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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小洋楼的变迁

  这是一座在“文革”之初被视为“魔窟”而遭封闭的具有哥特式风格的小洋楼。在楼的顶部是造型挺秀的小尖塔,四围是轻盈通透的飞扶壁,彩色玻璃镶嵌的花窗衬托着修长的立柱和蔟柱,给人造成一种迷离升华的神秘幻觉。而今,它虽然在岁月的风雨中墙壁伤痕斑斑,小尖塔黯然失色,门窗漆皮剥落,但是却依然不失欧洲中世纪的异国风彩。

  这时已是夜色降临。泼墨似的暮露在晚风的吹拂下成千万条经线和纬线交织着从四面八方纷纷而降,在整个城市上空罩上一个硕大无比的、富有弹性的网,把每一条街道、每一幢楼房乃至一花一草都牢牢地控制住了。被禁锢住的城市失去了白日的活力,缺少吼叫,缺少亢奋,也缺少争夺,象个疲惫不堪的大汉灌得酩钉大醉后卧倒尘埃发出沉闷的叹息声,似乎对一切都不那么认真了,一切也都不那么现实了,仿佛世间的一切事情本来有着模糊、阴暗和空幻的色彩。

  一辆涂有伪装色彩的小卧车在夜幕的掩护下鬼鬼祟祟地停在小洋楼大门的条石台阶下,没亮车灯,没鸣喇叭,以至于停车时都没有发出异样的声响,宛如一只狡猾的狐狸。

  娃娃脸司机程琢把车刚刚停稳,极麻利地离开驾驶室,下车后一个急转身,准确无误地抓住轿车后排座位的门把手,立刻将门拉开,然后探身上前,以时髦的动作将右手掌心朝下地贴在车门的上沿,以防坐在车内的首长下车时不慎碰撞到脑袋。他这一套动作完成得相当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倘若掐表计时充其量不过八秒钟,可谓行家里手。

  林立果在李洪世的恭候下从容不迫地钻出汽车。他身穿笔挺的西装夜礼服,样式考究,做工精细,肥瘦得体,领口处扎着条红底蓝道儿领带,乌黑的尖头牛皮鞋,手戴雪白的手套,迈着斯文的脚步,颇有些绅士的派头。他这身装束,在这个“越土越体现革命本色”的年代实属有持无恐。

  “请!”一身便装的李洪世向林立果躬身施礼。

  林立果却没有动。他在朦胧的夜色中端祥着这座不景气的小洋楼,好象要透过楼顶的小尖塔寻觅历史的轨迹,又仿佛以新的主宰者的身份领略一代风骚。

  “这座小洋楼原来是什么人盖的?”

  “这一带曾经是俄国的租界地。大概是俄国人盖的”。

  “什么人在这里住?”

  “俄国的一个什么办事处。实际上是一个特务机构?”

  “后来呢?”

  “太细的情况说不上来,只知道国民党时期住着中统局的一个调查统计室,由国民党C、C系陈果夫、陈立夫直接控制。”

  “再往后呢?”

  “那就是解放以后了。先开始住着一个军事接管委员会,后来又住进一个公安分队,再往后又换了七八个单位。前两年被红卫兵造反兵团查封了,说这里是一个老牌的黑窝子。”

  “这岂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林立果冷冷一笑。他笑得很得意。

  “我看历史就是轮流坐庄。”李洪世为迎合林立果把话说得更加露骨。

  林立果信步走进小洋楼一层的正厅,这个正厅高大而宽敞,大理石拼格的地板,洁净而光滑,拱形的屋顶上垂吊着一盏盏大型宫灯,墙角有朱漆桌案,墙上有壁炉,这极不和谐的摆设,颇带有“中西结合”的样子。从正厅东侧拐进一个房间,便是一个重新布置的小型会议室。林立果坐在这个小会议室的沙发上,暂作小憩。

