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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九州生气恃风雷——清代思想家、文学家龚自珍

  一

  在人们惯称城站的杭州市火车站附近,有一条被一群居民楼簇拥着的小弄堂,现称马坡巷,过去称马婆巷。小巷子本身不显山不露水,外来人对它当然置若罔闻,本地人也不会多花时间看它两眼。不过居民楼里的人却不这么认为,尽管他们不会背诵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铭文,但他们懂得一个浅显的道理——花香不怕巷子深,因为在这条不起眼的弄堂里,曾经生活过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就是被柳亚子誉为三百年来第一流的清代思想家、文学家龚自珍。

  马坡巷内有一座晚清风格的两层楼房,上下五开间,雕梁画栋,古朴典雅,原系清代桐乡人汪维所建小米山房,俗称小米园。乾隆五十七年七月(1792年)龚自珍出生于此,并在这里度过童年。11岁时龚自珍随父亲去京,久居在外,少有归杭之日,但对家乡小巷的眷恋之情始终萦绕在心,挥之不去。这种思乡情在他32岁写的记梦诗中表露无遗:

  不似怀人不似禅,梦回清泪一潸然。瓶花贴妥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

  (《午夜初觉,怅然诗成》)

  而在诗人辞官回乡之后写的《己亥杂诗(一六三)》一诗中,更流露出这种怀旧的情感:

  与吾同祖砚北者,仁愿如兄壮岁亡。从此与谁谈古处?马婆巷外立斜阳。

  (原注:吊从兄竹楼;与吾同祖砚北者——原句标注:先曾祖晚号砚北老人。)

  从杭州出发又回到家乡,龚自珍没有像他所崇仰的古代诗人那样浪迹天涯,诗洒九州,他的人生轨迹仅仅限于杭州—北京这一条直线上。因为他的时代已经失去了浪漫色彩,对于一个位卑未敢忘忧国,对国家、对民族怀着深切忧患感和沉重责任感的有志之士来说,他无心追随前辈的足迹去游历名山大川。

  这是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代。龚自珍所处的时代,内遇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外临数千年未有之强敌。英国人虎视眈眈,剑拔弩张,鲸吞中国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而早就觊觎中国这块肥肉的法、美等国也不甘落后,先后开始与中国通商,人员和船只接踵而至。连尚处于封建制度下但侵略成性的沙俄也企图趁火打劫,一再从北部边疆入侵中国。

  这又是一个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时代。龚自珍所处的时代,正值历史时钟的指针愈来愈走近鸦片战争、中华民族一步步走到最危险的时候。1840年,就在龚自珍逝世的前一年,鸦片战争惨然揭开中国近代史化的序幕,在中国大地上演了一场令人悲痛欲绝却又欲哭无泪的悲剧。

  鸦片战争及继之的《南京条约》,不由分说地把中国推到了历史的十字路口,一部由中国皇帝说了三千年的封建社会长篇评书,也就此仓促地收了场,而中国则一步步地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由于长期处于重农抑商的自足状态和华夏中心的封闭锁国状态,对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中国民众来说,一时自然难以接受和适应鸦片战争所带来的无情事实及巨大冲击。尽管西方国家可以用武力叩开这个封建大国的国门,也可以慑服不可一世的清朝君臣,然而却不大容易冲破亿万人民观念上的传统惯性和心理上的自然防线。

  在世界大局和国家形势剧变之际,对先进事物的消极推拒和顽固阻挡,最终只能祸及自身,乃至造成灭顶之灾。清王朝的声威一遇到不列颠的枪炮就扫地以尽,天朝帝国万世长存的迷信受到了致命的打击。(马克思)道光皇帝驾驭的大清马车,再也不能沿着先祖既定的车辙前进了,他不得不在鸦片战争后改弦易辙,朝着洋人用洋枪指示的方向上路。

  鸦片战争不可能对中国思想界毫无影响,这一重大历史事件改变了中国死寂的状态,唤醒了一批出现于中国的启蒙思想家。但实际上在战争之前,却已经有一些先知先觉的启蒙学者春江水暖鸭先知,勇敢地站出来对旧的社会制度和体系进行批判,并提出新的主义和观念。这就是当时在中国知识界悄然兴起的一股以经世致用为主线的新思潮。

