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少女娇美脸盘的衔山落日几经挣扎而坠落下去,黛灰色的暮霭帷幕似的徐徐自天而降,喧嚣一天的城市如同按下录音机的休止开关嘎然阒静下来了。
不大工夫,天完全地变黑了,羞怯而心惊胆颤的下弦月不时从狰狞可怖的云块的隙罅中抖瑟地露一下苍白的脸,向大地洒落一抹淡淡的凄然的瞑光。
这时,一辆黑色伏尔加小轿车不开车灯,不鸣喇叭,魔影般地疾驰在郊外的公路上。
车内的后排座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梅丽芬,一个是艾恋恋。
梅丽芬不住嘴地问这问那,扯东道西,显得煞是热情,热情得叫人感到生厌。
艾恋恋除了迫不得已地回答两句,大多是以点头方式进行应付,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和惶惑不安。
大悲往往使人还容易适应,大喜则一般使人难以接受。
此刻,艾恋恋从天而降的大喜事,使她感到心头疑云笼罩,难以理出个头绪来,胸口象压上一块石头,郁闷而沉重。
昨天,她还是一个“狗崽子”,是一个被社会所不容的弃儿,由于父亲的不白之冤,她不仅被红卫兵组织所驱逐,而且象额头上刺上了“叛徒的女儿”的羞耻的烙印,数不尽的白眼、讥讽、嘲笑、歧视和侮辱,使少女的自尊心受到莫大的伤害。她发誓一辈子闲居在家,永不出门。或者一瓶敌敌畏告别人生,七灵飞渡奈何挢,到另一个世界寻觅做人的权利。慈爱的母亲怕艾恋恋老是关在家里闷出病来,或者一时心窄而轻生,便拖着病病歪歪的身体,求亲告友,恳求帮助恋恋找个工作。可是在那个招个临时工都要挖祖坟看看从老祖宗开始是不是无产阶级的年月,哪个肯自找麻烦呢,艾恋恋失望了,对生活变得心灰意冷,认为她所以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是因为罪孽深重的亚当和夏娃安排她作为受惩罚的替身,什么人格、地位、尊严和幸福与她是天然绝缘的。而今天,艾恋恋觉得自己突然被一只巨大的手从万丈深渊中一下子推举到紫光熠熠的祥云间,将由社会的弃儿变成骄傲的使者。军队是社会的脊梁,是精英荟萃的营垒。在这个特殊年代的特殊局面下,军队的地位更是非同一般。这种由“狗崽子”到军人的变化,何尝不是人生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呢?可是,这种质的飞跃,在“量”变上又提供了哪些根据呢?没有,半点也没有,爸爸的问题仍然没有澄清,妈妈已经被学校硬性宣布退休,自己仍然是个无业游民,低矮的陋室已经很久没人光顾了,除了肖飞鸿象是法定的一周末一封信外,亲戚朋友则无人问津。莫非,就因自己有几分姿色么?假如是的话,凭长相到部队又能干什么呢?当文工团员,自己缺乏训练,又缺少天赋;当护士,自己不懂医学常识;除了这些,还能去干什么呢?唉,对部队里的事是两眼一抹黑,况且又是当官的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自己怎么能想到呢?烦死人了!
“恋恋,到了,下车吧。”艾恋恋正百思而不得其解,伏尔加小轿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梅丽芬告诉她已经到了检查身体的地方。
艾恋恋走出汽车,浑身不由打个冷战,觉得后脖颈子一阵发凉,情不自禁地吸了口凉气,心一下子好象从胸口推到了嗓子眼儿。
这是来到什么地方呀!四周没有路灯,只有前面一座二层楼亮着灯光。小楼的门前有一个椭圆的披厦,一条环形汽车甬道直通其间。披厦的两厢半米高的水磨石台,显然用作夏秋季节摆放名花异草。冬青簇拥的不大的停车场中央,有一个喷水池。小楼的左右还有凉亭、假山、水榭和长廊。这座气派而建筑别致的庭院,既象过去的王公府邸,又象某些高级人物的别墅。
这里寂静极了,既没有火车的吼叫,也没有汽车的嘶鸣,寂静得象墓穴一样。
“恋恋,跟我来吧。”梅丽芬拉着艾恋恋的手,一前一后走进了小楼。
小楼内热气扑面,有一股刺鼻的膻、香混杂在一起的气息,令人作呕。走廊的地板上铺着果绿色胶皮软垫,脚踩在上面不会发出任何声响。两侧每隔一米放着一盆兰花、海棠、米兰等花草。楼梯上铺垫着猩红色的地毯,质地比人民大会堂里的还高级。顶棚上垂挂着晶莹的莲花型吊灯,光泽迷离。
艾恋恋心惊肉跳地往里走着。她极力把脚步放轻,生怕把镜面一样光泽透亮的胶皮软垫踩脏。她不敢四下张望,也不敢抬头,好象有无数双鄙视的眼睛在嘲笑地盯着她,有无数张耻笑她的嘴巴在怪模怪样地撇着。她感到孤单极了,又可怕极了,大概是由于过度紧张,手心里汗渍渍的。
梅丽芬把艾恋恋带到门楣上挂有“体检室”的房间,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医生扭扭摆摆地迎了过来,她的个子很高,大概穿的白大褂是小号的缘故,她的两条腿象螳螂似的显得格外长,尽管口罩戴的比较靠上,但是额头和眼角处仍然看到布满雀斑,象粘着一层芝麻粒,可能“破四旧、立四新”和剪头发、砸皮鞋后跟儿的风浪没有波及到所处的这个偏僻的与世隔绝的角落,额头上的刘海儿卷成几个小圈儿,身上洒着香水,脚穿一双高跟牛皮鞋。休看她极力打扮成一副摩登的样子,说起话来却粗声大气,丝毫也不文雅。她和梅丽芬眉来眼去,一唱一和,配合得十分默契。
“医生同志,还用我陪着么?”
