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大臣李庭芝与姜才
一
过去总以为神州大地上只有一座“双忠祠”,而此祠就在扬州。后来才知道,“国士无双双国士,忠臣不二二忠臣”,在神州大地上的东南西北中都有“双忠祠”,真乃海内四方有忠烈。
北之“双忠祠”在天津。这是清政府为表彰抗击英法联军的守将史荣椿、龙汝元的功绩,在塘沽于家堡所建的祭祠。清咸丰九年(1859年)五月二十五日,20余艘英法联军舰队的军舰进犯大沽口,炮击清军炮台,强行登陆。中国北炮台守军在直隶提督史荣椿率领下予以猛烈还击,激战一昼夜,史荣椿在战斗中被敌军炮火炸伤,仍指挥抗击,大呼杀敌,直至壮烈牺牲。指挥守卫南炮台的大沽协副将龙汝元奋勇当先,也不幸中炮身亡。这次战役以英国舰队司令贺布受重伤,英法联军折损军舰13艘、死伤400多人后狼狈出逃而告结束。
南之“双忠祠”在潮汕地区。规模宏大的“双忠祠”位于东山,另建于棉城城区内的“双忠祠”又名“双忠行祠”,还有一座是揭阳乔林乡“双忠庙”,它们供奉的都是唐代名将张巡和许远。两位名将都是安史之乱时保卫睢阳城(今河南商丘)的英雄,也是韩愈《张中丞传后叙》中的人物。张巡时任河南节度副使,许远则为睢阳太守,本来与潮汕无关,但由于他们受到南宋末年勤王至潮阳、屯兵于东山的文天祥推崇,自然也就被认为是神。故凡是“双忠祠”前,都有文天祥的立像。清朝爱国诗人丘逢甲曾留有《咏东山张、许二公庙》(二首),其一云:
夜半远旌出岭东,文山曾此拜双忠。
百年胡运氛何恶,一旅王师气尚雄。
沧海梦寒天水碧,沁园歌断夕阳红。
荒郊马冢寻遗碣,秋草萧萧白露中。
中之“双忠庙”坐落在河南睢阳。河南睢阳是张巡、许远为平息安禄山叛军而壮烈牺牲之地,因此这里的“双忠庙”并非“山寨版”,而是货真价实、“原汁原味”的。
西之“双忠祠”在四川绵竹。其又称为诸葛瞻父子墓祠,也名诸葛双忠祠,为纪念诸葛一门“三世忠贞”而建。素有“忠臣孝子纲常地”之誉的绵竹,是诸葛亮长子诸葛瞻及诸葛瞻的长子诸葛尚斩使拒降、为国捐躯的地方。历代文人景仰于此,多有题咏,清朝安岳令洪成鼎题《乾隆壬辰秋月过绵竹吊诸葛都尉父子双忠祠》曰:
国破难将一战收,致使疆场壮千秋。
相门父子全忠孝,不愧先贤忠武侯。
东之“双忠祠”则坐落在扬州梅花岭侧,为悼念李庭芝、姜才二公的“双忠祠”。
双忠祠在城东双忠祠巷内,祭祀着南宋大臣李庭芝与姜才。南宋末年,两淮制置使李庭芝和都统姜才抵抗元兵,拒绝招降,最后兵尽粮绝,壮烈牺牲,同葬梅花岭。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修祠,赐额“双忠祠”。咸丰年间祠遭毁。同治十三年(1874年),李庭芝裔孙李新田移建于现址。“双忠祠”石额与李庭芝纸本画像仍存。
(《自助旅游手册·扬州》中国旅游出版社,1997年版)
赴扬州的旅游者大概都听说过扬州广储门外的梅花岭,也总将此地作为造访目标之一,因为这里洒落着“数点梅花亡国泪”,种植着“二分明月故臣心”——明末抗清民族英雄史可法殉难后,他生前的衣冠就葬于此。然而人们多不知道的是,在史公以身殉国的三百多年前,两位宋末抗元英雄李庭芝、姜才也葬于此。两代英雄,同声同气,走到了同一个地方,是冥冥中的有意安排,还是纯属历史的巧合?
