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被称为“冒险家的乐园”的上海。
经过“一月革命风暴”的战斗洗礼,连日来彤云密布,气压也格外的低。阴霾的天空戏谑地不时抛撒下阵阵淅浙沥沥的细雨,使湿漉漉的空气弥漫着一股浸入肌肤的寒气。泛着银灰色亮光的黄浦江,抖抖瑟瑟地流淌着,默默地发出无声的鸣咽,高大而孤独的华侨饭店,象个沮丧的快快老者,战战兢兢地仰天长叹。曾以繁荣而着称的南京路,人群煦攘,万头攒动。成百上千辆的汽车、电车和自行车磨肩擦背似的往返穿梭。嘈杂的汽车嗽叭声气汹汹地象斗殴般互相责骂,又象耍威风一样恶作剧地呼嚎。一色的半新不旧绿军衣和上绿下蓝、上蓝下绿装束的男女行人步覆匆匆,好似在逃避一场大难临头的浩劫。一双双机敏而慌乱的目光不时地惊掠左右,或者刻意地借拐弯儿和俯身系鞋带之机环顾四周,那神色惶恐的样子好象每个角落都传播着一种可怕的瘟役,令人防不胜防,躲不胜躲。
就在这座闹市里,有一个并不引人嘱目的居民小区——新华一村。
然而,就在这个窄小的里弄和拥挤不堪的鸽子楼为主的居民小区里,却隐蔽着一座相当气派的院落。这座院落虽然没有多大的围墙,围墙上并没有令人望而生畏的铁丝网,但是却笼罩着一层阴森森的杀气。
前不久,这座院落开进一哨人马。虽然数量不过半百,但个个都是威武彪悍的年青战士。从早到晚,格斗声、喊杀声和不时响起的哨子声,无形中给这个居民小区凭添了几分令人心惊胆颤的气氛。
“集合——!”随着一声虎啸般的呼喊,龚显虎象个怒目金刚似的站在这个院落操场的中央。他身穿洗得发白的特号军衣,脊背后象小孩子的尿布一样泛着一圈儿一圈儿的汗溃。腰扎咖啡色人造革武装带。宽厚的胸脯将军上衣鼓得紧绷绷的,刚刮过的大胡茬子冒着铁一般的青光,浑身透着一种无形的威慑力。
就在龚显虎的喊声刚刚落地,从几幢单元式平房里同时涌出一群着装齐整的战士。他们分别在门口列队。“立正!向右转!跑步走!”随着齐刷刷地脚步声,几支小分队般的队伍以五路纵队同时站在龚显虎面前,马上向值星军官报告人数,然后值星军官一声断喝:“立正——!”接着一个向后转,咚咚几步跑到龚显虎面前,“喀嚓”一个立正:“报告队长,全队应到四十八名,实到四十八名,全部到齐,请指示!”
龚显虎举手还礼。
值星军官又是一个向后转,面向队伍:“稍息!”龚显虎以最高军事长官的身份扫视着他的士兵,两臂下垂,中指紧贴裤缝,高大的身躯纹丝不动,一副训练有素的军人气派,凛然的目光冒着不可一世的神情,脸上每一道鼓起来的肉棱子都透着凶狠和骄横。几个月来,龚显虎根据林立果的授意,他从北京来到上海秘密地组建了这支教导队。他便担任了这支教导队的队长。这支教导队的成员是他一手精选的。在年龄上,都是二十左右的年青战士,不仅要有强健的体魄,而且要会擒拿格斗;在家庭出身上,必须是普通的工人和农民的子弟。这些人是怀着一颗报效国家的朴素的心灵到部队来的,他们眼界狭窄,老实憨厚,而且能够吃苦,文化水平都在高中以下,对人世缺乏透彻的了解,因而比较愚昧,便于驯化。这支教导队从组建到现在,除了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外,还严格地进行了“忠林”教育。在他们的心目中不仅要树立起林彪是“常胜将军”、“毛主席最最亲密的战友”、“英明的副统帅”、“当然的接班人”等光辉形象,而且还要树立起林立果是“第三代接班人”、“紧跟林立果副部长就是紧跟林副统帅”的不可动摇的观念,所以,这支教导队集尚武、愚忠于一身,其冒险和凶悍程度不啻于希特勒的党卫军。
“同志们!”龚显虎一声高吼。
“唰——!”几十双脚跟同时并拢。
龚显虎以“正步”似的步伐前后左右挑剔地检阅着他这支队伍,只见排面象刀切一样齐,高高挺起的胸膛伟岸般坚实,人人腰挎手枪,个个手持半自动步枪,乌黑的枪刺闪烁着骇人的寒光。
“稍息!”
