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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断肠人的断肠声——宋、明才女朱淑真、冯小青

  一

  当年在浙江大学求学时,我因刻苦用功、钻研功课而备受师生称许。然而连我自己也不曾料到,在念到四年级时,一场闪电般的恋爱与失恋让我内心郁闷不已。在此后难熬的日子中,我不断阅读中外爱情诗篇以求解脱,遇上心底恰似旧时友的诗句就熟读背诵,有些还背得滚瓜烂熟。

  有两首最难忘的诗作,至今仍储存于心灵深处。其中一首是德国诗人海涅《诗歌集》的开篇《梦影曲》:

  我从前梦见过热烈的爱情,

  梦见美丽的鬈发、桃金娘和木犀草,梦见甜蜜的嘴唇和辛酸的话语,梦见忧郁之歌的忧郁的曲调……

  另一首则是南宋才女朱淑真的《生查子》(《生查子·元夕》)。当时在校园内的新华书店看到一本《唐宋词一百首》,偶尔翻阅,读到了这首词,觉得恰好道出了我内心的惆怅和痛苦,就以0灡34元的不菲价格买下来了: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元夜灯市的辉煌景象又重新回到眼前;月下柳前的浪漫约会,却已经不堪回首。物是人非,犹念前盟,孤身凭栏,泪湿青衫。短短八句话,一唱三叹,回味无限,不禁勾起人面桃花的怅然记忆,那种红酥黄藤的伤感心情也油然而生。如此绝妙佳词,使我不能不对这首《生查子》的作者刮目相看,并对之产生浓厚兴趣。词后还附有作者介绍,其中写道:

  朱淑真,南宋钱塘(现在浙江省杭州市)人。据说她的丈夫是个庸俗的商人,结婚后的生活很感痛苦。她写的诗词题作《断肠集》,可见作者的境遇和心情。

  后来我才知道,对于《生查子·元夕》的作者究竟是谁,长期以来颇有争议,或说朱淑真,或说欧阳修,还有误作秦观的。最早在南宋初曾慥所编《乐府雅词》中记载此词是欧阳修所作,赞同为欧阳修所作的还有清代王士祯、陆以湉、况周颐等;清代撰修的《四库全书》更认定词为欧作。认为是朱淑真所作的首推明代杨慎,明代出版的朱淑真《断肠集》就收有此词;持此观点的还有明末藏书家毛晋。《情史》、《游览志余》和许多清人笔记,也都认定词为朱淑真作。这一争论直至现代仍未平息,季工著文称词为朱淑真作,而胡云翼、俞平伯、姚奠中等人则认为是欧词。

  不过现在较多学者认为,《生查子·元夕》的情感、风格、笔调,与欧阳修的其他诗文相比,判若出于两人之手,因而应该更像朱淑真的作品。此词一说欧阳修作,但《六一词》与其他词集互杂极多,不足为凭。力辨此词非朱淑真所作者如《四库提要》,乃出于保全淑真名节暞,卫道士心态,何足道哉!细赏此词,似非六一居士手笔,实乃断肠之声。对于学者考证、争辩的结果我并无多大兴趣,我是实实在在地通过这首流传甚广的词,认识了杭州才女朱淑真的。

  自号幽栖居士的朱淑真,约于高宗绍兴五年(1135年)出生在钱塘一个仕宦之家,其父曾在浙西做官,家境优裕。她自幼聪慧,博通经史,能文善画,精晓音律,尤工诗词,是一个清才丽质、风流蕴藉的西湖才女。有关朱淑真的籍贯身世历来说法不一,除说是浙江钱塘人外,又有祖籍安徽歙州(今安徽歙县)之说,《四库全书》中则定其为浙中海宁人。

  史书对朱淑真的生卒身世、婚姻家事都鲜有记载,相传她由父母做主,嫁给了一个文法小吏,婚后生活郁闷孤单。年纪轻轻的她,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过早地走进了晚年李清照那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凄凉境界。后人指责朱淑真的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致使她抑郁而终。其死后葬于杭州青芝坞。

  朱淑真在短暂的一生中写下大量诗词,艺术成就很高,后世称之红艳诗人,并常以词中双璧将其与李清照相提并论。她一生如同笼中鸟般地囿于家庭小圈子之中,作品内容也多为个人爱情生活。一生中经历的重大转折和强烈反差,使她的诗词从早期明快、清婉、缠绵的笔调和风格,变为后期的忧愁郁闷,幽怨伤感。