李、姜之墓年久淹没,祠也倒败。清康熙年间曾重建“双忠祠”,乾隆时又重修,到咸丰年间被毁于太平天国战争。清同治十三年,“双忠祠”从梅花岭侧迁于扬州东城黄家园,祠门西向,门额嵌有“双忠祠”石额,正殿祀李庭芝、姜才二公神主;祠所在的巷也以“双忠祠”作名。辛亥革命前后,李庭芝后裔曾在“双忠祠”内开办双忠祠小学,朱自清幼时曾在此读过书。
早在1962年就被定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双忠祠”,也未能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文化大革命”中幸免于难,李庭芝、姜才恰好一为牛鬼、一为蛇神,统统被含冤横扫。“双忠祠”原有大门、雕花石鼓均遭损坏,祠内列祖列宗画像,除李庭芝像被悄悄带走而幸存外,其余都被化为灰烬。祖宗灵牌及名人题词的匾额、楹联都被一一劈成木柴,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李庭芝的灵牌,竟是李家二十二世裔孙当年13岁的李忠平亲自持斧劈毁的。他清楚地记得,上面“宋左丞相李庭芝之位”九个大字是同治皇帝御笔,因为这座灵牌是贴了金的,当时还有人忙着刮金粉。
好容易雨过天晴,“双忠祠”在“文化大革命”后理应于原处或就近重建。但天有不测风云,还没有等到“双忠祠”的规划面世,就遭遇20世纪90年代中期城市大建设的高潮,双忠祠巷被拆除,旧祠原址(双忠祠巷12~14号,即现今的百盛商业大厦东侧)被商厦占用。根据规划和当时的各方协议,在巷口一侧街面预留1200平方米的空地用于建祠,建祠费用由商厦承担。但过了几年,一栋公司大楼忽然巍然矗立在预留的空地上。感到“困惑不解与悲哀”的李忠平,曾以李庭芝后代的身份,向“上面”写信作了反映。
从反映到反应是一个复杂而漫长的过程。复信需要字斟句酌,慎重下笔,人们对复信的等待也需要耐心、耐心、再耐心。
以“双忠祠”命名和闻名的双忠祠巷,固然于不知不觉之中悄然消失,而延续了二百多年的“双忠祠”,也如浩瀚史海中的一座小沙丘,竟在一夜之间不见踪影。五年前(2006年),扬州迎来了李庭芝、姜才殉难七百三十周年,但在如此不尴不尬的情况下,扬州人拿什么来祭奠和祈告“双忠”?
扬州人知道“双忠”的大概已经不多了,难道还要将“双忠”的英名从扬州年青一代的心灵中彻底驱赶走?
二
历史对“双忠”已经够委屈了。宋末民族英雄李庭芝和姜才抗元保土、英勇不屈,光昭日月、气壮山河,无论如何也应该在文史或方志上为他们留下一席之地。但是,也许由于当年时势的严峻、地域的局限,关于他们的资料却甚少。除正史多少有点记载外,很难再找到相关的诗文、笔记之类。据说20世纪50年代曾在扬州上演过一部颂扬两位英雄的扬剧《碧血扬州》,剧早已停演,不停演或许也难以招徕看戏的观众了。如今成年人为经商、赚钱或找一份稳定的职业而疲于奔命,青少年们谈论和关注的则是足球、升学和出国,这种古戏似乎应该知趣地作古了。
记得过去有一部令我辈长看不厌的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列宁的一句名言颇使人振聋发聩:“以革命的名义想想过去,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现在看来,话好像说重了,不过依然在理,我们不能忘记历史,更不能割断历史。昨天的辉煌当然是今天的骄傲,而过去的耻辱更应成为现在长鸣的警钟。曾经出过两位民族英雄“双忠”和史可法的扬州,难道还不值得以过去感到幸运和自豪吗?