“唰!”几十双脚尖同时踢出。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龚显虎回到教官的位置,鹰隼一样的目光盯着队列,以粗哑的大嗓门说道:“今天林立果副部长要到我们教导队来视察,还要给大家发冲锋枪。这是林副部长对我们的最大最大的关怀和最大最大的爱护,还要考核我们几个月来的训练成果。到时候都要听我的指挥。谁要胆敢……”
“嘀——嘀——”龚显虎的话还没说完,一辆乳白色上海牌小轿车快速地开了进来,猛地一个急转弯,“哧”地一声停在队伍前面。
“立正——!”龚显虎威严地两眼一瞪,急忙跑到距小轿车五米处,垂手恭立。
门开处,“联合舰队”司令长官林立果面带笑意地跨步从车内钻了出来,后面紧跟着他的联络官兼书记官李洪世。
“报告林副部长,教导队全体指战员列队完毕,等候您的视察!”
“龚队长,辛苦了!”林立果笑容可鞠地主动和龚显虎握手,两眼打量着龚显虎略带疲惫的面容,一副体恤关切之情。
龚显虎硕大的喉结感动地一提一落,话出口都有些变调:“感谢副部长的关怀。首长比我们更辛苦。”
林立果赞赏地拍了拍龚显虎的肩膀:“果然是员干将。”
龚显虎嘿嘿一笑,他那掩饰不住的喜悦是一种得到印证后的自负和骄傲。
那还是两年以前,被标榜为“文化大革命旗手”的江青突然来到叶群下榻,悻悻地挥着手咬牙切齿地说:“现在有那么一撮小丑背地里在上海搞我三十年代的黑材料,想在主席面前告老娘的刁状,哼,我不怕!政治局我是进定了。到时候真的把老娘惹火了,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叶群不仅深谙江青现在所处的特殊地位和贪婪的政治野心,而且更了解她过去那段水性杨花的放荡生活和反复无常的秉性。江青所以虚张声势地向叶群作这一翻表白,无非是想利用叶群的势力为她解除后患,“哼,你要利用我,我还要利用你哩!他妈的,现在人与人的关系不都是个利用与被利用么?你以为你手段高明,姑奶奶也不是喝醋的!”叶群看着江青离去的背影,嘴里狠狠咬着牙帮骨。于是,她将王伯腾叫来,声称江青曾有一封极其秘密的信札,落在身居上海的郑君里、顾而己、赵丹和童芷苓等人的手里。指派他火速赶至上海,组织一些人,万无一失地将这封信件搞到手。
王伯腾领受任务后刚刚离开,林立果立刻破天荒地闯进叶群的寝室。林立果和叶群虽然是母子,但他却是从来不到叶群住的房间去的。为什么?谁也难以解释清楚。怪不得叶群对于林立果的冒昧而至不禁感到怵惕。
“你干什么来啦?”
“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林立果几乎很少跟叶群说话喊一声“妈”,不是称“主任”,就是直述下文。然而叶群对于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却听之任之。不仅如此,有时竟然还是敢怒不敢言,似乎她有什么短处被林立果攥在手里。林立果悠然自得地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扬着下颏儿一连吐了几个烟圈儿,“她干什么来啦?”
叶群知道林立果讲的“她”是指江青,但她还是问了一句:“你是指你江妈妈?”叶群一直叫林立果这样称呼江青,一来显得她与江青的关系非同一般,二来说明她与江青的地位相差无几。
“就算是吧。”林立果仍然不停地吐着烟圈儿。
“她是想叫我帮助她到上海去排除隐患。”
“什么?”林立果闻听苍蝇逐臭般地腾地挺立了身子,急切问道,“难道说她过去还有什么隐私?”
