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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连十几天了,冯燕子天天回来得都很晚。到宿舍一看表:哟,都夜间十一点了。

  她太累了。为了排练一台歌舞节目,她又负责抓组织工作,又负责编舞,还兼导演,又担任主要舞蹈演员,集四任于一身,一个人能有多大精力?实在够她受的呀。

  “喝杯奶么?”张德荣见妻子脸色发白,关切地问一句。

  “不喝。”冯燕子轻轻摇摇头,拖着两条酸胀的腿,疲惫地倚在床头的墙壁上。

  “时间不早了,用热水烫烫脚就休息吧。”张德荣说着就要去拿洗脚盆倒热水。

  冯燕子闭着眼,心力交瘁地喃喃道:“让我喘喘气吧。你也累了一天了,要不,你先睡吧。”

  张德荣听了心里一热,急忙说道:“我不累,等你烫完脚,再一块儿睡吧。”

  夫妻两个柔声细语,互相宾让。但是越这样客客气气,越缺乏“一家人”的正常气氛,无形中潜伏着一种讳莫如深的隔阂。

  一个月前冯燕子与张德荣大吵一通而导致张德荣被叫到政治处受了一顿训斥后,转天原文化部长骆煌城利用晚上开班务会的时间请了个假到冯燕子的宿舍登门拜访。

  “哟,骆部长,哪阵风儿把您给吹来了?您现在可是稀客。”冯燕子又是让坐,又是沏茶,又是递姻,煞是热情。

  “反正不是东风。”骆煌城吸了一口烟,神色庄重地说。

  “那是什么风儿?”冯燕子仍然面带笑意地问。

  “是西北风。”骆煌城喷了一口烟,借以显示这种风的凛冽。

  “好吧,那我就洗耳恭听吧。”冯燕子其实早已明瞭了骆煌城的来意,端端正正地坐在骆煌城对面的椅子上,亮出一副聆听教诲的神态。

  骆煌城知道,冯燕子这种貌以恭敬的表情不亚于在下逐客令,他从她那带有对立情绪的目光读到了“用不着您跑来教训我”的字句,但是他依然来了个开诚布公:“小冯呀,我知道你打心眼儿里不欢迎我来当说客。但是我先把话讲在前边儿。你今天就是冲着我骂娘,我也要把话讲完。”冯燕子不由咯咯一笑:“哪能呢?”

  “你听说过远古时期非洲丛林里两个小狮子的故事没有?”骆煌城话语平和,没有任何质问的口气,就象爷爷给孙女讲故事,娓娓道来,“其中那个雄狮子由于患了一种疾病,全身只稀稀落落长了几根白毛,相貌十分丑陋。林妖大怒,就惩罚性地叫它每天从日出到日落不停歇地站在林边大声嚎叫,给林中的百兽伴舞,要一连嚎叫七七四十九天。可是由于雄狮身体瘦弱,只叫了三天就再也叫不出来了。雌狮子看到这个情景,马上就代替雄狮子嚎叫。三周以后,雌狮子也累得叫不出来了,但它还是一声嚎叫一声血地坚持。雄狮子看到雌狮子的痛苦,一急之下,出了一身大汗,不但疾病好了,而且等到雌狮叫完最后一声时竟然长出一身无比美丽的金黄色的长毛。不久,雄狮子被百兽推选为丛林之王,那雌狮子当然会被百兽拥戴为丛林的王后了。”骆煌城说到这里站起身来,临出门又说了一句,“你不是在搞编舞么?何妨把这个故事设计个寓言式的舞蹈,会给人一些教益的。”

  冯燕子目送走了骆煌城,久久地揣摸着这对狮子的故事的寓意,不知她悟出什么真谛,当天晚饭破天荒地自己动手包了一顿饺子,告诉张德荣晚饭不要到饭堂去吃。当天夜里,她还娇柔地依偎在丈夫的怀里。

