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天空,彤云密布,云底高度仅有二百米,能见度不过八百,而且云层潜伏着巨大的紊流,这是飞行最为忌惮的气象。
然而,在广漠而布满阴霾的天空中,一架米黄色的直升飞机的庞大旋翼却正剪开浓厚的云层奋力旋转着,奔马似的云团在飞机的四周左冲右抱,使直升飞机宛如波山浪谷中的一叶小扁舟,前后倾斜,上下颠簸。
“他娘的,这个鬼天气,还不叫返航。他们这搞什么名堂!”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年轻飞行员李二豹,看了一眼坐在正驾驶位置上的中队长肖飞鸿,气咻咻地吼道。
肖飞鸿虽然没有表示可否,但是他还是极其谨慎地关掉了喉头送话器的开关。他何尝不是与李二豹具有同感呢?最近以来的政治气候如同这自然界的气候一样愈发反常而令人不可思议。副统帅林彪办公室的人员走马灯一样到区区弹丸似的飞行大队来,而且名目繁多,行踪诡秘。什么飞行人员思想政治工作调查,什么四好中队、五好飞行员活动开展情况调查,什么“三忠于”、“四无限”是否在每一个飞行员头脑里深深扎根的调查,等等,不一而足。他们名曰深入基层,同干部战士打成一片,其实大多是个别谈话,而且还以“副统帅”的名义送像章、语录和像册,使大家激动兴奋之后又往往产生一种莫名的迷惘和忧虑。特别是今天,在这样恶劣的气象条件下不仅要飞,而且是单机飞行,据说“林办”办门来人进行考核。主张“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思想一通百通”的部门怎么竟然关心起飞行训练来了呢?实在叫人费解。这里面一定有来头!肖飞鸿所以这样断言,是他不仅自信飞行员那特有的穿云破雾的犀利目光,而且,更坚信自己仔细的观察和潜心的思索。
忽然,直升飞机被一股强大的前冲气流抛了起来,眨眼之间又被下旋的气浪狠狠地按了下去,一抛一按,上下颠簸足有十几米。
李二豹一阵翻肠搅肚,胃里的食物象打开闸门的水一样涌到喉咙,一股发酵的酸臭味刺得眼泪直流,要不是死死闭着嘴,肚子里的食物无疑将全部喷在驾驶舱里。他怒不可遏地刚要发作,却被肖飞鸿严峻的目光制止住了。
肖飞鸿那特有的目光无声地倾吐出一句箴言般的话语:暴躁是军人的一忌,沉着机智才是一个军人应该具有的素质。
有的作家把恋人之间的心心相印喻为心灵里有一部无形的雷达,殊不知生死相依的飞机正副驾驶员之间心灵里的雷达的功率要胜过恋人的好多倍。李二豹果然藉制住满心的愤懑,只是倔强地一扭脖子,向机场塔台狠狠地瞪了一眼。
位于机场起飞线一侧的塔台虽然四周都镶着偌大的玻璃窗,但是光线仍然灰蒙蒙的,阴森而喑淡。
飞行大队副大队长蒋士印把半截身子探出塔台顶部的玻璃窗口,右手紧握指挥话筒,短而粗的眉毛拧成一个倒八字,下嘴唇紧紧嘬在嘴里,使整个脸形与硕大的喉结构成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他两眼不住地搜寻着云海里隆隆作响的直升飞机,不时焦急难耐地低头向塔台里投过两束哀求的目光。
在蒋士印的目光所及处坐着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男子。小个儿,小眼睛,塌塌鼻,一张女人般白中透粉的脸,如果不是下巴上有几根稀疏的胡子,远远看去颇象个儿童商店里的布娃娃。别看他相貌并不出众,但是他那板着的粉白脸上却不乏权势者所具有的威严,小眼睛射出来的目光也咄咄逼人。他就是空军司令吴法宪办公室的副主任王宇骏。
“王副主任,气象条件越来越差,还是马上通知肖飞鸿他们返航吧?”蒋士印虽然心急如焚,但是话出口完全是一副地道的请示口吻。
王宇骏一扬圆圆的下颏儿,不屑一顾地瞄了一眼铅灰色的天空,话语尖刻刺耳:“听说你和肖中队长不都是全天候飞行员么?怎么碰上点乌云就谈虎变色了呢?”他两只小眼睛冒出冷冷的光,“实话告诉你,要不要返航,你不敢下达指令,我也同样没那个权力。喏,林副统帅办公室的周秘书在飞行员休息室里亲自观察肖中队长的驾驶技术,他不发话,不好办哪!——”
蒋士印虽然听出了王宇骏话语里的弦外音,但还是禁不住地说了一句:“是不是我去向周秘书报告一下情况,不然万一发生事故,我作为一个飞行指挥员,没法向上级交代。”他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地观察着王宇骏面部的表情变化,胸口象揣着个兔子似的怦怦直跳。他深知自己的话是颇有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坐在身边的是空军最高司令官办公室副主任,在前面不远飞行员休息室里的是副统帅的秘书,这些都是通天式人物,得罪了还了得!他所以敢于冒险,一来是多年的飞行生涯使他养成了严肃的科学态度和一定的责任感,二来是肖飞鸿不仅过去曾是他的副驾驶,而且他还扮演了红娘的角色,把自己的表妹艾恋恋介绍给了肖飞鸿,所以,他才壮着胆子冒昧地说了一句。