叶群冷冷一笑,薄薄的嘴唇滑落下讥诮的神情:“你江妈妈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当年曾有数不尽的风流韵事。三十年代,她不甘心在山东老家葬送少女的青春,来到上海十里洋场,浪迹于电影界,卖尽了风骚。她先与一个名叫唐纳的结婚,并且在杭州和赵丹一齐举行婚礼,当时影戏界的报刊都登载了她们举行婚礼的消息,并配有大幅照片,可谓名噪一时。她不久又见异思迁,毅然和唐纳离异,搞得唐纳要死要活。所有这些当时都有真实的记载。”
“太好了!”林立果惊喜万分地一拍沙发扶手站起来,“我马上去上海。”
“我已经安排好了,你还去干什么?”叶群颇有几分不悦地说。
林立果直言不讳地说:“这些货物只要我们捞到手,日后就可以卖大价钱。哼,这是他妈的一本万利的生意!”说完,急不可待地冲出了叶群的住室。
“这个小野心家。”叶群嘴上虽然骂了一句,但是脸上却飞溢出欣喜的神彩。
林立果抵达上海,由于离京时稍有耽搁,结果王伯腾已经先他一步下手了。
“你是叫谁干的?”林立果半信半疑地向王伯腾问道。
“我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一个叫龚显虎的。”王伯腾矜持地微微一笑,无不卖弄地说,“休看此人一副武夫模样,我却没有以貌取人。其实都是粗人,气质也各异。就拿施耐奄笔下的几个莽撞大汉,就各有不同。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年少气盛,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处诉,焦框粗卤是气质不好,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羁靮。因此……”
“我是问他究竟是怎么干的?”林立果显然对王伯腾的津津乐道表示反感,便不留情面地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老于世故的王伯腾并没有因林立果蛮横地抢白而流露一丝难堪,也没有因林立果的盛气凌人而表现出惶恐不安,颇有长者风度地微微一欠身子,调整了一下坐姿,借以松驰容易触发的紧张气氛,慢条斯理地说:“临来时,叶群主任交待,第一要快速,第二要稳妥。我便根据叶主任指示精神也向龚显虎指出两条要求:第一不要暴露身份,第二不要疏露。至于用什么办法行动不可越俎代庖,要发挥他们的主观能动性。龚显虎果然身手不凡,干得相当漂亮,不仅把那几家所有的书报画刊来个倾箱倒箧,尽其所有,而且来无踪、去无影,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他们制定了统一行动方案,在月黑风高之夜一齐下手。同时,他们乔装改扮,化装成造反兵团的红卫兵。可见,龚显虎不仅有张飞之细;既有曹韦之骁勇,又有……”
“现在这些东西在哪里?”林立果虽然第二次打断了王伯腾的话,但是这一次却喜悦多于厌烦。
王伯腾回答:“这些党外之物虽然经济价值不高,但却有昂贵的政治价值,所以我令龚显虎严加看护,未经我批准,任何人不得接近和翻阅。”
“那么,我能不能看看呢?”
“咳,你当然是另当别论了。岂只能看,全交给你都可以。”
“好,那这些东西就都归我了。”
林立果将凡是涉及到江青艳史的资料满满装了四个大皮箱,秘密地运到北京,并且直接把这件事报告了林彪。林彪听完以后高兴地顺嘴说了一句:“那个姓龚的还是个干将嘛。”
“干将”一词虽然大多用于贬意,但是出自金口玉言般的副统帅嘴里却非同戏言。龚显虎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听说林副统帅赞誉他为干将,不禁欣喜若狂。可是冷静一想,又感到不能忘乎所以。因为这个传闻不是正路货色,是属于小道消息。他是多么渴望获得一个准确的证实呀,因为这不仅是一个莫大的荣誉,而且也关系到他职务的升迁。然而,时间日复一日地过去了,他那焦渴难耐的心一直得不到他梦寐以求的甘露。后来,他虽然得到林立果的赏识,并且有机会接触副统帅,但是他又感到难以开口询问。怎么好开口呢?“副统帅,您曾说过我是干将么?”要是这样一问岂不成为天大的笑话。唉,算了吧。即使副统帅讲过,那不过也是过眼烟云,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贵人多忘事”。一点也不假。龚显虎把热切期望变成了自我安慰。
谁知,今天林立果的到来象大慈大悲的上帝降临一样给龚显虎带来了福音,证实了副统帅的确对他作过评价性的赞誉,他焉能不感到三生有幸和无比荣耀哩!
