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京城名妓杜十娘
一
这些年来,拐卖妇女、卖淫嫖娼的报道屡见报端,已令大众熟视无睹、见怪不怪了。然而,2005年12月16日一则题为“烈女被逼卖淫跳四楼反抗,身残仍不忘寻凶五年”的报道,却引起了我的关注:
5年前,18岁的湘妹子伍燕华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离开了大山,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在她的人生开端便遭遇噩梦重创,她的人生起步竟如此惨烈——被同乡恶徒骗至石家庄继而被逼迫卖淫,为保贞节她毅然跳下四楼!
几年间,残疾的身体时刻提醒着伍燕华:抓不到元凶决不甘心!今年4月,伍燕华擒凶心愿终得圆满。
5年前,本报对伍燕华事件的系列报道引来各方浓情厚意,温暖着绝望中的伍燕华。
昨天,伍燕华告诉记者,她将在石家庄,这个曾一度不敢听到的地方展开她人生新的一页……
有感于这个大千世界中的悲剧故事,不由得为现代人伦理道德的沦丧和弱势者人身安全的不保感到忧心忡忡。有感于这个湖南妹子的壮烈行为,在对她的不幸遭遇深感同情的同时,她那种非“士”而更胜于“士”的道德观念,那种“士可杀不可辱”的凛然正气令我肃然起敬。
湘妹子伍燕华不是娼妓,而是善良柔弱的良家女子,而且宁死也要坚守自己的贞操底线,绝不投身于娼妓这一令人不耻的行业。人们在赞赏伍燕华志气的同时,却又在她那堵大墙般的身影后面,看到了千百个不幸的娼妓。在这些娼妓中,有很多是未能像她那样勇敢地“毅然跳下”的她的姐妹,她们是在鞭子的无情抽打下被逼上“妓”途,是在枪口的可怕胁迫下被赶进“娼”门的。
在那些策划和践行这种逼良为娼惨剧的同谋罪犯中,不仅有供应商——那些以拐骗贩卖妇女为业的十恶不赦的人贩子,而且有消费者——那些腰缠万贯或头戴乌纱在酒足饭饱后需要尽情发泄兽性的嫖客。但是切勿忽略了还有一个酿成惨剧的根源,就是贫穷被漠视、被遗忘的现代化效应。于是,娼妓这一个古老的话题,又成为一个现实的难题,本来是苦难历史的罪恶留言,却又成了现代文明的尴尬课题。
娼妓现象明明是对历史的无情嘲弄,是对文明的高声叫阵,可是在中国的历史上,却偏偏有这么一些为数不多的娼妓,在湖光山色中闪耀着亮点,在史书诗文中留下了记忆。
一位红粉佳人、烟花女子,居然能做到生前风光一世,死后荣耀千秋,而且在号称“人间天堂”的杭州西子湖畔,占据了一方宝地,长眠于斯,安享崇奉,这种“苏小小现象”的确令人难以理解。生活在一千五百年前的那位大胆而泼辣的南齐美人苏小小,不仅自愿选择了娼妓这一营生,而且抛头露面、单车出游,一路还琅琅吟诗,为自己招徕嫖客。
奇怪吗?其实不然。仔细了解和分析苏小小的身世及个性,就不难理解她的举动。苏小小飞蛾扑火,走向“妓”途,是迫于无奈、迫于无依无靠、迫于社会的抛弃。但是,进入“妓”途以后的苏小小,却是勇敢而执着地追求人生爱情、追求人身自由、追求自我价值。这就使苏小小的精神世界跳出来了,苏小小被记于文史、留于山水,其中寓有深刻的哲理。
明末清初的古都南京,在号称风华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的十里秦淮,亭亭玉立地站出李香君、董小宛、柳如是、顾横波、马湘兰、陈圆圆、寇白门、卞玉京八位名妓,被冠以“秦淮八艳”。八位佳丽在秦淮河上留下了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在为这条漂浮着六朝金粉的古老河流留下脂粉艳迹的同时,更为这座曾目睹六朝兴亡的江南名城增添了传奇色彩。
秦淮八艳中名留后世、最受到人们怀念的是李香君。在阉党擅权、国难当头的多事之秋,这位青楼女子表现出坚贞不屈、大义凛然的气节,实在使得与她山盟海誓、生死相许而后降清辱节的侯大公子,不能不自惭形秽。一个烟花场中的弱女子,除了一身刚气以外,还有一个高于生命和爱情的坚定不移的原则,李香君的高风亮节、冰清玉洁,成就了清朝文学家孔尚任的名剧《桃花扇》。
