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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油壁香车不再逢——南齐名妓苏小小

  一

  初次到西湖的游人,徜徉于千景百点,陶然于湖光山色,往往感到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不过他们实际上只是走马观花,囫囵吞枣,映入眼帘的无非是大面上的景点。真正了解杭州的人,都知道西湖深处还隐匿着几处美景,玉泉植物园就是一个从不抛头露面的闺中少妇,每去杭州,我总要设法抽暇去观赏一番这处人造园林。

  植物园是名不见经传的西湖一景。建园初期,作为浙大学生的我,曾为建设这个园林洒下过汗水。我之所以喜爱植物园,感情因素并非主要原因,而是觉得能在这里找到一种自然、恬静、曲折而又近乎原始的环境和氛围,而这却是难以在西湖十景中寻觅到的。植物园中有繁荫、杂花,有幽径、闲池,更有莺啼雀跃、柳暗花明。蹀躞花间,身临其境,一种无异于李白《山中问答》的淡泊情趣就会油然而生: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西泠桥则是另一处在西湖十景榜上无名的景点,尽管这座桥夜以继日地迎送和承载着成千上万的过往游人,然而却常常被无端地冷落和遗忘。其实欣赏风景也和欣赏任何艺术品或科技产品一样,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当站在西泠桥上,极目四望,但见孤山林木郁郁葱葱,六桥烟柳朦朦胧胧,外湖碧波浩浩淼淼,里湖风荷绿绿红红,映入你眼帘的是一幅极妙的西泠湖图。难怪清朝诗人王纬来到西泠桥上,对这幅图景感到如此赏心悦目,在心旷神怡之中,不知不觉地吟出一首赞诗:

  明湖里外一桥通,风景由来各不同。游舫西村春色静,幽林北苑画图工。

  西泠桥畔,是偌大西湖中一片独特的小天地。说它独特,不仅这是一处风光独好的风水宝地,而且更是一处使杭州引以为光荣和骄傲的文史摇篮,杭州人深情地安置了四位他们心目中的优秀儿女在此长眠。最年轻的一位是血洒轩亭的辛亥女侠秋瑾,另一位是冤沉风波亭的南宋英雄岳飞,再一位是留下梅妻鹤子美谈的北宋隐士、诗人林和靖,第四位则是社会地位最低的南齐红粉佳人苏小小。

  四位历史人物中,岳飞理所当然地受到最隆重的礼遇,岳飞墓和为纪念他而建造的岳王庙,可谓气象森严的宏伟建筑。秋瑾的规格和待遇也不低,重建的秋瑾墓和女侠之像,以及为纪念她而建的风雨亭,足以表明后人对她的敬仰,也表达了曾经屡对女侠英魂骚扰的歉疚之情。孤山北麓的放鹤亭,仙鹤展翅般地矗立于幽雅的梅林之侧,仿佛它的主人林和靖依然隐居于此。四个人中,在西泠桥畔定居最早和时间最久的一位人物,是杭州人十分喜爱的风流佳人苏小小。

  历史常常爱开令人啼笑皆非的玩笑,出几道莫名其妙的难题,使后人不知所措,因此争论不休。西泠桥畔的四位人物中,两位英雄的名位当然无可非议。一位隐士虽系布衣,但有文名,他的诗词写得很漂亮,在文坛占有一席之地,作为名士落户此地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令人费解的是,这位苏小小又算个什么人物?一个妓女,即使是名妓,也总不能与英雄、名士相提并论吧!然而使道貌岸然的大人物和道学家们感到困惑和尴尬的是,杭州人(确切地说,应该是昔年的钱塘人)老早就给苏小小墓腾出了一处最醒目的位置,而且得到了千百年来历史的首肯。

  苏小小墓坐落在游人川流不息、熙来攘往的路边,后人又锦上添花地盖了一座慕才亭,令人感到她还宛如当年,落落大方地端坐在四周幔幕垂垂的油壁香车内,自由自在地观赏山水,顾盼有情地注视游人。