  “他们在几楼?”林立果点燃一支烟,漫不经心地问。

  李洪世知道,林立果说的“他们”是指“联合舰队”设在这里的一个技术研制小组。林立果曾给这个研制小组下达十二项紧急研制任务,主要有:研制汽车防撞雷达,要求两辆汽车以每小时40公里的速度对开时,能够在30米左右自动刹车,对行人要在20米左右自动刹车,而且汽车内还要配置自动报警器,在距对方30米处时要自动亮信号灯;研制保密电话机,电话机上要能够直接用文字显示;研制不用报务员的超短波收报机;研制有关爆破的延时和遥控装置;还诸如研制什么手执麻电杆和振动床振动沙发等。目前初步计算已耗资折合人民币五十一万元,但大都还尚无结果。为此,林立果十分恼怒。于是,李洪世便以不屑的口吻说:“那些人,只配住在楼后面的平房里。”

  “她们呢?”

  李洪世清楚林立果讲的“她们”是指王蓓和王蕾。这一对孪生姊妹经过“三关”,即王伯腾指派的“选妃”人员的务色、又经王伯腾复试、最后由叶群拍板,被“特召”入伍后,由林立果在他的“醉心斋”里“面相”过一次。虽然她们的姿色在林立果的“群芳谱”中并非脱颖而出,手屈一指,也未能达到使林立果一见钟情,神魂颠倒,但是也并没有令林立果“倒胃口”。据说过去林立果在“面相”给他挑选的“妃子”时,有的他只瞟了一眼,说一声:“倒胃口,”便宣告了落选。而王蓓和王蕾则属于中档被暂时保留下来。那么,既然如此,今天为什么将这对儿孪生姊妹带到这座小洋楼里呢?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林立果曾慨然许诺将王蕾要让给李洪世,作为他的未婚妻。李洪世闻听高兴得不亦乐乎,简直要手舞足蹈了。但是他又深知,他所以最近博得了林立果的欢心,是因为他翻译了国外有关谋杀的几份材料投其所好,因而一反林立果对他的辱谩和厌恶。然而林立果这个好色之徒会不会出尔反尔?李洪世的结论是:保不齐。所以,他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刻意安排今天晚上的活动内容,为的是叫林立果履行自己的诺言,当面锣对面鼓地挑明王蕾与他的关系,以便攫取一个美丽的天使般少女的心。林立果与其党羽们真可谓“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鬼”。李洪世笑眯眯地一抬下颏儿回答:“她们两个都安排在二楼。”

  “走,瞧瞧去。”林立果瞟了一眼有些喜不自禁的李洪世,目光中不无轻蔑的神色。

  这座小洋楼的二层已经提前为栋立果布置成小行宫般的高级寝室。林立果虽然从来未曾落足,但是却每日都有专人清扫和守护。别人是无权享用的。即使身为“联合舰队”参谋长的周宇驰前不久奉林立果之命到这里来检查为林立果所急需的汽车防撞雷达的研制情况也没敢斗胆住在二楼,而是住在了三层。

  “姐!”一声甜甜地呼唤,伴随着几声得意地用手指叩击磨花彩色玻璃门的声响。

  “你进来不就得了,还喊叫什么?”对方的回答声里含有几分不悦,又透露出几分惊慌,而且不悦完全是从惊慌中派生出来的。

  “你锁着门呢,我怎么进得去?真是的!”

  “是么?哦,我马上开。”

  两姊妹一着面儿,不由“噗哧”一下乐了。

  站在门里的王蓓觉得一股呛鼻子的脂香噎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而且还带有水獭身上散发出来的腥味儿,令人作呕。她惊愕地一连往后退了两步,仔细一打量她的妹妹,目光立刻拉直了:只见初浴后的王蕾满头乌黑闪亮的秀发瀑布般在肩后披撒着,身上穿着一件闪着萤光的真丝柔姿纱的连衣裙,在灯光照耀下显得薄如蝉翼,富有青春魅力的前胸颤微微地象一对活鸽子在朴楞楞地跳跃着,这种质地和款式的衣服在当今的国内市场上和大街小巷实属罕见,难怪令王蓓大为吃惊:“你,你哪儿来的这样一身衣服?”

