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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鹤归何处——北宋诗人林逋

  一

  西湖白堤尽头,那座著名的孤山,常使我联想起绍兴山阴道终端的兰亭,两者形似不多,却颇有神似之处。如果仅以江南园林的身份比较,它们的风格各异,相去甚远;然而就两者都是文坛胜迹而言,又显出了它们的共通。

  兰亭以聚而著称,由书圣王羲之召集的修禊觞咏活动,开创了在兰亭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文人雅集之先河,遗风至今犹存。孤山则以隐而闻名,诗人林逋以自己隐居不仕的一生,在孤山留下了梅妻鹤子、淡泊人生的隐士高洁之佳话,后人羡叹不绝。绍兴的人文景观很多,但兰亭始终是最受人们宠爱的一处;而对于湖山胜景远多于文史古迹的杭州来说,孤山则是弥足珍贵了。

  孤山耸立于西湖的清波之中,山不高而秀媚,林不森而幽雅。登临孤山,极目远眺,湖光山色,尽收眼底。早在隋唐之间,孤山就已是西湖一大胜景,时人又在山上修建了孤山寺、贾公亭等建筑。于是,楼台在烟树中浮沉,桃柳在波光中袅娜,给孤山平添了一层梦幻的韵致,使游人恍入海市蜃楼。白居易于唐朝长庆年间在杭州任刺史时,不知多少次在山前驻足赏荷,到林中踏雪探梅。一天他到孤山寺礼佛,傍晚坐船而回。在归途中,凝眸回望,夕阳中的孤山暮色令人叹为观止,使其诗兴顿生,写下了一首优美的《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诗:

  柳湖松岛莲花寺,晚动归桡出道场。卢橘子低山雨重,栟榈叶战水风凉。烟波澹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莱宫在水中央。

  唐朝时有一位诗人张祜来到西湖,漫步孤山。满眼碧色,一湖幽情,使他如入仙境,流连忘返。他写下了一首《题杭州孤山寺》,诗云:

  楼台耸碧岑,一径入湖心。不雨山长润,无云水自阴。断桥荒藓涩,空院落花深。犹忆西窗月,钟声在北林。

  孤山原是西湖中独一无二的天然大岛,状如一条卧于西湖中的大水牛。至今远望孤山,也许还能激起我们依稀的想象:当西湖还是混沌初开的时候,有一条大水牛静静地安卧于浩淼迷茫的湖水之中,任凭汹涌起伏的波澜昼夜冲刷,时隐时现,岿然不动。这是一幅何等久远、苍凉和神秘的山水画面,然而今天却已经遗失于记忆之外了,昔年那条原始、古朴的水牛,也早已变成了一条披红挂彩、极尽豪奢的金牛。

  所幸的是,虽然失去了一幅西湖水牛图,然而杭州又捡回了另一幅画图,尽管不能替代,却也总算找到了一分安慰。这幅以北宋孤山隐士为主角的梅妻鹤子图,一直保存于今。孤山隐士钱塘人林逋,字君复,世称和靖先生,生于宋乾德五年(967年)。因他视鹤如子,爱梅若妻,历经悠长的岁月,梅妻鹤子沉淀为西湖的佳话。

  何谓鹤子?原来林逋隐居孤山,却喜登山临水,多不在家。为了与家中童仆取得联系,就想出了一个主意,买下两只仙鹤,豢养驯服后,放飞高空使之远翔。仙鹤徐徐盘旋于空,不一会就自己飞归入笼,喜得林逋大叫:此犹吾子也!为此他题下一绝云:

  春静棋边窥野客,雨寒廊底梦沧州。

  据说林逋的仙鹤真通人性,每欲饮食,便对他俯首长鸣;而当他朝出暮归,也必引颈迎送,如有所依。仙鹤更是与林逋即时联系,凡有远客相访而恰逢他出门时,家童就将一仙鹤放于空中,林逋见鹤棹舟即还。

  孤山诗人喜鹤,兰亭书圣爱鹅,成为无独有偶的浙东名士趣闻。宋人董嗣杲在《西湖百咏》的《和靖先生墓》诗中说:

  诏旨天颁起卧龙,首丘甘老水云东。一联香影孤山月,两架茅茨万古风。有鹤有童家事足,无妻无子世缘空。清标卓绝何人继,表表仙宫陇树中。

  其实有鹤有童还没有使隐士家事足,像常人一样,林逋需要妻和子。除把鹤视为自己的儿子之外,梅更是林逋生活中须臾不可离的伴侣。每当梅开前夕,林逋就诗酒盘桓其旁,怀着急不可待的心情日夜守候,以期先睹为快。一旦艳梅怒绽,他更是手舞足蹈,喜不自胜;饮酒吟诗,乐不可支。此时如有人慕名前来观赏梅花,林逋一般也不拒之门外,但在门上写下两行字:休教折损,尽许人看;不迎不送,恕我痴烦。有人问他:这是你的屋子,你的梅花,你自己欣赏的,虽然人们不会折毁,为什么轻易地让别人窃取梅花的香味呢?林逋笑答道:窃取固然不能容忍,幸喜香色从未曾被窃去,因此我乐得做一个大度的人。足见林逋并非一些人误以为的孤芳自赏、不近人情之士,敞开家门,与友人同乐,正说明了林逋其人其品。

  随着百梅竞放,在林逋孤寂的隐逸生活中,也就揭开了一年一度盛大节日的帷幕。他煮茗茅室,弄笔晴窗,观花赏月,长吟短咏,也开始了他创作的黄金季节。日长月久,年复一年,孤山上留下了一篇又一篇他的咏梅名作,他的《山园小梅》一诗,把自己的咏梅艺术推到了空前的水平和高度: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这首十年磨一剑的佳作,凝注了林逋对梅花的深沉之爱,也渗透了他的恬淡之情。这一咏梅诗,倾倒了同朝不少名家,欧阳修道:前世咏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陈与义赞:自读西湖处士诗,年年临水看幽姿。晴窗画出横斜影,绝胜前村夜雪时。王十朋评:暗香和月入佳句,压尽千古诗才。辛弃疾批:未须草草赋梅花,多少骚人词客。总被西湖林处士,不肯分留风月。其实唱赞歌的文人中,不少人名气和才情均高于林逋,然而没有生活体验和真实感情,若要与他对歌咏梅,当然只能甘拜下风了。

  二

  江南多奇人,奇人好隐逸。其实隐逸并非人的本能,对于一些具有超逸才情和智力的文人来说,由于更多了几分傲世的清高,他们或因仕途蹭蹬,或因不合世俗,在困顿、苦恼和无所适从之中,尽管没有批判、反抗以及改变现状的勇气和能力,却有用不完的躲避、逃逸和脱离社会的资本和办法,于是归隐成了一种选择。做隐士也似乎成了淡淡的时尚。

  浙东隐士中,如果说元末的诗人、画家王冕是绍兴的名隐,那么比王冕更老的林逋,应该称做杭州的大隐了。隐士的本质是隐世埋名,本不该出名的隐士一旦出了名,岂非失去了生命力?但事实上在中国古代的隐士中,有不少不仅留名青史,而且他们在世之日就已经闻名遐迩,其知名度甚至比新科状元或当朝显贵不差少许。说来也不奇怪,做官弄权者本来就不一定是人中骐骥,甚至为数不少的人还达不到庸中佼佼的水准;而历数名朝隐士,凡以隐出名者,却又都堪称杰出人才。人眼是秤,众目昭彰,皇帝不识人才,而老百姓却善辨良莠,于是隐士反被抬了出来,想隐隐不住,倒以隐出了名。在历来隐士中,林逋可算是知名度很高的一位。

  林逋少时父母俱亡,无所依傍,以自己的勤奋好学,居然通晓经史百家,精于诗词书画。过了而立之年,感到长期居家无聊,遂孑身出走,漫游江淮。他在旅途耳闻目睹,不外乎追名逐利,趋炎附势,都是自己所厌恶的东西;而沿路山水风光,虽也有秀丽明媚之地,但均在西湖之下。于是,在一番走马观花、对比较量之后,他急急回棹,归家高卧。

  其时,林逋身无分文,家亦空空。友邻有劝他出仕做官的,也有劝他娶妻成家的,但林逋都报以一笑,不以为然。人各有志,他的想法是:人生贵适志耳,志之所适,方为吾贵。然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当社会上功名利禄无所不至、人们对富贵荣华如蚁附膻的时候,在友邻的眼里,林逋这种不仕不娶的念头和行为不啻为一种怪诞。

  对于林逋来说,并无什么虚伪和做作,在这种淡泊明志的志趣驱动下,他索性远离喧闹的都城街市,朝夕在西湖之畔选择结庐之地。选来选去,都感到不尽人意:六桥浅直而喧,两峰孤高而僻,天竺灵鹫已为僧僚之薮,石屋烟霞皆藏道侣之真。及至孤山,四处巡视,反复观察,发现这是一个天造地设的隐逸结庐之地:环山叠翠,如画屏列于几案;一湖漾碧,似镜面铺展庭院。而且山分水合,若近若远;路尽桥通,不浅不深。于是林逋决定卜居于此,也就从这里开始了他的隐居生活。