“秦淮八艳”中的另一个刚烈女子柳如是,嫁给时为“江左三大家”之一的诗坛领袖钱谦益,当时钱老已年近六旬。钱氏婚后,金屋藏娇,对年轻的娇妻百般钟爱。然而由于后来钱谦益降清并赴北京做官,柳如是坚持不伴随前往,独留南京变卖家产倾力资助抗清义军。钱谦益成了又一个在秦淮青楼女子面前丢脸现眼的真名士、伪君子。
苏小小以其十分短暂的一生,实践了她追求自由的人生愿望;而李香君则为了保持民族气节,抛弃了原本属于她人生最美好的东西。苏小小和李香君都是江南美女,或者确切地说都是江南名妓,然而还有一位为后人传颂的名妓却不属于江南,不过一个突然的变故把她与淮左名城系连在一起。她从北京到绍兴的路上,旅次扬州城郊,为争得一个做人的尊严,在此“毅然跳下”。不过她不是跳楼,而是投水,从此身沉江底,一去不返,明代小说家冯梦龙为她在《警世通言》中留下一段“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悲惨故事。
这个北京妹子名叫杜十娘,身份是明朝名妓。她投水自杀的地点在扬州郊区邗江县长江北岸古运河畔的瓜洲。
二
位于扬州南端的瓜洲,是古运河与扬子江的交会点。晋代时,因沙渚出水成洲,洲形如瓜,又因漕河在此分为三支,形如“瓜”字,故而得名。瓜洲虽然只是一个沙渚小洲,然而在历史棋局上的位置却不可小觑。
在地理位置上,瓜洲一直是“瞰京口、接建康、际沧海、襟大江”的重要渡口,被视为七省咽喉、全扬保障。隋唐时代,穿梭的舟楫和云集的商贾曾在此联手上演了扬州的繁盛;明清时期,年逾数百万在此停靠的漕舟又绘制了维扬梦华的新篇。
在时空位置上,瓜洲的史册记载着许多重大事件:它曾目送唐代高僧鉴真由此东渡扶桑;它曾见证伊斯兰传教士普哈丁在此登陆;它曾怒视仓皇南逃的赵构在此渡江;它曾陪伴陆游由此北望中原;它曾目击元朝军队经此南下直取南宋王朝;它曾欢迎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到此游访;它曾安排康熙和乾隆南巡在此驻跸;它曾照顾风雪遇阻的曹雪芹在此作“天官图”……
此外,小岛上曾经承载过战争的悲壮,江底依然沉淀着血泪的记忆。在皂角林曾燃起过宋将刘琦与金兵大战的烽烟,其结果是将败军之将、金主完颜亮送进坟墓,他被部将弑杀于瓜洲龟山寺内。其后又有冯都统率宋军袭进犯瓜洲的金兵,终因孤军作战而败北,他毅然投江殉国。沉死瓜洲江中的还有元末红巾军首领韩林儿、刘福通。在此后的防御倭寇、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战争中,瓜洲的胸田镌刻了更多反抗民族压迫、抵御外来侵略的壮丽诗篇。
但瓜洲的骄傲并不止此,只有站在人文位置的高度上,才能真正观察和实际了解这块小岛的文化底蕴。在瓜洲的土地上漫步行走,犹如踩着由一层又一层唐诗、宋词编织而成的厚重地毯。历代文人淋漓尽致地大书大笔,在小小瓜洲留下了那么多或韵味无穷或悲壮豪雄的诗文,或许令人难以置信,但这是真的,而古渡也因此被人们称作“诗渡”。
唐朝诗人张祜曾经伫立在金陵津渡小山楼,远望瓜洲,隔江吟哦。只见天边明月西斜,江上寒潮初落,斜月朦胧的江面上点缀着“两三星火”。从瓜洲传递过来的信息,那种淡淡的幽思和默默的哀愁,引起了这位终生困顿的诗人的共鸣和反馈: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张祜《题金陵渡》)
因为在中间横卧着一条浩淼长江,京口(今镇江)和瓜洲只能遥遥相望。长江天险挡住了唐朝诗人高瞻前行的步履,使他不得不夜泊瓜洲,留宿古镇。独居异地,长夜寂寞,他长长地叹息道:天风吹尽了广陵的尘土,却又怎能带走旅人的乡愁:
偶为芳草无情客,况是青山有事身。
一夕瓜洲渡头宿,天风吹尽广陵尘。
(高蟾《瓜洲夜泊》)
羁旅扬州的唐朝诗人刘长卿大概常送客到瓜洲,他写下多篇瓜洲送别诗。帆影远去,生离死别,留在眼前的唯有渺渺云山,回响耳边的只是悠悠暮钟——不难想见当年诗人挥手送友的惜别情景,伫立码头的怅然心情:
渺渺云山去几重,依依独听广陵钟。
明朝借问南来客,五马双旌何处逢。
(刘长卿《瓜洲驿重送梁郎中赴吉州》)