  王蕾舞步般地旋进屋里,笑吟吟地:“有什么大惊小怪,你屋里不是也有吗?”

  “我屋里也有?”

  “你没到浴室去过?”

  “没有呀。”

  “难怪你少见多怪。”王蕾说罢,到里间屋的浴室里取出一件藕荷色的连衣裙,展览似的用手高高抖动着,“瞧,比我穿的这件更鲜艳,更透亮。”

  “怎么这里还给预备衣服?”王蓓眨动着长长的睫毛,扑闪出茫然的光。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叫特殊待遇。”王蕾薄薄的嘴唇一抿,富有弹性地踩着地板上厚厚的美人蕉红的镶花地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王蓓看着妹妹故意做作和不拘小节的神态,脸上不由溢出一丝忧虑和郁悒的云翳。她觉得王蕾变了,而且变的程度竟然是惊人的可怕。她曾多次把自己内心的疑惑向妹妹披露,提醒她要提高警惕,处处要谨慎从事,万万大意不得,麻痹不得。因为她们姐妹突然一起被“特召”入伍本身就是一个难以解开的谜。她们名为参军入伍,可是一没到连队,二没分配给什么差事,而是在短短的一个来月的时间从一个秘密的几乎与世隔绝的高级寓所又搬到这座小洋楼里,这期间干什么了?什么正事也没干。除了看了几次录象,就是学习。可那又是什么样的录象呵,不是外国的,就是香港的,差不多都是谈情说爱的。疯狂地接吻,歇斯底里地拥抱,还有恬不知耻的一丝不挂……。王蓓惶惧地思忖:这不是在搞腐蚀又是什么?这里面一定没安什么好心,不然叫我们这些女孩子看这些乌七八糟的下流东西干什么?文化大革命都进行了好几年了,封、资、修的东西早已扫到历史垃圾堆里去了,他们又是从什么地方搞来的这些黄色的东西呢?报纸上不是说文化大革命的滚滚洪流涤荡了一切污泥浊水,怎么这个角落还如此龌龃呢?再说学习,学的又都是些什么呀,除了看报纸上刊登的大批判文章,就是听林立果“讲用报告”的录音,连毛主席的红宝书都不让学。还有一条最使人弄不明白的,就是得不到爸爸的音信。开始他们规定不让给家里写信,说是为了保密,后来经过我给他们又吵又闹才勉勉强强同意了。可是,我一连给爸爸写了两三封信,连一封回信都没有收到。信是由李洪世给寄的,这个人好象是专门负责管我们的,几乎每天都来一次。他每次来倒都是怪亲热的,问寒问暖,总是一副笑脸,从外表看不出这个人是笑里藏刀。我曾板着脸质问过他是不是把我爸爸的回信给扣下了,他不急不恼,总是说:“那能呢?通信自由是每个公民的权利,是受国家的宪法保护的,我吃了熊心也没那个胆子呀。”我曾把这些种种莫名其妙的现象说给蕾蕾听,可她好象一百个不在乎,而且对这样游手好闲的寄生生活很适应,也很陶醉。她总是说:管它呢?这些年我们够亏的了,现在已经到了该捞捞本的时候了。别人能享受的,我们也应该一样享受。吃够了,玩足了,死了也不冤枉了。听听,这叫什么话?纵然你有千言万语,可她却有一定之规。长此下去,能不上当受骗么?真到了那个时候,我这个当姐姐的怎么向爸爸交代呢?唉,都怪爸爸过去对她太娇惯,自己也对她帮助不够。总觉得我们不大的时候就没妈了,怪可怜的;再加上她没个工作,大事小事总让着她。所以,她变得很任性,也有些自私。但是,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她往下坡路上滑下去。不然,将悔恨终生。于是,王蓓脸上的云翳陡地加重,变得威严而冷峻,以带有警告的语调说:“难道你不知道一会儿有人要来?”

