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文化部长骆煌城找张德荣谈过话以后,张德荣每天准时到机关上班。
他的“办公室”与文化处办公室正好对门。不仅如此,文化干事苟榕祜几乎每隔一个小时要光顾一次。他每次来都要交谈一番,但话题已不是以往的谈论文学创作和切磋创作技巧,谈话的口吻也不是以往的虚心求教,而是向张德荣通报造反派又贴了他多少大字报,揭发他什么新的问题,同时指令他哪些问题应该抓紧交代,不然造反派将采取什么新的革命行动。尽管他每次光顾都显得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可是两眼总要机巧地打量一下办公室的四周和张德荣的表情以及办公桌上他正在写的交代材料。狗日的,简直是监视一个在押犯!
不过,张德荣每次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因为他不单考虑到苟榕祜负责部里的运动,说句话举足轻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毕竟从苟榕祜嘴里得知了自己难以了解的情况,特别是造反派对自己的问题的揭发程度和将采取什么新的行动。在这种严重的局面下肯于向他披露一些讯息,也是难能可贵的。再说,现在正处于运动的火候上,苟榕祜不仅是机关一个造反派组织的小头头,而且在党支部里又负责抓运动,就是在有意和无意之中监督自己,也是情理之中嘛。总不至于象铁鹏那小子,见了他象逃避瘟疫似的。
那天,张德荣下班时走到二层楼的楼梯,恰巧与铁鹏走个碰头,而且楼道里又没有别人,正好是个交谈的时机。
“老铁,怎么现在还往楼上去?”张德荣主动搭话,直率地询问带着丝毫没有矫揉造作的旧日的情谊。铁鹏长张德荣五岁,进创作室时间也比他早两年。如果按创作题材分,他称得上是个地道的军事题材作家。迄今为止他曾出版了三部长篇小说和一部短篇小说集,散见于军内外报刊的没有结集的散文、短篇小说和报告文学尚有不少。他虽然称得上是个高产作家,但在社会上的知名度及在部队首长心目中的地位远不及张德荣高。前几年,文工团话剧队为参加全军文艺汇演,排练了一台小话剧,请司令员和政治委员审查。谁知第一个独幕话剧刚演完,上将司令勃然大怒,用手向舞台上一指:“停下来先不要往下演!”陪同司令员审查演出的司、政、后各大部的领导深惧司令官的威严,齐声冲着舞台吼:“停下来,先不要演了!”那一字不差的精确程度说是在复述命令丝毫也不算作言过其实。上将司令又发问:“这个节目叫什么名字?”文工团长怯怯地答:“叫《排长和士兵》。”“是谁写的剧本,嗯?”上将司令凛然的目光锥子一样刺着左右幕僚们一张张惊悸的脸。“是谁写的剧本,嗯?”又一次鹦鹉学舌般的重复接力棒似的按照官阶大小依次往下递送。在司令员四周要说官阶最小的恐怕就是文工团长了。可是在司令员的威仪下他的嗓子眼儿象锈住了:“是——是——”舌头老是打不过弯来。就在这时,坐在司令员身边的张德荣挺身而出:“司令员,这个剧本是铁鹏创作的。”“铁鹏是谁?”其实,铁鹏就在距司令员不远的座位上。“铁鹏是我们创作室的创作员。”“他写的这叫什么剧本?!”“司令员,这个剧本是根据他的一个短篇小说改编的,那个短篇小说曾获得总政治部优秀作品奖。”“嗯,那就往下接着演吧。”这样,张德荣为铁鹏免除了一场灾难性的训斥和惩处。不仅如此,他俩还曾合作创作过一部话剧本,排演后受到上将司令的赞赏,分别荣立了二等功。从此,双方建立了较之其他创作员不一般的友谊。
可是,眼下铁鹏见了张德荣不仅如同在火车站一样脸色冷淡,而且回答他的更是索然无味:“办点儿事。”
“你最近在干什么?”
“当‘运动员’。”
“怎么,造反派也贴你的大字报了?”
“目前来说还算幸免。”
“创作室其他几个人的情况怎么样?”
“都在各自为战。”
“你听说没有,造反派准备对我采取什么行动?”