  她似乎以此来弥补一下自己的前愆。

  自从张德荣那日被勒令到校部政治处受到保卫干事的训斥后,张德荣所采取的方法就是拼命干活。

  一连几天锄玉米地的草,铁鹏宣布中间休息时,有的学员在地边儿的土坎上喝水,有的学员用土坷垃走“围”字,有的学员看蚂蚁搬家,而唯独不见张德荣露面。

  “张德荣——!”铁鹏站在土坎儿上,冲着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扯着嗓子喊。

  东北的地垅比内地的地垅长得多,有的地垅有一里多地那么远。

  玉米地里,只有风吹玉米叶子的唦唦响。

  铁鹏见连喊几声没人应,便顺着张德荣锄草的玉米垅往前追。在玉米地垅里跑不仅要弯着腰,还要不时用双手护着脸,不然玉米叶子会在脸上和脖子上割出道道血痕。

  “你怎么搞的,喊了你半天,你耳朵里塞驴毛啦?”铁鹏一把夺过张德荣手里的锄头,瞪着两个大眼珠子冲他吼。

  “没,没听见。”张德荣汗水直淌的脸上挤出几丝苦涩的笑,“我,我不累。”说着就伸手去要铁鹏手里的锄头。

  “不累也得歇会儿!你干,别人怎么歇?”

  无奈,张德荣只得跟着铁鹏钻出玉米地。但是,他喝了口水,找到块石头子,“嗞啦嗞啦”地又磨开了锄头刃。这家伙,准是着了魔!

  学员们看着不偷闲儿的张德荣,心里不禁产生一种悲哀。

  张德荣在班里干活是这样,那么回到宿舍也不肯闲着。擦桌子,扫地、涮洗碗筷,洗衣服,放了这个干那个。

  “你外面穿的衣服不是昨天才洗的吗,怎么今天又洗?”冯燕子不解地问。

  “干了一天活儿,又是是土又汗,洗洗干净。”

  “呀,瞧你,地刚扫了不大一会儿,你怎么又扫?”

  “呵,是么?多扫一遍干净。”张德荣说完,连他自己听起来都是那么难于自圆其说,又是那么空洞无力。

  冯燕子狐疑地看着丈夫,猜不出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勤快。

  是呀,为什么呢?

  张德荣的回答是:摆脱痛苦的良方是什么都不想,而扼制大脑思考的药物是拼命干活。

  自己简直成了一个没有僵硬的尸体了。张德荣心里更悲哀。

  这天夜里,冯燕子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很是烦躁。她感到肚子里一阵阵往上翻食物,恶心得忍不住,浑身上下就象抽了筋一样,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力气。

  “别硬挺着了,到校部卫生所看看去吧。”张德荣看着十分痛苦的妻子,以征询的口气说。

  “嗯。”要强的冯燕子感到实在难以支持,只得点了点头。

  校部卫生所今夜正好是一个姓金的女医生值班。

  “金医生,我是患了感冒吧?”

  “噢,我的美丽的特普西克尔女神,你该明白,这个结论应该由我来下。”四十岁出头的鲜族女医生相当幽默。“要不我就是食物中毒了?”

  “请把舌头伸出来。”

  冯燕子只得张开嘴,再也别想说话了。但是,当她刚刚伸出舌头,一阵剧烈的恶心,眼里都涌出了泪珠儿。

  金医生不仅看了她的舌苔,还给她量了体温,血压,又量了脈。

  “金医生,我是感冒了吧?”冯燕子急于想从医生口里得到与自己的判断相吻合的结论。

  金医生微微一笑:“小冯呀,你要老是未卜先知的话,明天我只好给你去找个跳大神儿的来。”

  “快告诉我吧,金医生!”

  “实不相瞒,我还下不了诊断意见。回去休息吧,明天一上班到卫生所来,坐车到市里妇产医院去做个化验。”

  “去妇产医院?”

  “我想,没必要重复第二遍了吧。”

  冯燕子咬着牙坚持着走出卫生所,又是一阵恶心。

  张德荣见妻子身子一晃,急忙用手扶住了她。

  “不用。”冯燕子挣开了张德荣的手。

  “瞧你那脸白的。”

  “可能老想呕吐的原因吧。”

  “怎么突然一下子就病得这么重?”

  冯燕子停了停才说:“这几天一直就觉得不太舒服。”说完,薄薄的嘴唇紧紧一抿,出现了一个比较硬的线条。

  张德荣立刻心领神会。这是妻子心里烦躁而不愿再讲话的表示。如果再唠唠叨叨,将会招致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其实,冯燕子心里早烦了。但她极力克制着。因为她不愿使夫妻还没有弥合的裂痕加深。

  呀,当冯燕子凭着女人特有的嗅觉将恶心——妇产医院这两个词儿有机地连结在一起时,立刻脱胎出一个令她骇然又令她欣喜的字限儿:怀孕。

  “什么,怀孕啦?”张德荣听到妻子抑制不住的惊呼,惊讶地问道。

  冯燕子一挑眉毛:“你喊什么?”