  经世致用的思想和主张,早在明末清初就由著名思想家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人提出,这种思想强调经世治国,以国家兴亡为己任,学以致用,倡导维新与改革。经世致用思潮在消沉了二百年后再度兴起,并且得到一批改革派的唱和呼应。在大力倡导这股思潮的经世致用学派中,既有督抚大臣,也有饱学之士,林则徐、魏源、龚自珍、徐继畬、姚莹、梁廷枬等人不仅继承了经世致用的传统,而且为它赋予了新的内容,成为鸦片战争前后中国社会新思潮的著名代表。

  随着这批以经世致用派为代表的启蒙思想家走进历史时空,改革力量对传统势力的挑战和冲击成为必然,革新思想与守旧观念之间最终的摊牌和裂变当然也是不可避免了。经世致用派所力主的救裨当世、洞悉夷情和师夷长技以制夷,令世人振聋发聩,豁然开朗,顿时成为划破黑暗夜空的一道闪电。这道闪电久久不散地留在长天,为此后探索富国强兵、救国救民真谛的志士仁人照亮了一条前行之路。

  龚自珍和他志同道合的挚友魏源,是当时倡导救裨当世、经世致用思想的两大主将。湖南邵阳人魏源是一位睿智而又敏锐的爱国学者,他与龚自珍都起步于公羊学派,师从文学家刘逢禄,在北京治学期间经常一起切磋古文辞,两人又意气相投,讲求经世致用,主张革新,并齐名于世。道光六年(1822年),魏源与龚自珍一同参加会试,双双落第,他们的老师刘逢禄十分惋惜,写下《伤浙江湖南二遗卷》,自此时人并称二人为龚魏。

  他们首先对垄断当时学术界的汉学(考据学)和宋学(理学)展开了猛烈批判。他们指出,汉、宋学家沿用空谈理性、埋头于烦琐考据的学风,必然导致术愈精而人愈无用、学术长而人才坏。他们号召知识分子从学术研究中解放出来,走向社会,联系现实,以求得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学。针对许多封建文人不仅漠不关心现实社会,而且对衰朝末世的社会危机也熟视无睹并且麻木而无耻地为朝廷和皇帝大唱颂歌,龚自珍更是一马当先,对帝王的独裁、吏制的腐败、臣僚的昏庸和封建统治的残酷,进行了大胆的揭露,并与魏源等人一起,呼吁更法、改革,小革则小治,大革则大治。经世致用派的学者提出了政治、经济改革的具体主张,虽然这些并不成熟和彻底的改革主张不可能为统治者所采用,但是这种精神和主张却为中国近代化提供了思想准备。

  经世致用思潮推动了另一股思潮的迅速涌动和蓬勃发展,这是一股洞悉夷情、睁眼看世界的新思潮,而赴广东查禁鸦片、直接面对外商和英军的林则徐,成为这股思潮的最早倡导者和实践者。林则徐如同一竿大纛,带动了一大批随同他放眼看世界的有识之士,掀起了一股了解和研究西方世界的新风。这股新思潮留下了十分可贵的成果,一批介绍世界、评述形势的专著和译著相继问世,不仅使当时麻木不仁的中国人猛醒,而且更对此后在中国近代化进程中出现的洋务派、维新派和革命派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尽管经世致用的思想理论是如此的重要,一旦付诸实施就可能改写中国的历史,然而它却无异于在讨伐封建制度,向皇帝发难,当然不论道光皇帝还是咸丰皇帝,谁都不会重视和接纳的。当时在不受皇帝喜欢的杰出人才中,被后人誉为绝世奇才的龚自珍就是其中一个,与他齐名的魏源是另一个。出现在这一时代的龚自珍,实在是清朝的珍宝、社会的财富。然而在皇帝和以大学士曹振镛为首的一群妒贤嫉能、昏庸守旧的官僚眼里,他是一个言语怪诞、行为放荡的狂士,怎么可以起用呢?