  古代才女李清照不仅精通诗词,并且擅长书、画,通晓金石,而朱淑真的文才也不输于其前辈词人。她的书画造诣很高,尤善描绘红梅翠竹。明代著名画家杜琼在朱淑真的《梅竹图》上曾题道:观其笔意词语皆清婉……诚闺中之秀,女流之杰者也。明代大画家沈周在《石田集·题朱淑真画竹》中也道:绣阁新编写断肠,更分残墨写潇湘。

  杭州历代多才女,最早出名的是苏小小。苏小小只不过是一位钱塘名妓,却因其才、其貌、其风流韵事和爱情佳话而名传千古,受到永不休止的讴歌,名气甚至不亚于白居易、苏东坡。其实苏小小或许只是个虚拟人物,而且平心而论,她没有什么像样的诗文传世,就才气、造诣来说,朱淑真远远超过了苏小小。但是苏小小作为一个出类拔萃的红粉佳人,高度重视个体生命,大胆追求自我爱情,这种情操和精神却又远远高于生活在其之前和之后的许多名媛淑女,也是在不幸婚姻的无情罗网中苦苦挣扎、悒悒抱恨的朱淑真所不及的。

  朱淑真尽管才情超绝,著作甚丰,然而如同一颗蒙上厚厚尘垢的明珠,在社会上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认识和重视,而且女性的身份更使其没有社会地位。她那庸俗的丈夫,埋葬了她的青春和生命;而她那无知的父母,又将其绝大部分诗稿付之一炬,这是她与之相伴和赖以生存的精神财富,更是一笔珍贵的民族文化遗产。一位百年一遇的中华才女,差一点变成了一缕缭绕的孤烟,无声无息地消失于深不可测的历史云海之中。幸亏两位同代文人发现了她,并对她的遗作进行了迟到的抢救,才使她幸免于被完全湮没。

  二

  才女朱淑真遗恨而去,她的诗词却在杭州旅人中广为传诵,尤其引起了一位客居杭州的文人魏仲恭的极大注意。魏仲恭从另一位文人王唐佐为朱淑真书写的传记中了解了其人其事,十分同情朱淑真的不幸遭遇,又看到她的一些如泣如诉的幽怨之作,悲不自胜,于是决心搜集她的遗作并为之传世。最终收集了十卷诗词,计三百五十余首,据说仅为她全部诗词的百分之一。

  翻阅朱淑真的诗词,那含悲吐怨之情、愁肠寸断之意,使魏仲恭深深地陷入悲哀的共鸣之中。断肠人写下的断肠诗,字字扣打着魏仲恭的心: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谒金门》)

  岁暮天涯客异乡,扁舟今又渡潇湘。颦眉独坐水窗下,泪滴罗衣暗断肠。

  (《舟行即事七首》之一)

  魏仲恭认真地整理、编辑了朱淑真的诗集,并为之作序,题名为《断肠集》。他在《暣断肠集暤序》中云:(朱淑真)每临风对月,触目伤怀,皆寓于诗,以写其胸中不平之气。竟无知音,悒悒抱恨而终……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一位可敬的文人,抢救了一位可怜才女的遗作并使之传世,不讲条件,不计报酬,这难道不正是我们今天千呼万唤的一种精神吗?

  朱淑真以其无比忧伤的诗词,泣诉了她悲剧的一生,吟者断肠,闻者肠断。如无数中国古代女子一样,她的悲剧也是由父母做主的婚姻造成的。才貌出众的朱淑真,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给了一个庸碌无才、俗不可耐的小吏,情趣迥异,同床异梦,有什么幸福可谈!婚姻远离美满,家庭远离完整,人生远离现实。于是,以诗当哭、以泪洗面,成了朱淑真婚后的全部生活。

  如果说诗和词是朱淑真的生命,那么愁和恨就是她的灵魂。生命与灵魂须臾不离地紧密结合,使才女的笔端怨声冲天,哀情动地,呕出来的是残缺的心和流不尽的泪。

  一个孤寂悲愁的闺中少妇,在失眠的夜晚,惟有明月忠实地陪伴她,着意地怜悯她。夜成了朱淑真躲避繁华世界的精神港湾,月则是载着她漫游寂寞夜空的美丽船帆。她仰望明月,喜爱明月,但却不愿看到团圆的满月。月好像也对她予以特殊的怜悯和关顾,向她展示的是一弯缺月。尽管她对月说道: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但这能是真正发自她内心的心里话吗?