“副部长,请检阅吧。”龚显虎把已经挂在眉梢的喜悦猛地一耸眉骨抖落掉,郑重地向林立果请示说。
“好吧。”林立果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挥手,而是轻声说了一句,为的是不失作为一个“联合舰队”司令的气度和尊严。
于是乎,龚显虎居左,李洪世居右,林立果居中而突出在前,俨然象最高统帅似的开始了对教导队的检阅。
然而,在整个检阅期间既没有“同志们好”一类的问候,也没有“首长好——”一类山呼海啸般的回问声,而是在默默地进行着,双方进行感情交流只是靠眼睛这个心灵的窗口。
林立果笔挺地站在队列前面,桀黠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着他害怕见到又竭力想寻觅到的东西,可是在一双双坦诚而热切的目光里除了对他的仰慕外没有任何不恭和造次的成份。他坦然地轻轻呼了一口气,满意地看着面前这些按照他的意志所驯化的战士,高声说道:“我今天应你们龚队长的邀请到教导队来,主要看看大家刻苦训练的成果。”他说着向龚显虎一扭头,“开始吧。”
“是!”龚显虎两个脚跟一磕,亮声回答。
林立果坐在事先摆好的一个长条桌子后面,腰板挺得直直的,目不斜视,一副威严的军人仪表。
龚显虎安排的汇报项目名目繁多:跳越障碍、徙手夺刀、撑竿上房、在敌火力下利用地形地物、还有投掷手榴弹、爆破和硬功表演等。最后是他与一个犍子牛般强壮的战士的刺杀。
“预备用——枪!”
随着一声狼嗥般的口令,龚显虎和那个高大战士已着盔披甲,持枪在手。只见那个战士双腿立刻成弓字步,铁钳似的大手紧紧握着木枪,裸露着的双臂隆起一道道山峰般的腱子肉,豹眼圆睁,满脸杀气。龚显虎过去曾是有名的刺杀大王,这几年虽然很少操练,但从他那持枪的步态和虎视眈眈的凶狠目光,似乎功夫仍不减当年。在林立果到来之前,龚显虎曾给那个战士宣布,表演如同战斗,对手就是敌人,要拿出真功夫来,彼此决不能留半点情面。并说:“不肯打败指挥官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因此两个人一交手必有一场恶战。”
裁判员的两臂交叉一挥,宣布了开始。
那个战士想先声夺人,对着龚显虎左右开弓,频频出击。他步法灵活,数路多变,出枪又“冷”又狠,木枪迸发出足以使敌人胆战心惊的成慑力量。然而,龚显虎毕竟是个“老油条”,虽然也连连还招,却避实就虚,以逸待劳,为的是空耗对方的体力,以便后发制人。一阵兵乒乓乓震人耳鼓的木枪击打声,两个人你来我往,腾挪拨刺,在突然云破天开的毒日下,好象流着一团火。
枪靠右肩、席地而坐的其他教导队的成员,一个个凝神屏息,从目光的注视力看,大多为那个战士捏着一把汗。这种倾向性的流露,大概是出于物伤其类的心理作用。
林立果虽然玩味儿地看着双方,但是他的表情却隐约流露出希望龚显虎取胜。
就在这时,双方的对刺已经进入白热化的程度。老辣的龚显虎虽然左拨右档沉着应战,还不时地伺机反扑,但是他毕竟体力不支。只听大个子战士猛地一声怒吼:“杀——!”趁龚显虎抽枪的一瞬间,一个跃退反刺,泰山压顶般扑过来,“咚”地一声,对准龚显虎的腹部狠狠地一枪。龚显虎踉跄地一连倒退了几步,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
“呀!”林立果见状不禁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好!”教导队的战士们刚要鼓掌喝彩发现林立果的表情不对劲儿,抬起的双手又僵住了。
那个高大战士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木头似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龚显虎马上爬起来,夸奖地拍拍那个战士的肩膀:“好样的!”他接着满脸含笑地来到林立果面前,本来想表功地说:“副部长,我调练出来的战士不孬吧?”可是当他发现林立果并不是他所预料的那样,而是面露愠色,便马上改口道:“副部长,汇报全部完毕,请您指示!”