  在龚自珍无奈地弃官归乡之后,当过知县之类小官的魏源也终因力图试行革新而遭罢免。虽然后来朝廷准备重新起用,但年届花甲的魏源对人生百态已洞若观火,对官宦生涯也心灰意懒,就以事故多变,无心仕宦之言推辞。他也来到了故友的家乡杭州并隐居于此,潜心佛事,冷冷清清地结束了光前裕后的一生。

  在万马齐喑的嘉道年间,魏源和龚自珍是两位无独有偶、天马行空的思想家和文学家。特别是以花枝俏的姿态出现于冰雪世界中的龚自珍,以其奇特多彩的诗文向旧世界发出呐喊,穿透厚重云层,震撼冰封大地,开近代中国一代学风和文风之先河。

  二

  龚自珍,浙江仁和(今杭州)人,生于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卒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字尔玉,又字璱人;曾更名易简,字伯定;又更名巩祚,号定盦,又号羽琌山民。

  江南名城杭州,东南形胜,三吴都会,自古就是经济繁庶、文化昌盛之地。而龚自珍又出身于世代官宦学者家庭,祖父龚禔身官至内阁中书军机处行走,著有《吟朦山房诗》;父龚丽正官至江南苏松太兵备道,署江苏按察使,著有数部史学著作。外祖父段玉裁是著名的古文字学家,母亲段驯也是诗人。在家风熏染和母亲教育下,龚自珍从小就广泛涉猎经学、史学、古典文学、诸子百家,打下相当扎实的学问基础。其时正当乾嘉考据之学盛行,龚自珍受外祖父及师友辈的影响,自幼又养成考据的癖好,懂得如何以字说经,以经说字。而在文学上,龚自珍也很早显示了创作才华,所编词集曾被段玉裁赞为风发云逝,有不可一世之概、造意造言,几如韩李之于文章。

  摆在青年龚自珍面前的是两条阳光大道:他大有可能接替阎若璩、戴震、王念孙、段玉裁等人,成为继他们之后的新一代考据学者。他又极可能传承盛唐诗风,成为李杜韩柳的继承者。才华洋溢又满怀报国救民壮志,龚自珍自19岁未满弱冠之年开始,就向仕途发起了一次次冲刺。嘉庆十五年(1810年),龚自珍首次应顺天乡试,考中了令他很不满意的副榜第二十八名。在此后两次再应乡试,却都落了第;直到嘉庆二十三年(1818年),他第四次应乡试终于中举。

  接下来的仕进之路更是举步维艰,龚自珍于嘉庆二十四年和嘉庆二十五年再考进士试,竟都名落孙山,只好出任内阁中书的微官。道光三年的一个春夜,在得悉第四次会试落第之后,龚自珍从画屏后漫步到星月之下。放眼青冥(夜空),看到眼前浑然一体的景象,从天空孤零零的昏暗星座(帝座)到地面黑黪黪的起伏山丘,他顿时感到那突起的高山仿佛被众多小丘所妒,而帝座边上则是一片死气沉沉,这不正是当前政局状况的写照,以及朝中无能人而良才却被弃于野的可悲现象的反映吗?为此,他愤懑地写下了一首《夜坐(其一)》诗,希望月中嫦娥来听一听他的心声:

  春夜伤心坐画屏,不如放眼入青冥。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座灵。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陨少微星。平生不蓄湘累问,唤出姮娥诗与听。

  道光六年(1826年)春,时年35岁的龚自珍和魏源一同参加礼部会试,又同时落第,这是他第五次仕途冲刺的失败。屡次落第,报国无门,壮志难酬,龚自珍实在难以消融心中的块垒,却不料就在这年夏天,几位挚友相继逝世,更增添了他的伤悲和怅惘。时已转秋,心忧不平,性无稍改,志亦未泯,情却常哀,于是龚自珍直抒胸臆,遥寄哀思,一气呵成地写下三首《秋心》诗。在《秋心》(其一)中,他以如海的秋心比喻自己的内心世界,借秋魂寄托对亡友的慰藉。使他感到不平的是,自己空怀屈原那样的满腔热血,却未能挥剑杀敌于西北边陲,而只能在东南故乡吟诗吹箫。可悲的是,尽管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但昏沉的群星占领了整个天空,皎洁的月亮却坠落于林梢。试想,在这样的封建衰世,还能有龚自珍的一席之地吗?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当腰。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斗大明星烂无数,长天一月坠林梢。