  山亭水榭秋方半,风纬寂寞无人伴。愁闷一番新,双蛾只旧颦。起来临绣户,时有疏萤度。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菩萨蛮》)

  卷帘待明月,拂槛对西风。夜气涵秋色,瑶河度碧空。草根鸣蟋蟀,天外叫冥鸿。几许旧时事,今宵谁与同?

  (《独坐》)

  夜久无眠秋气清,烛花频剪欲三更。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明。

  (《秋夜》)

  除了明月之外,使朱淑真感到千种怅情、万端愁绪的是明媚的春光。尽管春日也唤起她的春愁,但是春天的消逝却更引起她对好景不长、人生无几的绝望感觉:

  风光紧急,三月俄三十。拟欲留连计无及,绿野烟愁露泣。

  倩谁寄语春宵?城头画鼓轻敲。缱绻临歧嘱咐,来年早到梅梢。

  (《清平乐》)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青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蝶恋花·送春》)

  有一首《减字木兰花》词,可称是朱淑真的代表作。在这首词中,词人以五个紧紧相连的独字,诉说了自己行则形单影只、坐则顾影自怜的孤苦伶仃处境。深居闺门的她,在黯淡的寒灯下独守长夜,让痛苦的泪水冲洗残妆。此状此景此情,又何异于曹雪芹所言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有梦的从前早已消逝,而今是心凉如冰,万念俱寂,早已无梦可做了。多愁多病的词人,满腹心事对谁言?剔尽灯芯等天明,可是明天又能为她带来什么希望呢?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单调的生活,苍白的人生,贫乏的爱情,痛苦的精神,朱淑真的一生是如此的百无聊赖;而她简单的经历又是如此的一目了然。然而,于无声处听惊雷,这位小家碧玉竟然写出了如此大量的传世佳作,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对于她作品的艺术水平,近代陈延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论:朱淑真词,才力不逮易安,然规模唐、五代,不失分寸。如年年玉镜台暞及春已半暞等篇,殊不让和凝、李殉辈。惟骨韵不高,可称小品。

  对社会阅历贫乏、生活天地逼仄的朱淑真过于苛求,要她达到李清照那样的骨韵,甚至写出苏、辛那样的惊世作品,就未免有失偏颇。其实从她的笔端流出的断肠佳作中,字字滴泪地泣诉生平,声声啼血地控诉社会,就已经足矣。

  倒是近代词人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的一番比较,对朱淑真予以更多肯定:

  淑真清空婉约,纯于北宋;易安笔情近浓至,意境沉博,下开南宋风气。

  三

  不幸的朱淑真也有过幸福的时刻,只不过如同昙花一现,倏然而逝。这是后人从她的诗词中推测出来的,其中一首追忆爱情生活体验的小词《清平乐·夏日游湖》,给人们留下了许多想象空间: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由于一霎黄梅细雨,老天留客,游湖的我与情郎不得不避雨小驻。一对恋人躲进一处清幽静谧的处所,机会促使情到深处,环境酿造爱意更浓,令我难以自持,于是娇痴不怕被人猜,撒娇弄痴,顺势倒在情郎的怀里。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在依依不舍地分手后,归来懒倚在妆台旁,还在心荡神迷中的我,痴痴地回味着刚才的缠绵情景。

  这位曾经与朱淑真幽会西湖、漫游湖滨的白马王子是谁?这的确颇费猜测。有人认为是她少女时代的男友,有人断言是她婚后的情人,也有人分析这位男子纯属子虚乌有,是一个极度渴望爱情的少女或少妇所做的彩色之梦。然而在男女授受不亲的社会中,特别是在礼教特别森严、纲常极其苛刻的南宋时代,这种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大胆放诞的举动本已冲破底线,而朱淑真又竟公然以白纸黑字将此公之于众,必定受到封建卫道士们的讥讽和斥责。而这正是富有自我性格、风格的朱淑真!