李庭芝、姜才坚守扬州、抗击元军的那一段历史,是用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编织的,是用赤胆忠心、高风亮节谱写的。
在中国悠久的历史上,南宋朝廷是一个抹不去的污点。统治南宋的赵家子弟,仿佛被注入了软骨病的遗传因子,一代比一代昏庸无能;而在朝廷专权的佞臣奸相,又一个比一个骄奢淫逸。赵宋王朝在向北方的金军称臣称侄、割地献币后,好死不如赖活着,苟安了一百多年,政治变得更加腐败而不可收拾,国力也变得更加孱弱而不堪一击。然而就在南宋危楼摇摇欲坠的时候,异军突起的蒙古大军,正如同狂飙般地长驱南下,所向披靡。
深重的民族危机,严酷的战争灾难,在沧海横流、乌云压城的空前考验前,李庭芝这位名将后裔所显示的忠义精神与卓绝才干,有如刀剑在磨砺中愈益锋利。在防备与抵御元军进攻中,他表现得眼光远大、思虑周密,充满主动与活力。
元朝至元十年(1273年)元军攻陷襄樊后,中书右丞相伯颜率水陆大军沿长江顺流东下,势如破竹。至元十一年(1274年),元世祖忽必烈命伯颜领兵20万,水陆并进,大举侵宋。次年二月,宋宰相贾似道向伯颜求和不成,被迫率各路官兵13万迎敌。宋将孙虎臣统领步兵7万为前军,驻丁家洲(今安徽铜陵);夏贵领水军战舰屯驻鲁港(今安徽芜湖)。在元军巨炮轰击下,孙虎臣节节溃败,夏贵弃军而逃,贾似道孑身逃命,宋军主力几乎全部丧失。
元军乘势攻击,沿江州县纷纷投降,唯有扼守扬州的李庭芝纹丝不动,坚持抗元。至元十二年(1275年)三月,元军兵不血刃,占领建康,随即攻陷镇江,控制了江东地区,建立起稳固的南进基地。与此同时,为防止两淮宋军南下救援,切断临安(今杭州)与两淮的联系,忽必烈令平章政事阿术率军渡江,进围扬州。阿术在扬州积极备战的同时,派水师堵截江面,控制长江天险,断绝宋军渡江南救临安的通道,使南宋都城临安完全失去了屏障。
至元十二年(1275年)七月,忽必烈最后下定灭宋的决心。伯颜受命率领元军直逼临安,确定了“分诸军为三道,会于临安”的作战部署,并亲率中路、水陆两军出镇江,向常州、平江(今苏州)进军。京口、宁国、隆兴、江阴守将均弃城逃遁,但中路军在进攻常州时受到顽强抵抗,常州守将姚岩率将士浴血奋战,终因寡不敌众,没有外援而失败。姚岩、王安节等阵亡,僧人万安、莫谦之长老率僧兵赴援,五百名僧兵全部战死。伯颜下令屠城,仅七人伏桥下得免。
常州、平江失陷,扬州却仍在江淮之间巍然屹立,李庭芝以淮东制置使镇守于此,姜才率其部突围前来救援,为扬州又添一支抗敌劲旅。元右丞相阿术率10万大军及骑兵疾驰而来,李庭芝、姜才率领的艰苦卓绝的扬州保卫战从此开始。一边是落日残照下的孤城,一边是洪水猛兽般的大军,兵力对比又是如此众寡悬殊,十分严峻的形势预示着战争将是无比残酷。
阿术在扬州东南的瓜洲修造楼橹、缮治战具,又在扬州城外围树栅,修筑坚固的堡垒长围,截断了宋军增援部队。李庭芝、姜才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主动出击,或护接来粮或阻击进攻之敌。在坚守城池的一年多时间内,城中粮食吃尽,饿殍载道,士兵以草根树皮为食。然而守卫扬州的军民同仇敌忾,宋军将士誓死保城,一次姜才肩上中箭,拔出箭头,仍挥刀继续战斗。其间元军先后五次遣使招降,均遭李庭芝以焚诏斩使予以坚决拒绝;后来,阿术又以元世祖忽必烈诏书两次招降,李庭芝也不为所动,仍然毫不留情地焚诏斩使。
在阿术的眼里,南方的士大夫中大概也只有镇守扬州的李庭芝一人是个人物。棋逢对手,从围攻扬州的那天起,尽管阿术软硬兼施,却未能按如意算盘征服对手,拿下城池,使他对李庭芝充满推崇之意。李庭芝的威望之高、用兵之精、骨气之硬,堪称中国历史上难得的名将。他以兵家必争的要塞扬州为据点,不仅联系藏匿于各地的宋军残部,而且发掘人才网罗麾下,积极策划反元复宋的行动。据载他曾在淮南地方设置幕府搜罗人才,有“小朝廷”之称,一代英才陆秀夫、姜才以及苗再成都是他发现的,足以说明李庭芝还是一个卓有远识的战略家。
临安陷落后的当年七月,流亡至福州的大臣拥赵罡为新皇帝(宋端宗),召李庭芝入闽,任少保左丞相。就是这一可笑的“召见”,断送了李庭芝、姜才的性命及他们的抗元大业。当李庭芝、姜才奉诏率七千人突围至泰州时,阿术领兵追踪而来,并将泰州城围得水泄不通。元兵将李庭芝的妻子和儿子押至城下招降,李庭芝面对亲人,心如刀割,却仍大义凛然、坚贞不屈。其时姜才疽发于胁,无法出战,泰州守将竟然开门迎降,而守卫扬州的朱焕也已叛降。李庭芝知道事已不可为,跳池自杀未遂,与卧病在床的姜才一起被阿术执至扬州。阿术再三劝降,但只换来李庭芝、姜才的怒斥痛骂声。二人最终在扬州英勇就义,“死之日,扬之民皆泣下”。
尽管两位英雄的殉难,在历史上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然而惟其无声,却更令人产生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觉。在后人写下不多的颂赞和凭吊“双忠”的诗文中,有一首抗元英雄文天祥幕宾谢翱的《后琼花引》,以扬州人引以为傲的琼花枯朽来比喻英雄遇难,泣诉自己内心的哀愤:
扬州城门夜塞雪,扬州城中哭明月。
堕枝湿云故鬼话,西来阴风无健鹘。
神娥愬空众芳歇,一夕苍苔变华发。
宫花率帘尘掩袜,玉华无因进吴越。
漓漓淮水山央央,谁其死者李与姜!
