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周勃猛地关上伏尔加小轿车的车门,步履轻捷地走进郊外一座青灰色的小楼。
这座小楼位于机关大院办公区右侧围墙边沿,后面是荒芜了的菜地,左面毗连锅炉房,再往左是电工房。“文革”初期,这座小灰楼关押过所谓“牛鬼蛇神”,有两个老干部在这里活活被整死。近两年,小灰楼的主宰者换成了一个什么大批判写作小组。这样一来,无形中给这座小灰楼增添了一种阴森可怖的气氛,人们象躲避瘟疫一样望而生畏,离得远远的。每到夜晚,哪家的孩子要是哭闹,孩子的母亲会立刻恫吓地说:“不要哭啦,再哭小灰楼就来人了!”在人们心目中,这座小灰楼宛如希腊神话中潘多拉将要打开灾祸之匣,里面是魑魅魍魉的世界。
周勃来到一间很宽敞的屋子。这间屋子显然是作为客厅用的。天花板安置着莲花型的吊灯和大扇叶的电风扇。四面墙上除了挂满了语录镜框外,还有两张标准像,一幅是毛主席,一幅是林副统帅,而且还是分别挂在遥遥相对的两面墙上,给人一种不分高低大小、各占一方的印象,可谓别出心裁,煞费苦心。紫红色的新疆和阗地毯非常厚,脚踩在上面格外松软,每个沙发的茶几上都摆着烟、茶和水果,好象谁进来都可以随意享用。屋子的东西两个角上还放着摄影机、录音机和照相机。屋子里飘散着各种不同的气味,最易辨的是没有散尽的刺鼻的香烟味和让人作呕的香水味。在这间屋子的西南角和西北角,还各通一个房间,西南角通着卧室西北角连着浴室。
周勃觉得今天格外兴奋。一来是几天适应性的飞行,都很顺利,下一步经过几天简单的航空理论学习,将直接跃入学习实际驾驶阶段。肖飞鸿虽然一再坚持应该循序渐进,一步一个脚印,但是在周勃左一个“革命需要”、右一个“打仗的要求”面前,他不得不做出一定的让步。还有应该庆幸的是,亏得肖飞鸿没有从那几张姑娘的照片发现破绽,不然那还了得!万一出现特殊情况,他可能就变成我们的掘墓人,他娘的,自己也太大意了!周勃笑呵呵地拍抬脑袋,然后到了浴室,痛痛快快冲了个热水澡,披上浴巾。哼哼着“临行喝妈一碗洒”,走进卧室。刚要按亮日光灯的开关,遽然间听到席梦思床上发出“哧哧”的耗子啃木板似的声音,吓得他浑身打了个冷战,猛地按亮开关,随之一声大喝:“谁!”
“咯咯,我的大秘书,今天遇到什么艳福了,怎么那么高兴呀?”
周勃随着话音一看,原来这位不速之客是梅丽芬。
梅丽芬好象刚刚沐浴不久,身上穿着一件豆青色羊肚睡衣,从半裸的胸脯看似乎除了睡衣外是全身一丝不挂,长长的浓发披散在肩后,身上散发着一种水仙花似的浓郁的香味。她半躺式斜倚在床上,右臂弯曲在脑后,使她那本来就袒露的胸口更加富有诱惑力。她向周勃投过一个传情的眼神,然后两眼眯了起来,似乎极力装扮出意大利画家乔尔乔内的著名油画《入睡的维纳斯》的神态。不过,她并不是全裸,也缺少优美的线条。
“你怎么来了?”周勃见是梅丽芬,似乎既有点意外,也有点意料之中,他坐在梅丽芬目光所及的沙发上,喝了二杯清凉饮料,看看自己裸露的下肢,又看看陷入情网的梅丽芬,既没有感到难为情,似乎也没有引起多少情欲。
“我问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哪?”梅丽芬一鼓嘴唇,颇有几分撒娇的样子,不过这样一来下巴上象包子一样揪起一圈皱褶,好似老媪卖俏,反而令人生厌。
周勃陶醉地一仰脑袋:“要不了几天,我将也成为一个‘天之骄子’,‘旱鸭子’的时代将一去不复返了。”
梅丽芬一听仿佛受到了周勃情绪的传染,微微一欠身儿,描过的眉毛欢快地跳动了两下,喜滋滋地说:“这么快就能飞上天啦?给我倒杯饮料,干一杯,以示庆贺!”