  从朱淑真一些诗词中得到的印象,她在少女时代应该充满快乐和幻想,她在婚前的爱情经历又着实令人同情和感叹。朱淑真在《生查子·元夕》一词中留下了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的遗恨,又在另一首《元夜》(三首之一)诗中深情回忆了元夜和情人约会的情景——沉浸在爱河中的一对年轻人,徜徉于花市却并不想观灯,而是享受着自己的幸福时刻。他们望着月亮,希望它能够善解人意,变得更朦胧、更暗淡些,顾全他们得以彼此缠绵相爱的难得机会。当又要分手时,她想到未必明年此会同,再一次触动了那根伤感的神经: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吹鼓斗春风。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待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不管是主观的臆造还是真实的存在,在朱淑贞的脑海深处,一直有一个风流倜傥、丰采飘逸的翩翩儒生。她日夜思念和呼唤着他,但却只能在云水间与他悄然相逢、瞬间幽会,连在鹊桥处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机会都无法得到,那种怅惘而苦闷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

  昨宵结得梦夤缘,水云间,俏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江城子》)

  记得在我们的青年时代,有一首大家很爱唱的苏联歌曲,歌名叫《红莓花儿开》,歌词是这样的: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的心腹话没法说出来。

  在樊笼般的小天地中生活的朱淑真,其内心的痛楚和怨恨是那个徘徊在田野小河边为单相思而惆怅的苏联姑娘所无法想象和了解的。与一个平庸粗俗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过着被爱情遗忘和抛弃的婚姻生活,这种状态和心情对于现代女性来说,不啻恍如隔世的野蛮传说了。

  作为一个被侮辱者和受伤之人,朱淑真曾凭借自己微弱的声音在黑暗中抱怨、泣诉。她在《愁怀》一诗中,以鸥鹭与鸳鸯根本不宜同处一池,借喻不该将两个才貌根本不般配之人强拉到一处,就如同春神倘若不为花儿做主,还不如不要让其生长出那连理枝。短短的诗句,沉痛地诉说了自己所嫁非偶的痛苦心情,坦率地对毫无文采、缺乏情趣的丈夫表达了不满情绪。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她又通过另一首《菊花》诗,表达了自己不屈的意志,以及对世俗礼教的抗争精神和对独立人格的顽强追求:

  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由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在大好的青春年华,朱淑真带着吐不尽的情丝,噙着流不完的思泪,魂归离恨天。史籍上没有为她留下一页之纸,文坛上也没有给她留下一席之地,幸亏那位魏仲恭,伯乐追踪逝马,发现了这位才女,使朱淑真的芳名得以与世长存。

  ……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呜呼,冤哉!予是以叹息之不足,援笔而书之,以慰其芳魂于九泉寂寞之滨。

  魏仲恭的《暣断肠集暤序》,为世人留下了一点仅存的才女的信息,也为才女送去了一纸迟到的唁函。

  四

  然而,余杭城内、西子湖畔,像朱淑真那样抱恨终生、遗恨人间的年轻才女何止她一人。在她之后,又一位客居西湖的柔媚才女冯小青,以其18岁的青春妙龄,告别了她深深眷恋但又痛感与之无缘的美好世界,在她生前所居的孤山下梅树丛中留下了又一个新的恨迹,在歌舞永不休止的西湖开辟了又一处凄凉境界。她成为寂寞地安眠在西泠桥畔的苏小小的近邻好友,从此两位薄命佳人可以面对面地讲述自己的凄婉身世了。

  冯小青是备受明清小说家青睐的一个红角。她原为广陵(今扬州)的世家女,本名玄玄,婚后因讳与丈夫同姓,故以字号小青习称。小青出生于官宦之家,父亲冯紫澜受封为广陵太守,自幼过着锦衣玉食、呼婢唤奴的生活。她生性颖异,过目不忘,加之才貌出众,十分惹人喜爱。当长到10岁时,一个化缘的老尼来到太守府对其点化,要度她出家,并叮嘱其母说小青命薄,要么出家,要么勿读书识字,也许还可有30年的阳寿。冯母听后岂能相信,一笑置之。