三
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扬州重建梅花岭畔的“双忠祠”,著名文学家、学者厉鹗,在《重建扬州双忠祠碑》文后铭诗中写有以下诗句:
桓桓李公,镇守淮东。奋怒誓师,擐甲手弓。
将军曰姜,身先敌阵,不金而鼓,敌人大震。
黑云压城,落日照旗。銮舆莫要,粮罄士饥。
战斗之惨烈,“双忠”之英勇,由此简练的诗文可见一斑。
厉鹗铭诗的结尾是:“既考新祠,酹酒凭吊。我作铭诗,比于双庙!”将“双忠祠”与“双庙”即睢阳双忠庙相提并论,十分贴切。
在天宝十四年(755年)唐朝发生的安史之乱中,张巡以真源令起兵守雍丘(今河南杞县),抵抗安禄山叛军。至德二年(757年)移守睢阳,与太守许远共同指挥作战,仅以六千八百人抵抗十余万叛军的反复进攻。他们本来有机会弃城突围而逃生,但考虑到睢阳是江淮要塞,决心誓死捍卫。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他们依靠人民坚守危城达数月之久。粮尽,遂食马;马尽,罗雀掘鼠。在雀鼠都被吃尽的情况下,张巡爱妾霍氏做出了献身自刎以食士的壮举;许远也杀掉自己的奴婢和童仆,煮成肉汤供士卒充饥。睢阳失守后,张巡与许远一起被俘,痛骂叛贼而遭杀害。
孤城失守、“双忠”就义的悲壮慷慨的一幕,使唐朝大文学家韩愈深受感动,为此他写下一篇催人泪下的《张中丞传后叙》,张巡、许源二公的事迹也因而广为流传。之后明、清诗人在睢阳双忠庙吟下了一首首凭吊之诗,清诗人袁枚的《题张睢阳庙壁》云:
刀上蛾眉唤奈何,将军邻境双笙歌。
残兵独障全淮水,壮士同挥落日戈。
六射须眉浑不动,一城人肉已无多。
而今雀鼠空啼窜,暮雨灵旗冷薜萝。
扬州的保卫战与当年的睢阳保卫战十分相似,然而不朽之人需有不朽之文方能发扬光大。“双忠”身后,所缺的或许正是如此。
睢阳“双忠”和扬州“双忠”都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迸发出绚烂火花的。但在扬州“双忠”李庭芝、姜才英雄生命中最明亮的闪光点,不仅在于睢阳双忠以及历代忠臣中多见的杀身成仁,而且更多了一层一般忠臣做不到的焚诏卫国。
德祐二年(1276年)二月,临安府开城向元兵投降,宋朝实际上已经亡国,江南也首次沦落为被汉族以外的异族王朝统治。伯颜挟持幼帝(宋恭帝赵显)和谢太后(幼帝祖母、理宗皇后)曾三次下诏给李庭芝,谕其投降元军。李庭芝毅然选择抗“旨”之路,毫不犹豫地下令射杀来使,或诱入城中斩使焚诏,并义正词严地宣称:“奉诏守城,未闻有诏谕降也!”不久,宋恭帝与余太后(幼帝之母、度宗皇后)被元军押送大都,途经瓜洲时,又一次谕降,李庭芝仍然没有理会,并照样射死使者。
面对入侵的“西戎”元兵,李庭芝“开壁”斩杀使者,乃是理所当然。然而在封建社会中,封建皇帝处于无限尊贵与绝对权威的地位,“朕即国家”,天子圣明,文臣武将对国家民族的忠心,就凝结在“忠君”这两个千钧之重的字上。困于长围之中的李庭芝,敢于以国家和民族的大义为重,下令发弩射杀赐诏的使者,这种无视帝后的“抗旨”行为,需要何等大无畏的勇气和决心。
梅花岭左祀双忠,赫濯姜公并李公。
昔在长围射使者,更闻开壁斩西戎。
吴陵兵刃阳阳日,宋国山河草草中。
晚上平山堂上望,寒鸦飞尽大城空。
