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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傍晚时分,冯燕子跟随文化干事苟榕祜走进洞开的墨绿色办公楼的门口,顺着楼道走廊一直往东,到顶头向左拐,便是通向地下室的楼梯。

  这座墨绿色办公楼始建于五十年代初,沿用的是我们古代建筑风格。中间是一个红漆大门,两侧各辟一边门,飞檐琉瓦。每一层楼房顶高壁厚,由于窗户比较小,所以采光很差,遇有阴天下雨,大白天室内也要开灯,楼道内更是昏暗。难怪人们将这座大楼称之为“绿色大庙”。

  此外,楼内阒无一人。冯燕子一步不落地紧跟苟榕祜拐过楼梯的第一道弯儿,又潮又湿的空气排蒗股向她涌来,不禁使她打了个冷战。方才进楼时身上还热汗涔涔,还没走到地下室已经滴汗全无了。地下室好凉呵,冰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心里冷得发抖,象打摆子一样战栗。地下室又好静呵,静得每轻轻落下一次脚步,都象踩在鼓石上一样咚地响一声,声波扩散开去,冲撞着四壁,而后又弹射回来,声波与声波撞击,发出一声声爆炸,心房随之发生一次次断裂。冯燕子觉得每迈出一步都如履薄冰,好象顷刻之间就要沉下去;每一步又象踩在胸口上,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她的目光象受惊的动物一样睃巡着,好似要躲避什么,又象要体味什么。这个地下室,墓穴般阴森,使人发悸。

  “哎,老……”走在前面的文化干事苟榕祜见创作室的铁鹏从右面一个房间走出来,表示友好和尊重地主动搭话,谁知铁鹏好象没听到,目不斜视迆挺着胸脑,镇着脸从苟榕枯面前走过去,那高傲的神态简直象个将军,且又有将军所没有的不通人情。

  狗日的,有什么了不起!遭到铁鹏轻蔑的苟榕祜牙床狠狠咬了一下,脸火辣辣地发烧,象一颗火星落在一盆汽油上,头发象被燎着了,如果用镜子照一照,那因难堪而羞赧的脸一定跟美洲古印第安人上战场时擦的颜色同样红,红得象血,比血发紫。

  虽说苟榕祜和铁鹏在一个部工作多年,但却没有多少实际接触。然而就在那为数不多的实际接触中却发生了一次激烈的撞击,撞击得火星飞迸。

  那次,文化部长骆煌城见苟榕祜等几个干事忙得不可开交,便抓了铁鹏一个“公差”,叫他将苟榕祜搜集来的所属部队年内的文艺创作情况写成一篇新闻报道,给军界喉舌《解放军报》。不久,军报便刊登在第一版的右下角,文字不长,只不过是个“豆腐块”。可是没过几天,军报的一个编辑以报社的名义给文化部来了个电话,讲有人揭发铁鹏撰写的那条消息失实之处甚多,特责成文化部近日内调查清楚,并将真实情况以文化部的正式函件报给编辑部领导同志。文化部值班员立刻将军报这个电话的记录送给骆煌城。骆煌城看罢大惊。倘若真的报道失实,岂不是弄虚作假?那还了得!他急忙派人把铁鹏找来,叫他看过电话记录后,提出三条指示:一是将苟榕祜搜集的原始材料要来,对照报纸发表的内容看看有没有出入;二是直接用电话找到发表作品的作者进行核实,属于已经拍摄的电影,不仅要找到作者,还要向电影制片厂的本片摄制组的导演询问;三是将核实后的情况写成正式报告,如果有失实的地方,要以文化部的名义做出深刻的检查,如果没有出入,也如实上报军报编辑部。铁鹏听后提出,他现在已变成了被告,为了避免带来不应有的嫌疑,建议叫苟榕祜与他一起进行核对。最后经一一核实,各方面反映的情况与铁鹏写的新闻稿件的内容完全吻合。

  “诬告,完全是莫须有的诬告!”文化部长骆煌城听后气得浑身直抖。为了澄清事实,他派一个干事带着以文化部的名义写的报告,当面到军拫编辑部汇报情况。那个打电话的编辑见这件事自己处理得过于轻率,主动说出给报社反映情况的是文化处干事苟榕祜。

  铁鹏知真象后,气愤难捺地跑到文化处,站在苟榕枯面前,一躬到底,站起身后又双手抱拳:“谢谢阁下的教育,你使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作卑鄙和无耻!”说罢扬长而去。