  才、貌、志、情,使苏小小得到历代文人才士的无比同情和无限怀念,在她墓前的行行足迹,篇篇题咏,是最生动的记述和诠释:

  漠漠穷尘地,萧萧古树林。脸浓花自发,眉恨柳长绿。夜月人何待,春风鸟为吟。不知谁共穴,徒愿结同心。

  (唐·张祜《题苏小小墓》)

  小溪澄,小溪横,小小坟前松柏声。碧云停,碧云停。凝想往事,香车油壁轻。

  溪流飞遍红襟鸟,桥头生遍红心草。雨初晴,雨初晴。寒食落花,青骢不忍行。

  (清·朱彝尊《梅花引·苏小小墓》)

  也许是顾及苏小小不大光彩的职业和身份,或者更多地考虑到她的存在可能对精神文明带来负面影响,被无数双手抚摸得十分光滑的苏小小墓,在1965年被彻底铲除了,那油壁车般的苏小小墓亭也同时被拆。拆墓是在我毕业离开杭州的第二年发生的,当几年后我重返杭州再到西泠桥时,桥畔已空空如也,心中未免有些怅然。犹记当年在浙大求学时,贫寒的学子习惯于从桃红柳绿掩映的白堤穿行而过,步行的享受除了欣赏四季变幻的西湖景色外,另一乐趣就是顺路抚摸一番苏小小墓。

  实际上我在学生时代目睹过的钱塘苏小小之墓,早已不是原汁原味,而是清乾隆年间筑造的。起因是乾隆在下江南时问及苏小小芳魂何在,地方官员就迎其所好,选了西泠桥畔一块宝地以石筑其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慕才亭亭柱上的柱联,无不充满情感、感叹和怀念:

  湖山此地曾埋玉;

  风月其人可铸金。

  千载芳名留古迹;六朝韵事著西泠。

  灯火疏帘尽有佳人居北里;笙歌画舫独教芳冢占西泠。

  印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一联是:

  几辈英雄拜倒石榴裙下;六朝金粉尚留抔土垄中。

  在杭州人的心目中,苏小小那顶妓女的帽子早已摘掉了。她被公认为千古才女,声名甚至超过很多历史名人。清代《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曾叹道:馀思古来烈魄忠魂湮没不传者,固不可胜数,即传而不久者亦不为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齐至今。尽人而知之,此殆灵气所钟,为湖山点缀耶?

  1988年,杭州有关部门决定在西泠桥畔慕才亭原址上重修一座六角攒尖顶的慕才亭。2004年又进一步修复了苏小小墓。墓的形状依然如同一只馒头,西泠桥畔重又出现了众多游客竞相抚摸苏小小墓的一景。

  二

  苏小小生活在一千五百年前南齐时代的钱塘,是一个倾城倾国的美人,也是一个能诗擅赋的才女。然而却生不逢时,命无福分,她出生于妓家,不知父是何许人,幼年又不幸丧母,幸得姨母收养,从小生活在西泠桥畔。钱塘湖奇山丽水,杨柳岸晓风残月,在如此得天独厚的大自然山水风月的熏陶和滋养下,姿容如画的苏小小出落成如刚从西湖中采下来的一朵出水芙蓉,色貌绝伦,人见人爱;性慧心灵的她日渐领悟出西湖山水的滋味和灵气,居然无师自通,信口吐辞,皆成佳句。苏小小是一个真正靠西湖乳汁成长的女儿。

  南北朝时期的西湖,还被称为钱塘湖、金牛湖或明圣湖,不过是一片尚未开发的处女地。当时的西湖知名度远不及邻居绍兴的鉴湖,明朝文学家袁宏道曾经说过:六朝以上人,不闻西湖好。然而,一泓未经改造的带着野性的西湖,有时甚至更能显出山水的自然和纯粹的本色,恰如一个未经四书五经训导的苏小小,更具有独立而自由的女人本能和性格一样。