清乾隆年间,诗人鲍皋以一首《双忠祠》诗赞颂了“双忠”的“抗旨”、“焚诏”行为。诗人缅怀李、姜二将,想起当年他们突围到吴陵(泰州),面对追来的元军,视死如归,英勇殉国,宋朝江山也因此而轻率地“丢失”了。而今当诗人在暮色苍茫中登上平山堂,眺望四野,但见寒鸦飞尽,李庭芝镇守扬州时修筑的“平山堂城”,已成一片空寂,不禁感慨系之。
“双忠”的这一大步,迈出了“忠君”的禁地和误区,真正站到了爱国的立场和阵地上。他们在特定的情况下,突破了封建伦理的局限,他们履行的是一个大写的“忠”字。当年威震山岳的抗金英雄岳飞,视忠君为最高信条,为不违君命而放弃收复山河的大好机会,辜负了中原父老的殷切期望,也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如果岳飞能够达到这样的觉悟和境界,也许南宋王朝会变成另一副模样,屈辱的赵宋历史也可能是另一种写法了。同样因“愚忠”而走上不归路的,还有明朝保卫北京城的英雄于谦。诚然,历史的憾事是无法推倒重来的。
这个“忠”字后来又赫然出现在英雄史册的附页上。当被俘的余太后和宋恭帝途经瓜洲时,李庭芝与姜才召集将士,发誓夺回宫驾,慷慨陈词,声泪俱下,将士莫不痛哭流涕。李庭芝、姜才率四万人夜捣瓜洲,在历经三个多时辰的鏖战后,元军被迫簇拥着小皇帝等向北撤退,宋军在追赶中与阿术的援军相遇而败归,使这次劫驾的计划没有成功。
“双忠”的忠烈品行,受到后人的推崇。桐城散文家姚鼐在为乾隆年间重修的“双忠祠”所作铭文中,对“焚诏”之事作了叙述和赞扬:
临安既下,帝、后皆入于元,孤城势不可终全。二公卒不肯降屈其志,再却谢后之书,斩元使,焚其诏,以绝他虑,明身必死国家之难。
四
孤城虽然不守,然而李庭芝、姜才带领民众誓死抗敌之举成就了维扬精神,用万众血肉之躯构筑了扬州形象。
扬州是一座重视历史、弘扬文明的古城,它不仅为生于斯的高僧鉴真、词人秦观、学者阮元、现代散文家朱自清保留了一席纪念地,而且胸纳百川,让曾经驻足于此的外来客杜牧、欧阳修、苏轼、史可法乃至外国客人普哈丁流芳百世,甚至对暴君隋炀帝和名妓杜十娘的归宿也都作了颇为周到的考虑。
独庙竟然难觅,“双忠祠”的消失令人们感到惊讶、遗憾和不平,可谓是今日扬州的一个不小疏忽。任何不惜以摒弃先贤、牺牲文物的昂贵代价换取现代化的行为,都应该受到严厉谴责和予以及时纠正。(近悉,扬州有关方面为补救这一过失,将在城中东圈门内辟出专门场所作为“双忠祠”的展示区。尽管已非原貌,但也不失为对“双忠”的追思和记忆。)
“双忠”血溅扬州,光照千秋。他们是扬州名城中的两位千古公民,是维扬史册上的一页不朽篇章。特别是一生三到扬州、在扬州生活达十余年之久的李庭芝,已经与扬州人民建立了“同呼吸、共命运”的深厚情谊。
李庭芝一到扬州是开庆元年(1259年),时任两淮制置使。未几,元兵犯蜀,李庭芝奉调峡州,而两淮继任者无能,致使元兵连攻陷涟水三城。扬州告危,李庭芝遂奉命返防,二到扬州,抗元卫城。
那是成淳五年(1269年),李庭芝任两淮制置使兼知扬州。当时扬州新遭大火,市面萧条,业盐亭户多逃亡在外。他首先从经济入手,开仓赈饥,抚集流亡,建造房屋,贷款便民,并凿新河四十里入金沙余庆场,又免去亭户欠税二百万缗。这些措施使扬州商业恢复繁荣,社会秩序日趋稳定,为抵抗外来侵略储备了物质力量与精神力量。扬州城北平山堂地势较高,为防止元军居高逼视城中,他发动军民,在蜀冈上宝佑城西加筑城垣为一大城,把平山堂包入其中,并募汴南流民两万人,居大城中,编为武锐军,加强防守力量。同时他修学校,提倡读诗书,一时学术昌明,文化复兴,有如升平之世。生产经济的恢复和社会秩序的稳定,使扬州成为两淮抗击强敌的军事中心,为李庭芝日后守城奠定了基础。