“我现在是逍遥派。对不起,我走了。”
张德荣怔怔地看着铁鹏遁去的身影,心里愤愤地直骂娘。怎么为时还不算很长的运动,使人却蜕变成了蛹,把自己包得紧紧的。就连自己一直视为知己的铁鹏,竟然也这样冷酷无情。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呵!他不禁抚今追昔:莫非我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他?没有哇。噢,如果他对我存有介蒂的话,那就是前几年在跟淑娥离婚的时候。当时他是坚定的主和派,一口咬定我离婚是喜新厌旧,为此两个人曾撕破了脸儿,我承认,在对待婚姻问题上他是严格恪守传统道德规范,也足以堪称楷模。他和他爱人是双方父母指腹为婚,女方不仅比他大三岁,而且斗大的字不认识一口袋。不知是过去家中生活拮据还是操劳过度,他爱人不到四十岁就已白发参半,再加上时常坐骨神经痛,走路不大便利,从背影儿看颇象个老妪。如果两个人走在一起,他给生人讲她是他妈,那人保准儿张口叫大嫂。论长相,论条件,两个人委实不般配。然而,他和他爱人却感情甚笃,结婚这么多年两个人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其实,他和那样一个老大妈似的女人多年在一起生活真的会幸福么?即便答案是肯定的,也不能非要别人削足适履嘛。况且,对待婚姻问题是个人的私事,也不应构成彼此的恩怨。那么,铁鹏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不近情理了呢,真叫人难以估透呵!
“老张,不好,文工团的造反派抓你来了!”张德荣这天刚进办公室,正要提起暖水瓶去楼下锅炉房打水,文化干事苟榕祜匆匆闯进来通知他。
“那,那我怎么办?”张德荣的脸蓦地变得苍白,白得象纸;转而又发黄,还带点青,象霜打的冬菜。
“部长说,先叫你躲起来。”
“我到哪儿躲呢?”
“先到楼下美术室里去。”
“那里保险么?”
“没问题,他们不会知道。”
一时间,张德荣可谓急急如丧家之犬,匆匆似漏网之鱼,恨爹娘给自己少生了两条腿,连跑带颠地钻到了位于六楼的而且是背阴的美术室。他事后得知,文工团的几个造反派的确想冲机关办公大搂,后经有关领导同志劝阻,才没有构成事实。至于他们的来意是不是专门要抓张德荣去批斗,未经翔实考证。不过这天张德荣在美术室整整闷了十个小财,水也没有喝上一口,要不是下午上班苟榕祜在裤袋里给他揣来两个馒头,他还真要“劳其筋骨,饿其体腹”咧。不过,他又由衷地感到庆幸。古人曰:“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苟榕祜难道不正是一个知己?
可是就在张德荣当夜幕降临提心吊胆地走出办公大楼时,从马路两侧的柏树丛后面“呼啦”一声蹿出文工团几个造反派成员,个个长得膀大腰圆,象揪小鸡一样把他塞进北京牌大吉普车,拉到文工团的排练场,进行了一次急风暴雨式的批斗。在造反派所列举的“罪行”中最令张德荣毛骨悚然的是说他“曾经恶毒地咒骂过文化革命的旗手江青”。别的姑且不论,单凭这一条岂不死有余辜吗!而且他们还说出了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并进行了内查外调,这就愈发使他惊讶和惶悚。
凭心而论,那是一个不经意和着实已淡漠了的往事。那天,张德荣出于雅兴,在寓所“以酒会友”。参加的人除了地方上两个文学名流外,还有他视为“自己人”的铁鹏和苟榕祜。酒过三巡后,铁鹏无意中向刚刚从外地出差回来的张德荣透露,据说当时在中央和地方政府没有任何职务且又深居简出的江青看了根据張德荣第二部长篇小说改编的电影后,大兴问罪之师,恶狠狠地开列了五条罪状。正春风得意心高气盛的张德荣听罢脱口骂了一句:“臭娘们儿,她懂个屁!”在场的人有的随声附和,有的回避缄默,有的以劝酒的方式借以转移话题,而苟榕祜显得尤为仗义,他带头定了一条“哪儿说哪儿了”的君子协定。此事自然就作为朋友之间的一般交谈,没有人搁在心里。谁能想到今天竟然有人翻开了老账,面且又是在江青已冠以“中央文化革命小组第一副组长”重要头衔的时刻,岂不罪大恶极!但是,这是谁干出了岀卖朋友的勾当?从造反派的口气分析,是地方上那两个朋友的可能性不大,那么剩下的无疑就是苟榕祜和铁鹏了;而在这苘个人中间,从苟榕祜的表现看是他的可能性很小,莫非是铁鹏不成?联系到他在火车站和楼梯上相遇所表现出的冷漠、回避和躲闪,一定是这个狗东西坏了良心!张德荣气得要是铁鹏站在面前非狠狠地咬他一口不可。但是,张德荣气归气,对于这件的确存在的事丝毫也不想抵赖,而是公认不讳。这样一来便激起了造反派的极大愤慨,声嘶力竭地怒斥加上出于“革命义愤”的拳打脚踢,张德荣立刻便被打翻在地。幸亏皮徜培带着苟榕祜及时赶到,通过巧妙周旋,才把他“抢”了出来。皮徜培和苟榕祜教训般地向他做了一番交代,才用汽车把他送回家。