  从道光元年开始,一次次的科场蹭蹬,使龚自珍逐渐认识到,像他这样胸怀世界大势、力主政治变革的异己,不可能步入黑暗的政坛和混迹腐臭的宦海。

  道光九年(1829年),38岁的龚自珍在第六次会试中,勉强地考取进士,并有机会觐见道光皇帝,当殿面试。他在这次呈上的面试之卷中以王安石变法的思想为主线,纵论天下大势,阐述大清《对策》,分析当务之急,侃侃而谈,直阵无隐,无疑使无知的阅卷诸公听罢皆大惊。龚自珍多么希望在这次面试中得到皇帝的青睐,从而使他得以效法王安石变法,施展安国治邦之才。然而现实无情地粉碎了他的雄心和梦想,他的面试遭到不公正的贬抑,他参与朝政的梦想彻底破灭,也使道光永远失去了一个能真正协助他运筹策划的主将。

  在做了几任小京官后,龚自珍再也不能忍受这种为五斗米而折腰的差事,于是在鸦片战争前夕,以侍奉老父为由,辞官回到家乡杭州。在道光十五年己亥(1839年)暮春季节的一个黄昏,龚自珍雇了两辆马车悄然离开京城,他独自一人坐在其中一辆车上,而另一辆车载着他的百卷文集。对于仕进极受挫折、服官蹉跎多年的龚自珍来说,在辞别京都时,想到马鞭一挥,直至天涯,无疑是一去不返,永远告别了那不堪回首的宦海,也挥手作别了京都西天的云彩。回望身后那一幅令人悲愤而为之叹息的图景,龚自珍的心境一时难以平静,感慨伤怀,吟下一首短诗《己亥杂诗(五)》,在表达他真挚情感的同时,更坚定地表示,即使自己成了落花,也仍将满腔热情地化作春泥,哺育未来绽开的鲜花: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随着那座暮霭沉沉下的皇城背影愈来愈淡,龚自珍的心情也变得愈来愈舒畅和开朗。一路山长水阔,满目绿肥红艳,更使他感到了一种不曾有过的轻松和解脱。弃官离京,放弃了以往的待遇,也打碎了旧日的憧憬,而这却是龚自珍的自我选择和主动决定。一生备受压抑的龚自珍,过去不甘寂寞,今后也不会消沉,他实际上已决心以此次出走为起点,继续为批判皇帝和革新社会而奔走呼号。

  遗憾的是,在南归并完成《己亥杂诗》两年之后,正当中国刚刚跨进近代社会门槛时,龚自珍竟暴死于江苏丹阳的云阳书院,他的死因成了中国文坛的又一个不解之谜。这一年,龚自珍刚过知天命之年。在新旧势力激烈较量和斗争方殷之际,经世致用学派的一员大将和勇士龚自珍倏然消逝,不能说不是中国近代化的一个重大损失。

  带着一生追求更法的未酬之志匆促离去,也成为龚自珍的一大遗恨。而使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另一恨事竟是他的长子龚橙留下的一桩公案。龚橙初名珍,后改名橙,字公襄,又字孝拱,以字行。他生性狂傲、喜空谈,世称狂士,晚年卒以狂死。狂士龚橙后来流落上海,凭借其流利的英语投靠了英国公使威妥玛,行动有护卫跟从,月致万金。从此龚橙是汉奸的说法开始流行,而他导引英军焚烧圆明园的说法也产生了,并且越传越奇。

  但也有不少人对此说法表示了怀疑,认为龚橙佐幕英国人的做法为人所不齿,且行为怪僻,人畏而恶之,但把导引英军焚烧圆明园一事与他联系起来,有些不合情理。当时在京官员的日记,如《翁文恭公日记》、《越缦堂日记》,及清廷公文、奏折以及参加焚园的侵略者回忆录里均无此记载,这就使有些人对此说法表示了质疑,认为根本就没这种事情。