正当元兵大举南下灭宋的危难时刻,受牵累罢官闲居于京口(今镇江)的李庭芝,被朝廷任为淮东制置使,东山再起,三到扬州。在一年多艰苦卓绝的扬州保卫战中,他与扬州军民生死与共、血肉相连,实践了与扬州共存亡的誓言。李庭芝壮烈殉国时为57岁。
李庭芝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当时正是死守扬州、力挽狂澜的关键时刻,另一位抗元英雄文天祥正急步向扬州城走来,实际上他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扬州城的门槛。然而由于李庭芝的一念之差,导致两位理当心心相印的英雄在抗击元军的征途上邂逅不识,擦肩而过,写下了南宋史上的一件憾事。
德祐二年(1276年),文天祥离临安前往元营谈判,被扣押后又伺机逃脱,路过京口(今江苏镇江)的时候,他和门客杜浒等12个随从在夜幕的掩护下逃出元营,乘小船到了真州(今江苏仪征)。真州守将苗再成听到文丞相到来,十分高兴,打开城门迎接,他是李庭芝的麾下将领之一。苗再成告诉文天祥,集合淮河东西兵力足以打退元兵,复兴宋室,只是由于两淮之间存在小嫌隙而不能合作。苗再成提供的情况又使文天祥萌生了退敌复国的希望,他以为只要群策群力、众志成城,则“中兴机会,庶几在此”。因此立即写信给两位制置使,并派人四处联络定约。
腐朽的王朝大厦将倾,在旋风般的蒙古铁骑面前,宋臣降者如毛,宋兵逃者如潮。在那个时候,谁是忠谁是奸,哪个战哪个降,一头雾水,真假莫辨,使各地抗元的宋将之间互相猜忌、互不信任。元军散布关于文天祥到真州说降的谣言,使坚守扬州的两淮制置使李庭芝信以为真,在毫不了解文天祥背景的情况下,李庭芝又怎敢轻信他并希望得到他的协助?于是下令苗再成把他杀死。苗再成不相信文天祥是这样的人,却又不敢违抗李庭芝的命令,只好将文天祥骗出真州城外,把扬州的来文给他看了,叫他赶快离开。一场天大的误会,不仅使文天祥原想与守将共议反攻、中兴宋室的复国宏图又一次落空,而且连他自己的性命都差点丢失,不得不匆匆离开。
文天祥对这次误会并不记恨,只是感到深深的遗憾,因为失去了一次合力抗元的大好时机。三年后,文天祥被俘北上途中,又经真州,仍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感慨万千,写下了一首凝重、深沉的《真州驿》:
山川如识我,故旧更无人。
俯仰干戈迹,往来车马尘。
英雄遗算晚,天地暗愁新。
北首燕山路,凄凉夜向晨。
曾任南宋丞相的文天祥,在真州已再无故旧,然而上次在真州的“遗算”或失策,带来了新的暗愁。这是一位英雄对另一位志同道合的英雄一时的误解,这种误解不仅可以原谅,而且在那种降将如潮的复杂条件下,也完全可以理解。
血洒神州,殊途同归,历史最后将他们的英魂安排到一起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成了他们留下的共同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