  “知道,那又怎么着?”王蕾不以为然地说着,两眼不住地打量着王蓓居住的寝室。

  “你穿这么身衣服,象什么样子?”王蓓气得脸变白了,语气由警告变成教训。

  王蕾来了个执言以对:“怎么了?这衣服就是预备叫我们穿的。哼,不穿白不穿。谁象你似的,老八板儿,封建意识那么强。我才不吝那么多。”

  “你都老大不小的了,不知道什么叫难看?”王蓓的嘴唇开始发抖了。

  王蕾在地毯上飘然旋转了三百六十度,优美的身条在薄纱似的连衣裙的衬托下,舒展、轻盈、大方、活泼,且又飘然欲仙,接着揶揄地一笑:“姐,你说穿这个漂亮,还是腰里只挂着一圈儿树叶漂亮?”她说着突然惊讶地大叫一声,“姐,我以为你住的这间房子象延安的窑洞呢,原来比我住的那套房间还高级呀!”

  为王蓓安排的这套房间的确华丽。墙上挂着朱红色的并饰有银线的平绒帷幕,老式的、配有象牙饰图案的双人床,床上覆盖着一条红色绣金天鹅绒毯,屋顶上悬挂着一盏大型皇冠式水晶灯,东西两面墙下摆放着古香古色的桌椅,桌面上铺着台布,椅子上放着金丝软垫,其豪华程度不啻于北京故宫皇帝的寝室。

  “你不感到与我们的身份不相称么?”王蓓以答作问地说。

  “不觉得。”

  “你,你怎么这样麻木不仁?”

  “恰恰相反,我清楚得很。”王蕾冷冷一笑,“我的傻姐姐,你不要自暴自弃了。试问,我们不相称,谁才相称呢?再试问,这些所谓相称的人物,难道他们血管里流的都是高贵的血统?才不是呢!其中不少人的老子或者是老子的老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巴佬、庄稼汉。他们不过是时代的幸运儿,是……”

  “蕾蕾,不许你再说这种狂忌讳的话!”王蓓喝斥地急忙打断了王蕾的话,神色惊慌地向门口看了看,“要是叫别人听到,给你一上纲上线,不打成你反革命才怪哩!”

  谁知,王蕾听了不但不感到后怕,反而来了个满不在乎:“我才不怕哩。象我这样被社会遗弃的无业游民,进监狱他们总得给碗饭吃,比起在家靠爸爸和你养活强多了。”她说完莞尔一笑,“好了,不说这些了,还是谈谈眼下吧。姐,你知道一会儿谁要来吗?”

  “不知道。”

  “要不要我给你透露点儿小道消息?”

  “瞧你阴阳怪气的,快说吧。”

  “是林立果。”

  “林立果?”

  “对。就是林副统帅的儿子。他现在是空军司令部作战部的副部长兼空军党委办公室的副主任,还是个师级干部哩。”

  “你怎么知道这样具体?”

  “当然是通过‘热线儿’了。”

  “谁?”

  “李洪世。”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是‘林办’的一个秘书。他的顶头上司就是叶群。”王蓓思索地眨动着妩媚的秀眼,忽然象回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地:“我说怎么老是觉得开始见到的那个女的很面熟呢,原来就是叶群。前几年在工人体育馆批斗罗瑞卿时,她老是可着嗓门带头喊口号,嗓音沙哑还带点尖,别人告诉我她就是叶群。”她说完以少女特有的敏感问道,“林立果来干什么?”