  这件事虽然过了很长时间了,可是铁鹏依然耿耿于怀,一直不肯原谅苟榕祜的过失。

  苟榕祜发现,铁鹏是从看管骆煌城的房间出来的,心里不禁一动:他到这里来搞什么名堂?他不是标榜自己是逍遥派,么?他又不是不知道这里为是非之地。是来向骆煌城密报情况,还是背后在策划什么阴谋?此刻,他顾不得多想,急忙带着冯燕子来到看管张德荣的屋子。

  这间屋子既为地下室且又在背阴的一个角落里,狭窄、昏暗、潮湿。门外专门有一个警卫战士看守,可见张德荣的待遇“规格”之高。房间里靠南墙放着一张木板行军床,一张洗得发白的草绿色军被,床上连个蚊帐都没支,大概是被子过于破旧,上面蒙着一个灰色的白床单,象尸体上罩着裹尸布。在行军床的对面,摆着一张旧得不能再旧了的三屉桌,三屉桌的配偶是一把旧得不能再旧了的木椅子。桌上放着一本《毛泽东选集》和一摞纸,前者是供张德荣学习用的,后者是叫他交代自己的罪行用的。在桌子上方有一个斗大的高出地面的小窗户,窗户上牢固地嵌着几根小拇指粗的铁条。这间小屋的严密程度,看上去比重庆歌乐山麓的渣滓洞还难以逾越。

  “德荣,燕子看你来了。”文化干事苟榕祜以异乎寻常的亲切口吻向正伏案疾书的张德荣喊了一声。

  难怪张德荣听到这个陌生的称呼象孩子听到喊“狼来了”一样吓得腾地站起来,眼镜后面那两只白眼珠瞪得象剥掉壳的熟鸡蛋,面部表情全部被惊飞了,呆呆地只余个空脸。

  冯燕子发现几日不见的张德荣似乎变得苍老了,头发失去规则地支蓬着,象一团乱鸡窝。脸色发黄发乌。黑紫的嘴唇起了几个潦泡,有几处还溃疡发烂,脓叽叽地冒着亮光。睛窝好象凹进去许多,浑浊的目光如两泓变质好死水。她觉得鼻子一酸,惊讶的目光顿时被一阵泪水遮掩了,急忙头一低,不忍再看。

  张德荣有意避开妻子的目光,脸一侧,面部神经来了个“紧急集合”,向苟榕祜一笑,那笑容线条死板僵硬,宛如稠浆糊粘上去后被猛火一烤爆开的缝隙,用手一摸会刺出一道道血口子。

  “你们谈谈吧。”苟榕祜宽宏大量地转身就要走开,可是当他正要迈出左腿时却又停住了。他清楚地看到,冯燕子正低头撕着张德荣给文化部写的要求离婚的信件,动作不紧不慢,柔和从容,好象撕快了担心苟榕祜看不清楚似的。他立刻明瞭了她要见张德荣的来意,急忙侧身走了出去。

  “你干什么来了?”张德荣见妻子将他要求离婚的信撕得一条一条的,飘飘洒洒地旋落在地上,象埋葬死人时飘舞的灵旅落下的条条飘带,神色慌乱地说了句纯属道地的废话:

  “就干这个来了,我叫你写!我叫你写!”冯燕子满脸挂着委屈和愤恨的泪水,气狠狠地将手里撕碎的信纸拽在张德荣身上,然后扑上前用两个拳头擂击着丈夫沟两个肩胛,接着埋在丈夫怀里,嘤嘤地哭了,圆圆的肩头一起一落,显得十分凄切。

  张德荣不知所措地抚摸着妻子双肩,心里又慌乱又兴奋。他觉得妻子用滑润的双臂勾住了自己的脖子,胸前有两个肉感很强的小兔子在跳跃,一拱一拱地撞击着胸口,不知不觉中,他感到体内猛地一阵滚烫,随之泛起一股莫名其妙地冲动,这股冲动来得那样突然、炽烈、迅猛,一刹那,简直令他神色慌乱。他惶惶不安地朝门口扫了一眼,生怕被苟榕祜闯进来看到,更怕叫别人察觉他心里的欲望。他抽出右手狠狠地拧了自己的大腿内侧一下,一阵钻心的疼痛立刻将那股冲动的浪潮冷缩了。他劝慰地轻轻将妻子的双臂扳开,他觉得妻子的形体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美:苗条,枭娜,轻如杨柳。他的心又开始发烫了。不过这次不是那样冲动带来的发热,而是由自责带来的隐痛:“燕子,我所以这样做是出于万般无奈呀。”

