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随着一声闷雷般的喝问声,李二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铺上跃起来,两眼借着走廊隐约映照进来的朦胧的灯光,虎虎地盯着一个蹑手蹑脚溜进屋来的不速之客。
来者显然被李二豹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怯怯地回答:“我,我,我是蒋士印。”
李二豹不由噗哧一乐:“哟,原来是蒋副大队长,冒犯,冒犯。黎明前来查铺,真是对部下关怀备至,感谢,感谢。”
要是在以往,蒋士印非要教训李二豹几句不可,然而今天却对李二豹的大为不恭来了个置之不理。他径直来到肖飞鸿床边:“飞鸿,飞鸿,快起来,有紧急任务!”
其实,肖飞鸿压根儿就没有睡着。自从李二豹秘密追踪着周勃了解到艾恋恋的真实情况,并将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肖飞鸿后,一连几天,他们两个人严密注视着周勃的行动和言谈举止。发现这两天周勃不仅到机场学习飞行的时间明显减少了,而且神色有一种难以完全掩饰的惊慌,一上飞机,精力总是不能高度集中,时常出现错、忘、漏动作,而且总是要求多往北面飞。今天上午,本来安排的是航线训练课目,肖飞鸿和李二豹及全体机组人员在机场左等右等,也不见周勃的踪影。后来蒋士印通过“热线”打电话一问,说周勃不知到哪里去了,第二次再问,回答是“执行紧急任务去了。”
“他娘的,这个狗日的不知要搞什么鬼?”晚上躺在床上,李二豹怀疑地向肖飞鸿说:
“安排好的飞行计划,周勃却突然擅自不到场,他要去执行的任务再紧急,怎么连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肖飞鸿显然比李二豹想得更具体,提出的问题也更令人深思。
“这个狗日的,一定是打艾恋恋的主意去了,”李二豹讲话向来一针见血。
“有什么根据,说说看。”肖飞鸿关切地问。
“根据倒没什么,反正我有一种感觉。”李二豹讷讷地说,“怎么,你,你不信?”
“哪里是不信,可以说是坚信不移。”
“怎么,你抓住了根据?”
“和你一样,也是凭一种感觉。不过,这种感觉不象以往的猜测和揣摩,而是非常强烈和真实,莫非这就是一些人所说的‘第六感觉’?”
“既是这样,就再也不能等待了!”
“我也决定采取断然措施。”
就这样,肖飞鸿和李二豹几乎整整商量切磋了一个晚上。最后研究决定:天一亮肖飞鸿就向大队长请假,以突然袭击的办法出现在艾恋恋所在的单位,并且毫不回避地挑明他和艾恋恋的恋爱关系,然后,以肖飞鸿是飞行员又年龄过大为理由,提出与艾恋恋马上结婚,即使他们的单位不批准,也把声势造出去。飞行员的未婚妻在法律上受着特殊保护。这样一来会对艾恋恋的处境大为有利,他们刚刚商量完毕,蒋士印就进来了。
“什么任务这么紧?”肖飞鸿边穿衣边问,对于执行紧急任务,肖飞鸿已经习以为常,他们机组不仅担负一定的专机任务,而且还经常执行抢险救灾的特殊任务。特殊是前几年武斗四处泛滥的时候,他们三天两头到外地空中散发“要文斗,不要武斗”的传单。然而,近一年多来紧急任务似乎不常见了。这一次任务前面加了“紧急”,不禁引起肖飞鸿的怀疑。
“我也说不清楚,到时候就知道了。”蒋士印说的有些支吾。
李二豹一听就火了,粗门大嗓地喊道:“哎,这就怪了,连你当副大队长的任务都不明确,叫我们怎么执行?”蒋士印恼怒地瞪了李二豹一眼:“你打雷放炮似的喊什么?任务保密,惊动了别人你负责?”
李二豹不示弱地喊道:“怎么,连飞行员们都不信任啦,那我们还干什么去?什么事非要这么捂着盖着,象见不得人似的?当年周恩来总理乘坐我们的飞机,提前好几天就告诉我们做好准备,莫非这次坐飞机的官儿比总理还大?”蒋士印气愤难耐地瞪着李二豹:“你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什么?要严守机密,这是上面来人讲的,又不是我蒋士印的版权。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懂吗?你不要穿衣服了,这次执行任务没你的事!”
