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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难别是湖边——唐代诗人白居易

  一

  久违杭州,近年因与老同学相约聚会,接连二度返杭:第一次是2004年4月8日,第二次是2007年5月17日。重返母校,又见西湖,杭州别来无恙乎?

  依然是垂柳飘秀发,依然是碧波闪明眸,西湖青春美姿,不减当年。令远归游子感伤不已的是,当年风华正茂的绿鬓青年,而今却已成了老气横秋的华颠老者。不过西湖也变了,从记忆中的素裹淡妆,一变竟成花枝招展;在穷困淡泊中度过了多少个春秋的西湖,也真该赶赶时髦的浪潮了。另一变化是在环西湖密密匝匝的古遗迹和胜景的低矮队列中,又挤进了一些高头大马般的欧美派现代建筑,把以东方古典著称的西湖,装点得不中不西;给已经显得沉甸甸的西湖,又加了一层新的负荷。我常常把西湖比做一只玲珑剔透的水晶托盘,在里面盛放过多过重的艺术珍品,固然给人以眼花缭乱、美不胜收的享受,但杞人忧天的我,却也因此产生了一份多余的担心:这晶莹透彻的盘底,所承受的重荷是否已超过了强度极限?

  西湖周围古宇新楼密度最大的地方,恐怕要数白堤、孤山一线了,也就是从断桥到西泠桥,或稍加延伸到岳王庙,一条两公里许的平坦湖堤。挤归挤,密归密,但又不能不承认这是西湖人文山水中的一处精华。望不尽的亭台楼榭,看不赢的山水园林,咏不完的百代诗文,忆不够的千古风流。人文史地在这里高度浓缩,风花雪月在这里自然汇合。姑且不论杭州人民在千年岁月中,为美化湖堤所做的建设和开发;就是在千年之前,这条湖堤已是如诗如画的锦绣天地了。一千一百多年前在杭州任职刺史的唐朝大诗人白居易,曾以无比喜悦的心情,在这里吟下了著名诗篇《钱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白居易说的白沙堤,就是留存于今的白堤。白堤东起断桥残雪,经锦带桥向西,止于平湖秋月,全长约一公里。堤岸种植着红桃绿柳,横亘湖上,宛如粼粼碧波中的一条锦带,把泱泱湖水分割成两片,又把杭州城与湖中大岛孤山连了起来。白沙堤实际上是杭州民众早年兴筑的一项古水利工程,在白居易任杭州刺史前业已存在,何时何人发起兴筑,没有记载,连当年的白居易也提出过谁开湖寺西南路这一无人解答的问题:

  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在这首题为《杭州春望》的优美诗篇中,白居易以五色彩笔浓抹淡写,画出了一幅钱塘春浓的山水画。在这幅画中,他对湖寺西南路亦即断桥向西南通往孤山寺的白沙堤,着意描上重重的一笔彩墨。白居易在原注中云:孤山寺路在湖洲中,草绿时,望如裙腰。把白沙堤喻为系着湖光波影的翠绿裙带,可见此堤在这位杭州刺史的脑海中留下了多么难忘的美好印象。

  后来这条路改名为白堤,名字沿用至今,其中包含了杭州人民对白居易的真诚情感,对他在任期间做下许多好事的永久怀念。白沙堤的改名,也与一个巧合的误会有关。由于白沙堤的白字恰好是白居易之姓,而白居易任职杭州时,也的确在杭州白沙路一带兴筑过一条白公堤,尽管此堤早废,但后人出于对他的感激和怀念之情,就把白沙堤的工程记在他的功劳簿上了。如今,漫步于西湖白堤,缅想唐代杭州长官白居易的治湖政绩,寻踪这位大诗人倾其深情写下的咏湖诗迹,更能使游人拾取几分山水之乐以外的雅兴。

