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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北京,天津,唐山,山海关,锦州……

  墨绿色的火车象一股黑色的激流,在飘忽不定的河床上汹涌奔腾。

  车厢内象沙丁鱼罐头似地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虽然年龄和性别不同,但是衣服的颜色几乎一样——军绿。不论是亭亭玉立的少女还是妩媚妍丽的少妇,不论是满脸沟渠纵横的老翁还是呀呀学语的幼童,都是绿色的上衣,绿色的下裤,仿佛人们在同一天里在遵从同一个旨意,在同一天里得到冥灵的同一个昭示。谁说中囯人是一盘散沙呀,此刻的中国人就具有无以匹敌的凝聚力。

  摇晃的车厢,单调的哐当的车轮声,象在弹拨一首古老、粗犷而生硬的歌。

  张德荣自火车开出北京后就一直闭目养神。他在恪守一句箴言:摆脱苦恼和愁思的最好药方就是什么都不想,甘愿做一个白痴。因为令他痛苦的事情太多了。这倒并不限于告别生活了多年的首都北京,也并不限于从此与儿子相距千里而天各一方,而最令他愁肠百结地将是到陌生的牡丹江干校以后随之而来的种种难以预测的苦恼。想象是作家的天赋。具有丰富想象力的张德荣因大脑的屏幕幻化出干校的图景和将面临的折磨不寒而栗。与其在寒噤中活着还莫如成为一具僵尸。所以,他极力使自己什么都不想,使之成为一个冬眠状态下的动物。

  “嗯——?”张德荣突然暗暗吃惊,怎么坐在对面的那个人老踩他的脚呀?起初他以为是无意间偶尔为之,于是他把脚往边儿挪挪,结果又被踩了一下;再往边儿上挪挪,结果还是被照踩不误。日他姐,这是谁在搞恶作剧!他那恼怒的目光猛地撞开紧闭的眼帘,心里不由一惊。

  在张德荣的对面坐着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她矮小枯瘦,干瘪的脸却看不到一丝少妇的姿色,蜡黄得象贴上一张烧纸,嘴唇也没有一点儿血色,本来就下塌的鼻梁上还撒着一层黑芝麻似的雀斑。如若不是那一对火炭似的眼睛给这张足以称得上是个丑女人的脸增加几分生气,日后在张德荣的笔下将会出现这样一段文字:少妇酷似齐国民间女子无盐,凹头深目,大鼻结喉,折腰出胸,奇丑无比。在少妇的怀里,有个不满周岁的男婴,冬瓜大的脑袋与麻杆细的脖子失去了比例,仰着脸儿,呼吸微弱,眼角挂着泪痕,显然是哭得没有力气再哭了。这可怜巴巴的样子,十足的营养不良。少妇以求助的目光看着他,眼里还依稀闪着一种异样的光,使张德荣觉得很不舒服。

  “同志,您去哪里?”

  黄脸少妇一开口,露出地道的河南口音。

  “牡丹江。”张德荣见妻子依在车窗睡着了,轻声答了句。

  “就您一个人?”

  张德荣示意地用手一指冯燕子,代替了回答。

  “呵——”黄脸少妇象是惊讶又象是失望地哼了一声,眼里那异样的光随之消失了。

  “你这是哪里去?”张德荣出于作家的本能问道。

  “找俺男人。”

  “他在东北呖个单位工作?”

  “俺不清楚。他临走时告诉俺,日后要找他,就到小说《林海雪原》里讲的那个叫夹皮沟的地方。”

  “你爱人到东北多长时间了?”

  “九个多月。”

  “他没有给你写过信?”

  “没。”

  “为什么?”

  “他怕叫村里的造反派知道了,会把他抓回来。”

  “这么说,他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嗯。俺和他自愿搞对象。俺爹嫌他家成份高,说啥也不同意。后来,俺爹看俺肚子里有了,就叫俺当造反派头头的哥哥把他抓起来,要揍死他。俺从窗户里跳出屋,给他送了信儿,他就进出来了。”

  “你出来几天了?”

  “一个月。”

  “这么长时间?”