此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七点半。
失魂落魄的张德荣在未进家门以前心里就擂开了鼓,屋里将是怎样一副令人心碎的景况呀!先是儿子哭着喊着要爸爸,渐渐因疲惫而躺在床上睡着了,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儿,嘴角委屈地抽搐着,妻子呢,先是拉着儿子在门外翘首眺望,惦念的目光闪烁着焦急的神色,继而急匆匆跑进屋给机关大楼办公室打电话,电话喑哑的铃声震得心头尖儿发抖,她用拳头紧紧顶在胸口上。电话没有人接,愈发增加了她的牵挂和忧虑,不得不壮着胆子给文化部骆煌城部长宿舍打电话询问,仍未得到确切的答复。最后,她凄切地望着熟睡的儿子,成串的泪水往下淌,泪流干了,失神的目光伴随着床头柜上的台灯梏黄色的光亮一直到坠落了满天繁星……
张德荣再也想不下去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庭院,刚要推门进屋,一串串的童谣蓦地把他的两条腿给钉住了。
小宝宝,要记牢。吃饭前,不要跑;吃饭后,不要跳……
童谣为不谐和音程。拿腔作调的是妻子冯燕子的嗓音,如泉水叮咚一样童音的是儿子京生的嗓门儿。
此刻,张德荣的心象被一只铁钳似的大手猛攥了一下又猛地松开,带之而来的感应究竟是痛还是喜他说不上来。但是有一点他是十分敏感的,他觉察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被掏空了,空荡荡地失去了负担,又仿佛少了一点儿寄托。
张德荣觉得自己象个稻草人似地来到妻子和儿子面前,只见京生那圆圆的脸上有两道儿刚刚擦过的泪痕,心里又猛地被钳了一下。
“爸爸!”京生一见张德荣,甜甜地一声喊,随之扑了过来。
冯燕子看到木然地站在门口的丈夫,嘴鼓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那目光,有惦念,有询问,也有些许哀怨。
“京生,怎么啦?”张德荣蹲下身子,双手抚摸着儿子的肩胛,急切地问。
京生委屈地撇撇嘴,泪花直在黑葡萄似的眼球上打转儿。
“别问了!”冯燕子制止地向张德荣喊了一声,随后不无嗔怪地补充了一句,“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
“不因为你因为谁?”
张德荣以为儿子哭是因为他一夜未归而想他的缘故,但是从妻子的口气看又不象。那么,儿子因为自己什么事儿而痛哭流涕呢?他一时猜不出来。
“京生,为什么哭呀,嗯?好孩子,告诉爸爸。”张德荣亲昵地看着儿子,那慢声细语温柔得象个女人。
京生又撇撇嘴。
“好孩子,不哭,勇敢点儿。”
“小朋友们说,我爸爸是反、反革命,是大、大……”
“是大坏蛋。”冯燕子替儿子来了个补充说明。
张德荣豁地站了起来,腰部象折断一样疼,但他紧咬牙帮骨没有哼出声来,想象丰富的大脑立刻幻化出这样一个令人气愤难捺的场面。
上午。
机关大院幼儿园。
气派的豆绿色四层楼前的广场上,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在阿姨的带领下做着各种游戏。
“小朋友们,你们说咱们今天做个什么样的游戏呀?”京生所在幼儿班的阿姨操着孩子们的童音问道。
“钻猴子洞。”
“不,玩藏猫猫儿。”
“不,玩丢手绢儿。”
“阿姨,我们玩半夜鸡叫吧。”京生最后说。
“京生说,我们做半夜鸡叫的游戏,小朋友们同意不同意呀?”阿姨问。
“同意。”
“不同意。”
“小朋友有的说同意,有的讲不同意,咱们来个民主表决好不好?”
“什么叫民主表決呀?”
“民主表决,就是我们谁同意做半夜鸡叫游戏请举手,同意的小朋友就举手;我再说不同意的请举手,不同意的小朋友请举手。最后看是同意的多还是不同意的多。哪一方人数多就照部方的意见办,小朋友们说行不行呀?”