  二

  白居易到杭州做官,本来是一次贬谪,一种惩罚。然而,山水有情,苍天不负,杭州给了这位优秀诗人一片用武之地。他的灵感在这里得以充分挥斥,他的事业也因此得以真正成功;留存于此的政绩和诗迹,使他赢得了千古的辉煌。对于西湖来说,迎来了一位切实为民办事的官员,也可谓百年难逢,万千之幸。正是这位杭州刺史,不仅带领民众为西湖做了梳理和美容,而且又以其大手笔,把当时名气不大的西湖高高捧起,捧出了吴越狭小疆域。从此,历史真正记下了西湖的美名,神州也开始流传西湖的风韵。

  早在白居易来到杭州之前,杭州人民已经听说了这位诗人的大名。他少年得志的一段美谈,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白居易字乐天,祖籍太原(今山西太原),唐大历七年(772年)生于新郑(今河南新郑)。他自幼聪颖过人,年仅16岁就写下不少绝妙诗文,家人邻里均以为异。然而白居易年小志高,并不沾沾自喜于本地扬名,偏要闯闯京都长安。其时,长安有位前辈名贤顾况,是文坛公认的诗文宗主,大凡欲定优劣高下的诗文,均需请教于他,由他拍板定论。不过顾老先生眼界甚高,能使他顺眼的诗文简直是凤毛麟角。外界对他的传闻更是添油加醋,说顾家的门是铁门关、金锁匙,无名之辈连门都敲不开,更不用说让他过目诗文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白居易不管好歹,手携一卷诗作,重重地敲响了顾家大门。门公开了门,照惯例接过诗稿,请他先回,改日再来讨信。但白居易像没听见,站着不动,还说:先在此稍候,顾老很快会邀我面谈。门公见撵他不走,也只好暗笑着将诗稿送了进去。正在书房对几卷陈腐因袭的诗稿看得厌倦的顾况,听说又来了新诗卷,接过一看,卷面上大书太原白居易诗稿七字,既无求教、雅正之类的敬辞,又看到名叫白居易,顾况心中老大不悦,不禁嗤之以鼻,嘲笑道:长安米价太贵,恐怕居之不易!

  不过说归说,看还得看,因为顾况是个爱才重才之人,每送来新诗卷,总是认真阅读,生怕错过了佳诗妙文。翻开白居易诗稿第一篇,顾况已隐隐感到此人不同凡响,诗文很有新意;再看第二篇,更证实了自己的印象:出手不凡,高人一等。然后信手翻开中间一篇,题为《赋得古原草送别》,诗云: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当顾况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两句时,竟然拍案叫绝,及至读毕,仍爱不释手,一面大声说:能写出这样的句子,居住长安当然容易了!随即吩咐仆人快请白相公到书房相见,而且站起来亲自上前迎接,将白居易置于上座,待以宾客之礼。一老一少,杯酒之间,谈古论今,遂成忘年的莫逆,竟重演了贺知章与李白相见恨晚的那幕文坛喜剧。这一段伯乐与千里马的故事,也就成了白居易初出茅庐、闯关出山的传世佳话。

  从此,白居易才名远播,一度仕途顺畅,青云直上。但是他毕竟是个文人,不会做官,加上年少气盛,生性耿直,敢于揭短,直言不讳,屡屡激怒皇帝,触犯廷臣,终于导致他在宦海之中浮沉起伏。白居易第一次被贬为江州司马以后,曾短期上调回京,长庆二年(822年)冬又谪迁为杭州刺史。就这样,白居易收拾行装,带领家小,迤逦南下,赴杭州之任。此时他的心情虽难免有些黯然,但仍保持了坦然和平静,何况他对拥有山水美景的杭州向有歆慕之心,这次谪居正好遂了心愿。他在旅途中吟下的一首《舟中晚记》,多少抒发了对过去的感叹和对未来的沉思:

  日高犹掩水窗眠,枕簟清凉八月天。泊处或依沽酒店,宿时多伴钓鱼船。退身江海应无用,忧国朝廷自有贤。且向钱塘湖上去,冷吟闲醉二三年。

  到杭州上任之后,在一种为官不为民办事,不如回家种谷子责任感的驱使和鞭策下,白居易并没有如他自己所说的冷吟闲醉,而是访贫问苦,调查研究,不久就搞清了民众的疾苦及其根源,并立即着手做两件大事。第一件事就是疏浚六井,解杭州百姓的近渴。以前的杭州刺史李泌,为解决居民的淡水饮用问题,曾大力开凿了六井,但后来逐渐湮废,没有淡水,百姓苦不堪言,城市又何以发展?于是白居易组织人力,疏浚六井,不日大功告成。第二件事是兴筑湖堤,建杭州千秋繁盛的根基。当时杭州东北至盐官诸县千余顷良田,旱情严重,白居易就发动民众,在钱塘湖中兴筑一道湖堤。堤始自钱塘门外石函桥,终至武林门,亦即古白公堤或白堤。此堤将钱塘湖分隔成上湖(今西湖)和下湖(今杭州市区),湖水尽蓄于上湖,旱季则放水于下湖灌溉农田。竣工后,白居易写下《钱塘湖石记》这一篇珍贵的治湖水经,镌刻于石,保存至今。

  整治的成效是立竿见影、显而易见的:百姓喝上了洁净的淡水,农田亦无荒旱之虑,杭州经济迅速好转,民间渐渐出现富庶之风,人们对白居易无不充满了敬佩和感激之情。然而,并未沾沾自喜的白居易又接着做第三件大事,即开拓葑田,植树造林,保护环境和美化西湖,结果又使西湖一跃而成为江南重要的旅游胜地。环境一经改善,投资开发者就纷至沓来。于是,信佛的捡幽建寺,求仙的择胜创观,好义的为忠孝立庙,慕名的为贤哲兴祠;至于山阁水榭,茶肆酒楼,更如雨后春笋,蓬勃兴建,把一泓清淡的西湖装点成一个花团锦簇的艳丽世界。

  白堤胜景,西湖新貌,吸引了本郡和外邑的大批游人前来游赏,白居易也常夹杂其中,与民同乐。每当政事之余,不管白天黑夜,一有机会他就来到湖畔,徜徉白沙堤上,漫步钱塘江畔,登临南北两峰,驻足孤山寺前。他在做杭州百姓父母官的同时,也做了一个西湖的山水主人。

  与一般官员不同的是,白居易的游山玩水,是将自己的一腔深情全然倾注于西湖山水;他的寻欢作乐,是在领导杭州民众开发和美化西湖之后,共同分享湖山美色,一起陶醉于大自然回报的喜悦和怡然之中。正是这种爱百姓的真心和爱自然的深情,使白居易在杭州为官三年中,做了那么多实事,也写了那么多佳篇。

  吟诵杭州的诗文,是白居易全部诗作中弥足珍贵的部分。出自他手笔的《余杭形胜》从空间到时间,从地理到历史,向世人端出了一座悠久、瑰丽的余杭城:

  余杭形胜四方无,州傍青山县枕湖。绕郭荷花三十里,拂城松树一千株。梦儿亭古传名谢,教妓楼新道姓苏。独有使君年太老,风光不称白髭须。

  夕登江楼举目远瞩,白居易呼吸着钱塘的海天山川,吞吐着余杭的星月灯火,行云流水般地写下了《江楼夕望招客》一诗:

  海天东望夕茫茫,山势川形阔复长。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能就江楼消暑否,比君茅舍转清凉。

  白居易的咏湖诗,是继他领导杭州民众开发和建设西湖后,对西湖所做的深层次开发。一千多年来,他的诗文早已成为西湖山水的一部分,与之融合而不朽了。

  三

  事有凑巧,就在白居易任杭州刺史的时候,他的一位诗酒至友元稹(微之)也被调任浙东,授浙东观察史和越州刺史,官邸就在与杭州一江之隔的越州(今浙江绍兴)。白居易闻讯元稹到来,欣喜得手舞足蹈,立即写了一首《元微之除浙东观察使,喜得杭越邻州,先赠长句》之诗:

  稽山镜水欢游地,犀带金章荣贵身。官职比君虽较小,封疆与我却为邻。郡楼对玩千峰月,江界平分两岸春。杭越风光诗酒主,相看更合与何人。

  杭州与越州,相距不过百里光景,而且有一条运河相连,船只往来频繁。因此挚友间虽未能时常走动,但至少可以方便地进行诗文的往返酬答。天赐良机,使世称元白的两位著名诗人,在同遭贬谪之厄后,从京都同僚,又同赴东南一角,成为近邻。他们借运河船只寄递诗文,彼此唱和,互相夸耀越州鉴湖和杭州西湖的景色,各自抒发对越、杭两地热爱和留恋的心情。他们像隔钱塘江席地而坐的两位画家,向对方展示一幅幅各自描摹越、杭两州胜景古迹的画图;又像隔江对歌的两位歌手,轮番为越、杭两州奇山丽水而大放歌喉。

  元稹上任越州,就爱上了这方土地,对他位于城中卧龙山上的州宅,尤为得意。他首先写了一诗《以州宅夸于乐天》,托一位名叫贺上人的和尚带给白居易,诗云:

  州城回绕拂云堆,镜水稽山满眼来。四面常时对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惊从地底回。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

  白居易看了转来的诗,知道元稹是来与他比试的,当然不甘示弱,于是也提起笔来写了一首《答微之夸越州州宅》,对此进行一番贬驳,叫他不要趾高气扬、小觑杭州,同时白居易也为自己的好朋友虽谪居异乡却有一番好心情而感到高兴。他派人将诗送到越州,元稹拆开读道:

  贺上人回得报书,大夸州宅似仙居。厌看冯翊风沙久,喜见兰亭烟景初。日出旌旗生气色,月明楼阁在空虚。知君暗数江南郡,除却余杭尽不如。

  元稹读罢,知道白居易在与他做文字游戏,故意贬低越州、抬高杭州,因此又和原韵答白居易一首诗,题为《重夸州宅旦暮景色,兼酬前篇末句》,诗中隐寓贬杭之意,派人送给白居易。诗云:

  仙都难画亦难书,暂合登临不合居。绕郭烟岚新雨后,满山楼阁上灯初。人声晓动千门辟,湖色宵涵万象虚。为问西州罗刹岸,涛头冲突近何如?

  原来元稹以为,传闻钱塘江(即罗刹江)潮头汹涌澎湃,犹如千军万马,大概是以讹传讹、夸大事实,因此以讥讽的口气询问白居易,给他一个难堪。不料白居易反而抓住了把柄,他笑道:微之此诗是来笑我的,却搞错了。钱塘江潮如雪山银嶂,被称为天下奇观。就是汉朝枚乘所赋的八日广陵涛,说得多么雄伟,但也比不得我钱塘潮之万一。微之为何反以罗刹来贬驳?由此看来,他对杭州还不完全了解,应当给他做些说明才是。于是又作了一首诗,以《微之重夸州居,其落句有西州罗刹之谑,因嘲兹石,聊以寄怀》为题,寄给元稹。诗云:

  君问西州城下事,醉中叠纸为君书。嵌空石面标罗刹,压捺潮头敌子胥。神鬼曾鞭犹不动,波涛虽打欲何如。谁知太守心相似,抵滞坚顽两有余。

  读了白居易的诗后,元稹才明白自己阴错阳差,闹了笑话。但元稹并未罢休,继续以越山杭水为题,与白居易数次酬和诗文,其中一首《寄乐天》,抒发了他对越州的深切感情:

  莫嗟虚老海堧西,天下风光数会稽。灵汜桥前百里镜,石帆山崦五云溪。冰销田地芦锥短,春入枝条柳眼低。安得故人生羽翼,飞来相伴醉如泥。

  白居易接到诗作,看到老友仍不服气,硬要以越州来压杭州,既然如此,我就奉陪。于是,他又复一首《答微之见寄(时在郡楼对雪)》,唱的还是老调子:越州风光的确很美,我不否认,但与杭州相比,就差了那么一点:

  可怜风景浙东西,先数余杭次会稽。禹庙未胜天竺寺,钱湖不羡若耶溪。摆尘野鹤春毛暖,拍水沙鸥湿翅低。更对雪楼君爱否?红楼碧瓦点银泥。

  白居易和元稹,这两位当时最负盛名的诗人,在毗邻的杭、越两地任职期间,通过运河诗筒传韵的故事以及留下的许多酬唱对答的诗文,成为文坛上传颂的美谈。两位挚友之间的可贵友情,在异地他乡变得更加温暖,他们在互相不断寄送的诗文中,除了各自夸耀越、杭风光外,更渗透了彼此关心、体贴和鼓励的深厚感情。元稹在一首《寄乐天》的诗中,回首往事,追忆情谊,倾诉衷肠,流露了对人生的深沉思索:

  闲时思君坐到明,追寻往事倍伤情。同登科后心相合,初得官时髭未生。二十年来谙世路,三千里外老江城。犹应更有前途在,知向人间何处行。

  对老朋友感时伤情的心绪,白居易深为关切,劝慰元稹要放宽心怀,保重身体。白居易比元稹只年长七岁,但也许是由于遭遇的坎坷岁月和经历,从而获得了更大承受政治压力的灵活态度和能力,使他较之元稹要稳重和成熟得多。他读了元稹的诗后,立即复了一首《答微之咏怀见寄》的诗:

  阁中同直前春时,船里相逢昨日情。分袂二年劳梦寐,并床三宿话平生。

  紫微北畔辞宫阙,沧海西头对郡城。聚散穷通何足道,醉来一曲高歌行。

  两位诗人的深厚情谊何止于此,在先后离任杭、越并各赴新任之后,他们依然保持着密切联系和频繁唱和,互相问候,彼此关心。白居易60岁那年,53岁的元稹卒于武昌任上。闻讯以后,白居易老泪纵横,悲伤万分,写下《哭微之二首》的悼诗。其后,他难忘旧谊,屡梦元稹,又吟下多首怀念诗文。在元稹逝世八年后,白居易在《梦微之》一诗中,向故友倾诉了殷殷的永别之情,甚至对亡友的小儿阿卫和爱婿韩郎,也挥洒了长辈的思念之情: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文人相轻,似乎已经成了古今文坛上的痼疾;而同朝相嫉,又几乎是历代政坛上的顽症。然而在中国诗歌黄金时代的唐朝,却先后出现了诗人间真诚友谊的典范。世称李杜的两位超级诗人李白和杜甫,在把中国诗歌的艺术成就推到历史巅峰的同时,也以他们的深情厚谊给后人留下了永恒的记忆。继李杜之后的元白,以他们的超逸才情和勤奋创作,也包括他们的许多唱和,共同在浩荡东流的唐诗之河中,掀起了一个新的波峰。此外,在这两位同朝官员之间,又创造了真挚友情的例证。

  是什么原因使这两对古文坛上的熠熠明星,避免了传统痼疾和顽症的侵蚀?大概不会有学者关注此事,其实这是一个饶有意趣的问题,虽然不一定与文学有关。确切地说,文人相轻相斥、政客尔虞我诈,乃是一种品格、道德细胞中的疾病,人们对这类疾病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如同年复一年发生的流行性感冒一样。人类迄今还没有研制出征服流感的妙药,但流感却已衍生成更讨厌的病毒性感冒了。

  四

  转眼三年,白居易在杭任期已满。三年中他在杭州的政绩,远近颂扬,上下赞赏,他当之无愧地得以高升,朝廷决定将他上调东都洛阳任太子左庶子。圣旨降下,岂能违迕?而且升官又是一大幸事,白居易理当顺从而高兴地北上了,但对于已经与西湖山水和杭州父老结下了深厚感情的白居易来说,高升竟奇怪地成了一种压力、一种负担。他表现得如此心事重重,闷闷不乐,临行前夕更觉得山色依依,尚如不舍;鸟声恋恋,宛若留人。