  在西湖的滢滢碧波之中,有一个天然大岛,就是孤山。自西泠向东,从孤山可行至断桥;自西泠向西,一带松杉逶逶迤迤,沿湖转至南山。而西泠本身,则是一个风光旖旎的渡口,古称西陵、西林、西村,也就是古代的西村唤渡处。交通的不便,加上一个女儿身的三寸金莲,嬉戏赏景多有不便,于是聪明而开放的苏小小自行设计并请人制造了一辆名为油壁车的香车。这辆小小的香车,四周幔幕垂垂,叫人推着去傍山沿湖地游玩,朝走松下路,夜行水边村,自由自在,好不舒心惬意。

  一个美丽如仙的女子,正值年当莺雏,时还燕乳的少女华年,居然出头露面,单独外出。苏小小的这种大胆行为,已无异于今天单骑走环球、飞车跨黄河的勇敢举动了。她的油壁车立即成了人们注意的目标,而她的美貌更哄传西泠,人们惊异地跟踪、注视、揣度。对此,苏小小却旁若无人,毫不在乎,并且信口朗吟一诗:

  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苏姓美女,家住西泠,一时成了当地特大新闻。于是富室公子,科甲乡绅,一个个馋涎欲滴,以千金的代价争相聘娶,或欲谋为歌姬,或欲娶为侍妾,但苏小小一概不予理睬。此时收养她的贾姨娘好心相劝,希望苏小小不要坐失良机,即使做姬做妾,也胜于在妓馆为妓,而且以她的才貌还怕没有被金屋藏娇的福气?然而没有想到年纪轻轻的苏小小,却有自己的人生哲理和婚姻观念。苏小小认为,跨进侯门豪宅,陷入深宅大院,岂非成了笼中鸟、井底蛙,失去了人身自由,再不能遨游两峰三竺,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况且豪华非耐久之物,富贵无一定之情,入身易,出头难,倒不如随心所欲,我行我素。她十分自信自己的才能和价值,也执著追求自己的意愿和理想。

  苏小小当然清楚,以出身和地位而言,她不能与大家闺秀相提,甚至也无法与小家碧玉并论。但是她不在乎,也不羡慕,甚至庆幸自己没有像她们那样囿于高墙大院之内。因为在她看来,人生的第一要素是个体生命,是自我价值。她没有这样的理性认识,却有这样的实践行为。在流淌了千百年宁静而有序的中国道德川流中,苏小小无疑是一股激流,一柱惊涛。在这位举着火把、戴着光环的古代自由女神面前,那些驯良的仕女佳丽们,一个个都显得可怜而渺小,也许这就是一代名妓受到百代后人喜爱和景仰的原因之一。

  然而,我们不能忘记苏小小生活的年代,如果无视一千五百年前这个遥远的数字,把苏小小置身于现实社会,那么她的形象就可能从自由女神的高度而堕落到罪恶女魔的位置。像许多其他娼妓一样,从根本上说,苏小小仍然是一个被逼为娼的良家女子。她是一个妓家女,无父丧母,一无所有的她,惟一能赖以生存的资本,就是一个色貌绝佳的女儿之身。

  因此,在她面前只有两条可供选择的活路:一是做富室官家的姬妾,成为一件某个阔佬买断独占的物品;一是做天下男子共同的玩物,成为陈列于橱窗中可供租用的社会商品。苏小小走上妓途,无奈而又自愿,是在走投无路境遇中的聪明选择。她在西泠这个山水舞台上,自编自演了一幕幕热闹红火的人间喜剧,留给西湖不少佳话,然而默默记录于西湖山水中的,却是苏小小在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的真实经历。

