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许多年以后,即便浓密的秀发变成疏落的银丝,丰腴妍丽的容颜爬满密集的老皱,曾为女舞蹈演员的冯燕子每当回首往事,也难以忘却那委实令人悲愤、凄怆和痛苦的一幕。
时间:一九八六年八月十六日
地点:北京地方法院第二号审判庭
案由:离婚
起诉人:张德荣(书面)
被传讯人:冯燕子
审判长:一人
审判员:二人
书记员:一人
“冯燕子同志,张德荣又一次向法院起诉,提出与你解除婚姻关系。你大概是第五次被传讯了吧?”正襟危坐的审判长若有所思地开始了他的询问和调解,语调温和,面部肌肉沉而不僵,右手慢节奏地弹着面前一份很厚的卷宗,气派的大沿帽上硕大的国徽闪烁着灼目的光辉,凛凛地显示着法律的尊严。
“大概是吧。我记不清了。也没想记。”衣着简素的冯燕子锋刃般犀利的目光不无戒备地依次在审判长、审判员和书记员脸上刮了一下。她凭直觉敏锐地感到,今天法院对她的传讯颇有些“兵临城下”之势。所以,她倔强地挺直单薄的身板,话出口如摔玻璃杯般清脆刺耳,有意无意间透露出高傲的生性和血脉里涌动着的极强的征服欲。
对峙状态的形成,陡然使审判庭宛如注入一股固态二氧化碳,使人心里发冷。
“张德荣在起诉书中说,你们分居已长达十一年之久,至今仍没有和好的基础。这是不是事实?”老成的审判长从容地从卷宗中拿出一份洋洋数万言的起诉书,浏览了几眼,不紧不慢地问道。
“哼,人是最容易推卸责任和制造口实的动物!”冯燕子不屑地白了一眼审判长手里的起诉书,冷冷地一笑,然后坦然地放松了面部表情,这一张一弛显得她无论在任何逆境中都具有处变不惊的自制力。
“在法庭上回答问题,要讲是或者不是。不要答非所问。”坐在审判长右侧的审判员瓮声瓮气地发出了正告。
冯燕子觉得心里无端被刺了一下,刀片儿样薄薄的嘴唇迅速张开又迅速闭拢,不过唇间那条不肯屈服的直线显得愈发刚强和愈发严峻了。
“从法院第四次对你们进行调解,到现在正好又是两年。张德荣讲,这期间他没有从你身上得到一点儿爱情。这是不是事实?”审判长又一次发问。
不知冯燕子听了审判长的话觉得蒙受了难以忍受的委屈还是不满于审判长那种带审问性的谈话方式,圆圆的脸盘儿蓦地洇成八月的红石榴,悻悻地回驳道:“对不起,审判长,我不知道张德荣想得到的爱情具体指的是什么?如果仅仅指的是我们之间的性生活,我承认,我的这种爱情方式早被别的贱货的那种爱情方式击败了。所以他没有必要再从我身上得到这种满足。因为对于一个流氓无赖来说不管是在猪食槽里还是在狗食缸里填饱肚子同样会消除饥饿。”
坐在审判长左侧的审判员等冯燕子刚说完,按捺不住地警告道:“不许发表攻击他人的语言。我重复一遍,在法庭回答问题只能说是或不是。”
“我没有这样回答问题的习惯!”
“不习惯就必须强迫自己习惯。懂么,这是法庭!”
“法庭又怎么着?法庭也要允许人讲话。不然叫我来干什么?那你们随心所欲地判决好了!”
刹那间,审判庭的空气冻住了。以至于人们粗重的鼻息似乎都失去了动感。这死寂般的气氛孕育着一场猛烈的爆炸。
这当儿,审判长顿悟到,冯燕子所以显得情绪对立,无疑是认为法院对她传讯本身就是对她的要挟。在她眼里,法院似乎成了张德荣的同谋者。这样她怎么会不如鲠在喉、耿耿于怀呢?眼下要紧的是剔除她的成见,以便对这件离婚案获得真切而翔实的了解。于是,他申明法院的宗旨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并期寄她畅所欲言,以积极的态度配合法院的工作。
最后,双方达成协议:审判长将张德荣的起诉书全部公布于众,冯燕子将毫无介蒂地倾吐自己多年的隐衷。这样,一桩撼人心魂的爱情悲喜剧并由此而昭示的人世沧桑,雪球般在审判长和冯燕子的嘴上滚动,轮廓越滚越大,急速滚向极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