  诗人的浪漫想象,本来就驰骋于海阔天空,何况白居易又有那么一种特殊感情,西湖的山水花鸟,在他的心目中都成了能通人性的精灵。为报答大自然的恩惠,白居易叫人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置于西湖湖堤,祭奠山水花柳之神,谢别西湖,了结一番情缘。祭奠毕,他与几个名妓纵怀畅饮,酒酣之际,倍增伤感,题下了怅然惜别的《西湖留别》诗:

  征途行色惨风烟,祖帐离声咽管弦。翠黛不须留五马,皇恩只许任三年。绿藤阴下铺歌席,红藕花中泊妓船。处处回头尽堪恋,就中难别是湖边。

  难别的何止是西湖山水,还有西湖的民众。人们深念白居易开发西湖之功,当他任满临行时,合城百姓扶老携幼,成群结队,倾城相送,举手劳劳,惜别依依。见到如此激动人心的场面,白居易十分感动,他自谦我在此为官三年,并无好处,并以一首《别州民》作为答谢辞:

  耆老遮归路,壶浆满别筵。甘棠无一树,那得泪潸然。税重多贫户,农饥足旱田。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

  白居易无法将自己的身留居西湖,然而却有权让自己的心永驻西湖。

  临行前夕,他捐赠了自己剩余的官俸,交存于库,作修湖之资,以此聊表寸心。白居易这位开发西湖的一任功臣,编织了一湖锦绣,留下了一方富足,告别了西湖山水,走得那么光荣和热烈。白居易这位歌唱西湖的一大诗人,携带着两袖清风,饱含着两汪热泪,辞谢了杭州百姓,走得那么坦然和无愧。

  在北上的路上,白居易一直愁眉苦脸。同行的亲友对他的异常表现十分诧异,询问原因,他回答说:升迁荣辱,身外事耳,吾岂为此!所以然者,吾心自有病也。什么心病呢?白居易以诗作答:

  一片温来一片柔,时时常挂在心头。痛思舍去终难舍,苦欲丢开不忍丢。恋恋依依惟自系,甜甜美美实他钩。诸君若问吾心病,却是相思不是愁。

  众人听了,都以为白居易对杭州的名妓钟情流连,以至思念过度,茶饭不香。然而白居易却笑着对大家说:吾所谓相思者,乃是南北两峰、西湖一水耳!

  当白居易一行快出浙江境界的时候,杭州派来相送的官船就将回程,这又使他触景生情,信手写下一首《杭州回舫》绝句,嘱船夫带回杭州,贴到西湖白亭子上。诗云:

  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欲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

  此后,白居易身已定居,心犹远寄。他在东都洛阳常常回忆杭州,思念朋友,写下多篇诗文。在一年四季中,白居易春想碧柳,夏思红荷,秋忆桂子,冬问梅花,于痴痴的遐想之中,借诗寄情,神游西湖。他对西湖的痴恋之情,连亲朋好友都受到感染。人们说他得了相思病,白居易也不否认,他将这片相思之情写入了《寄题余杭郡楼兼呈裴使君》一诗中,寄向杭州。诗云:

  官历二十政,宦游三十秋。江山与风月,最忆是杭州。北郭沙堤尾,西湖石岸头。绿觞春送洛,红烛夜回舟。

  不敢言遗爱,空知念旧游。凭君吟此句,题向望涛楼。

  唐开成三年(838年),久居洛阳的白居易已经67岁了。这位遍走青山绿水、历经白云苍狗的当年杭州刺史,对遥遥相隔两千里、久久阔别十余载的西湖,不仅思念如故,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更觉人生苦短,愈加充满了黄昏的恋情。就在这种驱之不散的思绪策动下,他写下了一组记事名篇《忆江南》,成为他晚年的一组杰作: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西湖真是幸运,她的幸运在于正值青春华年之际,就遇到了一个爱她、赞她、培养她的知己。不少从事青田石刻、寿山石雕的艺术家们,都爱自称石知己,白居易虽无自称,却是真正的和真挚的西湖知己。

  西湖有这么一位贤刺史和大诗人作为千古相伴的知己,不只是幸运,而且实在是一种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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