“进行下一个项目吧。”一直留意林立果表情的李洪世抢先答话,同时向龚显虎使了个示意的眼色。
龚显虎从李洪世那含有特殊意味的目光中才彻悟到林立果心中不快的原因。这个出身于“阀阅”门第的纨绔子弟,在他那二十二对染色体中就因袭了等级森严的门阀观念。他在孩童时,就桨骜凶狠,视公务员和警卫战士为下人和奴仆,而且是更廉价的仆役。因为公务员和警卫战士不仅要忠实地效命于他们的整个家庭,而且还不需要他们家掏取一分钱的腰包。在公务人员和警卫战士陪伴他恣意玩耍时,稍不随意,他就又抓又咬,拳脚并用,时常将战士的衣服撕破和脸抓破,到头来战士还要在班务会上做检讨,错说是:不该把林立果惹哭,要是干扰了副统帅的工作还了得么?所以在林家府首听命的人员都谈“虎”变色,大概林彪和叶群给林立果起了个“老虎”的乳名就出于先见之明。据悉有一次,已经开始念大学的林立果到外地游山玩水后返回北京,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女同学。当他走下火车,站在月台上却不动了。那个女同学问他怎么不出站呀,他东张西望地说:“有公务员来给我们提箱子。”可是左等右等,仍不见有人来。林立果一气之下,拎着一只皮箱就出了站。那个女同学见出站口也没有人打招呼,就说:“我们坐公共汽车走吧。”林立果突然指着一辆黑色的吉姆高级轿车:“瞧,那辆就是我们家的车!”那个女同学大概听着“我们家的”这个字眼儿比较生辟,或许在她的意识王国里,只有过去吮汲劳动人民血汗的大资本家和官僚买办自己才有小汽车,在当今社会主义的中国还有个人趁小汽车的么?所以她眨动着大惑不解的眼睛,情不自禁地问了句:“你们家的?”林立果以理所当然的口气回答:“没错,是我们家里的。不信你去看,在驾驶室的门上,有一个荔枝大的小坑,那还是我小时候用石头子砸的哩!”那个女同学跑过去一看,果然不假。其实她哪里了解,在林立果的概念中,凡是公家给他们配备的一切用具,其中还包括人,都无一例外地打上他们林家的印记。这是幼雅的表现么?不,这是固有观念的本能反映,是真实生活的派生。林立果气冲冲地打开驾驶室的车门,一把揿住司机的衣领,横眉竖眼地质问:“你为什么不到站台去接我们?”年轻的司机怯怯地回答:“叶主任说,你没带多少东西,为了锻炼锻炼你,不叫我到站里去接了。”林立果仍然咆哮地说:“主任知道个屁!你眼瞎了,没看到我带着这么大的一个皮箱?”后来由于那个女同学劝说,他才恶狠狠地骂了句“要你们这些人干什么吃的?”才算罢休。眼下,龚显虎联想到这些听闻,才痛切感到自己不该败在那个战士手下。区区一个战士竟然胆敢将堂堂的队长刺倒在地,岂不是犯上行为?说到底,是林立果感到有损于他这个“联合舰队”司令的尊严。古人曰:打狗还要看主人咧!但是,事已至此,龚显虎只得抱定下不为例了。
“起立——!”龚显虎挽回面子似的向席地而坐地教导队战士厉吼一声,然后一双箭镞似的目光猛地射在那个大高个战士脸上,“入列!”