  “我,我不喊,我不喊。”张德荣急忙扶住妻子,连声说着,“走慢点儿,走慢点儿。”好象冯燕子马上就要生孩子似的。

  “不是每次都采取措施了么,怎么会怀孕呢?”冯燕子自问自答地说着。

  “是呀,怎么会怀孕呢?”张德荣鹦鹉学舌地重复,神态呆得可笑。

  啊,冯燕子猛地想起来了。原因就出在一个月前那个主动贏得丈夫欢心的晚上。

  “睡觉吧,别看书了。”冯燕子见丈夫手里捧着那册不知看了多少遍的毛泽东著作选读本,知道他是借此消磨时间,也是借此抚慰被刺痛的心灵,声音柔和地说着,并脱掉最后一件内衣,露出两座令人神往的山峰和白色大理石一般光滑洁净的平川。

  “你先睡吧。”张德荣头也没抬,无心领略。

  要是在以往,冯燕子会采取强权政策,不是吼一句“要看你到别的地方看去,我睡觉了”,就是“吧嗒”一声拉灭灯的开关,而这一次她却夺过张德荣手的书,放在枕头上,声音娇甜地说:“要看,躺下再看吧,累了一天了,腿脚也该歇歇了。”

  张德荣虽然满心不悦,见妻子眼底漾着一片动人的、含情脉脉的波,只好脱衣上床。

  “还看么?睡吧。”

  “不,等我看完最后一节。”

  “别看了。”

  张德荣刚要说什么,嘴巴立刻被妻子湿润的嘴唇罩住了,他感到一阵心跳,一阵迷乱,一阵晕眩。

  “好,睡觉吧,我太累了。”张德荣强行克制着体内躁动的血脉的冲撞,轻轻推开妻子,伸手拉灭了台灯开关。“荣,不要这样,我受不了。”

  张德荣正要侧过身去,却立刻被一团猛烈的火焰吞没了。他马上感到全身每一根血管都引着了,烈火熊熊。他想再熄灭,他自知已是不可能了。但是,他还是在突如其来的冲动中理智地说了一句只有他与妻子才懂的话:“那个还没……”

  “不用了。”

  一阵烈焰,他的身子包括全部意念顷刻之间被熔化了。

  啊,女人的爱也是野性的。

  张德荣事后由衷地体味到了。

  冯燕子一想到明天要去市妇产医院做化验检查,这一夜睡都更不安宁。她满以为醒来说不定会精神振作起来,谁知却依然如故,病情丝毫不见轻。张德荣先是要给她冲杯奶,之后又要给她煮碗荷包蛋面条汤,她都没让。因为一点儿食欲都没有,甭说吃,只要一想到奶味儿和葱花味儿就想吐。她觉得两条腿象面捏的一样发软,站都站不稳。常言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身上怎么会有劲儿呢?

  “要不要我给队里请个假,陪你到医院去?”张德荣问。

  “不用了。你请假需要请示这个报告那个的,何必找那个不痛快。再说,金医生是会跟去的。”冯燕子洗漱完毕,就往外走。

  “还没到上班时间,这么早你去那儿?”张德荣不解地问。

  “到政治处给姚副政委打电话请个假。”冯燕子说。

  “让政治处的人等他上班后给他报告一声不就行了?”张德荣一听妻子提到姚殿熙心里就觉得不痛快。

  “那怎么行?现在排练任务很紧,不提前请假,甩手就走了,然后再报告,那不是先斩后奏?”冯燕子咬着嘴唇,挺直身子,走起路来仍然表现出一副步态轻盈的样子。

  然而,冯燕子再掩饰,也逃不过张德荣的眼睛。他看着妻子发飘的身子,想说什么,又没有喊出声。

  是呀,对于冯燕子的组织纪律观念性,他能说出什么呢。

  “姚副政委吗?”冯燕子通过总机要通了姚殿熙宿舍的电话。

  “是呀,你是谁?”耳机里传出姚殿熙那京腔味儿十足的口音。他是北京房山县人。幼年跟着嫁在北京城里的姐姐读过几年小学。原本房山县口音与北京城里的口音比较接近,再加上幼年时期的熏染,所以他讲话是一口京腔。他与冯燕子互称老乡是当之无愧哩。

  “我是小冯呀。”

  “噢——”姚殿熙挑了个高音儿,与其说是惊,莫如说是喜,“是燕子呀,什么事?”

  冯燕子两条秀气的眉毛微微,皱:“上午我请个假。”

  “有什么事儿?”