  隐居孤山,并非闲来无事,林逋需要打发日子,更要对付生活。闲适并不等于虚度,林逋每天的工作看似轻松,却十分忙碌。而他的工作,说起来也无惊人之处,不外乎种梅、养鹤、写诗、游湖。

  花木是林逋的一大爱好,植树种花成为他最基本的工作和生活内容,尤其是他结庐成家之初。他在孤山北麓,茅庐周围遍植四时名花、八方果树,诸如夭桃醲李,魏紫姚黄,春兰秋菊,月桂风荷。不到几年时间,已经把半座孤山装点得姹紫嫣红,四季花朵轮番怒放,争妍斗艳。花木之中,深受林逋钟爱的又数梅树,故而在山上种植最多。林逋爱梅,爱其缟素襟怀、冷香滋味,与自己性情投合、兴味相仿。于是,依山傍水,绕庐围栏,上上下下,高高低低,遍植梅树。日积月累,恰好种植到三百六十株梅树时,林逋就将种梅之事告一段落,并以梅树为资本,考虑和算计起自己的生计问题。

  隐士不是神仙,有吃穿生活之虑。历代隐士多以躬耕田园聊以为生,或者以售卖字画得以存身;然而林逋隐逸之所并非沃野之地,焉能耕作?又未闻他卖字鬻画的逸事趣谈,那么林逋的生活保证从何而来?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他居然靠收获的梅子过活。林逋将每株梅树的梅子所售之钱包成一包,三百六十株梅树就可获三百六十包钱,每日随取一包,或一钱二钱甚至五分,作为当日的生活费用,而梅价高低决定了日用支出的丰啬。显然,对一个既非果农亦非果品商贩的文人林逋来说,这样的生意经,多少含有几分浪漫的色彩。

  爱好山水的林逋,除梅花盛开之日闭门不出外,其余时日多闲放小舟,遨游湖山。春夏秋冬,寻四季风花雪月;东南西北,访八方山川形胜。一日之中,拂晓时洗眼拜观初阳台旭日;入夜后留心谛听净慈寺晚钟。山高宜极目,远望柳堤走马;昼长闲静坐,近观花港游鱼。徜徉六桥,受用十里荷香;陶然八月,尽享三秋桂子。林逋不是佛徒僧人,没有暮鼓晨钟之劳,敬神礼佛之苦,因此虽同在西湖山水中做自由之人,僧侣并不潇洒,隐士却是逍遥。

  孤山之上的孤山寺,是林逋最喜登览的胜地。一个秋月的傍晚,他在孤山寺端上人(和尚)房舍,凭栏远眺,饱览寺、田、鸟、烟四轴风景画,渺然幽思油然而生,写下《孤山寺端上人房写望》一诗:

  底处凭阑思渺然,孤山塔后阁西偏。阴沉画轴林间寺,零落棋枰葑上田。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迟留更爱吾庐近,只待重来看雪天。

  西湖有无尽丽景,林逋有如此雅兴,才使他能汲取源源不断的创作源泉。只有持久不断涌出诗文的隐士,才能从隐匿的林深之处跃然而出,飞进时人的心扉,留于历史的空间。一潭死水、无所作为的隐士,纵使品格再高、学问再深,也是注定被弃如敝屣的。

  隐士逃避了社会,把感情倾注于自然,当是情理之中;但这位终生未娶不仕、清心寡欲的隐士林逋,是否真与人间情缘爱恋的丝网一刀两断了呢?似乎并不尽然,他留下的一阕《长相思》,揭示了其内心一片灿然的情爱世界: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因为不了解林逋心中的秘密,说不清是抒写自己的遭遇,还是诉说他人的不平。然而,无论如何,《长相思》激起的是爱愁和离恨的心潮。据说南宋灭亡之后,有盗墓贼挖开了林逋之墓,然而坟墓之中并无珍宝,陪葬的竟然只有一只端砚和一支玉簪。端砚自然是文人必备之物,而玉簪是否为《长相思》的诠释呢?林逋的感情世界,还在他的另一词作《点绛唇》中得到进一步的流露: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荒园暮春,残花愁雨,萋萋青草接天涯,绵绵离情送亲人。透过这一幅怅惘、深沉的送别画面,体味到的是词人林逋的伤春惜别之情。这阕《点绛唇》十分出名,与同朝的著名词人梅尧臣的《苏幕遮》以及欧阳修的《少年游》咏草词,同被人称为咏春草绝调。