  此事究竟是真是伪,至今仍是个谜,也许成了让九泉之下的龚自珍难以安息的一宗心事。

  三

  现代人大概多是从《己亥杂诗(一二五)》短诗中听说龚自珍大名的。这首传诵一百八十年的传世之作,已成为今天初中生必读必背的古文篇目: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这首诗是龚自珍辞官回乡途中所写。当时他途经镇江,恰逢当地人抬着玉皇、风神、雷神等天神祭拜祈雨,见赛玉皇及风神、雷神者,祷词万数。道士乞撰青词(诗人自注)。青词本来是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供道士在斋醮仪式上献给天神的奏章表文,龚自珍应邀撰写,却是借鬼神说苍生,以祷词论政局。诗人以霸气行之,一气呵成写下这首具有雷霆万钧之势的政治诗。

  康熙、雍正、乾隆祖孙三代的文字狱,足足对知识分子残酷迫害了百年以上,不仅使文化领域形成了万马齐喑的沉闷局面,而且连科学技术也无故陪绑,在中国也成了一大禁区。鸦片战争前夕,清王朝陷入山穷水尽的绝境,但垂死的反动统治却变本加厉,先进思想被禁锢,有用人才遭扼杀。昏沉、庸俗和愚昧的阴霾笼罩着华夏大地,朝廷内外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状态,即闻一多笔下的那一沟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涟漪。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闻一多《死水》)

  在这潭死水中,作为社会中坚的士大夫屈服于专制政权,只能阿谀谄媚,歌功颂德,而不允许有个人的思想、尊严和人格,洪吉亮案就是一个例子。从乾隆、嘉庆到道光年间的几十年中,贪官数量之多、贪污数额之巨,可谓史无前例,而且积重难返。嘉庆年间供职于翰林院的洪吉亮上书皇帝说:现今州县官的罪恶,比十至二十年前增加百倍,上敢毁朝廷的法令,下敢竭百姓的资财,一人据有百人之田,一家占有百家之屋。在习惯于听喜不听忧的皇帝面前,竟敢如此大胆地直言极谏,岂非揭了皇帝的疮疤?于是洪吉亮立刻被捕下狱,发配新疆。

  在龚自珍看来,造成这种腐朽的政治体系和丛生的社会弊病之根源,就是一夫为刚,万夫为柔的独裁君主,他是人间的万恶之源。因此龚自珍向世人发出振聋发聩的疾呼,把犀利的笔锋直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封建皇帝,为众多思想敏锐而又缺乏回天之力的知识分子喊出了心声,也为后人留下了这首气势磅礴的名诗。

  九十五年后,历史又重现了龚自珍曾经面临的一幕,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鲁迅悲愤地举起他的金不换小楷笔,承袭、创造和发展了《九州生气恃风雷》的思想和艺术,写下了名篇《无题》:

  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当时正值国土遭到日军铁蹄蹂躏,千万人家破人亡,田园荒芜,而掌权者却压制抗日言论,查禁包括鲁迅、茅盾等人在内的作品。但在悄然无声中,与群众心心相通的作者,已经感受到人民的怒吼将如轰雷般地在无声中爆发。

  《九州生气恃风雷》一诗是由三百一十五首诗组成的著名大型组诗《己亥杂诗》中第一百二十五首。《己亥杂诗》是1839年龚自珍辞官南归,后又北上接取家属,在南北往返的途中写成的。己亥是我国古代用天干地支法来标记的年月,1939年是旧历己亥年。组诗以作者一生经历为主线,记叙生平、著述和交游等,题材广泛,内容庞杂。诗人通过诗文纵论国事,讥切时政,借题发挥,诋排专制,集中反映了作者高度关怀民族、国家命运的爱国激情,也充分表达了作者期盼变革的思想和对未来的憧憬、呼唤。龚自珍以《己亥杂诗》奠定了他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的杰出地位,赢得了如柳亚子所说的三百年来第一流的美誉。

  《己亥杂诗》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是抨击时弊。其一是忧国忧民,关心人民疾苦,揭发统治者的无能和对民间的搜括。一天,诗人行抵淮浦(今江苏淮安)投宿,晚上听见纤夫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就循声来到河畔。映入他眼帘的是篝火烛天,上千喊着号子的纤夫挥汗如雨,奋力将一艘艘漕船拖进船闸。目睹纤夫为维持日渐衰败的国家所付出的艰难辛苦,一种发自内心的歉疚之感油然而生,他不禁热泪横流,脱口吟唱:

  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穈太仓粟,夜闻邪许泪滂沱!