  三

  在苏小小的生命中,曾出现过三个对其一生有着重要影响的男人。一位是在她青楼生涯伊始,曾为她带来欢娱梦幻但也给她留下悲郁现实的阔公子;另一位是她慧眼所识而慷慨解囊最后又反过来为她了结遗愿的穷书生;第三位是色官,是作为她的品格和才华的衬托物而出现在她身边的。

  一天,苏小小乘着油壁香车,沿湖堤观赏山光水影,不期从断桥湾里走出一匹配有金鞍玉镫的青骢马,骑在马上的是一个风流倜傥的英俊公子。这位公子一眼就看到了设计奇特的香车,以及坐在车中的一位琼姿玉貌般的仙女,不由得暗暗吃惊,勒住马目不转睛地观瞻。苏小小对这个白马王子也动了芳心,她自然而坦诚地口吟一首《同心歌》,道出了爱慕之心: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这曲《同心歌》虽不能视做千古绝唱,却也因其朴素的词句、真挚的感情、大胆的追求、热情的渴望,道出了一个青年女子对自由恋爱的美好想象和对幸福约会的无限憧憬,这幅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彩色民间画,一直为后人所津津乐道。

  公子原来是当朝相国阮道之子阮郁,偶来西湖游玩,不期艳遇,真是又惊又喜,美人相约更使他夜不成寐、神魂不定。阮郁毕竟年轻少虑,才子爱佳人,顾不得那么多门第等级和清规戒律,便火辣辣地坠入了爱河。在贾姨的撮合下,这对千里有缘、一见钟情的年轻人开始了如胶似漆的恩爱、甜蜜的生活。然而在苏小小的生命中,这样的幸福日子只是昙花一现,仅仅三个月,阮郁的父亲因在朝有急变之事,遣人催归,这对遭恨棒痛打的鸳鸯尽管恋恋不舍,却又无计可施,只好叮咛后约,匆匆而别。

  阮郁走后,苏小小情意难了,心愿未已,然而阮公子却如黄鹤杳然,再无归讯。情人的失约和负心,使聪慧的苏小小进一步看透了人情世故。但她并未因此而自鄙、自悲或自戕,而是坚决地跨过了阮郁的阴影,走向了男人世界,以青楼为净土,行风流之乐事。不过苏小小有一条坚定不移的原则,就是绿荫丛中一点红,必须以我为中心,凡上门求她的公子王孙,一定要看她脸色行事,合她心意方才应承许可,因此人们认为苏小小的性情语默,比当道的条约还严。妓女的职业,是三百六十行之外的等外之业,毫无地位可言,然而苏小小以自信、自强和自尊,为自己建立了威信和地位。这等傲睨自若的妓女,难道不比那些奴颜婢膝、唯唯诺诺的高官显吏更高尚、更令人尊敬吗?

  苏小小的名气愈来愈大,西泠苏家车马盈门,其风光程度甚至胜似当时的钱塘衙门。元朝诗人杨维桢有诗云:

  苏小门前花满株,苏公堤上女当垆。南官北使须到此,江南西湖天下无。

  (《西湖竹枝歌》(九首之一))

  然而苏小小毕竟是个既无政治背景又无社会地位的弱女子,不过凭借自身的才貌招来了门前虚假的繁华,名声一大,就难免树大招风,引来祸水。一天,自恃年少多才的上江观察使孟浪路过钱塘,闻得苏小小之名,便租了一只大楼船,权作公馆,以游湖为由,叫人唤苏小小来佐酒。自以为当朝显官,在钱塘小县传唤一个妓女还不是随叫随到。谁知差人去叫,接连三日,苏家一味推三阻四,先说外出未归,后回宿醉未醒,而且苏家老妪还给这位孟爷出了个点子:我家姑娘,从来不晓得做暞什么酒暞,既要做酒暞,何不到酒肆中去叫一个?这种怠慢态度不禁使孟浪勃然大怒,即差人到府县去威胁。府县闻讯都惊恐万状,因为孟浪是要路权贵,况且性情暴戾,稍有拂逆,定要惹祸。于是立即报知苏小小,叫她青衣蓬首,速速自去请罪。