“好,够朋友!”周勃把满满一杯饮料送给梅丽芬,“他娘的,干!”说罢一饮而尽。
“胖子,再来一杯吧?”梅丽芬使用了一个亲昵的称呼,挑逗地轻轻捏了周勃一下。
“他娘的,喝这个意思不大,来它几杯白兰地!”周勃一边喝一边说着,“人逢知己千杯少,美人,干!”一连喝了七八杯。
“胖子,少喝点,你要喝多了别想上床。”
“他娘的,今日有酒今日醉,明天还不知道是喝水还是喝尿呢。”周勃有几分醉态地看着梅丽芬,嘿嘿一乐,“你他娘的不是春闱得意,做一代女士风流么?不瞒你说,连叶群都春心不老,保健护士都是漂亮的小伙儿。”
“胖子,当心你这话叫叶群听到打成你反革命。”
“这算啥,她的风流韵事我知道的多了,连他儿子林立果都窃她和黄永胜勾搭的电话。”
“行了,少说点好不好?”梅丽芬勾情地瞪着周勃,“人家都冻了这么半天了!”
“我抽完这支烟。”周勃示意地把右手指的半截香烟一晃,“哎,王宇骏又出差了?”
梅丽芬不高兴地一翻眼珠:“都走了两天了。不走,他也管不着我的事。”
“你不怕他对你采取暴力行动?”
“哼,借给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梅丽芬象吐掉一只苍蝇似的欠起身往痰盂里呸呸地啐了两口,“他一个土头土脑的乡巴佬,凭什么当上副主任?要不是因为我,哼,连门都没有。”
“他娘的,现在都快成了你们女人的天下了。”
“就是真的成了有什么不应该?我们女人受你们男人的欺压好几千年了。”
“那是整个社会现象。其实,具体一分析,如今有几个男人不怕女人?副统帅就管不了叶群,王宇骏见了你就象耗子见了猫,我见了我老婆也膝盖发软。他娘的。中国的男人历史上就有了怕老姿的遗传基因,杨继业被畲太君打怕了,杨宗宝被穆桂英打怕了,还可以数出一大串来,真是妈妈的。”
“你睡不睡?我都冻死了?”
“不要急嘛。”
“你想戏弄我,你这个流氓,滚!”
“哎哎哎,不要生气嘛,我哪敢呀。”
“滚,你要敢上床,我一脚就把你踹到地上!”梅丽芬恼怒地把鸭绒被忽地掀开,连头带脚盖了起来。
周勃立刻关掉电灯,“嘿嘿嘿”地溜到床边……
周勃和梅丽芬刚要做好梦,“叭嗒”一声响,屋里的日光灯突然亮了。
“啊——!”梅丽芬一声尖叫,和周勃同时一跃而起,整个裸露的上半截身子暴露在灯光下。
单手叉腰的王宇骏得意地站在门里,对准周勃和梅丽芬的是一枝乌黑的枪口。
“不要动,谁动我就要不客气!”王宇骏两只小眼睛闪着仇恨和报复的凶光。
“你想干什么?”梅丽芬掩饰着恐慌,幸悻地问道。
“不想于别的,想给你们留个永久性的纪念,哼哼。”他说完左手取出了照相机。
“你,你敢!”梅丽芬说着弯腰就要从床边抓睡衣。王宇骏“嘎巴”一声虚张声势地一推扳机,愤怒地吼道:“你再敢动,我就打死你个婊子养的!”