  (五月十二日抵淮埔作)

  在《己亥杂诗(一二三)》中,诗人指斥当朝权贵从不关心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盐铁生产、税收和水利等问题,只知道一味依赖东南的漕运,搜刮东南百姓的粮财,不择手段,竭泽而渔。中央额定每亩三升的税赋,经过层层加码,乡民实缴已变成斗余,在不堪忍受的情况下,他们只好宰杀耕牛,弃农出走,另找生路:

  不论盐铁不筹河,独倚东南涕泪多。国赋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胜栽禾。

  农村的凋零、农业的衰萎,预示着帝国大厦的倾倒在即。龚自珍这位中国近代维新改良思想的先驱,冷窥世风,独察先机,充满忧虑地指出:当今社会已经进入了日之将夕,悲风聚至的衰世!

  其二是对禁烟斗争的关注、对国家命运的关注。诗人在津梁条约遍南东(《己亥杂诗(八五)》)一诗中叙写了鸦片的危害,又在《己亥杂诗(八七)》中写道:

  故人横海拜将军,侧立南天未蒇勋。我有阴符三百字,蜡丸难寄惜雄文。

  这是一首怀念虎门销烟英雄林则徐之作,故人就指林则徐,林则徐是诗人的十年之交。1838年,龚自珍曾经想随林则徐南下广东,参加禁烟行动,因事势有难言者而未成,他送给林则徐一篇《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及砚台一方,砚台为一紫端,背后摹刻了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希望林能像快雪时晴一样雷厉风行地革除积弊。己亥年(1939年)四月,林则徐销毁鸦片二万余箱,诗人将他比做汉武帝时出征东越的横海将军,赞他横行海上,拜将领兵,但内有掣肘,使他有侧立之忧,功勋未就。诗人担心故人,想把自己的三百雄文策略密寄给他,无奈却又有难寄之叹。

  在《己亥杂诗》的最后一首诗中,龚自珍为万马齐喑的时代毫无改变、潦倒落拓的经历却一如往常,发出了深沉的感慨:

  吟罢江山气不灵,万千种话一灯青。忽然搁笔无言说,重礼天台七卷经。

  一部挑开历史黑幕、冲破时代浊流的巨篇《己亥杂诗》,到此就戛然搁笔了。但是三百一十五首诗的灵气、个性和脉络却凝聚于山河,影响着后人。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盛年早逝,成了缤纷的落花,但他却永远滋养和扶持着后来绽放的无数鲜花。

  四

  龚自珍的文学创作涵盖各个方面,既有政论及学术论文,也有记人物、述行旅的作品及各种抒发人生感想的杂文,更有大量的诗及词。龚自珍的议论纵横无羁,富有感情色彩,他的杂文具有更强的文学性。而他的诗则以思想的深刻性和艺术的独创性,表现了前所未有的新特点,开创了近代文学的新篇章。

  位卑未敢忘忧国,在宦途一直位于下僚最终亦无出头之日的龚自珍,和当年的杜甫、陆游一样,密切地关注着天下大事,不倦地议论着朝廷时政。他以特有的政治敏感性及远见卓识,力主移民屯垦新疆,巩固边防(《西域置行省议》);指出鸦片入侵对于中国的巨大危险(《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罢东南番舶议》)。他通过对社会问题的深入思考,写下了不少揭露封建政治根本性弊端的作品,如《乙丙之际著议》、《壬癸之际胎观》、《古史钩沉论》、《明良论》、《尊隐》、《论私》等。1839年他在著名的《病梅馆记》中,痛击了因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而造成病梅的时代病根。从他记叙人物、行旅的许多作品中,不仅可以看到他兀傲不群的个性,而且还能感受到他对所处衰世的独特观察。