  郭沫若诗云: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对于妓女苏小小来说,显官孟浪的狂怒,不亚于沧海横流了;做英雄还是做狗熊,对苏小小而言不能不说是一大考验。一个人真正的品格、精神,不一定表现于漫长的一生岁月中,而可能在短促的千钧一发之际尽显光华。苏小小面对一场即将来临的狂飙,表现得镇定自若、满不在乎。贾姨已被吓破了胆,强求苏小小起来打点,速求人情后去请罪,而且请罪不可盛妆。对贾姨不厌其烦的聒噪,苏小小只当耳边风,她有自己的主见。她没有遵从府县的指示,而是仔细地涂脂抹粉,描眉彩妆,装扮得齐整漂亮。略进早膳后,便乘车到了湖船,叫人传禀。

  艳妆赴请,还是负荆请罪?在苏小小看来,是一个关乎人格、尊严的问题。我何罪之有?风月场上的喜怒之事,能定什么罪?多么理直气壮!她对这种表面上道貌岸然、暗地里男盗女娼的权贵太了解了,烟花场中的游戏,还敢堂而皇之地动用国法?就这样,苏小小像一个仙子临凡,突然出现于正在大宴宾客的孟浪面前,一身的袅娜,满面的容光,令人应接不暇。她不慌不忙地走到孟浪面前,也不屈膝,只是深深一拜。孟浪在尴尬之中,起初还想装模作样地发发威风,挽回一点面子,但通过一场斗智斗勇的较量,这位堂堂当朝显臣不得不拜倒在石榴裙下。

  孟浪问:我传唤了你三日,怎么抗拒不来?可知罪吗?

  苏小小答:若说居官大法,贱妾如何敢违抗相公?不过因行春遣兴中来迟去晚,贱妾身处烟花,不能自主,在所难免。对这些风花雪月之罪,贱妾虽万死也不能尽偿,还望开恩垂谅。

  孟浪又问:但你今天来是求生,还是求死?

  苏小小答: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暞,任凭相公裁决,贱妾安能自定?

  孟浪自知理屈词穷,无奈地笑着说:风流聪慧,果然名不虚传!但这种口舌之辩才,却非实学。你若再能赋一首诗,我不但不加罪,还要优礼。当即指梅为题,要苏小小当场赋诗。苏小小不假思索,信口长吟:

  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若更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凭着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大智大勇的胆识,苏小小完全占了上风,孟浪也就顺势下坡:芳卿果然是女中才子,本官失敬了!以败军之将的姿态认了输。

  记得在中学语文中,读过一篇《晏子使楚》的故事,那是战国时期发生在楚王与齐国使者晏婴之间的一场舌战。开始时楚王也是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但是经过晏婴一席充满胆略和智慧的辩论,楚王甚至不得不当场认输。苏小小和孟浪之间的对话,其勇、其智,其情景和气氛,大有昔日晏子使楚的味道。可惜的是这样的杰出女子,却被时代抛弃在人们所不齿的角落里。

  这次智斗,使苏小小不仅以美貌闻名遐迩,而且又以应变之才远近传闻,她已成了一朵人们敬重和爱慕的钱塘之花。但是,经过数年逢场作戏的苏小小,不仅对炎凉世态和浅薄人情感受甚深,而且深恶痛绝,从而暗下了急流勇退的决心:何不乘现在车马未稀,早日寻个桃源归去,切不可等到被抛弃而流落街头的那一天。