  三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大诗人李白的一声沉重叹息,恰恰道出了天下隐士的无限心事。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难道容不了寥寥可数的几个隐士?然而,佛坐其庙,人行其道,偏有一些奇怪的文人,放着阳关道不走偏偏走上了独木桥。在他们眼里,偌大的空间,看似地广天阔,而留给自己伸腿舒臂、使棒舞剑的场所,却是如此逼仄,逼仄得无异于牢笼。于是乎,他们索性高唱归去来兮,甩一甩衣袖,甩掉满身辛劳奔波的尘土,退出这个不值得迷恋的混浊、肮脏的世界,悄悄地逃逸于僻静的角落,做个冷眼旁观、与世无争的闲云野鹤。尽管有点无奈的滋味,但却摆脱了功名的烦恼、人事的困扰。

  也有一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隐士,竟在旦夕之间轻易地得到了高官厚禄,真可谓梦寐以求而不得的机遇,虽然也会装模作样地推辞一番,但很快就官服加身,跳入宦海,一去不回。史书所载的几位名相,如姜子牙、诸葛亮、谢安等,都有过差不多的先隐后官的经历。毋庸讳言,当国难当头、时局急需之时,有真才实学、能文经武纬的隐士,理当挺身而出,勇担重任,替换下身居要职的庸才懦夫,为国立功。而如果出仕后去给皇帝做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御用文人,则这种隐士无疑非假则冒。

  林逋的令人称道之处,在于他是一位真正的隐士。他从隐居那一天起,就没有考虑过下山出仕。对于自己居住和生活于远避尘世的孤山幽境,并且终生能够拥有梅妻鹤子的幸运,林逋是那么的悠然自得、心满意足,这种得意心情在其《小隐自题》一诗中溢于言表:

  竹树绕吾庐,清涤趣有余。鹤闲临水久,蜂懒采花疏。酒病妨开卷,春阴入荷锄。尝怜古图画,多半写樵渔。

  从杭州孤山的林逋,令人想到绍兴兰亭的王羲之。两个人都是古代才高八斗的文人,又同为无独有偶的奇人,奇就奇在一个是鼠笔做伴,白鹅为友;一个是春梅做妻,仙鹤为子。与王羲之相比,林逋的思想和行为可算是走到了极端。王羲之做过官,但他无意仕途,最终辞职弃官,专心写他的字、养他的鹅去了。所以,王羲之始终不是隐士,即使在辞官以后,他仍是融于社会,食用人间烟火,过着常人的生活。在王羲之的身后,有万千信徒和崇拜者,他是一个艺术大军的统帅。林逋则不然,他带着梅妻鹤子,权做一个影子部队的首领,躲进了孤山,闭目塞听,将社会抽象为飘在蓝天的云彩,使自己消极成湖底的沉石。林逋植梅,用以点缀他的单调色彩,而他养鹤,也只是为了陪伴空虚的志向。这与王羲之养鹅的意趣迥然不同。

  作为世间凡夫,林逋并没有济公那样的隐身法术,当然无法隐身避人。隐居孤山的林逋,虽然三十余年间足不入城,但从城里和外地慕名来访者,却络绎不绝。对来访者,他总是欣然接见,绝不只认衣衫不认人,因人而异。不过一旦见面,发现对方没有什么真知灼见,即使有点虚名,林逋也不给面子,话不投机半句多,径自离去。倘遇上个情投意合者,谈笑有鸿儒,酒茶逢知己,不问职业身份,都愿交个朋友。当时的郡守薛映,敬重林逋其人,又爱读他的诗,在政事之余,常到孤山与林逋唱和畅谈。林逋在交往中不卑不亢,与对待一般朋友并无二致,而且来而不往,从未进城去回访过这位长官。薛映倒也器重人品,不仅谅解隐士的行为,而且更加敬重林逋。

  林逋高隐之名,愈传愈远,甚至传进了宋真宗耳中。宋真宗也想借此做文章,为显示自己爱才惜才的浩荡皇恩,敕命府县赐林逋以粟帛。林逋得此厚爱,却绝不以此骄人。有人劝他,何不趁此良机封个官职,更加荣耀显赫?林逋却大不以为然,认为荣显,虚名也,供职,危事也!他宁可在两峰尊严而耸立,一湖澄碧而当中的西湖山水空翠中饮食坐卧,尽情享受。为此,他又在壁上题下一诗以述志:

  山水未深猿乌少,此生犹拟别移居。直过天竺溪流上,独树为桥小结庐。

  为求终老孤山,生隐死逸,林逋自造一墓于孤山自己的庐侧。临终前,他自题一首《书寿堂壁》绝句,诗云:

  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在这首绝笔诗中,林逋表述了一如既往、矢志不渝的平生之愿。当时封禅之风甚盛,一些大臣为阿谀当朝皇帝,纷纷请求封禅泰山,以受荫庇。对此,林逋深为厌恶。生前青山结庐,死后修竹萧疏,是林逋对其安贫乐道隐士一生感到幸运,而更使他感到欣慰和骄傲的是,在他的遗稿中,后人找不到《封禅书》一类的谄媚文字。

  题罢绝笔诗,林逋踱出庭前,温柔地将鹤抚摩一番,轻声地对他心爱的鹤说:我要走了,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任你自由往返吧。抬起头又望着满林梅树,深情地说:三十年来,享受你的供给已经足够。从此,只能听凭你自己开放荣枯了。对梅妻鹤子先后告别之后,林逋神态安闲地走进庐内,长眠于孤山,时年62岁。

  缥缈蓬莱拥翠寒,百年营取屋千间。黄庭殿矗烟霞老,瀛屿堂幽日月闲。水泛花阴藏辇路,墙分柳色护仙关。林家梅塚陈家柏,万古流芳镇此山。

  (宋·董嗣杲《西湖百咏·孤山》)

  清高、淡泊、自在、无争,这一位无缘于惊天动地之英雄业绩的隐士,却以自己独特的品格和行为,在西湖之畔的孤山树立了一个可敬、可爱的形象。

  四

  宋元丰八年(1085年),林逋死后五十八年,大诗人苏轼读了林逋手书的五首七言近体诗后,写了一首《书林逋诗后》的诗,赞其诗和书法,更赞其高风亮节。诗中说道:

  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由俗。

  我不识君曾梦见,瞳子了然光可烛。……平生高节已难继,将死微言犹可录。

  自言不作《封禅书》,更肯悲吟《白头曲》!

  苏轼认为,西汉名士司马相如临死前留下遗书,劝汉武帝上泰山去行封禅、祭天地、告成功,而林逋在绝笔诗中已申明态度,决不效法,正表明了他的高洁。如果连《封禅书》也不屑作的高士,当然更不会去悲吟那种叹老嗟卑、自伤不遇的《白头曲》咏叹调了。

  在奔流不息的中国文人及其诗文的大河中,林逋只不过是一股没有多少激情的小小细流,携着山野的春色,散着寒梅的幽香,涓涓地汇于其中。然而这股细流、这条清涧,却引起了后人的注目和赞赏。南宋末年,诗人吴锡畴来到林逋墓前,仰止之情油然而生,于是吟出一首《林和靖墓》以凭吊隐士:

  遗稿曾无封禅文,鹤归何处认孤坟。清风千载梅花共,说著梅花定说君。

  明朝诗人吴鼎芳,踏着晚霞来到孤山,歇息于后人建造的和靖祠前,观望四围秋色,静听远近歌声,感叹失主的梅花,追思久逝的林逋写下了《和靖祠前晚坐》:

  山翠出林杪,祠前芳杜洲。孤烟生后暝,双鸟去边秋。灯影参差水,歌声远近舟。梅花无复主,曾有暗香浮。

  不仅是文人,连一位可怜的皇帝,竟也在异乡怀念起林逋和他的梅花来了。南宋末年,宋恭帝赵被元人掳到北京,后来趁同被俘虏的从臣汪元量南归时,带回他的一首诗,诗云: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到了沦为阶下囚时,这位皇帝才悔不当初,要是早走林逋之路,会惨到这种地步吗?

  林逋死后被宋仁宗赐谥和靖处士,人多称和靖先生。后人在孤山北麓隐士结庐之地建造了和靖祠,以后林逋的神位又被抬高规格,被迁于苏堤之上的三贤祠内,使西湖三贤变成了四贤:李邺侯、白居易、苏东坡、林和靖。元人另在孤山上建了梅亭和鹤亭,孤山曾被名为处士山,附近一桥亦名之处士桥。

  明人在孤山北麓重建了一座放鹤亭,此亭于1915年再建。放鹤亭临湖面山,隔着里西湖与北岸的葛岭相望,不由得令人想到孤山上的林处士与葛岭上的葛仙人,各自伫立于两山之巅,互致问候,共为各自的远避尘嚣而感到庆幸。孤山后面的梅花,开得红红火火,每当寒冬雪霁之时,杭城市民和外地旅人纷至沓来,踏雪探梅,为清高、淡泊但却乐与人共享梅香的林逋,送来了一番人间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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