  建文四年,燕王朱棣篡权即位,因冯紫澜追随建文帝朱允炆,冯家遭灭族之灾。年方及笄的冯小青恰好随远亲杨夫人外出而幸免于难,但从此流落杭州,在富贾冯员外家中沦为寄人篱下的孤女。不久,小青与风度儒雅的冯家公子冯通相遇相识,冯通对她一见钟情,瞒着发妻崔氏与其倾谈往来,最终以妻子不曾生育为由向父亲提出了纳妾的要求。

  关于小青自广陵迁徙杭州的版本颇多,其中一说是冯母为扬州艺师,小青从小跟着学艺,因仪容俊秀,举止大方,深受人们喜爱、称赞,因此富家公子慕名厚聘。后来从杭州城来了一个冯姓纨绔子弟,对小青垂涎三尺,不惜以重金纳其为妾。冯母见钱眼开,小青就被轻率地推进了地狱。

  冯通喜得佳丽,与小青欢度蜜月,对她百般的轻怜蜜爱。但此人性贪女色,却又十分惧内,想娶小老婆,又是个妻管严。妻子崔氏偏偏是个妒意很强的悍妇。当崔氏看到冯通与小青双双入室,特别是见到小青那种妩媚嫣然的神态时,醋意已上升到不能自控的地步,也就不可避免地揭开了小青爱情悲剧中最悲惨的一幕。

  崔氏经常无事生非,无端大发淫威,使花容月貌、才情无双的小青不断受到风雪冰霜般的虐待和摧残。而令小青最失望的是,站在她身后的那个男人,那棵她唯一赖以依靠和庇荫的大树,竟是一枝软弱无力的柳条。

  在崔氏的强令下,冯通迫不得已将小青送入冯家在孤山梅屿的别业,身边仅有一老妪与之相随。梅屿别业位于西子湖畔,山静水寂,人远楼空,宛似一座坟丘,几无人间的气息。幽禁于此的小青,孤独无依,形影相吊,从眼里到心头都是一片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世界。暮送夕阳西沉,薄霭锁山,晨迎旭日东升,霞光映池,日长如年,夜阑无眠,她在独自伤神和饮泣中,数着一天天日子,写着一首首悲诗。

  冯家的梅屿别业与宋代梅妻鹤子的林逋隐居之地相毗邻,隐士虽逝,白鹤亦飞,但大片古梅犹存。梅开梅落,如同人生盛衰,小青徘徊梅花树下,观梅生情,不由得联想起自己飘零凄苦的身世而黯然落泪,和着泪在林逋故宅洒下一首《无题》诗寄其幽怨: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梅屿别业与西泠桥畔的苏小小墓仅咫尺之遥,苏小小这位南齐佳人自然是可以与小青进行心灵对话的知己。小青祭拜苏小小墓,金樽酹芳魂,以寂静的诗文和无言的字句,向同病相怜的前辈诉说自己的心声(《无题》或《拜苏小小墓》):

  西泠芳草绮粼粼,内信传来唤踏青。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孤单无人伴,郁闷诉与谁?每到难熬难眠的黑夜,小青只能借助梦游的机会,向从小钟爱她如同掌上明珠、而今与她阴阳两隔的父母寄去遥遥思念(《无题》):

  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见说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

  一别无影踪,何日君再来?小青记着夫君临别的承诺,切切盼望着心上人的到来。一天冯通真的来了,然而刚待细叙别情时,崔氏已派人催归,无情棒打散鸳鸯。从此望断秋水,不见夫君复来,小青深知今生的希望殆尽,只好让它快快走完,以便尽早化作来世的并蒂莲(《无题》或《拜慈云阁》):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一个晚上,风声萧萧,雨滴空阶,四顾悄然,愁心欲碎。在难熬的不眠之夜,小青取出《牡丹亭》再三咏玩,虽是旧读之书,但在凄风苦雨之夜重读,更觉伤情。及至读到寻梦、冥会诸出戏时,不觉低首沉吟,掩卷而叹:我只道感春兴怨,只一小青。岂知痴情绮债,先有一个丽娘。于是援笔赋成一首伤心的《无题》诗: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怎禁得住这种巨大的精神折磨和摧残?小青从此天天不食,郁郁成病,渐渐茶饭不思,人变得病弱恹恹。在病榻上,她抱着琵琶,一遍又一遍地弹唱着自撰的天仙子:

  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黑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零零清凉界。