  不仅有大智大勇之举,而且有大彻大悟之心,这正是苏小小的高明。主意既定,这位名噪一时的城花销声匿迹了,实际上其时的她才不过十八九岁,正是青春芳香的黄金时代。

  四

  使苏小小流芳千古的是她在西湖之畔邂逅的一位穷困书生,苏小小以自己的爱心帮助了他。但是她没有料到,最终也并不知道,是这位书生给了她最深情的报答。

  苏小小在一次游山玩水时,来到石屋山中,烟霞岩畔。正当兴致勃勃地玩赏之时,看到一位落寞书生,站在对面破寺前,见了她欲前又止,十分尴尬。苏小小已看出他羞于贫寒,于是主动上前做了自我介绍,随后与他推心置腹,互谈人生,热情鼓励他努力仕进,求取功名,并当即表示资助百金,帮助他上京赴试。穷书生感激涕零,在荒山破宇中能遇见无人不知的苏小小,攀谈上两语三言,对他来说已是心满意足,怎么能企求苏小小的鼓励和资助?更使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苏小小又诚恳地邀请他到家门一叙,这使他如梦般地坠入五里雾中。

  慧眼识英雄的苏小小,带着穷书生来到家中,却把久候在门口的众多贵客与富家子弟冷落在外。穷书生作为首席贵宾,单独与苏小小在其卧室镜阁对饮和促膝谈心,苏小小在席后取出两封白银,送给书生说,这点银两权作你的盘缠,我静听你高中的好消息,并亲自送他至门口。这位穷书生名叫鲍仁,临别之际,对恩人苏小小深深一揖,千言万语也表达不了内心的感激之情:恩人之情深于潭水,不是我用言语能够表达的,惟有铭记心怀!说完,鲍仁依依作别。鲍仁一走,亦再无音讯,不过苏小小也未把赠金之事放在心上,连贾姨都不知此事。

  过了些日子,苏小小在一次赏荷时受了暑热,回家后又着了风寒,竟一病不起,延医无效,病体沉重,凶多吉少。贾姨看到如花似玉的苏小小病势不妙,十分难受和着急,不禁老泪纵横。倒是苏小小毫无恋世之意,认为上天在青春年华时来夺去自己的生命,正是对自己的周全,反而安慰贾姨,应当为甥女欢喜,不当为甥女悲伤。

  一位19岁的年轻女子,在即将降临的死神面前,不仅面无惧色,反而显示了平静、安详、豁达的心态,当然不是贾姨所能理解的。贾姨见苏小小病势日沉一日,眼看已不行了,就怀着极度悲伤的心情询问她有何遗嘱。苏小小听了,以微弱的声音说:与我交往的人不过是浮云,对我有情的人也只是流水。人生随有随无,忽生忽灭,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只是我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希望能够埋骨于西泠,不负我苏小小的山水之癖。言讫,安静地闭上了眼睛。白头送黑发,贾姨伤心地痛哭了一场,然后将苏小小遗体收殓,暂停放在中堂。她见苏小小积余甚丰,想在后事上办得好看点,但又怕过于张扬会惹来是非,为此进退两难,犹豫不决。

  正在为难之时,从远处来了几匹白马,直奔苏家。几个青衣差人下马通知贾姨:滑州刺史鲍相公即刻到达,专程面拜苏姑娘。贾姨一听,悲恸失声,告知苏姑娘不幸早逝,停柩在堂。差人走后不久,一位白衣白冠的官员弃轿走马,急急来到西泠桥畔,又下马步行到门前,一路啜泣不止。待进门到柩前,捶胸顿足,抚棺大哭,边痛哭边诉说往事,贾姨问后才知道,来者竟是苏小小当年赠金之人鲍仁。

  鲍仁果然不负她的厚望,而今已贵为滑州刺史,特来拜谢恩人。鲍仁为晚到一步,为未能见到苏小小和报答厚恩而追悔莫及,悲痛不已。贾姨看到来者是一片诚意,就告诉他报答仍不为晚,因为苏小小葬于何处尚无着落。如能按苏小小生前遗愿,为之择西泠三尺土埋骨葬玉,使她繁华于始,又繁华于终,这岂非最好的报答?