  “俺没出过门儿,又没钱,就……”

  张德荣轻轻叹息了一声。他似乎从黄脸少妇那黯然神伤的目光中理解了什么。这样一个从来没有离开家门而又孤苦无依的弱女子,还带着个吃奶的孩子,千里迢迢地去找自己的还没有被法律和家人所承认的爱人,举目无亲又身无分文。幸亏现在各地的红卫兵仍在搞串连,坐火车不必买票,不然她更是寸步难行。可怜的弱女子呵!张德荣的心里油然升起一种怜悯之情,决定到前面的餐车给她买份饭菜。

  “干什么去?”冯燕子冷丁一声质问使张德荣刚刚抬起的P股又落到原处。

  张德荣看着妻子不悦的目光,嗫嚅地:“我,我……”

  “车里这么多人,没事瞎走动什么?”冯燕子的语调很强硬,仿佛她就是这个命令的化身。说完,她又依在车窗旁,闭上双眼,紧绷的嘴唇宛如三棱刮刀一样生硬。

  冯燕子这样武断地阻止张德荣,与其说是冷酷的表现,莫如说是信条的作用。当初,她以少女惊人的大胆征服了张德荣,固然令她引以自豪,但是这颗爱情的种子就变成了令她惶悚不安的苦果。中国人的模仿能力是惊人的。在赢得爱情上,别的女人会不会来个如法炮制?再说,象张德荣这样的人物,有几个不拈花惹草呀?男人就是这样,俗话说“你要让猪坐在餐桌旁,它就会把蹄子伸到桌子上”。于是她采取“如果不让猪蹄子上餐桌,就牢牢锁在猪圈里”的办法,最大限度地不让张德荣与女人接近。只要是女人来家里找张德荣的,不管是出版社的编辑还是他的同行,不管是少女还是中年妇女,她一律不予理睬,并且给张德荣甩脸子叫对方看。一来二去,冯燕子以“母夜叉”的浑名蜚声文坛的女流之间。从此,女人们即使到了院里也往往是望而怯步,不敢迈进门坎儿。但是对于张德荣的男性朋友,不管是年龄大一些的还是年轻的,冯燕子都是以“老大姐”的样子对待,沏茶倒水,送糖递烟。只要张德荣说声留下客人吃饭,她马上系上白底儿蓝花围裙,煎炒烹炸,眨眼之间几个凉菜和热菜上了桌,她还落落大方地陪着客人喝几杯,她又以“好主妇”的美誉博得文坛男性公民交口称赞。所以,张德荣对于冯燕子“同性相斥”的表现则以豁达、忍耐处之,同时表现一种特有的自豪和欣慰。妻子对别的女人来说极端自私,那么对丈夫来讲就是最大的忠诚。爱情历来是自私的,从来就不是“共产”的。

  而今,张德荣对这个黄脸少妇给予体恤,冯燕子焉能不加干预?即便如此,冯燕子还做了十二分的忍耐和克制,如果不是在火车上,又是众目睽睽的场合,她不闹个天翻地覆才怪哩。虽然对方是个黄脸少妇,但是少妇前面加上“黄脸”两个字不也是女人么?

  女人,嫉妒的别名呵。

  这时,黄脸少妇往里一侧身,有意避开张德荣的目先,将孩子的大脑袋朝怀里一按,左手将上衣往上一提,熟练地将乳头塞到婴儿嘴里。婴儿的两腮有气无力地呶动了几下,黄脸少妇的嘴角痛苦地抽搐了几下。她的乳房里哪还有奶水呀,唯有几滴带血的眼泪扑簌簌落在婴儿的嘴边,婴儿贪婪地吸吮着。一滴,二滴……

  张德荣觉得心里象刀割。同情心,人类的良知呀。如今怎么少得这样可悲呢?以至于一路行车不停地高唱“老三篇”语录歌的旅客就没有一个肯给这可怜的黄脸少妇一口残羹剩饭。而自己呢,明明知道应该帮助这个弱女子而又具备帮助的物质条件却又不得不坐视不管,岂止可悲,日他姐,简直可恨之极。他悲愤地暗暗给了自己大腿一拳,谁知一拳砸亮了心头灯一盏。就在他的裤袋里,放着铁鹏叫儿子铁军给他的那个小纸包。等解放牌卡车开出机关大院后他掏出来打开一看,见纸包里放着二百斤全国粮票。当时他真想从汽车上扔到马路上。日他姐,蹲班房还管饭吃咧,到干校还能不叫填饱肚子,给我这么点儿粮票干什么?又转念一想,就是扔掉说起来也是接受铁鹏的馈赠了。还不如暂时收下,将来有机会再如数还他。没想到,这粮票眼下就派出用场。他轻轻扭头瞄了妻子一眼,见冯燕子好象又睡着了,便小心翼翼地从纸包中取出二十斤,然后从上衣口袋取出仅有的二十元钱,立刻交给了黄脸少妇。