  “什么无奈?是你自私!”冯燕子气愤地瞪着张德荣,目光虽然被泪花所阻挡,但仍然是那样富有光彩,“你以为夫妻之间的爱情还有由我们两个建立起来的这个家庭,是你装着几个钢蹦儿的钱包,想拾起来就拾起来,想扔掉就扔掉吗?”说到这里她的心仿佛又被刺痛了,成串的泪珠扑簌簌落下,滚过脸颊,最后滴在胸前的白底儿蓝花衬衫上,绽出一朵朵晶莹剔透的银花,闪闪发亮。

  张德荣听了妻子带教训的口吻的责备,愈发感到愧疚,心里颤颤地说:“我现在已变成了罪人,马上要到牡丹江干校劳动改造,京生还小,你又有你的事业,要是不离婚,你们将受到我的连累,我怎么忍心哪。”他说着觉得喉头一热,急忙一压下巴颏儿,将冲上来的热浪闸住了。

  “既然成了夫妻,就应该荣辱与共。”冯燕子象背台词一样说得干脆爽利,“我已经安排好了,京生二姑给带,文工团那边儿我给领导讲明了,跟着你一块儿到干校。被褥衣物和你的书籍都收拾好了,只要他们通知什么时间动身,我们拾P股就可以走。”

  “燕子!”张德荣冲动地将妻子猛地揽在怀里,双臂紧紧拥抱着她,那神态好象将满腹的感激、爱慕和由衷的喜悦通过自己的胸口直接输送到妻子的心里。

  冯燕子挣脱开丈夫铁钳似的双臂,问道:“你什么时候攻击过江青?”

  “嗨,还提它干什么。”

  “你告诉我嘛,我也好心里有个底儿。”

  “那是好几年前了,是在喝酒的时候说的,我早就都扔到脖子后边儿了。谁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有人给捅出去了。”

  “你估计会是谁呢?”

  “还没来得及认真想。”

  “哎,刚才我在楼道里碰到铁鹏了,他见了我和苟干事带搭不理儿的。”

  张德荣听了好象心里被刺了一下,两眼冒着鄙夷的寒光,想大骂一声“日他姐”,但却理智地克制住了。他含意不清地“呵”了一声,这声“呵”无论是从随便应一声还是从表示不满的角度理解都可以。

  “过去我多次告诉你,嘴边儿上要多个站岗的,不能不分什么事对什么人都一挂肠子不打弯儿,想说什么都毫不顾忌地说什么。我提醒过你没有,将来你肯定象黄鼠狼似的,坏事就坏在嘴上。你就是不听。拿谁都当好人。知人知面难知心,这都是上了古语的话。”

  张德荣听着妻子象机关枪似的话语,几次张口想告诉她现在不是总结教训的时候,可是他感到即便是把话压扁了也难以挤进去。

  “燕子,时间不早了,我们该离开了。不然叫造反派们撞见,就……”文化干事苟榕祜走进来笑眯嘻儿的开口说道。

  “好。”冯燕子遵从地将肚子里还没有说完的话收住了,向丈夫告别地说了声,“我走了。”

  张德荣郑重地向妻子一点头,然后转向苟榕祜:“苟干事,谢谢您的关照。”

  苟榕祜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这是我应该做的。”他临出门又回头向张德荣说了句火一样热的话,“请珍重。”

  “谢谢。”张德荣说完只觉得喉头被一团大潮似的浪涛淹没了。

  五天后的上午,天阴得要哭。

  清晨时分,东方天际还吐出鱼肚白,预示着今天将是一个艳阳天,谁知没过一个时辰,浓重的乌云慢慢布满整个天空。东方那黎明的曙光不见了,整个苍穹都变成深灰色,色调很冷。一阵骤然而至的风猛烈地摇撼着马路两侧的梧桐、白杨、银杏树和“绿色大庙”前郢片密匝匝的柳枝飘拂的幼林,片片枯叶从杨树和银杏树上悲哀地打着旋儿飘落而下,不多时聚集在一起,在马路上滚动,你推我搡,叫苦不迭,窸窣作响。两只情侣般的叫不出名字来的白肚皮、花脊背、头上带有一个圆圆红点儿的鸟,惊恐地在幼林中东藏西躲,不时发出几声惊叫,似乎预测到将面临一种难以躲避的灾难。阴霾的天空下,一片哀鸣。