李二豹气咻咻地梗着脖子,额头上鼓溜溜地暴着青饬,大眼珠子瞪得圆圆的,那神态颇象个斗架的凶悍无比的犍子牛:“他妈的,执行任务能不允许我副驾驶参加?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
蒋士印摆出领导者的身份,不容置辩地:“这是上级的命令,副驾驶由我担任!”
“这架飞机刚刚搞完改装,你飞过?”
“这,这,这你就不要管了。”
肖飞鸿见事情已发展到这地步,立刻向李二豹使了个眼色:“二豹,蒋副大队长讲是上级命令,就不要再多问了。”他说着从墙上摘下飞行图囊,说蒋士印说:“二豹提的问题也不是没有道理。再紧急的任务,也应提前通知机组,且不讲飞机没有提前检查,很难说是否处于良好状态,也就难保证任务的完成;更重要的是我们没有熟悉飞行航线,万一出点偏差和闪失,就非同小可。其利害关系,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蒋士印苦涩地把嘴一咧:“飞鸿,你不知道,我也是刚从被窝儿里被提溜出来的。”
“通知我们执行紧急任务的到底是谁?”
“别问了,出了楼门就知道了。快走吧,说不定他早都等急了。”
肖飞鸿戴上飞行帽,一转身,顺手把衣袋里的一把钥匙放在床边上,并向李二豹掷过一个含义明确的目光。
李二豹会意地拿起钥匙,转身走出房间。
蒋士印见李二豹跟出了门,马上问道:“干什么去?”李二豹一抬下巴:“管天管地,管不着拉屎放屁。上厕所,撒泡尿,不允许?莫非你也能代替?”
蒋士印恼羞成怒地横了李二豹一眼:“哼,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你——!”在楼门外正等得万分焦躁的周勃一见蒋士印,无比气愤地一踩脚,刚要恶狠狠质问他为什么这样迟缓,然而当他的目光看到肖飞鸿神色严峻的脸膛时,象此刻的天空一样布满阴霾的胖脸瞬间眉开眼笑,“肖中队长,深更半夜把你惊动起来了,没办法,军机大事,只好如此。”他那阴阳脸的突变,莫非也属于物理范畴的一种反馈现象?肖飞鸿疲倦地打个哈欠:“刚刚睡着不久,就被叫醒了。”
“怎么,没睡好?”周勃刻意地问。
“能睡好吗?”肖飞鸿的语调中流露着不快。
“什么原因?”
“你还不知道?”
“我哪里猜得着。”
“你忘了给我们规定的限期,到时候不能把你带出来,谁负得了责?可你倒好,高兴就飞,不高兴连个招呼都不打。今天上午,全机组在机场起飞线整整等了你一个上午,安排好的飞行计划又打乱了。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你才能独立驾驶?我这个当教员的,能不发愁?”肖飞鸿佯怒地瞪着周勃,“不瞒你说,我带过那么多学员,还从来没有象带你这样失过眠。睡觉前,我吃了两片安眠药,医生说是什么鲁米那。”
周勃见风停了,雨住了,东方天际曙色熹微,仿佛看到了死神冷森可怕的目光,急忙说:“对不起,因为有重要任务,实在来不及请假了。但下不为例。快上车吧,任务十分紧急,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他说完向蒋士印一甩脑袋,“快!”
三个人立刻钻进了黑色伏尔加小轿车。
周勃关闭了小轿车上的所有灯光。这样,小轿车则完全融合在黛绿色的夜幕里,浑然一体,使得很难被人发觉。
但是这样一来,却加重了肖飞鸿的疑虑。周勃突然而至,又害怕被人发现,仅仅用“保密”这个字眼儿能够解释清楚么?是不是应该加上另外一个字眼——鬼鬼祟崇?看来,这家伙要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警惕是军人的特殊天赋。大意不得呵!