一曲流水,两岸月色,小小瓜洲阻隔了多少闺阁少妇的思念。愁思悠悠,哀怨悠悠,弹丸之地又怎能承载倚楼怀人的情感之重。唐朝诗人白居易在其词作《长相思》中,以“流”传“思”,以“恨”写“爱”,诉说了千山万水君不归的思女哀怨,表现了千思万绪心不宁的新妇感情: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北宋熙宁八年(1075年)二月,因领导变法失败被罢官回江宁(今南京)的王安石再度拜相,奉诏进京,从京口(镇江)渡江,舟次瓜洲。大地回春,明媚春光激励着他力挽狂澜,继续变法;但想到明枪暗箭的朝廷内部斗争,又使他感到前途未卜,从而触动了自己对家乡留恋不舍的情思,吟出一首著名诗作《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诗中佳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挥洒出无涯春色,寄托了浩荡情思;而王安石反复推敲,悉心选字的故事,更为这一佳句和这首名诗增加了不少情趣。据说在王安石的诗稿中,初稿为“又到江南岸”;他圈去了“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随后又改“满”。改了十几个字后,终定为“绿”。一字之改,留下千年赞叹,自然也极大地提高了瓜洲的名气。
山河破碎、收复无望,使赋闲在家乡山阴(今浙江绍兴)的爱国诗人陆游深感悲愤却又无奈。当年宋军击退金兵、收复失地的瓜洲渡和大散关那两次胜仗,诗人至今记忆犹新,他多么渴望得到诸葛亮那样的机会,干一番与伊、吕相伯仲的报国大业。一篇交织着豪情和块垒的《书愤》诗,从难忘的史事和记忆的游踪中喷薄而出;一声充满了渴望和失望的叹息声,在历史的长空和瓜洲的诗廊里回荡千年:
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后来当清军大举入闽、隆武帝殉难后,郑成功以“誓灭胡”、复明室的壮志,率身着丧服的“哀师”北伐,入长江,破瓜洲,克镇江,逼南京,声震东南。他的一首《出师讨满夷自瓜洲至金陵》,英雄气概跃然纸上:
缟素临江誓灭胡,雄师十万气吞吴。
试看天堑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
行迹匆匆的过路客何止八家词客、十位诗人,宋朝的贺铸、张缉、刘辰翁,元词人萨都剌,明清时期的郭第、任大椿、吴麒麟等,均以优美的诗词在瓜洲古渡留下了自己的感言。
如今,一块“瓜洲古渡”的石碑,作为历史的证人,还在向南来北往的旅人们讲述着曾经发生于此的故事——壮烈的、悲惨的、激越的或者传奇的。
早就以古渡口及其相关的史事、人文而广为人知的瓜洲,由于名妓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故事的出现,又增加了一层扑朔迷离的传奇色彩。
三
万历年间,明朝国都北京城中有个青楼叫春光院,春光院里有个红极一时的名妓,因排行第十,妓院中都称杜十娘。杜十娘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13岁时被人拐卖到春光院,到万历二十年,19岁的杜十娘出落为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有诗为证: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明·冯梦龙)
天姿国色,加上琴棋书画样样皆精,惹得京城中的王孙公子、达官贵人纷纷慕名而来,一个个情迷意荡,为求一见,一掷千金在所不惜。
沦落为烟花女子的杜十娘,痴情善良,不慕浮华,总想寻觅一位能终身依靠的知心伴侣从良成家。在与一位来自浙江绍兴府的李甲公子相见、相识后,情爱日笃,形影难离。然而嫖娼是要花钱的,而且像杜十娘这样的“摇钱树”更是身价昂贵,这不是卖身妓院的杜十娘凭个人的感情可以左右的事。李甲初时手头宽绰,但一年后手头越来越紧,于是不仅鸨母态度变冷淡,而且有所风闻的老父也频频催他归乡。不久,鸨母再也忍耐不住,公然逐客,与杜十娘发生了冲突。最后商定,十日之内由李甲交付三百两银子赎走杜十娘,若到期后未交足赎金,则将李甲打出院门。