  吃罢早饭,张德荣得到通知,上午十一点将离开机关大院,然后乘火车去牡丹江干校。在离开机关大院这段时间,可以回家去看一看。他抬腕看表,见所剩时间只有三个小时零五分钟了,需要带去的东西妻子都准备好了么?特别是自己的第三部长篇小说的初稿,千万别弄丢了呵!那是四十多万字的一部宏篇巨著呀,一旦丢失,自己几年绞尽脑汁所花费的心血将付之东流。对于一个作家,作品就是身上的血液呀。失去了作品,那么作家也就等于死了。他越想心里越急,逃犯似的急匆匆按照冯燕子告诉他的楼号赶到新搬的宿舍,只见楼口停着几辆解放牌卡车,车上装着满满的要运走的家俱和行李。蓦地,他发现第二辆卡车上有他的两个书架,再仔细一打量,紧挨着书架的两个皮箱以及包衣物的床单都是他所熟识的。再往外,似乎就是别的人家的东西了。看来,要带走的东西已经全装上车了。人呢,怎么既不见部里的人,也不见燕子呢?

  “爸爸——”

  张德荣听到一声亲昵而又似乎变得陌生的呼唤,心猛地一阵速跳;这不是儿子京生的声音么?他机械地陡转身子,循声望去,果然是京生向他跑了过来。

  “爸爸——”

  “京生,我的好儿子。”

  “爸爸。”京生紧紧地抱着张德荣韵脖子,一对黑宝石似的大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委屈地抽动着嘴角,“爸爸,您好多天不回家,也不去幼儿园接我,您干什么去啦?”

  张德荣听了儿子的问话,心里象被烙了一下,一阵火辣辣地疼痛。该怎么回答儿子呢?照实说,不但不行,而且他也不理解。编个瞎话,心里又不落忍。欺骗白璧无瑕的孩子是最不道德的。可是两者又必居其一,一时又找不到第三条路。于是,他怀着愧疚的心情看着儿子,说了句违心的谎话:“你不是要爸爸给你写一部你们小朋友看的书么,这几天爸爸就在办公室给你们写书来着。”

  “写完了么?”

  “还没有。”

  “什么时候写完给我看?”

  “不要急,等写出来一定叫你先看。”张德荣怕儿子再刨根问底儿,急忙问道,“京生,谁送你来的?”

  “铁伯伯。”

  “谁——?”张德荣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是铁军的爸爸。”

  “铁鹏——?!”

  “对。”

  “他人呢?”

  “那不是——”京生转身一指,“依,他怎么跑啦?”张德荣急速眺望,果然不见铁鹏的踪影。顿时,他象方才骤然而至的风一样心里升起的一团疑云也骤然而至。此时此刻把京生接来与自己见上一面,可谓用心良苦呀。自己这一去谁知将落个什么样的结局呢。据说牡丹江干校地处北同边陲,穷山僻壤,空旷荒凉,奇冷无比。整天干的活儿十分劳_累。这些年自己很少参加体力劳动,能吃得消么?再说吃的饭食不是玉米窝头儿就是高粱米,这些年自己吃惯了细米白面,能受得了么?还有这顶令人难以抬头的“政治帽子”一整天都要在痛苦的反省中生活,本来就受到严重伤害的心还能继续经受那种残酷的打击么?如果现在不能看儿子一眼,说不定将成为终生的遗憾呵。可是,这种侠肝义胆的善举只有具有菩萨心肠的人才会做得出来。然而,此举却发生在铁鹏身上。在自己还没有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时,铁鹏就生怕“沾包”似地有意冷淡我,疏远我,现在他又怎么可能敢于冒着巨大的风险去干被常人看成仅仅是儿女情长的事儿呢?可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说明他又的确这样做了。那么,这家伙究竟出于一种什么反常心理呢?张德荣左思右想,还是说不上个所以然来。这个疑团,在他心里不亚于“百慕大三角”。在人生的航迹中,充满着如此众多的不解之谜呵。

  “老张!”从楼门口走出来約文化干事苟榕祜看到张德荣,恰到好处地使用了一个既不显得亲热又不显得冷淡的称谓。

  张德荣闻声扭头一看,见走过来的苟榕祜身后还有文化处长皮徜培和没有宣布撤职命令却已经下台的文化部长骆煌城等。

  “你看到燕子了么?”苟榕祜问张德荣。

  张德荣一怔:“怎么,她没有在宿舍?”

  “半个小时以前往汽车上装行李的时候还在。装完车,她说了句出去一下就走了。我们还以为她到绿楼接你去了。”

  “难不知道十一点出发?”