不多时,伏尔加小轿车魔影一样开到肖飞鸿驾驶的直升飞机旁。
“快,马上上飞机!”周勃钻出小轿车,低声催促,语调里带着明显的颤音,象野猪听到枪声时的惊嚎。
“口令!”随着凛然的声音,从另一架直升飞机旁闪出一个肩杠半自动步枪的警卫战士。
周勃冷丁地听到喝问声,吓了一哆嗦,头发根子立刻竖了起来,语塞地说:“我,我们……”
虽然蒋士印也被吓了一跳,但他毕竟知道这是警卫战士的暗语,连忙说:“我是飞行大队蒋副大队长。”他镇定了一下,以领导干部的口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警卫战士两个脚跟一磕,“喀嚓”一个立正:“警卫分队二班副班长马小旺。”
“啊,是小马呀。”蒋士印显得很亲热地说:“我们要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
马小旺礼貌地说:“蒋副大队长,飞机交接本呢?”
“交接本?”蒋士印一听犯了难。他知道,当空勤和机务人员要使用飞机时,必需要履行交接手续。使用的一方,一是必需要两个人以上,二是要拿出飞机使用交接本,经过警卫战士看过后,再签上字,方可使用。两者缺一不可。否则,警卫战士有权制止使用。他为难地看了看周勃,见周勃急得脸上直冒火星儿,便搪塞地说:“由于来得太匆忙,忘了带了,回来再补吧。”
“不行!”马小旺嘴一绷,“蒋副大队长,这是规章制度,我怎么敢不遵守。”
周勃见马小旺过于固执,心里虽然又急又气,但是也不敢发火。警卫战士是在履行职责,闹僵反而贻误大事,连忙上前劝说:“我说小马同志,刚才你们蒋副大队长不是说了嘛,我们有紧急任务,要分秒必争,耽误了可就不得了哇。交接本忘了带了,回头再补个手续嘛。莫非你连副大队长还信不过?喏,对了,瞧,肖中队长不是也在嘛。你们分队的领导干部要是追问起来,他们替你负责还不行?没问题,小伙子,你们警卫分队不是还在飞行大队的领导下嘛。”
马小旺见说话者很陌生,问道:“首长,您贵姓?”蒋士印连忙代替回答,“这位首长是林副统帅的秘书。”他回答得很乖巧,既没有透露周勃的姓名,又去掉了“办公室”三个字,使周勃的地位更加显赫,令人望而生畏。
谁知,马小旺并没有在周勃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退避三舍,毫不让步地说:“按章办事,是我们警卫战士的职责,请首长支持我们的工作。”他的话不卑不亢,软中带硬,他所以敢如此“造次”,除了原则性以外,大概没有丢掉乌纱帽的后顾之忧吧。有人说,无官则腰杆硬。看来此话并非毫无道理。
蒋士印被马小旺的不识时务激怒了,气冲冲地说:“这些飞机是飞行大队的,我是大队的领导干部,莫非连动用飞机的权利都没有?嗯?”
马小旺一拍胸脯,正颜以对:“报告蒋副大队长,我们分队长给我们规定:不履行交接,任何人都不得动用飞机。还说,如有特殊情况,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
蒋士印气得一拍大腿:“不是告诉你了嘛,任务紧急,再三请示两报告,不就耽误时间了嘛!”
周勃急得两眼通红,他一咬牙,从内衣口袋掏出揉得皱巴巴的纸,在马小旺眼前一晃:“看清楚了没有?这是林彪林副统帅的手令,哪个敢阻拦,哪个敢不执行!立刻上飞机!”
马小旺一听是林副统帅的命令,立刻吓呆了。是呵,要真的是林副统帅的指示,谁敢不执行呢?每天搞两个“敬祝”,其中一个不就是“敬祝林副统帅身体永远健康”么?每天唱的歌,其中不也是用林副统帅的题词谱写的么?马小旺愕然了,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快!快”周勃焦躁地让尾随而至的第二辆伏尔加轿车上的两个人,火速将装有大量党和国家绝密材料的四只皮箱装进直升飞机的后舱。
正待周勃一手抓住驾驶舱的扶梯,刚要抬腿往上蹬时,一只大手拦住了他:“慢——!”