  “这——”黄脸少妇见张德荣这般慷慨,满脸溢着感激,反而感到难以接受。

  “嘘——”张德荣手放嘴边儿做了个不要大声说话的动作,随之上身往前一倾,压低话音说,“钱不多,收下吧,略表一点儿心意。祝你尽快找到你爱人。”

  “这位大哥,您能告诉俺尊姓大名吗?”

  “不必了。你就记着在火车上遇到过一个河南老乡就行了。”

  “这位大哥,俺要下车了,俺走了,俺谢谢您了。”黄脸少妇一边说着一边急忙站起来,从衣架上取下一个灰不溜秋的布包袱,向张德荣表示叩谢地一弯腰,象逃避追赶似地急忙挤过站着的人群,向车厢门口奔去。

  张德荣惊异地发现,就在黄脸少妇抱着孩子转身的一刹那,那一扭身子的姿式,那抱孩子的动作,与自己前妻淑娥的神态十分相似。

  那年女儿媛媛也是象这个黄脸少妇的男孩一样刚满周岁,淑娥到部队来探亲。一次上街,由于没赶上部队的交通车,他们是步行到市里去的。好在这个城市不象北京那么大,一共才有两个百货商场。但是那日天空象下火似的,烤得人浑身冒油儿。淑娥一直抱着媛媛,连累带热,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给她买杯冰淇淋,她说凉得炸牙。给她买根冰棍儿,她又说在大街上用舌头舔呀舔的羞死人。没办法,张德荣伸手要抱孩子。淑娥脸一热:“哪咋行?别人一定说俺是个没用的女人。”说罢一扭肩膀,抱着女儿独自地往前走了。呵,女儿媛媛今年该小学毕业了吧?马上可能就要考初中了。虽说淑娥已经嫁给了一个复员军人,可是淑娥一直没有叫媛媛改随那个复员军人的姓氏。这些年,家乡不断有人来北京,特别是地区和县文化局的同志更来得勤。所以他对女儿的情况还是了解的。据说媛媛刚刚满十二岁,但长得象个大姑娘了。对女儿的抚养费虽然在与淑娥离婚时一次性付清了,但是这些年背着燕子没少给她买东西。只要县文化局来人,每次都给女儿买点北京的特产,如全聚德的烤鸭,仿宫廷膳食风味制作的糕点,还有果脯等。买衣服他不在行,就捎钱去叫女儿自己买。淑娥嫁给那个复员军人后又生了一儿一女,可那个复员军人始终对媛媛象亲生女儿待。越是这样,张德荣越感到心里发愧。因为媛媛毕竟是自己身上的骨血呵!呀,怎么这会儿想开这些了呢?要是叫燕子看出来,就麻烦了。

  张德荣忐忑地扭头一看,见冯燕字正以恼怒的目光瞪着他。他觉得后脖梗子一阵发凉,象一块冰凌块坠下,浑身不由打了个冷战。他知道,冯燕子已经把他给黄脸少妇钱和粮票的情况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看来,眼下免不了一顿斥责。

  谁知道谢天谢地,冯燕子不但没有发作,而且竟然一声没吭。但是,张德荣从妻子那异常冰冷的目光中读到一句话:暂时先给你留个面子,回头咱们再算账!这样一来,张德荣反而感到庆幸了。心里说:第一我决不招你惹你,第二我决不接近女人,甚至看到母猪都躲得远远的,你还能找我算什么账哩?