  “谁知道哩。”王蕾嫣然一笑,笑容里含有特殊的意味儿。

  王蓓见状,心里引起一阵莫名的骚动。隐隐的,但又是那样强烈,宛如胸口有一只小兔子,一冲一冲的,虽然那毛绒的小脑袋顶撞得并不凶猛,然而又使人心里发慌、发乱,难以克制。莫非林立果的到来会带着大男少女所倾心寻觅的那个问题?怎么可能呢?论门第、论地位,相差太悬殊了,可说是天地之别。人家的爸爸是赫赫有名的副统帅,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班人,我们的爸爸却是个刚刚摘帽的“右派”,是个“牛鬼蛇神”。而他本人又是堂堂副部长,我们才是个刚刚入伍的新兵,哪有半点所赖以提供能够结合的基础呢?虽然在现实生活里有些男子仍因袭“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老的箴言,在寻找情侣时常常以貌取人,虽然也有人说姑娘的秀美就是得天独厚的本钱和最大的资本,但是林立果生长在那样的家庭,从小就受着父母的影响和革命的熏陶,怎么会是个玩世不恭的纨袴子弟?王蓓越想越觉得是妹妹神经过敏,或者叫异想天开。况且,王蓓在对待自己未来的终身大事上已有既定方针;找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子弟,不求凤冠霞佩和荣华富贵,但求不受制于人而甘苦共尝和生死相依。她觉得一个女人的幸福不在于生活的清贫与豪华,而在于是确立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否博得丈夫的钟情和尊重。有些人貌似在“高门楼”里生活得很体面,其实不过是丈夫的玩物和家庭的奴仆。可是,令人费解的是,蕾蕾怎么会产生这种荒唐的意念?莫非是那个李洪世给她暗示过什么?这个人怎么对蕾蕾那么表示亲昵?莫非……?王蓓的心弦不知怎的砉拉一下子绷紧了,急切地问:“李洪世都给你说过什么?”

  “说了好多。”

  “他为什么专给你说?”

  “谁知道哩。”王蕾一耸鼻子,是自负,还是厌弃,但从她的下文里好象又不都是,“这个人每天都象只苍蝇似的围着你嗡嗡一阵子,有时纯属是冲着大娘叫大妈,没话找话。”

  王蓓的嘴唇动了动,刚要进一步追问什么,屋里的一盏信号灯突然亮了,她象看到魔鬼的目光似的挥身一抖;“他们来啦!”那变了音的震惊,与其说是害怕,莫如说是呻吟。

  “我去开门。”王蕾来了个大包大揽。当她走到门口,正要开门时。突然一个急转身,“姐,你不换身衣服?”

  王蓓执拗地微微摆了摆头。

  屋门打开,林立果和李洪世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噢,你是王蕾同志,您好。那么,您无疑就是王蓓喽。”林立果主动与王蕾和王蓓握手寒暄,面带笑意,举止适度,显得温文尔雅,风流倜傥,雍容豁达,一副颇有教养的少帅风度。

  “您好,林副部长。”王蕾甜甜地一声称呼,以惊喜和崇敬的目光流盼地飘了林立果一眼,随之轻移莲步,动作间显得柔曼轻盈,富有旋律般的韵致。

  李洪世目不转睛地看着王蕾优雅婉约的体态,讨好地说了句:“王蕾同志穿上这身连衣裙变得更漂亮了,真是衣贵适体。”

  “您好。”王蓓落落大方地握了握林立果的手,带有几分拘束地站在一边,既不表示奉迎,但也决不显得谦卑。

  李洪世见王蓓仍归穿的是一身草绿色的军衣,马上又夸奖道;“王蓓同志衣着简素,大概谙熟美学上的反衬作用和平衡问题,这样更具有一种和谐美。”

  “李秘书,您可真会说话。”王蕾的话音虽然象唱歌一样,但显而易见地带有嘲讽的成份。

  林立果看了李洪世一眼,半打趣半奚落地说:“我们的李秘书肚子里可喝了不少墨水,不仅天资聪颖,而且知识渊博,是个名符其实的‘老九’。不过,他这个‘老九’,前面要加上‘革命’两个字,是‘革命老九’。”

  李洪世虽然听得出林立果是有意嘲弄他,但是他却象正中下怀地装出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憨然一笑,“承蒙林副部长的夸奖,实在不敢当。”他说完下意识地打量了王蕾一眼。

  果然,王蕾看着李洪世抿嘴一乐,那传情的口型分明在说:“你真是个呆子。”

  殊不知,李洪世所企及达到的正是这个效果,他向王蕾微微一笑,无言地说:“您说得对,我正是个呆子,一个十足的呆子。”

