人说产妇吃清墩猪肘子和喝母鸡汤能催下奶来。猪肘子干校能买到,可是冯燕子嫌腻,不吃。她说能喝母鸡汤,可是干校又没养鸡。要买活母鸡,唯一的办法是到干校周围的村庄去买。但是,最近的村庄距他们的住处也存二十华里,而且交通又不便,山路崎岖,只能徒步。
去,再远也去!张德荣决定明天到干校东面的村庄去买老母鸡。
干校东面有个贾家屯子。村民们部居住在东山南麓一条河流的东岸上。这个屯子不过百十户人家。不知什么人给这个屯子命名为贾家,其实在村民中一户姓贾的部没有。这个村落由于依山傍水,除了种地外。还可以到山林中猎狩和采集药材,再加上木材资源,村民们的生活还算富庶,按说,从干校到贾家屯子二十余华里绝对算不上遥远。但是出了干校地界便是沟壑梁峁和缺少路径的林莽。所以干校除了经常到市里去以外,与周围的村落来讲基本上是个封闭的世界。
天刚麻麻亮,张德荣吃了口早饭,便起程了。在干校几年改造性的劳动锻炼,张德荣不仅学会了很多庄稼活儿,而且身板也硬朗多了。过去陪着冯燕子去趟王府井百货楼还喊腰腿疼,而今上下工都是徒步行走,走个十里二十里的路不算啥。东山梁刚刚镶嵌上一道桔红色的金边儿,张德荣已经走出了干校的地界,过一片过膝的茅草覆盖的山坡,跨过不知几万亿年由于地壳运动造成的断壁所形成的并且已经干涸了的河床,便进入抬头难见蓝天的林莽。刹时光线阴暗了,气温降低了,凉风瑟瑟,使人觉得如浸泡在墨绿色的湖水里。张德荣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不知是为了探路还是为了防身。他躬着身子往前走着,不必担心迷失方向,一直朝卷日出的地方,不时地用木棍拨拉一下密集的蒿草,不时又停下来聆听林莽的雄浑,他似乎不是去买母鸡,而是在领略毫不加以修饰的具有远古特征的大自然的神秘,又象在寻觅人皮该皈依的大自然所孕育韵单纯和质扑。
“嚄——嚄——”张德荣突然间象解脱羁绊般亮出嘶哑的喉咙呼喊了起来,是壮胆儿,是发泄郁闷,是激发了某种灵感,还是得到某种昭示?
差五分十点,张德荣气喘吁吁地来到贾家屯子村头的一座院落。这家农户只有三间用石头砌的北房,院墙也是甩石头砌的,院墙的大门是用细杉木编排成的栅栏,倒也结实牢靠。
“汪——”地一声,从半开的栅栏里突然蹿出一条浑身象木炭般黑的大狼狗,凶狠地向张德荣扑来。
“狗!狗!”张德荣吓得挥舞着手里的棍子,一边怯怯地喊着,一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着。
“黑子!”从栅栏里响起一个小男孩的喊声,这个叫“黑子”的大狼狗才停止了对张德荣的进攻,调转身子回到了院里。
张德荣本来就走得劳累了,再被大狼狗一吓,两条腿打开了哆嗦,心怦怦地跳到嗓子眼儿,头上大汗淋漓。他掏出手絹拭去额头上的汗水,畏惧地向栅栏处看一眼:这家是去不成了,这条可恶的大黑狗。
“同志,你要找谁家呀?”
张德荣刚刚转身要走,栅栏门口蓦地响起一个妇女的问话声。
张德荣回过身来,两眼立刻惊愕地瞪大了。他觉得站在栅栏门口的那个小个妇女仿佛在那里见过。瞧,那发黄的脸色,那塌塌鼻梁,还有那鼻梁上撒着一层黒芝麻似的雀斑。哦,他想起来了,她不是几年前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黄脸少妇么?
“这位大哥,你……”与此同时黄脸少妇也认出了张德荣,她急忙往院里一招手,把一个四岁模样儿的男孩拉到身边,“小军,叫大叔,快呀,叫大叔。”
“大叔——”小男孩腼腆地叫了一声。
“这孩子是——”张德荣疑惑地问。
“他就是俺在火车上抱着的那个孩子呀。”黄脸少妇爽快地答。
“你不是说到什么夹皮沟找你爱人吗?怎么跑到……”张德荣大惑不解地看着黄脸少妇。
黄脸少妇脸一热:“俺是怕……”
张德荣表示理解地点点头。这年月,人都变成了蛹,不仅要设法遁没,而且还要设法给自己营造一个坚硬的壳。
“他大叔,快屋里坐。”黄脸少妇象对待久别亲人一样将张德荣拉到屋里,沏茶倒水,端榛子拿葵花籽,还拿出一坛醉枣,凡是能够吃的家里又有的都翻腾出来满满摆了一方桌。
张德荣打量了一下屋里的摆设,虽然是土炕木桌,普通斜纹布的印花被褥,算得上是个解决了温饱的庄户人家,说不上富足,但也算不上贫穷。他同时了解到,黄脸少妇的男人在公社林业队工作,还大小是个干部,她从河南来找到丈夫后,不仅安下家,又生了一个女孩。丈夫两三天回来一次,她在家照料孩子,养鸡喂猪,夫妻生活过得很和美。
“他大叔,跑这远干啥来了?”当张德荣告诉黄脸少妇他在山西面的干校工作时,黄脸少妇急切地问。
“我想找社员买两只母鸡。”张德荣只得如实相告。
“是不是他婶儿生孩子了?”
“嗯。”
“嗨。那还买啥,家里养着好几只呢。”黄脸少妇说着走出屋,随后院里响起一阵母鸡拼命挣扎的叫声。
张德荣闻声急忙走出屋一看,见三只肥大的母鸡已经被绳捆索绑了。他立刻明白黄脸少妇的意图,见她正要抓第四只时,赶忙上前拦住:“够了,要不了那么多。”黄脸少妇开始不听,后经他再三劝阻,才只得作罢。
中午饭是相当丰盛的。可以说做到了有“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林中长的”,张德荣推辞不过,不仅吃了,还喝了一盅白酒。他临走时,黄脸少妇不但叫他带上三只母鸡,而且还叫他带上木耳、大枣、榛子、葵花籽和两根人参。张德荣不要,她不依。张德荣要付钱,她一听立刻眼圈红了。
“他大叔,你知道俺这孩儿为啥叫‘军’吗?要不是你在火车上帮俺一把儿,俺这孩儿早就没命了。在火车上你虽然没有戴红星星儿,俺一看你就是个解放军。俺找到他爹后把情况一说,才给这孩儿改名叫‘军’。”她说着把儿子拉过来,叫儿子跪下,“孩儿呀,给你的救命恩人磕个头吧。”
张德荣听着鼻子不由得酸溜溜的,急忙把男孩扶起来,想以后再酬谢。
当张德荣谢绝黄脸少妇的一再相送后疾步走入雄浑苍茫的林海中时,情不自禁地敞开了喉咙。
“嚄——嚄——嚄——!”
他无拘无束,放浪形骸,一时间变得象个林莽中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