“行——”
这个阿姨居然注重向孩子们幼小的心灵中灌输民主意识,总要比那种“老天爷,下火雨,收了枣子全归你。你吃仁儿,我吃皮,剩下枣糠喂小驴儿”的愚忠观念开明得多。
举手表决结果,拥护做半夜鸡叫游戏的居多。
“哪个小朋友拉着手当鸡笼呀?”
“我——”
“好。”
“哪个小朋友当小鸡呀?”
“我——”
“好。”
“哪个小朋友当小长工呀?”
“我——”
“好。”
“哪个小朋友当坏地主呀?”
沉默。
沉默得象一群山雀遁进老林。
孩子们一个个瞪着惊恐的眼睛,没有一个自报奋勇,“哪个小朋友来当呀?”阿姨又问了一句。
“叫张京生当!”
“我不当!”
“就让你当!”
“我不当,叫你当!”
“你当,你爸爸是反革命,是大坏蛋!”
“你爸爸才是大坏蛋!”
“我爸爸不是,你爸爸挨批斗了,是个顶反动顶反动的大坏蛋!”
“噢——叫张京生当坏地主,他爸爸是反革命哟,哦哟——哦喝——!”
“我爸爸不是大坏蛋,呜——呜——!”
旋转的光环。
张德荣木着一张发黄的脸,半晌才惴惴不安地问道:
“京生,说爸爸是反革命的都有谁?”
“苟锐和铁军。”
“苟锐的爸爸叫什么?”
“苟榕祜叔叔。”
“铁军的爸爸呢?”
“铁鹏伯伯。”
“还有谁?”
“没有了。”
“苟锐和铁军那个先喊的?”
“铁军。”
“这个狗日的!”张德荣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如果说在这之前对于把酒桌上骂江青的事儿透露给文工团造反派的他断定是铁鹏仅仅是猜测的话,那么此刻听了儿子京生说的情况他认为那个扮演告密角色的是铁鹏将是必定无疑了。
恩将仇报,出卖朋友,天理难容呵!
张德荣握成拳头的指关节在响。
这时,已经穿戴整齐的冯燕子从里间屋走出来,叮嘱丈夫地说:“这两天你就别去机关了,免得造反派抓住你又批斗。你要觉得在家里不保险,干脆带着京生到我姑家里躲几天。我上班去了。”就在她刚要出屋儿,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当儿,又回头说了句,“干脆上午你带京生到我爸那儿瞧瞧,你在家里呆着造反派准来抓你。听说,他们今天是要到骆部长家掏窝子。”
“什么?”张德荣一听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唬散了。
“造反派今天中午要到骆部长家里去抓他。”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造反派组织的行动,我这个当联络的还能不知道。”
“骆部长有什么问题你们去抓他?”
“你小声点儿喊叫好不好?要是万一传到骆部长的耳朵里,造反派去扑个空,他们一定怀疑是我通风报信,会更加不信任我。”
张德荣心里一冷。
冯燕子转回身子,向张德荣悄声地说了一句:“谁叫骆部长前几年把我们那个反映人民公社好的舞蹈给打入冷宫?”
“你们那个舞蹈本来就该枪毙!”张德荣真想大吼一声。那个舞蹈完全是为大跃进期间的浮夸风摇幡。编导者为了反映人民公社的丰收景象,天幕上是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一队手持镰刀肩扛麦穗的姑娘欢天喜地,翩翩起舞,一派欢庆丰收的喜悦。最后姑娘们来到黄河边,面对滚滚奔腾的江水,为渡河而无计可施,最后一个姑娘惊喜地发现自己肩上扛着麦穗便横亘在大江两岸,飞架起一座金色的大桥。其她姑娘一见茅塞顿开,一个个如法炮制。刹时间,浩瀚的江面上彩桥座座,嵬巍壮观。姑娘们在彩桥上飘然欲仙,飞奔“天堂”。这个舞蹈是编导人员为参加全囯文艺调演精心编排的,并企盼在调演中一举拿奖。冯燕子担任领舞。倘能如此,冯燕子将在首都舞台上声名大振。谁知就在第一场彩排审查时,文化部长骆煌城看罢,辛辣地背了一首红旗歌谣:一棵麦穗有多长/黄河上面架桥梁/棵棵麦穂堆成山/粮山站在白云上。一位编导争辩道:“骆部长,夸张可是艺术的翅膀。”骆煌城神色严峻地说:“吴承恩对孙悟空来了个夸张手法,那是为了降妖除怪。大仲马夸张地设计了一个基度山小岛上神密窟里藏有数都数不清的宝物,那是要邓蒂斯依靠金钱的法力对残酷的邪恶实行无情的报复。而我们今天再运用这种夸张,莫非嫌中囯的老百姓裤腰带勒得还不够紧?”话虽刻薄了一点儿,但道理完全是对的。从而这个舞蹈便宣告流产。过去明明是错误的东西怎么今天又沉渣泛起反而颠倒是非呢?张德荣感到实在难以理解。于是他以规劝的口吻对妻子说:“你劝劝那些造反派,何必再翻那些陈年老账呢?”