  贾姨如此一点,使鲍仁恍然大悟,转悲为喜。于是这位刺史亲自指挥择地造墓,并以自己的名义发帖,邀请合郡乡绅士大夫,为苏小小开丧出殡。鲍刺史一带头,谁敢不从?隆重的祭礼,盛大的葬仪,使苏小小在其生命之终,安享了空前的荣耀和风光。身着白衣白冠的鲍刺史亲自扶苏小小灵柩,送到西泠墓地安葬,墓前立了一块钱塘苏小小之墓的石碑。鲍仁还置下祭田,作为贾姨资费。临行时哭奠一番,伤心但却无憾地又一次与苏小小依依作别。

  有感于这一段动人的佳话,后人又在苏小小墓上建造了一座慕才亭,从此苏小小和她的油壁香车就久久地留存于西泠桥畔了。

  五

  如果说西施在浣溪留下了千古美谈,那么苏小小则在西湖谱写了最初的佳话。尽管西施和苏小小有着迥异的遭际和命运,但是两位佳丽闪光的共性,使她们都赢得了后人的世代景仰。

  两者的最大共性莫过于她们的品格、志向和追求,虽然一个做了王妃,一个成为名妓,但物化的形式并不能掩盖精神的本质,这种本质的集中表现是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正直的品格,自由的志向,普通的追求,是否可以归纳为她们共同的精神本质呢?当然,西施被尊以巾帼,而苏小小却仅仅是丽人,前者胸怀之博大、理想之崇高,则又是以自我为核心、以一己为世界的苏小小所莫及的。

  十分有趣的是,越、杭两位前朝美人,分别受到唐朝前后两位大诗人的分外青睐和不断歌吟。李白四游越中,在寻访西施遗踪的同时,写下了多首赞扬西施绝色秀姿和爱国精神的诗篇。晚辈白居易则无须学李白自掏腰包游历江南,他任职于杭州期间,观山赏水,与杭州结下了深厚感情。在他写下的大量诗词中,不乏与苏小小有关的字句:梦儿亭古传名谢,教妓楼新道姓苏。(《余杭形胜》)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杭州春望》)静逢竺寺猿偷桔,闲着苏家女采莲。(《送姚杭州赴任,因思旧游二首》之二)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杨柳枝词八首》之五)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杨柳枝词八首》之六)

  说来蹊跷,据说越女西施曾以鬼魂之影振琼珰,扶石笋,出现于家乡诸暨苎萝山下,与钦仰她的唐朝进士王轩欢会对诗,在文坛上留下了一个不解之谜。而唐朝的鬼才李贺,竟也声称自己看到了若隐若现、有影无形的苏小小幽灵,她正怀着怅惘孤寂的心情,在冥路茫然地游荡。亭亭伞盖,芊芊茵褥,飘飘衣袂,叮叮环珮,苏小小穿着得整整齐齐,准备得停停当当,依然等待着去西陵松柏下与情人幽会,她不甘心也不相信有情人不能成眷属。诚然,李贺是借苏小小之魂在为自己生不逢时、怀才不遇而鸣不平,然而也真切地道出了对苏小小当年无物结同心的无比同情: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苏小小墓》)

  人鬼相恋的故事延续到宋朝,宋人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后集云:《云斋广录》载司马槱官于钱塘,梦苏小小歌《蝶恋花》词一阕,其词颇佳。这首《蝶恋花》(又名《黄金缕》)是曾知杭州并卒于任上的司马槱作的一首记梦词,内容是词人在梦中遇见一位家住钱塘的歌妓为他唱歌,他意有所恋,梦醒后写了这首词,词曰: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对这首词的来由,北宋文学家张耒记述了一个故事:司马槱中举后任关中第一幕官时,行旅至家。一日白天睡眠时,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个身着古代衣服的美女,进入帐幔中打着板子唱道:妾本钱塘……黄昏雨。唱完后就走了。司马槱为她续写了下片,遂成一曲:斜插……生春浦。后来司马槱改任杭州幕官,谁知他的官舍下面就是苏小小墓,而司马槱竟在任上去世。宋人何薳在《春渚纪闻》也记叙了大同小异的传说,两个人都仿佛目睹此事,说唱歌的美女就是苏小小的鬼魂。