  “知道。”

  “那她不会走远。”张德荣轻轻吁了一口气,见骆煌城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没有领章的旧军衣,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还是禁不住问了一句,“骆部长,您这是——”骆煌城坦然一笑,但笑比不笑还冷峻:“重回‘南泥湾’。”

  张德荣问完了才觉得非常愚蠢。心里直骂自己笨蛋。这个时刻向骆煌城问这种话岂不是给他伤口上撒辣椒面儿么?而且也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他在回答时倘若态度冷漠,显然是有对立情绪;倘若态度热情,又显然是言不由衷。幸亏他回答得十分得体,不然,日他姐,说不定又被哪个狗日的抓辫子哩。张德荣懊丧地推推眼镜,有意不去接触骆煌城的目先,而把这次失误刻在记忆里。

  在这之后,几个老相识的谈话可说是无懈可击。他们一概迥避属于眼下敏感性的问题,甚至在语法上既尽量不用问答句,又极力回避用启示句,他们象一群百无聊赖的文人,谈天空的云底高,谈能见度,谈风速的测试,谈大院楼房的布局,谈南区将军楼上下两层共有多少房间,谈上将司令官的爱人眉毛间有颗豆大的美丽痣,最后以至于谈到脚下几只蚂蚁。

  十点三十二分,谈话才转入正题。

  这次话题的直接切入是由于铁鹏带着儿子铁军的到来引起的。

  “京生!”

  “铁军!”

  “你也走吗?”

  “不。”

  “你妈去吗?”

  “去。”

  “你妈呢?”

  沉默。而且这瞬间的沉默是带全局性的。

  本来张德荣在参加闲谈时还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流露出因为妻子的不知去向所产生的不安情绪,所以把满腹的焦虑紧紧锁在心里。可是尽管铁军的提问算不上突如其来,但是却引起浑身上下一阵紧张,随之心中的防线被摧垮了。他满脸慌张地引胫四顾,那里有妻子的影子呢。他不住地用右手的食指推着鼻梁上的眼镜,鼻子尖儿上那凉凉的汗珠儿泉水似地流个不停。最后他忍不住喊出了声:“日他姐,马上就要开车了,怎么还不回来?”

  “去干校的人上车啦!”

  汽车排的排长一声喊,险些把张德荣本来就提到嗓子眼儿的心一把给揪出来。

  “老张,上车吧。”苟榕祜低声促道。

  “她没回来,我……”张德荣一脸哭相,又不乏哀求。

  “上车吧,事先不是已经明确了嘛,十一点准时离开大院,这是集体行动。”文化处长皮徜培的语气很冷,但面部表情依然很温和。

  张德荣见其他去干校的人员都已纷纷上车,含悲忍怒地抱起儿子,在京生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然后放下儿子,转身走到卡车旁,用手抓住车帮,纵身就要上车。

  “张叔叔!”铁军一声呼喊使张德荣刚刚要离开地面的左脚又钉住了。

  铁军趁机跑过去,告别地在张德荣脸上亲了一口,并随手交给他一个小纸包:“我爸爸说是给您的。”

  张德荣带有敌意的目光直瞄直射地刺在铁鹏的脸上,见铁鹏那戳得他的目光发抖的两眼更加威严、冷峻和气势汹汹。不知为什么,他畏惧了,妥协了,并且趁亲铁军脸蛋儿的一刹那将小纸包装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轰……”

  几辆解放牌卡车的发动机同时轰鸣,天在抖,大地在颤,车厢里的人的心在呜咽。

  “爸爸——”

  “张叔叔——”

  声声呼唤冲撞得张德荣的鼻子尖儿酸酸的,眼眶发热。就在汽车轮子即将滚动的时刻,响起冯燕子发疯似地呼喊:“等等——!”

  “妈妈——”

  “京生,妈的宝贝儿!”

  母子两个拥抱着,亲吻着,哭声大恸。

  “嘀——嘀——”

  汽车喇叭响起刺耳的叫声,发出立刻上车的警告。

  冯燕子被苟榕祜连拉带劝地推上了车。

  “妈妈——”

  “京生,要听姑姥姥的话——”

  “妈妈——”

  “京生——”

  生离死别的呼喊声悲愤、凄惨、声嘶力竭。

  老天哭了。

  鞭梢儿似的急雨抽打着树叶,也抽打在四散人们的身上。

  顷刻间,马路的低洼处汇聚起片片浑黄的雨水。一阵骤然而至的风凶猛地将肮脏的浊水激起一层层又凉又腥的泡沫,接着又无情地将泡沫撒向天空,在天适间散布着阵阵恶浊的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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