  然而,张德荣万万没有料到,冯燕子找他算账不仅确凿无疑,而且比他预料的间时来得快得多,火力又猛得多。

  那是又经过马拉松式的一天烦人的行车,终于结束了这趟艰难的长途跋渉,抵达了火车的终点站牡丹江市。这列倒霉的火车活象个龙钟老叟,蹒蹒跚跚,走走停停,而且一停是象歇晌儿一样,少则几十分钟,多则长达两三个小时。有的车站火车刚刚停下,就涌上一些红卫兵,又是散发传单,又是宣传革命大好形势,还有的要教旅客跳“忠字舞”。有的车站工作人员由于参加不同的造反派组织,发生了尖锐的矛盾冲突,甚至搞起了武斗,车辆调度工作陷入瘫痪状态。有的车站还搜集“黑五类”,一经发现就来顿现场批判。这哪里是在坐火车呀,日他姐,简直象豹子头林冲发配沧州。虽然中途没有野猪林,但是一路上张德荣受到的惊吓比野猪林还多。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个缉拿犯,好象总有人在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特别是在锦西东站,呼啦上来一批红卫兵,逐个进行盘察,又看车票又看工作证,他脑子里萌生了一种解放前在敌占区通过敌伪军哨卡的感觉。不过,令他欣慰的是,一路上虽然经历诸多惊吓,但有惊无险,总算顺利到达目的地,应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哎,你看到我的提包了吗?”

  张德荣听到冯燕子的喝问声,四处张望被喝问的人。“你看别人干什么?问你哪!”

  张德荣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是被喝问者,真是骑驴找驴呀。

  “你说话呀,看到没有?”冯燕子气愤地瞪着张德荣,嗓门儿都变了调,尾音儿象甩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刀,使人害怕。

  张德荣的肩膀一抖,怔怔地:“没看到,哪个提包?”

  “不知道哪个提包丢了,你怎么就说没看到?”冯燕子一双杏眼直直地刺着他。

  “我——我——”张德荣象短了半截舌头,嘴里呜呜地不知要说什么,脸上涨满了惊慌。

  “就是那个装着我个人东西的提包。”冯燕子见丈夫一脸呆相,又好气又好笑,急忙放低声音告诉他。

  “没——没看到。”张德荣竟然变得口吃了。

  冯燕子一听又开始气撞脑门子。她那个提包虽然不大,却质地精良。里面虽然没有装着什么贵重衣物,却装着属于女人的用品。还有她与张德荣结婚时他作为信物送给她的英雄牌金笔。即便如此,冯燕子也觉得造成难以补偿的损失,而这种损失又明明是可以避免的。她气愤难捺地责备道:“我不是告诉你这个提包放在衣架上,叫你留神点儿吗!两只眼睛净干什么去了?”

  张德荣无言以对而又委屈地双手一摊:“我,我没干什么去呀。”

  “你没干什么?哼,说得倒好听!”

  “我是没去干什么。”

  “你只顾给那个丑八怪似的女人献殷勤了,当然不会再去干什么。”

  “你这叫什么话呀。”

  “怎么,嫌我把那个女人说丑啦?那好,我就说她漂亮,是中国最漂亮的女人,漂亮连貂蝉和西施给她提鞋后跟儿她都嫌丑。”

  “那是个可怜的女人,你不要伤害无辜。”

  “我伤害她什么啦?,我说她丑也不行,说她漂亮也不行,莫非你还想把我的嘴缝上?”

  “我,我是说丢提包与她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要不是总给她穷勾搭,提包就在你头顶上你能不看到吗?”

  “我怎么和他是穷勾搭呢?”

  “好,我说错了,委屈你了,是富勾搭,要不你又给人家送粮票,又给人家送钱。要是我真的睡着了,说不定把我们带的东西都送给她。”

  冯燕子灵牙俐齿,话语尖酸、刻薄,声音又响又脆,明明是拌嘴,听来却象唱歌,不多时招来许多已经下车准备出站的旅客。当然,其中为数不少还是一起去干校的人员。大家纷纷解劝,息事宁人。谁知,冯燕子也有一般女人所具有的通病:越是有人劝阻,越觉得有人依靠,反而吵得越凶。这样一来,平时在他人面前极注意身份的张德荣脸上挂不住了,气呼呼地转入反守为攻。

  “你怎么断定提包是我在与她谈话时丢的?”