  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捻裙双带。

  有人认为,小青的才情高于明代的所有名媛。不管此话是否过分,但小青在被幽禁期间写下的许多诗词所诉说的悲愤凄凉之情,足以令时人和后人心酸与心碎了。

  直面世界、看透了人生的小青,已下决心不做肮脏、罪恶王朝的蠢女愚民了;对她来说,选择死,可能是最轻松和潇洒的解脱。当病情日益变得沉重时,小青固执地拒食拒药,只是每天饮一小盏梨汁。尽管病体不支,然而在死神面前的她,依然保持浓妆艳服,绝不草草梳裹,即使在昏晕之中也是拥着被单斜倚而坐,断不蓬头垢面地躺卧于床。小青此举,是要维持自己的尊严,保持自己的美丽。

  一日,已经病入膏肓的小青忽然心血来潮,强行支起身来描眉化妆,并要老妪立即请一位高明的画师来为其画像。画师一连为小青画了三幅肖像,第一幅她不满意,认为仅画出形,未画出神;第二幅她仍不满,觉得神是画出来了,但显得过于庄重,风态不见流动;直到第三幅画,画师终于把握了她的神韵,画出了她的风雅,她才心满意足地点头称是。画师走后,小青将画像供在榻前,强支病体扶几站立,焚香祭奠,一时涕泪交流,恸哭几绝。她命老妪捧过笔砚,为她惟一的亲戚杨夫人写下一封遗书,信末赋下一首绝句,曰:

  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惟有旧朱门。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小青将遗书托付服侍她的老妪收藏好并设法寄给杨夫人,又拜托老妪藏好自己的画像,同时将几件花钿转赠其女儿。在一一仔细交代完毕后,年仅18岁的小青神态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遗恨离世,但却容光藻逸,衣态鲜妍,如生前无病一般。这样的自敬、自重,恐怕是百年修行也难以达到的。

  小青死后,冯生直到傍晚才闻讯踉跄赶来,披帷一见,只见她依然容光焕发,神采奕然,如生前无病一般,不觉长号顿足,呕血升余。崔氏也随之而来,狠毒地将搜得的诗卷和画像焚烧一空。幸留于世的小青余诗,有的是从送给老妪女儿的花钿纸上找到的,有的是从小青卧处窗缝中的残纸中觅得的;又有人从拾到的一幅手卷上面读到了小青手迹《寄某夫人》。

  哀哉!人美如玉,命薄如云;瑶蕊优昙,人间一瞬。才女小青以其十八春秋的短暂一生,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和怀念。据说冯通的酒友刘无梦路过梅屿,在小青故居拾得的残纸中读到她写的《南乡子》词残篇:数尽恹恹深夜雨,无多,也只得一半功夫,读过这三句后,惊叹其才,认为即使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作品中,也找不到这样的佳句。

  小青的墓葬在孤山,后人络绎不绝地前往凭吊追思,特别是女诗人、女词人,触景生情,写下篇篇痛惜伤感的诗词:

  重到孤山拜阿青,荒榛茅棘一沙汀。烟沉古墓霜寒骨,雪压残碑玉作铭。幽恨不随流水尽,香魂时逐蓼花零。劝君更礼慈云侧,莫堕轮回作小星!

  (清·张蕙《题壁》)

  日日画船箫鼓,问湖边艳迹,说也模糊,桃花三尺小孤坟,棠梨一树残碑古。

  春烟杨柳;秋风荻芦。粉痕蛱蝶;红腔鹧鸪。玉钩斜、谁把这招魂赋?

  (清·吴藻《皂罗袍·吊小青墓》)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本来是客观规律、人生道路,但是往往在这涉及人生前程的三岔路口,封建的宗法礼教却把一批又一批的男女青年推向死胡同。而对于许多女性来说,这不是此路不通、请君回头的死胡同,而是前无去路却又不能转身的生命尽头。在绵延几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中,谁也数不清有多少女子年纪轻轻地就被逼上绝路,其中不乏名媛才女。这些才女过早地殒灭,实在是中华文化的重大损失;同时也幸亏这一部分女中俊杰,正是由于她们写下了篇篇诗文,才在中国这台古老而笨拙的留声机上留下了一代代中国女性的呻吟、泣诉和呐喊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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