  “金医生带我到市里医院检查一下身体。”

  “怎么,你病啦?”

  “嗯。”

  “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医生说什么病?”

  “没确诊。去市里医院检查一下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走?”

  “马上。”

  “派汽车了吗?”

  “可能派了吧。”

  “你现在在哪里打电话?”

  “在政治处。”

  “你在卫生所等我一会儿,我给金医生交代几句,叫她到地方医院后请个有名的医生。”

  “不必了。”冯燕子说完放上电话。

  “快上车吧,去早点好挂号。”金医生一见冯燕子,立刻催促道。

  冯燕子本来想说姚殿熙要来,话到嘴边儿又咽了回去。上次和张德荣拌嘴,已经传得满城风雨,有的人在背地里说三道四,如果再说姚殿熙要来,岂不找着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于是,她立刻钻进汽车。可是,当吉普车刚刚开动时,她一扭头,见姚殿熙一边儿跑着一边嘴里还呼喊什么。

  上午十点半,冯燕子做完了检查。

  “金医生,是怀孕了吗?”冯燕子忑忐不安地问,样子显得很急切。

  金医生答:“从检查来看,好象是。但是必须经过化验后才能最后确定。”

  冯燕子从化验室出来,又忍不住问:“今天能出来化验结果么?”

  金医生摇了摇头。

  “那得多长时间?”

  “大概需要两天吧。”

  “怎么等那么长时间?”

  金医生端详着冯燕子的表情,她不愿直接说出医院目前仍处在不正常的工作状态,却莫名地说了句:“我想你还缺个女儿。”

  “女儿!”这是个多么甜美而令人心醉的字眼儿呀,冯燕子下意识地双手摸了摸肚子,好象要捧起一个可爱的小天使。

  “女儿!”冯燕子心里不住地呼喊着这个字眼儿,在坐汽车返回干校的路上竟然睡着了,并且竟然做了个甜甜的梦,而梦中的主人公就是从她肚子里飞出个小天鹅般美丽而可爱的天使,高傲得象个公主。

  坐在冯燕子身边的金医生见似睡非睡的她,嘴角荡漾着喜悦的涟漪,心里在说:她醉了,她一定梦见自己生了个女儿。

  回到宿舍,冯燕子以无以伦比的毅力克制着一阵凶似一阵的恶心,硬是喝了一碗张德荣着意为她熬得不稀不稠的清香可口的大米稀饭。我要喝,为了我那小天使,找一定要喝!她心里默念着,这一顿的饭量居然成为前两天吃的所有食物的总和。她心里每低唤一声“女儿”,就宛如听到约翰·斯特劳斯所写的轻歌剧《蝙蝠》那优美动听的旋律,宛如听到令人出神入化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宛如听到叮咚的山泉,宛如听到晨钟的铮鸣,宛如听到小鸟的啁啾,竟是那样的醉意醺然。

  她吃罢饭,拒绝张德荣的劝告,执意来到文艺宣传队。

  “小冯,回来啦?”姚殿熙一见冯燕子,关切地问,“确诊了没有,什么病?”

  冯燕子的目光在与姚殿熙的眼神碰到一起时,她觉得姚殿熙的眼神中燃烧着一团灼烈的火焰,她胸口一阵莫名的心跳,怦怦地,震得人心里紧张而胆怯,她急忙掩饰慌乱地一低头,搪塞地说道:“还没最后确诊。但是我觉得好象是患感冒。”

  “那就好。”姚殿熙喜不自禁双掌一合,“就等着你来了以后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哪。”他说着向男女宣传队员一拍手,“同志们,刚才接到市文化局的电话,下个月的十五日,市里要举行文艺调演,其中选出一台优秀节目,到省里参加选拔赛,然后省里再选出一批优秀节目,到北京向中央首长和首都人民进行汇报演出。同志们,这可是一项极其光荣又极其严肃的政治任务啊!我们文艺宣传队一定要树雄心,立壮志,不仅要争取到省里演出,而且一定要争取到首都舞台一展风彩,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汇报,向中央……”冯燕子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姚殿熙的话音在耳边消失了。

  冯燕子是被其他宣传队员用绿色帆布军用担架送回宿舍的。为此,铁鹏经请示郭大山,专门给了张德荣两天假让他好好照料冯燕子。

  “你去上班吧,已经我好了。”冯燕子知道自己不是有病,至于晕倒,她虽然口头上对姚殿熙说是听到进北京演出过于兴奋造成的,其实她心里明白,那是因为听到姚殿熙提出要将参加这次调演作为一项“极其严肃的政治任务”后吓的。因为她清楚,要不折不扣地按照姚殿熙的要求去做,对向已将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关系重大呀。所以,她想一个人冷静思考一下,她不希望丈夫在身边嘘寒问暖,转来转去。

  “队里专门给我假了。”张德荣解释说。

  冯燕子眉头一蹙,话出口带着烦乱:“你们男人就是爱大惊小怪,人吃五谷杂粮,谁没个头痛脑热的?”