  一言不发的王蓓那深潭般的目光,警惕地观察着这富于戏剧性的场面。

  “站着干什么呢,坐吧。”林立果俨然以主人般的身份,招呼大家落座。他首先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关切地问道;“你们习惯不习惯这个地方?这里的条件虽然不太好,但还马马虎虎吧,嗯?”他虽然是在问面前这对儿孪生姊妹,目光却紧紧盯着王蓓。

  王蕾好象意识到自己受到冷落,但是她却不甘心,抢先回答道:“感谢林副部长无微不至地关怀。不过,象我们这样的小兵,如果没有您的关照,哪有资格住上这么高级的房间。”

  林立果谦逊地一摆手:“这可不是我的关照,是我们李秘书一手操办的,要感谢,你可得感谢他。”他说完又把目光移到王蓓脸上,“你觉得怎么样?”

  王蓓直率地说;“不习惯。”

  “为什么?”林立果面露不解。

  王蓓婉转地回答道;“副部长,还是叫我们住到普通房间去吧,这样影响不好。”

  “既然李秘书这样安排了,那就不必再调换了。”林立果大概察觉出王蓓的警觉,马上转移话题地看了看圆桌,“哎,李秘书,怎么没在房间里预备些饮料呢?”

  李洪世立刻心领神会地欠了欠身子:“都怪我忽略了,不过,在中间的客厅里都准备下了。走吧,我们到那里去一边喝一边唠。”

  “好吧,我是客随主便。”林立果不由分说,带头走出了房间。

  二层楼中间的这个客厅,宽敞、明亮而更为富丽堂皇。用高级木料镶嵌的地板新打着蜡一样泛着亮光,造型华丽的吊灯和壁灯闪烁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等各种色彩的光,交相辉映,光怪陆离,使人觉得仿佛置身于一座海市蜃楼、虚无缥渺的迷宫。

  “来,喝一杯英国产的苏格兰威士忌。”林立果抄起一瓶冒着金色细泡的长颈玻璃瓶,对准一个银质托盘里的高脚晶玻璃酒杯,一一斟满酒,然后分别递给王蓓和王蕾,自己将一杯酒举到唇边,彬彬有礼地点头相请,“干!”说摆,一饮而进,接着将酒杯口朝外地亮给王蓓和王蕾看,意思是说:“瞧瞧,一滴没剩。怎么样,我这个主人带头喝了,你们不照此办理能说得过去么?”据说,这是一种又显得文明而又最绝的一招。不象那些小市民招待亲朋友时装腔作势地可着嗓门喊着“来呀,喝喝喝,”自己却总是酒不湿唇,别人焉能尽兴畅饮;也不象那些见酒没命的酒鬼,贪婪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粗磁花碗里的散装六十五度老白干,骂一声“谁不喝够了,就是驴操的!”抄起碗象饮驴似的咕咚咕咚的,酒顺着两个嘴角直往下流。

  “我不会喝酒。”王蓓表示谢意地嘴角微微一提,脸颊随着笑容游出两个迷人的酒窝儿。

  “我也是。”王蕾立即随声附和,脸上有些娇嫡的神态显得有点做作。

  “哎,林副部长已经带头喝了,你们哪能不喝呢?”李洪世游说地拿起一瓶威士忌,“这是一种用枣类为原料,加枣芽糖化后,用酵母发酵,经蒸馏而制成的蒸馏酒。贮藏期六年以下的是一般社会公民喝的,贮藏期为七年的是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们喝的,贮藏期十五年以上是专供英国女皇及其皇室喝的。这几瓶酒贮藏期已经超过十五年了,可谓御酒也,尝尝鲜儿也要喝上一杯嘛。再说,林副部长专门来为你们二位接风洗尘的,总不能……”

  “既然林副部长这么高看我们,那我就舍命陪君子,干!”王蕾野性地一扬下颏儿,喝了个杯底朝天。

  “痛快!”李洪世禁不住一拍巴掌,开口喝彩。他向王蓓“将”军地一笑,“该你这个当姐姐的啦。”

  王蓓见难以推辞,只得无奈地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她痛苦地紧闭嘴唇咽进肚,嗓子里立刻心烧火燎地,肚里又象直往上蹿火苗子,但她不肯失态丢丑,硬是死死地咬着牙,眼眶里泪花直转,也一声没吭。