“你要不放心,我绝不会拿棍子往外撵你。”
“你给检查,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我要是男扮女装,把这个漂亮姑娘拐跑了,你就是象猪一样嚎叫可也就晚了。”
“你这个家伙,咬人不流血。好,我走了。”
“狗(走)吧,咯咯咯……”
女医生送走梅丽芬,返身把门插上,又极其稔熟地拉上一层黑色和一层朱红色的双层拖地窗帘,似乎要把整个屋子遮挡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线,她在转向艾恋恋的一瞬间,示意地向对面墙上一甩下巴颏儿,好象是一个特定的联络暗号对面墙背后,原来是一个秘密摄影室。
此刻,摄影室里一片漆黑,黑得象整个房间浸在墨缸里,可是就在这黑暗中,周勃却鬼鬼祟祟地伏在一个通向体检室的窗口前,急不可待地注视着女医生的一举一动,这个窗口采用暗匣式装置,隐蔽得十分巧妙,不要说在灯光迷蒙的夜晚,就是光线极好的昼间不仔细观察也看不出任何破绽。
在周勃的身旁,如胶似漆地站着狐狸精般的梅丽芬。
周勃蓦地看到女医生给他的暗号,一把将梅丽芬推到一边,抄起一个用大量美金秘密购买的日本微型摄象机,放在暗匣式窗口上,摄象机头象一支乌黑的枪口捕捉猎物一样对准了艾恋恋。
“体检室”里。
女医生详细地给艾恋恋填写了体检表上的姓名、性别、年龄、文化程度、政治面目、本人成份和家庭出身等项目,然后带她到里间屋进行了胸部透视,尔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叫她一丝不挂地把里外衣服全部脱下来。
“还都要脱了?”艾恋恋惊讶地问。
“我们这里检查身体与外面不一样。”女医生虽然说的有些搪塞,但语气却很冲。
“那有什么不一样的?”艾恋恋的质问一半出于疑惑,一半出于羞怯。
女医生把眼一瞪:“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不是长个脑袋就能进来检查身体的。我们不是一般地称体重,量身高,测视力,还要准确地量出肩宽、胸围、臀部大小,甚至连肌肉的弹性和皮肤的光洁度都要测试出来,所以不全脱掉衣服能行吗?”
艾恋恋不满地说:“不就当个兵吗,检查那么多没用的干什么?”
女医生也将嗓门提高了两度:“我是个医生。上边怎么要求,我就怎么负责检查,你东一个为什么,西一个为什么,对不起,我没有回答问题的权利和义务,你以后去问带你来的那个人好了。哎,你老是站着不动,还想不想检查了?”女医生后面这句吼叫,想以恫吓和要挟使艾恋恋服服帖帖。
谁知,一个纯洁少女的自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艾恋恋一扭身:“我不检查了。”说罢就要去开门。
女医生一看傻眼了,她见对艾恋恋来硬的不行,便立刻换成一副笑脸,跑上前亲昵地拉着艾恋恋的手:“哟,年纪不大脾气还不小,开个玩笑,你还拿锥子当针了呢,要说开玩笑,也不全是。其中还有女人的妒嫉,实话告诉你,你一穿上军衣,可就不是一般的兵,一不摆弄枪炮,二不站岗放哨,也不是头上箍着耳机子整天插眼儿,是要多舒服有多舒服。将来是要星星不敢给摘月亮。你别愣神,我决不是诓你,至于你将来究竟要干什么,我也不太知底。反正我有一种预感,一种女人的预感,祝贺你呀,社会的宠儿,女人的骄傲,来吧,就别耽误时间了。”
艾恋恋听着女医生有些阴阳怪气的话,觉得心里忽而亮堂,忽而阴郁,忽而轻松,忽而沉重,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可是,对于这个女医生的话,如果完全不信,似乎也找不到什么根据。怀疑往往带有不少主观色彩,不能成为戳穿对方假面的武器。再有,女医生的再三催促,也不容你反复考虑。大概女医生所以要求检查这样细致,可能是有这样检查的必要。反正屋里也没有别的人,何必叫她讥笑自己封建意识很重和过于忸怩呢。
心地象清亮亮的小河一样单纯而洁净的艾恋恋,终于以天真的幻想和美好的期冀取代了矛盾的心理和恐惧的犹虑,毅然大方地脱下毛衣和贴身的内衣,袒露出少女那丰腴、洁白、细嫩的玉臂和那最富于神秘色彩的酥胸……
蓦地,通身裸体的艾恋恋好象隐隐听到什么怪异的巨响,“呵”地惊叫一声,急忙用双手死死地遮盖住了姑娘最为珍贵的部位,姣美的脸上骇然变色,象受到奇耻大辱似的全身瑟瑟发抖。方才还炯炯放光的两眼顷刻喷出两朿无比愤懑的烈焰,狠狠地向那个满是雀斑的蜡黄脸无情的射去。
“哐当”一声霹雳似的巨响,心中有鬼的女医生以为艾恋恋采取什么复仇般的惩罚性的行动,心惊肉跳地往后一退,一脚把身后的椅子撞倒了,吓得她好象鬼一样尖叫了一声。
“体检室”里笼罩着一股冷森森的恐怖气氛,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