“嗯——?!”王宇骏听了蒋士印的话果然一脸的不高兴,刚要站起来教训蒋士印几句,一个通信员跑来报告,说周秘书发话叫肖飞鸿立即返航,他的上牙在下嘴唇上划了一个半圆型的弧,随之甩出两个冷冰冰的字:“执行!”说完马上向飞行员休息室跑去。
飞行员休息室是距塔台不足百米的约十八平方米的一个房间,东西两侧相对称地摆放着四个长条靠背木椅,中间安置一个齐胸高的燃烧蜂窝煤的铁炉子,室内的空间虽然说不上宽敞,但是四周墙壁却都是“红海洋”,“忠字栏”,大红纸上书写的毛主席语录,用小红旗做标志的飞行进度表,还有林彪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题词,互相辉映,一派浓烈的政治气氛。
“肖飞鸿飞行技术高超,有他做您的飞行教员,驾驶技术很快就会学到手。”王宇骏一反塔台上骄矜的面孔,谄媚地向坐在对面的周勃满脸堆笑,没有棱角的圆脸象个裂开嘴的红石榴。
周勃仍然那身笔挺的哔叽中山装,很有节制地微微一笑:“你这位堂堂副主任亲自出马,可谓含辛茹苦,应该给你记个头功。”他说话不紧不慢,很注重抑扬顿挫,显得斯文高雅。
王宇骏受宠若惊地急忙表白:“我王某为无产阶级司令部效劳,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周勃站起身来,思索地在休息室里来回踱步,显然他对王宇骏宣誓般的语言并不感兴趣,他突然收住脚步,定定地看着王宇骏:“肖飞鸿什么出身?”
王宇骏一抬头,两眼触到周勃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慌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答道:“革命干部。”
“他父亲现在干什么?”
“五几年就去世了。”
“他母亲呢?”
“和他父亲差不多一块死的。”
“谁把他抚养大的?”
“国家。”
“政治表现怎么样?”
“没发现什么问题,他领导的飞行中队,连续四年被评为四好。”
“不要满足于这些,要过细地做工作,要搞清楚他父亲过去在哪些部队干过,是一野的、四野的还是什么野的?在这些关键性的问题上决不可掉以轻心,不然我们将要犯历史性的错误!”
“坚决照办。”王宇骏说完一扭头,看见肖飞鸿和蒋士印来了。
周勃系好风纪扣,急忙走到室外,老远伸出右手:“肖中队长,辛苦辛苦!”一副谦谦君子的祌态。
王宇骏连忙殷勤地介绍道:“肖中队长,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的秘书,周——”
“周勃,周勃。”周勃笑容可掬地接过话茬。
右手提着飞行图囊的肖飞鸿“嘎”地一磕脚跟,礼貌地行了一个注目礼:“首长有什么指示?”
周勃轻轻地一晃手掌:“唔,我既不是首长,也不能叫指示,我是来拜师的。怎么样,肖中队长,收下我这个笨学生吧?”
“拜师?”肖飞鸿惊讶地打量着过于发胖的周勃,心里喃喃地说,莫非他要学习飞行?不可能吧,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又这么胖,怎么会呢?莫非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王宇骏一双滴溜转的小眼睛立刻从肖飞鸿异样的表情潜见到了他的疑惑不解,以不胜惊喜代替了解释:“林副统帅派周秘书到你们大队学习飞行,而且又选定肖中队长为师,这是林副统帅对我们最大最大的信任,这不仅是你和你们大队最大最大的光荣,也是我们整个全军最大最大的荣耀。”
他说着把目光转向蒋士印,“蒋副大队长,你们一定要把周秘书学习飞行作为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决不能发生半点差错。”
蒋士印一挺胸脯:“我们尽力而为。”
王宇骏把脸往下一拉:“蒋副大队长,你这话可有点姿态不够高,不是尽力而为,而是要绝对做到!”
周勃显得豁达地呵呵一笑:“词句不一样,意思差不多,我们今天就算举行了一个拜师仪式,至于学习的飞行课目以后再具体研究。”他把肖飞鸿和蒋士印送出休息室,转身对王宇骏悄声说:“我看这个蒋士印对我们存有戒意,要想个办法制服他!”
王宇骏一翻眼珠,眼白一闪象掷出一把带着闪光的尖刀:“是!”
“对了,一个小时以后跟着我执行一项任务!”周勃以阴冷的目光盯着王宇骏,说罢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