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潮湿而闷热的夜晚。月亮迟迟升不上来,象个怄气的少妇决心闭门不出。星星的光芒也仿佛是透过薄纱似的笼罩着寂静的营房和低吟的山林,随着微风摇曳着花草树叶,流动着灰的光斑和萤光似的亮点,影影绰绰,飘忽不定,颇有些光怪陆离的气氛。
山区的夜,朦胧中透着一种阴森。
艾恋恋自从那日真的病了后,又是打针又是服药,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今天才算痊愈了。
三天静卧,三天苦思,三天泪痕未干。思前想后,她感到自己短短的一生坎坷太多,磨难太多,眼泪流的也太多,是生不逢时,还是生活于自己太不公平,或者是自己的命不好?她觉得各种因素都有,不然自己不会遇到这么多的灾难和不幸,几乎一次比一次更痛苦,更令人难以忍受。如果说对过去父亲去世十分悲痛,那么今日身陷囹圄的境遇则感到已经处于一种被人支配、掌握、驱使和奴役之中。作为万物之精灵的人呵,为什么就不能支配自己的命运呢?为什么呵!?艾恋恋陷入无边的苦思中。
妈妈与女儿天各一方而得不到半点音信,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然而作为女儿且不要说应该担负起赡养和照料妈妈的责任,就是写封信使妈妈减轻一些思念之苦的权利也被剥夺了。飞鸿在分别时再三叮嘱要马上给他回信,可是时至今日他连一个字都没能见到,使他那唯一作为慰藉的所谓“柏拉图精神恋爱法”也变成了遥远的回忆。生活对于他是多么残酷呵!殊不知他也是一个人呀,而且是一个正值青春年华而具有强健体魄的人。谁没有七情六欲、儿女情肠?“孔老二”的“食色性也”,虽然被批得体无完肤,可是被毛主席称赞为骨头最硬的文化革命旗手鲁迅不是也讲“无情未必真豪杰”么?飞鸿得不到自己爱恋的人的信息,将是多么焦急和思虑呵!飞鸿,都怪我拖延了你应该得到的爱情。飞鸿,你现在是不是又正在殷切盼我的来信呢?……
“肖中队长,你不能再这样优柔寡断了!要和周勃面对面地挑明你与艾恋恋的关系,并责令他老老实实地说清楚关于艾恋恋的一切情况!”躺在床上的李二豹瞪着两个大眼珠子向对面床上的肖飞鸿直吼。
肖飞鸿头枕双手,没有吭声。但是从床头上放着的烟灰缸里横七竖八的烟蒂看,他已经和李二豹谈了很久了,而且从涉及到的问题可以看出他们谈得很坦率,无所顾忌。
“到底该怎么办,你可拿个主意呀?”李二豹焦急地一擂床铺,向肖飞鸿斜探着身子,那架势颇有‘士为知已者死’的劲头,“只要你发句话,在油锅里打三个滚我都情愿!他娘的,到时候我要知道谁胆敢欺负艾恋恋,我就在直升飞机上架上两挺机关枪,不突突了他狗日的才怪哩!”
“嘘——!”肖飞鸿提醒他,“二豹,小声点儿,以防隔墙有耳。”
“姥姥的,我才不怕他们哩,大不了叫老子停飞,或者转业复员!”
“我问你,战争的目的是什么?”
“毛主席教导我们,战争的目的在于消灭敌人,保存自己。”
“背得倒是滚瓜烂熟。可是自己保存不住,还谈得上消灭谁吗?”
“那,我们就这样眼巴巴地坐等时机?”
“那当然不是。我是在想,现在周勃每天都要叫我训练他飞行,我要请假离开,不仅上边不会允许,也会引起周勃的怀疑,闹不好使恋恋的处境更加危险。但是,怎样才能摆脱周勃的注意力呢?难哪!”肖飞鸿用拳头直擂脑门,自怨自艾地,“没用的家伙!”
李二豹听了肖飞鸿的话,足足有半分钟没有说话。突然,他烦躁地:“算了算了,脑袋都要爆炸了,反正再呛呛也不管球用,睡觉!”他说完忽地用被子盖住头,要蒙头大睡。
“你真的不想管了?”肖飞鸿“将”了他一军。
“不管了。”李二豹气鼓鼓地说。
“你要再管呢?”
“我要再管往后就爬着走。”李二豹发誓赌咒地说完,一掀被子坐起来,“明天我请假回家!”
肖飞鸿闻听一怔:“为什么?”
“不为什么,想家了。”
“这么简单?”
“那还要多复杂!根据规定,一年可以享受二十天的探亲假,我都四年没回去过了。怎么,不允许?”