“这次文化大革命,就是要老账新账一起算。”
“问题是你们过去那个舞蹈本身的思想倾向就不对头嘛。”
“怎么不对头?人民公社和大跃进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提出来的。造反派说,反对‘三面红旗’就是反对毛泽东思想,就要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
“看问题不能这样大而化之,对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当初毛主席对那几年发生的一些失误不是也在七千人大会上做了检查嘛。”
“造反派说,那是伟大革命家的伟大谦虚。”
“造反派说,造反派说,你怎么没有自己的头脑呢?”张德荣斗胆对妻子进行指责。
冯燕子好象受到莫大羞辱,心里一股血冲上脸:“难道你不以为造反派也包括我么?”
“你——”张德荣心里象被猫爪抓了一下,一阵痉挛抖。看来要抓骆煌城去批斗很可能是冯燕子的“反戈一击”。这几天他在有意无意间透露因为张德荣的问题她在造反派组织中受到冷漠和疏远,有些重大决策常常对她采取封锁政策,要么就借故将她支派出去,一时间她成了不可信任者,一贯要强的冯燕子感到受不了。她委屈,她不满,她气愤但又无奈。谁叫自己的丈夫被列入黑线人物,而且还可能被打翻在地呢?但是要把文化部长骆煌城“挖”出来也不失为革命壮举,这样岂不表明自己立场坚定,旗帜鲜明,而且还带有与张德荣划清界限的意味。因为骆煌城对于张德荣不仅是顶头上司,而且还是导师。张德荣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开始曾寄给两家出版社,都给退了回来。张德荣开始心灰意冷了,怀疑自己不是当作家的材料。他一气之下想付之一炬,从此与文化绝缘。恰在这时骆煌城到张德荣所在的部队检查基层文化工作,张德荣抱着一线希望壮着胆子跑到招待所,将长篇小说的手稿交给一个熟悉的招待员,叫招待员转交给骆煌城“恭请台鉴”。转天刚吃罢早饭,连队指导员告诉张德荣马上去招待所,说是上级一位首长要找他谈话。当他心惊胆战地两个脚跟儿一磕,“喀嚓”一个立正站在骆煌城面前,和蔼的微笑和平易的交谈使他那颗揪致嗓子眼儿的心才徐徐放回原处。大出他意料的是,骆煌城不仅肯定了小说的基础,而且还要将他带到北京,叫他住在他家里,按照他提出的修改意见做些局部的调整和修饰,然后他再帮助润润色。其实,名曰润色,实际上有些章节几乎帮助重写。由骆煌城帮助修改过的小说送到一家全国性的出版社,没过半个月便接到采用出版的通知。接下来就是骆煌城将张德荣调到创作室,并介绍他参加中囯作家协会,从而使他在人才荟萃的文坛脱颖而出。所以骆煌城对张德荣可谓有再造之恩。然而,冯燕子要和造反派们去揪斗骆煌城,这怎么可以呢?因此,张德荣气愤难捺地向妻子低吼一声,“你——你不能去!”
冯燕子委屈地反驳了一句:“难道你真的让我成为你的牺牲品吗?”
张德荣听了妻子的话,觉得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触到了自己的胸膛。尽管妻子没有也不可能用刀捅他,但他却分明感觉到了铁的利刃那令人脖梗发冷的瘆人的寒气。
就在冯燕子悻悻地正要走出屋门时,一声急切地喊声把她扯住了。
“姐,妈病的不行了。二姑说,叫你马上去一下。”
冯燕子一看,来者是她的同父异母妹妹冯莲子。
“我有急事儿,叫你姐夫去吧。”冯燕子一扭身子走了,两条腿依然富有弹性。
十四岁的冯莲子眼里汪着泪,凄然地看着张德荣,说了声:“姐夫,我走了。”转身跑出院外。
惊愕地站在屋门口的张德荣望着顷刻变得空荡荡的院子,大脑屏幕出现一片空白。但是就在冯莲子转身跑开的一刹那他又分明看到从她的面颊甩出两条晶莹的弧,象凄风中飘动的灵旗,又瞬间消失,仿佛受到一下剧厉的触烫,心抖抖地一跳,不禁脱口向儿子喊道:“京生,快,去追你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