  “酒逢知己千杯少。副部长,喝这个大酒杯里的。”李洪世说着从银质托盘里拿起一个大号酒杯递给林立果。

  林立果本来就是个贪杯的酒徒,眼下又当着两个漂亮姑娘的面儿,那里推辞。他接过酒杯,一口下肚。

  “林副部长,我和姐姐入伍后,得到您亲切的关照,为了表示我们的感谢之情,我借花献佛,敬您一杯。”王蕾伶牙利齿,话出口丝丝入扣,入精入理。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转身拿起一瓶紧挨着威士忌摆放着的伏特加酒,满满斟了一杯,双手捧着送到林立果面前,“副部长,赏个脸儿吧”。

  林立果面不改色地微微一笑,接过酒杯又来个点酒不剩。

  “姐,该你的啦。”王蕾示意地一抬下颏儿。

  王蓓也表示谢忱地斟满一杯酒,拘谨地捧到林立果面前:“林副部长,请您——”她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她捧杯的双手被一双男性大手粗野地抓住了,立刻吓得浑身一哆嗦,杯中酒也撒在手上。她惊愕地一抬头,脑袋嗡地一声大了,心忽地提到嗓子眼儿,浑身的血液僵住似的停止了流动,目光也变成了冰柱一般,唯有嘴角悸栗地抽搐着;她面前的林立果原形毕露般地判若两人,狞笑的两眼冒着淫狎的目光,不错眼珠地盯着王蓓那丰满的胸脯,淫棍似的涎脸迤逗地充满兽欲的狰狞,死死地攥着她的手地举动竟是那样的粗俗和野蛮。难道说这就是作为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班人、我们天天敬祝“永远健康”的副统帅的儿子?难道这就是大讲特讲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的堂堂师一级干部的林立果?王蓓以为自己在作梦,而且作了一个十分荒唐和可怕的梦。但是,当她理智地眨眨茫然和困惑的双眼,眼前仍是那张饿狼般凶恶的脸面。她害怕极了,害怕得全身直颤。她想把手挣脱开,又怕是林立果酒后失态,如果现在给他弄个下不了阶台,万一他的失常真的是因为酗酒的缘故,岂不显得自己不老练?常言说“英雄不打醉倒的汉”,其中就包含着对醉者不过于计较和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所以,王蓓稍稍镇静了。她暗暗吁了一口气,借以抚慰一下惶遽的心情,突然双手一抬:“副部长,请干掉这一杯。”趁林立果接酒杯时,她的两只手马上来了个金蝉蜕壳,摆脱了林立果那魔爪般可憎而可怕的手。王蓓一边往后退一边暗暗吃惊,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起用了这么个脱身的办法,大概这就是常说的急中生智。

  “干!”林立果猛地一扬胳膊,把酒灌在了嘴里。可是由于酒杯碰在牙齿上,足足有半杯酒顺着嘴角流到脖子上,又从脖子上淌到胸脯里。

  李洪世见林立果已有几分醉了,急忙说;“副部长,坐在沙发上休息会儿吧?”

  林立果猛地一甩胳膊,瞪着两只发红的眼睛;“休息个屁!现在就着酒兴,来跳跳舞。”他说完比比划划地,“我和王蓓,你和她。去,马上打开录音机。”他步履不稳地向王蓓奔了过来,那神态颇象个攫获小羊羔的凶猛的秃鹫。

  “别,别,我不会跳!”王蓓畏惧地一边躲闪着,一边又哀求着。

  林立果一把扯下领带,扒下西服上衣,“呼”地一声甩在墙壁处的沙发上,上前抓住了王蓓的右手,用左手揽住了王蓓的腰。王蓓再想躲闪也已经不可能了,只得苦着脸恳求;“副部长,放开手吧,我的确不会跳舞。”

  “哎——!哪有不会的事呢?”林立果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王蓓,扑鼻的酒气喷在她脸上令人喘不出气来。