  苏小小死而复生,从未死去,她一直活在人们的心里。的确,人们喜爱苏小小,在钦佩苏小小独立性格和不屈精神的同时,对她作为始终未曾摆脱被侮辱和被侵犯地位的弱女子,又寄予了深深的怜悯和同情。苏小小的幸运,在于她对生活的坚定而正确的选择;国色天姿,花容月貌,苏小小有如此的天生丽质,却不愿做能轻而易举地获得锦衣玉食生活的姬妾,而是把她的姣美交给了风月世界。

  正是由于这种选择,又加上聪明机智的驾驭,使苏小小的生命得以安全通过人生的航道,最终又平安降落在终点。她的人生里程之短促,也从客观上保护了她的一生平安。在她之后的钱塘才女朱淑贞和嫁到杭州的广陵才女冯小青,都遵循了一条先人早就铺设的正统道路,分别做了丑男之妻和妒妇家之妾,年轻轻地就都含恨而死。相比之下,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离开人间的苏小小,虽然不能说含笑而去,但至少是无憾而走,而且以她的慧眼和爱心,换得了死后的名声和荣光。

  苏小小在西湖后人中的名声之大,身份之荣,连南宋在杭州面南称孤的九个皇帝也不能望其项背。据说自从出了苏小小,杭州城的才子佳人都自称苏姓,连湖堤上的杨柳居然也一概姓苏。尽管这是文人们的夸张手法,但不断地夸张,就不免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墓头堤上柳株株,才子佳人总姓苏。斜倚石阑临水照,桃花也自爱西湖。

  (明·纪青《西湖竹枝词》)

  涌金门外是西湖,堤上垂杨尽姓苏。作得吴歌阿谁唱,小卿坟上露兰枯。

  (元·宋本《西湖竹枝词》)

  不仅其人,就连苏小小走过的路、赏过的景,也成了弥足珍贵的西湖胜境。在元代的钱塘十景及其后乾隆所改的钱塘八景中,均留下了印记着油壁车痕和青骢马迹的九里云松,从而又使得文人们的触景生情:

  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烟霭中。春来愁杀侬。郎意浓,妾意浓。油壁车轻郎马骢,相逢九里松。

  (宋·康与之《长相思·游西湖》)

  虬龙千尺翠烟凝,九里涛声浪几层。油壁青骢堤上过,同心犹记结西陵。

  (明·徐大通《西湖十景竹枝词》)

  现代西方有一部经典名片《魂断蓝桥》,深情地叙述了一位英国妓女的爱和恨,留下了一首家喻户晓的金曲《友谊地久天长》。而古代中国为一位可爱的妓女留下的不是一首百年老歌,而是百篇历代吟诵。骚人墨客在苏小小墓前吟唱的篇篇诗文,使苏小小成了西子湖畔一曲唱不完的歌。这些诗歌的主题,多是围绕着她的美和她对美的追求、安排和制用,这是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亿万中国妇女没有解决的课题。苏小小采用了人们甚至不屑一闻的最消极的办法,进行了探索和实践,尽管不可能也不值得提倡,但她毕竟成功了,完成了她自己设定的使命。

  明山阴诗人徐渭《苏小小墓》一诗,也许可以代表历代文人,表达了对苏小小的惋叹和怀念:

  一抔苏小是耶非,绣口花腮烂舞衣。自古佳人难再得,从今比翼罢双飞。薤边露眼啼痕浅,松下同心结带稀。恨不颠狂如大阮,欠将一曲恸兵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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