“是!”那个大个子战士不知是因为刚才的对刺过于疲劳还是被龚显虎悻悻的目光“射”疼了,肩膀晃了两晃,才跑回队列。
龚显虎亲自整理好队伍,然后带到一间宽大的教室。
这间教室除了建筑质量、室内摆设和采光较之北京毛家湾林彪官邸的那个小型会议室略逊一筹外,其“红化”程度却甚之又甚。在由墙根到屋顶的所有墙壁上,除了司空见惯地毛泽东和林彪的画像及语录外,还开创性地布置了一个“认真向林立果副部长学习,做林副统帅的好战士”的专栏。专栏的中间有一行用隶体书写的口号:“紧跟林副部长奋勇前进!”在被这句醒目的口号分割开的两厢,左面张贴着学习林立果“讲用报告”的心得体会,右面垂挂着决心书,有的题目为“永远忠于林副部长”,有的题目为“对林副部长的指示字字照办句句照办”,有的题目为“林副部长指方向,大风大浪无阻挡”,有的题目则为“林副部长您就下命令吧”!在这个专栏的左下角的一块黑板上,抄写着一首教导队的队歌,歌名为《在林副部长率领下前进》。
林立果来到这间教室,虽然在提出向他学习的那个专栏停留的时间最短,但是龚显虎分明看得真切,他那紧抿的嘴唇飞溢出掩饰不住的喜悦的波纹。
龚显虎待林立果在讲台上坐定后,以激昂的语调说:
“今天,林副部长在日理万机的百忙之中,从首都北京千里迢迢地来到我们教导队,马上要给大家亲自授枪。这说明什么咧?这说明林副部长对我们教导队最最关心,最最爱护,让我们怀着最最真挚的感情,欢迎林副部长给我们授枪。”
雷鸣般的掌声,震得玻璃窗瑟瑟发抖。
教导队的战士们一个个在庄严的氛围中从林立果手中接过乌黑锃亮的新式冲锋枪,双手紧握,斜挎胸前,挺胸收腹,耸眉阔目,那傲然神态宛如置身于神圣的殿堂。
林立果觉得自己是这座“殿堂”的当然主宰,眼前金光熠熠,祥云缭绕。他忘情地挥舞着拳头,慷慨激昂地带蛊惑性地发布着号令:“刚才你们每人都领到了一支冲锋枪,这种冲锋枪目前在我国是最新式的,也可以说现在是绝无仅有。加上你们原来配备的手枪、半自动步枪,就成了‘三大件’,在全军也是绝无仅有。今后还要陆续配备更新式的武器。这就是你们的光荣,你们的骄傲,也是你们肩负的伟大使命所必须。”他一边说着一边两眼瞟着紧闭的门窗,似乎怀疑是不是有人在窃听,“现在阶级斗争还是天天讲、月月讲,无产阶级司令部与资产阶级司令部在进行着殊死的较量。你们的战斗任务是十分艰巨的,又是十分伟大和神圣的。这就要求你们必须无条件地绝对听从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号令。只要一声令下,指到那里就打到哪里,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坚决执行,不允许有丝毫的动摇和怀疑,这就是一个革命战士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无限拥护、无限热爱、无限信赖和无限忠诚,也就是最大的‘忠’。大家能不能做到呀?!”
“能——!”海啸似的回答,冲击得屋顶痛苦地吱嘎响。
“怎么样,小伙子们都嗷嗷叫。”授枪仪式结束后,龚显虎将林立果领进自己的办公室,表功似的对林立果说。
“给!”林立果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烟盒和一个打火机,放在龚显虎面前的写字台上。
龚显虎见林立果交给他的烟盒和打火机除了样式多少有些新颖外,与吸烟人常用的并没多大区别。难道我连个烟盒和打火机都买不起?我口袋里就有全套的,而且还是崭新的进口货。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送给我这些小玩艺干球啥嘛!龚显虎忍着不悦,拿起来刚要打开,林立果却马上做了个制止的手式。
“不要动!”
“怎么,还怕我弄坏?”
“你来看。”林立果拿起烟盒,揭开一层锡纸,拆掉只有2-3厘米的“香烟头”,盒的上部便露出一个小小的枪管,其侧面有压簧式击发器,可无声地发射有毒枪弹。
“呀,原来是一只烟盒式手枪!”龚显虎愕眙地瞪大了眼睛。
“你再看这个,”林立果笑而不答地又拿起打火机。揿动打火机的按钮,顶盖打开后并非是喷出火苗,而是跳出一截小枪管,如果再“扣动”象扳机的小按钮,就能射出子弹。
“这么个小玩艺儿也能致人于死命?”龚显虎又惊惧又狐疑地问。
林立果阴冷一笑:“子弹虽小,却带着剧毒药物,打上立刻就完蛋!”
“这些都给我?”
“没错。”
“给我这个干什么?”
“一来可以防身,二来必要时可以对付他们。”
“您是指教导队的战士?”
“对。”
“难道您还怀疑他们?”
“防人之心不可无。懂吗,嗯!”
“我是说,他们都是我一个一个挑选出来的,政治上绝对不会出问题。您看刚才授枪时他们对您……”
“砰!”林立果用拳头大为光火地一擂桌子,两眼冒着寒气逼人的凶光,“现在就是亲爹娘老子也要提防!这就叫他妈的无毒不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