周勃扭头一看,不由打了个冷战,来者竟是李二豹。这家伙,粗鲁中透着精明,随便中含有耿直,又有那样一种宁折不弯的顽固和令人可怕的坦率。他怎么来了?活见鬼!“李二豹,不是告诉你不要来吗,又跑来干什么?”蒋士印恼怒地横在李二豹面前,企图掩护周勃上飞机,下嘴唇又嘬了进去。
李二豹那粗壮的胳臂一拨,使蒋士印踉跄地退了好几步:“周秘书,你不是说有副统帅的手令吗,叫咱怀着崇敬的心情看看吧!”
周勃对于李二豹这个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似的人物,急不得又火不得,急切地看了看表:“二豹同志,实在来不及了,等我们回来再看好不好?”
“不,我一定想看看。”
“我不同意。再说,你也没有那个资格!”
“但是我却有使我们的飞机不受玷污的权利!”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别的,怕你假传圣旨!”
“你简直是大胆和放肆!”周勃忽地从衣袋里掏出手枪,声色惧厉地,“林副统帅指示,军机要事,不得延误,否则军法论处!”说完,急不可待地爬进了座舱。
肖飞鸿深沉地拍了拍李二豹的肩膀:“服从命令吧。记住,我们昨天一起默诵过的一段话。”说罢,噌噌几步爬上了扶梯,端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
忽然,周勃发现一辆吉普车箭一般地从斜对面的公路上开来,声嘶力竭地向肖飞鸿命令地喊道:“赶快起飞,赶快起飞!”
骤然间,隆隆的马达声如串串惊雷,震落了满天繁星,直升飞机迎着银白色的冷嗖嗖的黎明,拔地而起。
吉普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李二豹身边。从车上同时跳下两个人,一个是徐处长,一个是艾恋恋,“飞鸿在哪儿?”文恋恋见半空中有架刚刚起飞的直升飞机,急忙忙地跑到李二豹面前,脸色苍白地问。
李二豹心情沉重地答:“空中的那架飞机就是他驾驶的。”
“还有谁在飞机上?”徐处长铁塔似的站在李二豹身边,左脸上的疤痕闪着冷冷的光。
李二豹一看徐处长,似曾相识,但却陌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顾不得认真回忆,急忙回答:“一个是林副统帅办公室的秘书周勃,一个是我们飞行大队副大队长蒋士印,后舱还有两个,不知道姓名。”
徐处长闻听,右嘴角痉挛地抽搐着,死死咬着牙齿使两腮鼓起枪管一样的肉棱子,手指的骨节攥得嘎嘎响,愤愤地骂道:“到底叫周勃这个狗日的逃掉了!”
李二豹怅惘地说:“他们不是执行林副统帅交给的紧急任务去了吗?”
徐处长咚地一拳擂在吉普车的铁板上:“他们是跟随林彪劫机叛逃!”
“呵?!!”艾恋恋闻听眼前一黑,一下子倚在吉普车上。
“肖飞鸿同志说过什么没有?”徐处长问惊讶得牙齿合不拢的李二豹,显然是为肖飞鸿险恶的处境而忧虑。
李二豹定了定神:“他说,叫我记住昨天晚上我们默诵过的一段话。”
“那段话怎么说的?”
“那段话是他日记本上的。说:一个头戴墨绿色钢盔的战士,以猎人般的眼睛伺伏在茅草丛中的掩体旁,手持乌黑闪亮的钢枪,身边紧贴着机瞥的猎犬,面对死寂般的战场,心里躁动不安。然而,当前方隐约出现敌人的头顶和闪着寒光的枪刺,这个潜伏的战士的心中将变成一个十分平静的世界,紧张和畏惧已经飞到另一个天地,下意识地默默地装子弹、上刺刀和做出剑拔弩张般的出击的身姿。啊,哪一个真正的战士,不把嘹亮的号角和震耳的鼙鼓作为优美的乐章?”
徐处长听完,好象明了了什么,急忙对马小旺说:“赶快鸣枪报警!”
“哒哒哒……”急促的枪声,火红的曳光,呼唤来如林的枪刺和海啸般的脚步声,森严、冷峻、恢宏、壮阔,一往无前。
渐渐远去的直升飞机轰鸣的马达声弥漫在破晓的寒气里,犹如回荡着新的《命运交响曲》的豪迈、苍劲、悲壮而亢奋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