然而十天中已过去六日,李甲筹资毫无消息,连人也不见踪影。得悉李甲的难处后,杜十娘慷慨地取出自己珍藏的一百五十两私蓄,交给李甲,作为一半赎金,并促使他在两日之内终于凑足了另一百五十两银子。到第十日,当他们将三百两银子交给鸨母,鸨母深感惊异,欲反悔,然而见杜十娘去意已定,态度十分坚决,也只好认可了。
脱离了龙潭虎穴的杜十娘,充满了对夫君的信任,也满怀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终于与李甲共登归程。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聪慧的杜十娘甚至对回到家乡之后的种种困难,都做了审慎的考虑。然而,在千般缜密中,却隐匿了一个致命性的不慎,这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
二人在潞河舍陆从舟,船至瓜洲,初近江南,加之月明似水,不禁胸怀顿开,于是就在船首饮酒高歌。杜十娘的歌声婉转嘹亮、凤吟鸾鸣,引起了邻舟一位轻薄少年的注意。这位做盐商的阔少叫孙富,年方二十,却已是个寻花问柳的老手。他命艄公将所乘之船紧泊李甲舟旁,然后耐心等候和窥探,终于看到了杜十娘。
为将这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弄到手,孙富设计先与李甲攀话,渐渐谈得投机,就邀他登岸上酒楼喝酒。趁酒酣耳热之际,孙富假意关切地规劝李甲,说什么“烟花之辈,少真多假”,“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要他尽早甩掉杜十娘这个包袱,并表示自己愿以千金之酬收留她。一番花言巧语,居然动摇了李甲那一颗本来就并不忠贞和坚定的心。杜十娘得知后,面对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的家伙,表现得异乎寻常的镇静,尽管她善良的心正在泣血,坚强的意志业已崩溃。她冷冷地颔首表示赞同李甲的主意,并敦促赶快做成这笔交易。
次日四更,杜十娘起身艳妆,脂粉香泽,光彩照人。天亮之后,孙富送来千两白银,急切等待杜十娘过船。只见杜十娘不慌不忙,取出众姐妹送的描金文具。取钥开锁,打开层层小箱,每层都是价值千百金的金玉珠宝。杜十娘将这些珍宝一层接一层地尽投于江,岸上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了一片“可惜”的叹声,但都不解其意。最后一箱中装有一匣,打开一看,全是人们前所未睹的夜明珠以及祖母绿、猫儿眼等珍贵宝石,杜十娘也要投于江中,这时李甲将她拖住,孙富也来劝解。
杜十娘将他们推开,当众痛骂孙富,怒斥李甲,声声泣诉,使围观者无不落泪。就在人们不注意之时,杜十娘怀抱宝匣,纵身跃入江心,倏然消逝于滔滔波涛之中。义愤填膺的围观者打捞不及,于是一起拥向船舟,想把两个负心汉、野心狼狠揍一顿,可是李甲和孙富见势不妙,已逃逸了。
生求自由,死为尊严。杜十娘在无数个痛苦和耻辱的日日夜夜中,苦苦地积蓄,暗暗地准备,为了期待和争取到出头之日、自由之时。然而,当这种“出头”和“自由”侵犯乃至奸污了她的人格和尊严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死。死表明了她的勇敢,死显示了她的坚强。
四
杜十娘的人生结局,没有像苏小小那样潇洒豪放,也没有像李香君那么大义凛然,然而却似乎多了一分悲咽、一分沉重。
不幸的杜十娘不似苏小小,在短暂的一生中遇见了那么多达官贵人,他们或从正面或从反面映衬了苏小小的生命价值;而苏小小慷慨解囊资助的穷困书生鲍仁,最后又回报了她,从客观物态上造就了她的不朽。杜十娘也没有李香君的那份幸运,将终身托付给一位名士侯方域,由于侯生的失节,使两块砝码的重量顿时产生了急剧的变化,天平逆向倾斜了,原本显得那么高大的侯生,如今变成了侏儒,相形之下,李香君则成了巨人。而天真的杜十娘只懂得以貌取人,把自己的命运系于一个平庸、畏葸、不负责任和不守信用的小人身上,因此她的悲惨结局只不过是个人的行为,少了一点照亮星空的灿烂。不过一位弱女子为维护人格尊严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着实引起后人的敬重。