“你,你……”梅丽芬果然被王宇骏的威胁给震住了,脸色苍白,嘴唇哆嗦地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个情况太意外了。王宇骏不是说到广州出差么?怎么突然象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在这个时候出现?看来是他耍了个花招,假借出差为名,给我与周勃造成一个邂逅的机会,然后他提前隐蔽在小楼内,象贼一样注视我们的行动,并突然采取捉奸的伎俩。这个混蛋,竟然钻了你老娘的空子。梅丽芬想抖擞昔日的威风,象斥责孩子似的杀杀王宇骏的气焰,但是那黑洞洞的枪口太吓人了,发僵的嘴唇硬是不听使唤。
一直没有说话的周勃虽然也被刚才王宇骏的突然出现吓呆了,但是他毕竟有着丰富的情场经验。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没有一丝懊恼和反抗的情绪,想借以稳住王宇骏,不致于使他歇斯底里地发作而干出不顾一切后果的事情来。他的沉默果然收到了预期的效果王宇骏见周勃泥塑似的坐着,抖了抖手枪,嘲讽地微微一笑:“周秘书,搂着别人的老婆睡觉滋味不错吧?有何感想,介绍介绍吧?”
周勃发现时机已到,突然问道:“王副主任,你知道人和动物的区别吗?动物的活动受本能支配,而人却是有感情、有理智的,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能够克制自己。可你,为这事值得亮出手枪来么?我相信,你放下手枪,同样能够达到你想要达到的目的。”
“我,我,我是嫌你欺人太甚!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哪,你还是副统帅办公室的秘书,竟然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缺德勾当!”王宇骏虽然骂得很凶,但是内含的杀气却大大减退了,周勃马上来了个以守为攻:“我们两个都一丝不挂,不用照相也真相大白。需要什么价码,提吧,我尽力满足。”王宇骏见周勃看出了他意图,也没有必要再饶圈子,直瞄直射地说:“副统帅什么时候飞往广州?”
“你先把手枪收起来。”周勃等王宇骏将手枪塞进衣兜,然后说,“怎么样,还叫我们当展览品么?”他见王宇骏默许般地没吱声,从容不迫地穿上睡衣,“林办”秘书的气派又在他身上复苏了。他坐在沙发上,递给王宇骏一支熊猫高级香烟,慢慢吸了两口,方以低沉的声音说:“现在毛泽东正在上海,据林立果讲,要动用上海方面的武装特工队,最后来个孤注一掷,把老头子干掉。如果万一不能得逞,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所以副统帅何时动身,只能等待上海方面的消息。”
“副统帅现在在什么地点?”
“北戴河。”
“南飞的计划里有没有列上我的名单?”
“不记得了,因为搞得仓促,人又多。”
“不是你拉的名单吗?”
“瞧瞧,又拿手枪干什么?等我好好想想。对,有,不过你在第二梯队里面。”
“不行,一定要往前提,我要和副统帅一批出发!”
“不好办,因为搞不到那么多飞机。”
“你要不给我往前提,我就先干掉你,然后我就顶替你的位置!”
“瞧瞧,说着说着你就来了,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我们好商量。”周勃站起身来,打开一个随身携带的黑皮包,从中取出一个小本子,翻动了几页,用钢笔写上了几个字,然后放回原处,马上拉上了拉锁。
“我看看你是不是写在第一批南飞的名单上了?”王宇骏伸手就要拿周勃的黑皮包。
“啪!”周勃怒不可遏地一拍床头柜,真的动开肝火了,两眼冒着凶光:“你简直是个混蛋!关于林副统帅的南飞,是党的绝对秘密,它不仅关系到这次斗争的成败,而且也维系着副统帅一家的安危,这样无与伦比的大事,是可以开玩笑的吗?你他娘的在‘党办’干了这么多年,难道连起码的保密的重要性都不懂?我看你他娘的是利令智昏了!”王宇骏受到周勃劈头盖脸地训斥和责骂,一扫方才嚣张的气焰,吓得连忙解释道:“我是担心到时候走不了,没,没别的意思。”
“哼!”周勃抄起黑皮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随手将门关上,来到浴室,取出方才拿出来的小本子,把写了几个字的那页纸,“咝拉”一声扯下来,撕碎揉烂,狠狠地丢进大便池里,他转身回到客厅,只听卧室里响起梅丽芬的喝斥声。
“你给我滚开!你这个流氓、无赖和孬种!”接着是“啪啪”两个清脆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