  这时,以典礼进行曲特点为序奏部的乐曲响起来了,紧接着是旋律幽雅、徐缓而舒展的圆舞曲乐章。

  林立果硬性地带着王蓓随着舞曲的节奏翩翩起舞般的旋转着,突然忘形地狞笑道;“嘿嘿,多么令人陶醉的音乐!嗯,你听出这是什么舞曲吗?不知道,小傻瓜!这是圆舞曲之王约翰·斯特劳斯的《皇帝圆舞曲》,懂吗,是为皇帝谱写的圆舞曲,皇帝!哈哈哈。”

  此刻,王蓓脸上已经变得毫无血色。如果说在她未曾听林立果讲这段话之前以为他的不捡点行为是因酗酒的缘故的话,那么在听了他只有在大脑处于清醒状态才可能说出一翻话则看清林立果的真实嘴脸。他是一个“两面派”,是一个古罗马守卫门户的两面神伊阿诺斯式的人物,表面上象个正人君子,花言巧语,实际上奸狠毒辣,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他竟然叫我“小傻瓜”,这样一个亲昵的称呼却出自他之口而变得多么刺耳,无赖和猥亵良俗呵!更有甚者,他还狂枉地呼喊着“皇帝”这个权力的至高无上的象怔而充满贪婪的神色,这是十足的野心家的典型表现。王蓓仿佛觉得已经落入一座深不可测的魔窟,而林立果紧紧箍住自己的手则是两个罪恶的魔爪,它要姿意地玩弄和随心所欲地蹂躏,这是多么可恶和令人难以容忍呵!王蓓刚要想借故挣脱掉林立果的桎梏,不料疯狂的迪斯科舞曲响起,林立果随着富有强烈感官刺激的打击乐的搏动节奏,撩拨起他神经质的狂躁,发泄性欲地死死把王蓓揽在怀里,用脸贴着王蓓的脸,痉挛地扭动着身躯。

  “你——I”王蓓不知怎么突然产生那样大的胆量和勇气,她猛地一推林立果的肩胛,一下子将他推出去足有一米开外。她气得满脸通红,两只秀眼射出不可遏制的恼怒和愤慨。倘若此刻用示波器测试她感情冲动的力度,那么示波器上的曲线将蓦地上升而直达到极限。殊不知,这是尊严的冲动波啊!这些冲动一旦爆发,将象核裂变一样产生巨大的难以抵当的力量。所以,人的尊严是不可玷污、亵渎和征服的。王蓓以鄙视的目光狠狠地瞪着林立果,然后逃脱魔爪地转身跑到屋外,悲愤地靠在门外的墙壁上,胸脯急剧地耸动着,辱羞、痛狠、哀伤和凄凉的泪水沿着紧闭的眼角扑籁籁滚落而下。

  毫无思想准备的林立果猝不及防地突然遭到王蓓借以自卫的一击,一连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倒了好几步,要不是年青,一定会跌倒在地。这个无所不为的公子哥儿,从呱呱坠地到现在哪里受到过这般反抗,气急败坏地一捋袖子:“他妈的,想找死呀!”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支微型无声手枪,拔腿就要追岀去。

  “副部长!”王蕾急忙上前将林立果拦住了,“我姐这两天身体不好,因此心绪不佳。再加上喝了点酒,才有点不冷静,其实,我们姐妹对副部长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哪敢冒犯您哪。来,如果副部长不嫌弃,我陪您跳一会儿。”她说着献媚地依在林立果的胸前,随着疯狂的节奏扭动起灵活的腰肢。

  恰在这时,从楼下急火火地跑上一个人,气呼呼地向林立果拫告:“副部长,‘林办’的紧急长途电话!”

  长途电话前面加“紧急”,林立果知道一定是十万火急。他一把将王蕾推开,抄起上衣,急匆匆地冲出客厅,扭头发现了倚在墙壁上的王蓓,悻悻地“哼”了一声,跑到楼下时恶狠狠地向李洪世命令道;“把她给我严加看管起来,决不能让她跑掉,回头我再收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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