  “凭我的嗅觉。”

  “你——!”

  冯燕子见自己一句有力的话将张德荣的锋芒锉掉了,立刻又加上一鎯头。

  “就凭她与你谈得那样投机,我断定她就不地道。”

  “呵——!”

  张德荣果然被彻底砸垮了。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心里象被狠狠捅了一刀似的,嘴角抽搐着,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他还能说什么呢?冯燕子的最后一句话再一次向他宣布了一个无情事实;即他现在不仅不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而且连人民群众的普通一员都不是了。

  呵,那我现在是个啥?

  哼,你现在是一个现行反革命,是一堆臭狗屎,一泡狐狸尿,一个被人民专政的对象。

  呵,那我现在与燕子不仍然是夫妻么?

  哼,这是仅就婚姻关系而言。可是用阶级观点来分析,从政治角度来讲,你们已经站在两个水火不容的行列里了。冯燕子站在革命的行列,你却站在被专政的行列。

  呵,这么说,我们两个现在不是一个是人、一个是鬼了么?

  哼,这回算你说对了。冯燕子现在就是人,你现在就是鬼,而且是一个恶鬼。

  短短几秒钟,张德荣头脑里那个糊涂的灵魂与清醒的灵魂对垒的结果,自然是糊涂的灵魂难以与那个清醒的匹敌,被打得狼狈不堪,败涂地。顿时,他方才那不可一视的罗宾汉似的气势不见了,此时此地却成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滑铁卢,败得好惨哪。只见他的上身往下沉,身高呼地矮了许多。他肩上扛着一个用双人床单裹着的大包袱,左手提着一个大号灰色手提包,动作是那样迟缓而又费力,四肢发僵,面部表情好象冻结住了,象座浮雕似的。但是从他的脸上丝豪看不出任何怒恨和仇视的表情,也没有悲天悯人,有的仅仅是自责和悲哀。他扛着行李朝车站的出站口走着,身体似乎失去了平衡,脚步迟钝蹒跚,好象身上的精力刚刚耗尽似的。那神态,颇似一个遭到致命打击的又竭力逃窜的公狗。

  冯燕子一时间却俨然如同杀死了腓力斯巨人歌利亚的大卫。她双手戴着薄如蝉翼似的黑手套,提着一个充其量只有三十公分宽的栗色人造革手提包,跟在张德荣身后款款地走着,舞蹈演员所特有的脚步依然富有弹性,苗条的身段保持着优美的曲线,虽然衣着朴素,但却风姿不减。

  啊,假若哪位画家即兴将这个场面用速写勾勒下来,再从张德荣到冯燕子之间添上一条绳索,那将形成怎祥一幅耐人寻味的图画呀!

  谁知,就在他们到达干校的当天晚上,这幅想象的图画却充实了活生生的内容。

  “张德荣。”干校政治处年轻的保卫干事直呼其名。

  “到。”张德荣象个士兵听到长官的呼叫,挺胸抬头,朗声回答。

  “在车站当着那么多人,你公然与冯燕子同志大吵大闹……”

  “我有罪。”

  “在火车上你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钱和粮票了?”

  “给了。”

  “你知道她的出身吗?”

  “不知道。”

  “你知道她到东北来的真实目的吗?”

  “我——”

  “她要是个被专政的对象,你知道给她钱和粮票所构成的性质吗?”

  “我——我有罪。”

  “你自己问题的性质,不说你也知道了。从今往后,在干校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其中包括冯燕子同志对你的监督和改造,不许乱说乱动。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回去写份检查,明天上午交给我。”

  “是。”

  “你可以走了。”

  “是。”

  “你往左面干什么去?往右拐。”

  “是。”

  张德荣按照干校政治处保卫干事的指令,转身向右面走去。刚刚拐过墙角,见前面有个人象哨兵似地站着。他又走了几步,见此人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妻子冯燕子。当他的目光与冯燕子的目光相遇时,他慌忙自馁地躲开了。

  此时此刻,张德荣面对妻子,他觉得什么话都不想说,因为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他默念着这句属于自己权利范围内的话。

  张德荣勾着腰独自往前走着,依稀觉得脖子上的确勒上了一根绳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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