  张德荣怯怯地订正道:“你不是怀——”

  “我是感冒了,我自己还不知道?”冯燕子瞪着丈夫,犀利的眸子刺得人心里发悸。

  “你忽儿说这,又忽儿说那,到底怎么回事?”张德荣的眉毛也拧出个疙瘩,他狐疑,他困惑,他不知所以然。

  “我不是说了吗,我没事儿,你马上上班去!”冯燕子挑高了眉毛,她在下命令了。

  “好,我走!”张德荣一把抄起挂在衣钩上的上衣,悻悻地走了出去。

  冯燕子看着赌气走出屋门的丈夫,眼里突然罩上一层说不上是愤恨还是委屈的泪雾。

  “德荣,你猜,我会给你生个儿子还是生个女儿?”冯燕子骄傲地看着丈夫。

  “我听听。”张德荣将耳朵贴在妻子隆起的小山似的肚子上,不由高兴地大叫了一声,“好小子,现在就在里边练开武了。刚才差点儿一脚踢我个跟斗。燕子,你瞧,在这儿,在这儿。”

  “去你的,”冯燕子一把推开丈夫,“自私!”

  “生个儿子怎么叫自私呢?”张德荣表示不解。

  “日后好有人给你们张家祖坟上续烟火呀。”冯燕子白了一眼丈夫,“甭想,一定会生个女儿。”

  “生个女儿有什么好的?”张德荣有意让妻子发怒,因为她发怒时脸上表情愈发丰富生动。

  “当然好了!”冯燕子脸上的线条果然更优美,“你没听人说,女儿好,女儿好,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她说完又问了句,“哎,你说要生个女儿会长得象谁?”

  这次张德荣来了个投其所好:“那还用说,一定会十分象你。”

  “是吗?”冯燕子一听,要不是已经躺在床上一定会手舞足蹈。

  “说不定比你还美。”

  “啊!”冯燕子全身心都醉了,“我的可爱的小天使,将来我一定要把她培养成舞蹈皇后!”

  以上这段对白,发生在七年前她的儿子京生即将落生的前夕。

  呵,七年多了,冯燕子对于当时的热切盼望依然记忆犹新。

  然而,冯燕子眼下越想到这些心里越感到受不了。

  显然,她现在是站在一个岔路口上,何去何从,只能有一条选择:要末为了执行姚殿熙说的“极其严肃的政治任务”而舍弃腹中的孩子,去妇产医院做人工流产;要末为了生个女儿,而拒绝完成“极其严肃的政治任务”。折衷的办法是没有的。因为她不仅负责这台文艺节目的组织和编舞,而且还在两个难度比较大的舞蹈节目中担任主要角色。现在如果先隐瞒下来不讲,以后要是被挑选到北京汇报演出时,肚子也鼓起来了,瞒也瞒不住了,再换别的演员也来不及了,岂不要犯大错误呀!如果现在讲明了,那两个舞蹈节目随之也就夭折了。而那两个舞蹈又是姚殿熙和文艺宣传队的同志们认为足以能够力盖群芳的。可是,要是去医院做人工流产,岂不扼杀一个渴望已久的、美丽无比的小天使?而这个小生命,又是自己身上的肉、身上的血,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呀!

  我该怎么办哪?冯燕子真想对天发问,或者大哭一场。但是她极力克制住了。因为要是叫别人听到或者看到会坏事的。她想下床在屋里活动一下身子,却已经站不起来了。她感到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头疼得象有几把铁锤同时猛砸似的,两耳也轰鸣不止。她沮丧地吁了口大气,一下子又瘫卧在床上,好象失去了任何意志。