京都名妓杜十娘的悲惨遭遇,不由得令我联想起20世纪40年代美国电影《魂断蓝桥》中的女主人公玛拉。残酷的战争使玛拉的恋人罗伊上尉奔赴前线,生离死别,又使玛拉为求生而从一名优秀的芭蕾舞演员沦落为妓女。当战争结束后玛拉在车站突遇讹传已亡的罗伊时,兴奋中含有羞愧,激动中又带着悲痛。当罗伊带玛拉回到乡下的庄园准备成婚的前夕,罗伊家族中那种英国正统观念的巨大压力,使玛拉面临一场更残酷的战争,这是一次她无法躲避和逃脱的灾难。在婚前的数小时中,玛拉对自己的人生命运做了迅速而果断的抉择,为了维护她心爱的恋人的名誉,更为了维护个体人格的尊严,她走上了绝路。
同为妓女,古代的苏小小已成为历代公认的名人,不仅在西湖的精华之地西泠桥留下了纪念她的亭、墓,而且文人们还为她写下了绵绵不绝的诗词。李香君也算小有名气,有不少文人为她写诗,孔尚任甚至以她的事迹为线索,创作了历史剧《桃花扇》;而碧水长流的秦淮河,也从未忘记向游人诉说她的骨气、她的故事。但脱下了“第一名妓”这一并不光彩的桂冠的杜十娘,作为一个凡人、一个民女,她并无树碑立传的奢望。
据有关专家研究考证,杜十娘在历史上是确有其人的。杜十娘投江的故事,最早见于明朝,最初是以民间口头文学和故事的形式流传的。《今古奇观》、《情史》等都载有此故事,并有《百宝箱传奇》等戏曲,将此故事演绎为不衰的经典。好心的明朝小说家冯梦龙,却在他的短篇小说集《警世通言》中,着重地写了一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从而使她的精神品格得以传世。
世人对杜十娘充满了同情和怜爱,生在瓜洲、长在瓜洲的父老乡亲感情的真实性更是不容不信。一个妓女,以她的真、善、美,赢得了多少人敬重的泪和理解的心。后来又有传说,说李甲在舟中,手拥千金,思念佳人,在悔恨交加的萦绕中郁成狂疾,终身不愈。而孙富则在受惊吓后,又屡屡梦见杜十娘指鼻诟骂,奄奄而逝。传说的可靠性实在大可怀疑,但能赢得后人对她的那份情感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名妓与名士、名将、名僧一起,都在瓜洲留下了各自的印记,他们都可称为瓜洲古渡的历史名人,然而他们都不是同等量级的名人。名僧鉴真不仅是一位佛学大师,更重要的是他东渡扶桑,带去了先进的中国文化、艺术、医学和科技,为中日两国的文化交流做出了重要贡献。名士张祜、白居易、王安石、陆游,一个个以自己的盖世才情,抒写了瓜洲古渡的千古风流。名将郑成功并不是一般的骁勇善战的将领,是在屈辱的南明王朝中巍然屹立的一座高山,更是驱逐荷夷、收复台湾的民族英雄。在郑成功一生的戎马生涯中,瓜洲也许是无足轻重的一个逗号,然而郑成功对于瓜洲来说,却是醒目的惊叹号。
唯有名妓杜十娘,于国于民于社会都没有做出什么贡献,而且,实话实说,她以往的所作所为,乃是亵渎文明、祸害社会的不端品行,尽管她也是为社会所迫。瓜洲留下了她的名字,实在是被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所迸发出来的亮丽的人格、精神所感动,并且为之动容。
杜十娘投江的故事是假也罢、是真也罢,那段凄凉往事早已随着滔滔江水流逝了几百年。但她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对真挚感情的追求、对虚伪薄情的憎恶以及对拜金主义的鄙视,却永远载入人们的记忆中。
为纪念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瓜洲镇政府在长江与大运河交汇处、柳丝依依的古渡景区江边,修建了一座“沉箱亭”。在八根廊柱撑起的八角形飞檐穹顶下,立着一块上书“沉箱亭”的石碑,碑阴记述着杜十娘投江的故事概况。
瓜洲方志上,应该为这位备受屈辱却勇敢的古代女性留下一席,应该为这位坚强的中国女子写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