  龚自珍是一位历史学家、一位政治家,他的诗饱含着丰富的社会历史内容。在诗歌的艺术上,龚自珍又受庄子和屈原的影响,自称庄骚两灵魂,盘踞肝肠深。他的诗歌是抒情、议论艺术形象的统一体,丰富奇异的想象、多种多样的风格和绮丽多彩的语言使龚自珍的诗歌具有浪漫主义色彩,又焕发着独有的凌厉剽悍之气,正如近代词人、学者谭献在《复堂日记》中所评:以霸气行之。

  龚自珍从15岁开始诗编年,到47岁时共有诗集二十七卷。由于他的诗是贬斥时政的伤时、骂坐之作,被一般文士视为大不可,因此曾有过几次戒诗的经历。第一次戒诗始于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秋,次年夏因考军机章京未被录取,遂赋《小游仙》十五首而破戒。道光七年(1827年)十月在编了两卷《破戒草》后,他又一次发誓戒诗。最终因愤慨于他的诗不能为腐朽庸俗社会所容忍,龚自珍又破戒作诗,主要内容仍是伤时、骂坐。传世的六百多首龚诗,绝大部分是他中年以后的作品。

  作为一个时代的先觉者、一个不甘遁世自适的志士,龚自珍与世俗落落寡合,加之年仅23岁就经历了丧妻之痛,因此他常常是孤独抑郁的。他在佛学、音乐中寻找人生的寄托,在沉闷的人间寻求性情之真,写下了一定数量悱恻哀艳的情诗,记录了寻求美丽的人生梦想,表现了他多情易感的一面。但在他的性格中,更多的则是豪放任侠、睥睨俗世的一面。于是,寄寓着绵绵幽思与哀怨的箫和象征七尺男儿豪情壮志的剑,也就成了他在诗词中反复使用的意象: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又忏心一首》)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秋心》)按剑因谁怒?寻箫思不堪。(《纪梦七首》)沉思十五年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丑奴儿令》词)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漫感》)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这是出现于龚自珍早年写的词《湘月》中的箫和剑。龚自珍善诗是世人皆知,其实他也擅于词,《湘月》抒写作者离开家乡杭州十年中遭受挫折的感怨,是龚词中的代表作:

  壬申夏泛舟西湖,述怀有赋。时予别杭州盖十年矣。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春草,顿惹清愁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此词作于嘉庆十七年(1812年)。这年三月,由副榜贡生考充武英殿校录的龚自珍侍其父离京出任徽州知府。四月,陪其母到苏州探望外祖父,并与表妹段美贞结成伉俪,其后携新婚之妻返回故乡杭州。

  新婚本应该充满喜悦,而十年后重归故园更应满怀激情,但因为只做了一个校勘图书的小官吏,与自己的远大志向相去甚远,龚自珍内心十分苦闷,只能将一腔忧思融进苍茫无际的湖光山色中,甚至料想乡亲——钱塘名妓苏小小也定会嘲笑他的无所作为。看到美丽的西湖也是一片日薄西山、惨淡萧条的景象,真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人生理想呢?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幽怨和狂放、深情和豪迈,构成了他心灵世界中的两面。

  在走过一段孤傲悲慨的人生旅程后,当龚自珍48岁辞官离京南返时,似乎醒悟到少年的豪情壮志及老来失意尽消。回归后的苍凉和万千的喜怒哀乐一起浮现眼前,真正感到了人生的无奈。他在《己亥杂诗(九六)》中叹息道:

  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

  这是剑、箫意象最后一次出现在龚自珍诗词中,至此他以苍凉归棹、万千哀乐之词,了结了萦绕他一生的剑箫心事。

  龚自珍的剑,令人想起酒为剑歌雄的李白,想起夜夜龙泉壁上鸣的秋瑾;龚自珍的箫,又不由得令人联想到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杜牧,联想到小红低唱我吹箫的姜夔。爱剑的人往往豪情万丈,喜箫的人总是柔情万种,而龚自珍却罕见地将两者糅合、集中于一身。

  龚自珍的朋友洪子骏在为他作的《金缕曲》中曾问:侠骨幽情箫与剑,问箫心剑态谁能画?谁能画?答案不问自明,当然只有龚自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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