“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哪!”肖飞鸿好象生气地,“什么时候走?”
“明天!”
“起来,不要睡了,我马上到大队给你请假去!”肖飞鸿气愤难耐地翻身起床,穿上衣服,走出了房间。
李二豹不示弱地对肖飞鸿喊道:“大队要是不准候,你就说我家要死人了!”
夜,一片朦胧。
蟋蟀,在夜色中低吟,单调而乏味。
艾恋恋辗转反侧,实在难以入睡。她索性穿好衣服,悄悄地走下楼,站在楼下的大门口。
夜空,飘洒着蒙蒙的细雨。
楼门口上方的水泥板上,滴滴答答地滴落着雨点,好象溅落在胸口上一样,分外令人心烦。
艾恋恋叹了一口气,惆怅地理了理头上的秀发,沿着门前的柏油路向对面操场方向走去。她走出十几米远,楼门口的灯已经失去了光亮,往前只能看到三四步远的地方。再往前,便是几棵老柏树和具有活化石之称的银杏树。艾恋恋走到一棵柏树下,倚在斑纹剥蚀的树干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借以平静一下烦懑的心情。
“艾恋恋同志!”猝然,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旁的一颗柏树后面响起。
艾恋恋立刻吓得魂不附体,胸口好象被千斤巨石压着似地喘不过气来。
“不要喊,我有话给你说。”大概对方的心情也十分紧张,声音有些变调。
艾恋恋一动不动地站着,双手捂着胸口,大气也不敢出。
对方也没有动,仿佛走近艾恋恋会把她吓死。
“你,你是谁?”艾恋恋颤抖地问。
对方的呼吸很粗重:“我是肖飞鸿的战友,李二豹。”
艾恋恋一听,惊喜代替了畏惧:“你怎么来的?”
“不要走近我,小心叫别人发现。”李二豹提醒艾恋恋,然后说道,“是偷偷跟随周勃来的。住在下面我的一个老同学家里。这几日,我天天在这里等候,终于见到你了。”
“飞鸿他好吗?”
“他没事,就是惦记你。你为什么不给他写信?”
“他们不允许。”
“谁?”
“有一个姓徐的,是个处长。”
“一定是周勃给他交代的。”
“周勃?”
,“肯定是他。”
“他,他……”
“据我们观察,周勃不是个好东西。”
“那,那……”
“肖中队长要我告诉你,千万要留神。他们对你没怀好意。”
“飞鸿还说什么没有?”
“还说,你妈的身体还好,让你不要惦记,他会照看的。”
“我,我……”
“你不要害怕,还要跟过去一样,不要叫他们看出破绽。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想办法的。我走了。”
“你,你……”
“你也快回去吧,叫他们看见对你不利。”
李二豹转身就要离开,猛地发现五步以外有个高大的黑影挡住了去路,两条腿象被焊在地上一样迈不动步了。
“你,你,你是谁?”李二豹吓了一跳,头发根立刻炸了起来,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显然,刚才他和艾恋恋的对话全部被对方听到了。
对方在原地纹丝不动,缄口不语。
李二豹断定对方来者不善,善者也不会来,说明他早就盯上自己了,一定是个老奸巨滑的家伙。跑掉?不行,退路已经没有了。即便自己走脱,艾恋恋也会落入他的魔爪中。干脆一不作二不休,跟他拚个死活,闹他个鱼死网破!李二豹决心已定,象个暴怒的狮子,瞪着一对凶狠的眼睛,紧握双拳,试探性地向前跨进一步。
然而,对方仍旧一动不动。
李二豹心里犯开了嘀咕:是不是他手里有枪,不然他为什么这样镇定?奶奶的,管他呢,反正一拚了事!于是,他象个击剑运动员似的又向前跨了一步。
对方还是没有反应。
此时的空气静得令人发闷,间或可以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
他怎么既不前进又不后退呢?是胆怯了,还是已经抖开了捉拿自己的绳索?李二豹一咬牙,又往前挺进了一步。
两个黑影在雨夜中对峙着。谁也看不清对方的五官。两个人呼出来的热气碰在一起,拌着蒙蒙水雾,混合了起来。他们象一对在狭路上走了个碰头的凶悍的猎犬,怒目而视,那犀利的目光简直要把对方刺穿,立刻致对方于死命。
李二豹见自己一连三次逼近,对方都作了实质性的让步,好象立刻明白了什么似的,不敢怠慢地侧跨出几步,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更加奇怪的是,李二豹刚一离开,那个高大的黑影转身也走掉了。
艾恋恋好象认出那个黑影是谁,刚想呼喊,眼前一黑,急忙倚在了柏树上。
四周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