  谁知,第二天早晨,冯燕子独自做出个惊人的抉择:明天去医院看化验结果时如果证实确属怀孕,马上就做人工流产,并决定不征得丈夫张德荣的同意。

  又是一个第二天早晨,冯燕子趁张德荣参加出早操的工夫,洗漱完毕后,着意穿上军衣,饭都没吃,给丈夫留了个“我去医院了”的字条,便提前来到校部卫生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头顶上云层很厚,也很低。颇象个倍受煎熬而又万般无奈的愁苦女人,仿佛只有哭泣才是唯一聊以自慰的方式。

  冯燕子满脸惶遽地看看天空,那一脸的愁云,仿佛心里也在哭泣。

  然而,天在哭,哭得光明正大。冯燕子心里在哭,却哭得躲躲闪闪。

  吉普车懊丧地在泥泞的土路上喷着粗气。

  “征得你爱人同意了么?”金医生问。

  “没必要。”冯燕子的话咽人嗓子。

  “那怎么行?闹不好医院还要叫你爱人亲自签字哪!”

  “我以军人的身分做证明。”

  金医生见话不投机,明智地一侧身子,再不吭声了,只是咕哝了句:“这倒霉的天气,真令人晦气。”

  十点四十五分,冯燕子躺在市妇产医院一个好象专门做人工流产用的狭窄的病床上。她的下身赤裸裸一丝不挂,袒露出女人的隐秘。

  没有隐秘可言了,心里也就坦诚了。

  眼下,冯燕子只剩下了怕。

  当她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戴着消过毒的橡皮手套,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时,她仿佛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把锃亮而锋利无比的屠刀,顷刻之间要切开她的腹部,接着恶狠狠地一刀杀死在她腹内欢蹦乱跳的小生命。啊,鲜血飞溅,血肉模糊。这是她和丈夫的骨血呀!冯燕子感到有人在死死卡住她的喉咙,整得她喘不气来。她又感到自己的心在汩汩淌血,四肢也在瑟瑟发抖。

  “别紧张。”男医生主动跟她搭话,很显然看出了她有些害怕。

  “嗯。”她表示理解地点点下颏儿。

  “这是第几胎?”

  “第二胎。”

  “头一胎是个儿子还是个女儿?”

  啊,女儿!冯燕子一听到女儿这两个字,觉得方才拿屠刀的不是医生,而是她自己。她看到一个可爱的小天使向她跑来,一边跑还一边甜甜地喊着“妈妈”,而自己却象个屠夫一样向小天使举起了血淋淋的屠刀。你不配当妈妈,你也不配做个女人,只配当个刽子手!她狠狠地咒骂着自己。她觉得全身湿淋淋的,莫不是血呀,她下意识地用手一摸:呀,是汗,可汗怎么会淌这么多呢?

  男医生在做准备工作的过程中,简明扼要地给她介绍了人工流产的过程,要她消除顾虑,而且很快就会结束,不会产生什么痛苦。

  她机械地点着下颏儿,似乎那“嗯嗯”声来自遥远的天外。

  “深呼吸。”男医生开始发布命令。

  就在这时,她觉得有人分开了她的双腿。但是感觉不出是男人的手,柔软、细腻。

  “放松点,不要怕。”男医生的话变得生硬了。

  此刻,她大睁着两眼,既不敢点下颏儿,又不敢吭声。只觉得一件冰冷而带有铁性味儿的金属器皿蛇样地在她胯间内侧移动,一下子触到那个最神圣的禁区,慢慢往里游动。

  这是什么器皿,这是死神的屠刀呀!

  “放松!放松!”男医生简直在怒吼了。

  蓦地,冯燕子的眼前出现了张德荣那狰狞可怖的脸。他的两眼罩满血丝,头发一根根直立着,脸色铁青,凶恶的目光秃鹫般怒视着她,咆哮的吼声象个怪兽:你还我的女儿!你这个狠毒的臭娘们儿!今天你也别想活了。

  “啊——”冯燕子大叫一声,觉得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冯燕子醒来,见自己躺着的已经不是手术室那张狭窄的床了。

  “完了,我的小天使。不是妈妈心狠,而是……”她鼻子一酸,眼角滚落两颗汗珠儿。

  “还不快起来,哭个什么劲儿!”站在床边的金医生大为不快地说。

  冯燕子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已经穿好裤子,腹部没有一丝疼痛的感觉,怔怔地看着金医生:“手术做完了?”

  “根本就没做。”

  “为什么?”冯燕子一听惊得跳下了床。

  “刚才你休克了。”

  “我现在没事儿了,叫医生再接着做吧。”

  “不行了。”

  “为什么?”

  “医生说,你身体太虚弱。”

  “呵——”冯燕子一P股坐在床上,脸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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