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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满绿杨城

  ——我说扬州

  一

  走进扬州,就走进了孩提时诵读过的“烟花三月”,也走进了年少时梦见过的“二十四桥”;走进扬州,就走进了昨天憧憬过的“二分明月”,也走进了今天向往着的“十里长街”。

  我第一次是从一首魅力四射的唐诗中听说扬州的,那是李白的千古佳作《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从此扬州就在一个少年的头脑中留下了空泛、朦胧但却悠长的记忆: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与《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具有异曲同工之美的扬州名诗,是唐朝诗人杜牧的一首《寄扬州韩绰判官》。小杜的这首诗,不知激起了多少人的遐想,纵然二十四桥早已塌圮,或者如有人所猜测的那样根本就不存在,但是在人们的头脑中,“二十四桥明月夜”却已成了挥之不去的美好印象: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又一位唐朝诗人徐凝的《忆扬州》,以天下三分明月夜扬州独占其二的夸张说法,为后人留下了一首描绘扬州月色的精彩诗篇。虽然徐凝的知名度并不太高,但这首小诗却脍炙人口,成为扬州颂的金曲之一:

  萧娘脸下难胜泪,桃叶眉头易得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而真正吃透了扬州并做到大彻大悟的诗人,要算是唐朝诗人张祜了,他的那首《纵望淮南》,堪称独辟蹊径的佳作: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李白、杜牧、徐凝、张祜……唐朝诗人借助于一个个汉语数字,为扬州编织了那么多的华冠与花环,以致这座城市日后中落时,依然有足够的美饰来装扮自己:“烟花三月”、“二十四桥”、“二分明月”、“十里春风”……一个个数字,无不撩人心意、发人遐想。

  真应该感谢以诗仙李白为代表的历代诗人,正是他们以字句做砖和瓦,以诗词做水和土,砌造了扬州的湖、月、桥和园,构筑了扬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

  说到扬州的湖,首推位于西郊的瘦西湖。瘦西湖名曰湖,其实却是一条河面瘦长的天然河道,沿河两岸是千姿百态的水上园林。曲折的水面把二十四桥、五亭桥、白塔、小金山、徐园、吹台、月观等一个个景点串联成线,形成“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的水上风光。清诗人汪沆到此一游,写下一首名诗——《瘦西湖》,“瘦西湖”之称遂流传于世:

  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

  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

  “天下西湖三十六,独一无二瘦西湖”。与杭州西湖相比,这里自有一番清瘦秀丽的韵致,一个“瘦”字凸显了扬州的风物精华,把三十六个西湖都抛到了后面。

  正如西湖是杭州众多景点的统帅一样,瘦西湖也是整个扬州的中心。尽管在20世纪30年代到扬州寻梦的郁达夫,曾以一篇《扬州旧梦寄语堂》宣告扬州梦醒,字里行间未免流露出一些怏怏然。但梦醒之后的他还是留下了一个美丽的梦,一个依然沉醉于瘦西湖的梦:

  瘦西湖的好处,全在水树的交映,与游程的曲折;秋柳影下,有红蓼青萍,散浮在水面,扁舟擦过,还听得见水草的鸣声,似在暗泣。而几个弯儿一绕,水面阔了,猛然间闯入眼来的,就是那一座有五个整齐金碧的亭子排立着的白石平桥,比金鳌玉,虽则短些,可是东方建筑的古典趣味,却完全荟萃在这一座桥,这五个亭上。

  还有船娘的姿势,也很优美;用以撑船的,是一根竹竿,使劲一撑,竹竿一弯,同时身体靠上去着力,臀部腰部的曲线,和竹竿的线条,配合得异常匀称,异常复杂。若当暮雨潇潇的春日,雇一个容颜姣好的船娘,携酒与茶,来瘦西湖上回游半日,倒也是一种赏心的乐事。

  与瘦西湖连成一体的是扬州的月,扬州的月驰名古今。风清月朗,良宵知多少?小杜的轻轻一吟,“二十四桥明月夜”,竟使许多诗人浪漫而神奇的灵感油然而生,几乎在他的后面激起了一条诗河。月夜赏景吟诗的极佳处是月观,月观就在瘦西湖的湖滨。“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曾在此留下“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一联,可见在此赏月之妙,吟诗之乐。瘦西湖上的五亭桥,桥下有十五个桥洞,洞洞相连,听扬州人说月满之时,“每洞各衔一月,金色晃漾”。不过我想,杭州西湖十景之一的三潭印月,最多也只能看到三个月亮,如果真有十五个月亮倒映在湖中,倒可为吉尼斯世界纪录再添新的一笔了。

  有湖就有桥,桥是湖的眼睛,在扬州的桥中,知名度最高的莫过于二十四桥。晚唐才子杜牧用他那神来之笔,以月色迷离、山水朦胧的扬州秋夜为背景,信手描摹了一个若隐若现、似幻似真的二十四桥。在杜牧之后,比他小33岁的长安同乡、唐末五代诗人韦庄,又一次在其七律《过扬州》中提到二十四桥,当然这首诗的名气没有杜牧的大:

  当年人未识兵戈,处处青楼夜夜歌。

  花发洞中春日永,月明衣上好风多。

  淮王去后无鸡犬,炀帝归来葬绮罗。

  二十四桥空寂寂,绿扬摧折旧官河。

  二十四桥引来了一批又一批慕名寻访的游客,一代又一代追随吟唱的诗人。直到半个世纪前,著名的漫画家丰子恺还带着一子一女,专程到扬州寻古凭吊,痴痴地去寻访这座“历史名桥”,结果以啼笑皆非而告终。

  至少自晚清以来就名存实亡的二十四桥景区,现在已由当地政府按《扬州画舫录》和《乾隆南巡盛典图》的记载与画面于1989年初复建,从而使瘦西湖上重又出现了“春台明月”、碧波长虹的诗情画意:

  二十四桥箫声

  化作婉转的黄莺

  洒落一路清幽

  五亭之下

  引出多少明月

  在碧波中漂浮

  (香港·黄河浪《瘦西湖》)

  实际上,扬州的真正桥景应数五亭桥。自幼生长在扬州的著名散文家朱自清在《扬州的夏日》一文中介绍说:

  五亭桥如名字所示,是五个亭子的桥。桥是拱形,中一亭最高,两边四亭,参差相称;最宜远看,或看影子,也好。桥洞颇多,乘小船穿来穿去,另有风味。

  从瘦西湖景区漫步到蜀冈景区,一路上既可历数诗文书画,又能饱览水云烟雨,是扬州园景的代表作。扬州的园林胜景有江南园林的秀姿和雅韵,却无吴越诸景点的逼仄之感,或如人们常说的扬州兼有“南方之秀,北方之雄”的独特风格。在扬州的古典庭园中,最出名的有个园和何园(寄啸山庄),前者以独具匠心的假山叠石而著称,后者则是以楼阁、山水、花木重叠组合的庭院式建筑而闻名,而这两处园林竟都是明末杰出画家石涛的立体画迹。石涛的晚年是在扬州度过的,以他的画稿叠石垒山,使大师的艺术珍品回归社会,让平民百姓得以大饱眼福,不失为一种独创。

  如果以王士禛的名句“绿杨城郭”来形容扬州,那么扬州整座城市就宛如一个大公园了。曾任扬州府推官的清朝诗人王士禛,在《浣溪沙·红桥怀古三首》(其一)中,以“绿杨城郭是扬州”之句赞扬州风物,使人们对扬州有了新的领悟:

  北郭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

  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烟芳草旧迷楼。

  就这样,蹚着月光的流水,拥着诗歌的春风,我在烟花三月的美好季节,走进了绿杨城郭,走进了绿色扬州。

  二

  扬州从隋炀帝以来,是诗人文士所称道的地方;称道的多了,称道得久了,一般人便也随声附和起来。直到现在,你若向人提起扬州这个名字,他会点头或摇头说:“好地方!好地方!”特别是没去过扬州而念过些唐诗的人,在他心里,扬州真像蜃楼海市一般美丽;他若念过《扬州画舫录》一类书,那更了不得了。

  (朱自清《扬州的夏日》)

  像大多数从诗文中阅读扬州从而仰慕扬州的人一样,我早就想去扬州一游。但南来北往,行旅匆匆,虽几度穿越南京长江大桥,却总难以驻足,一睹扬州真面目。扬州铁路交通的不便,使一大批途经南京的旅人,只能站在石头城上对它望江兴叹,难以“顺路”一游。

  在高速公路还没有形成气候的过去,火车是人们出行最主要的选择,“但是铁路开通后,扬州就一落千丈,萧条到了极点。从前的运使、河督之类,现在也已经驻上了别处;殷实商户,巨富乡绅,自然也分迁到了上海或天津等洋大人的保护之区,故而目下的扬州只剩了一个历史上剥制的虚壳,内容便什么也没有了。”(郁达夫《扬州旧梦寄语堂》)

  问题就出在扬州被甩在津浦铁路之外,从而偏离了现代社会,也逐渐与国人疏阔了。据说按原计划这条南北钢铁大动脉应从天津经扬州到镇江,叫津“镇”铁路,然而从清朝朝廷军机处最后出笼的文件,却像变戏法似的成了津“浦”铁路。殊不知“一字之改,毫厘千里”,让扬州莫名其妙地经受了百年冷落和委屈。

  千百年来凭借长江和运河走南闯北的“江左名都”,曾经以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接待过九州名士和四海商贾。早在西汉吴王刘濞坐镇扬州时期,一批来自南方和北国的文人,如邹阳、枚乘、庄忌等均集聚扬州,其中枚乘的著名汉赋《七发》成为最早反映古扬州风景的文学作品。但扬州真正名气大振,却是在隋炀帝开通运河之后。

  从隋到唐,扬州在一首接一首唐诗的赞美声中,风光十足、风流一时。李白、高适、刘长卿、韦应物、王建、刘禹锡、白居易、李绅、贾岛、李商隐、杜牧、罗隐、韦庄等60多位诗人,先后在扬州小露笔锋,各显神韵,留下了200余首唐诗。在吟颂扬州的名作中,多半是唐朝诗人留下的,写得最多的当然是与扬州结下不解之缘的杜牧。杜牧在扬州度过两年幕僚生活,后来又曾因事来过一次,对扬州的风光和美女都怀有十分美好的感情。十年之后,扬州一梦仍恍如眼前,杜牧回首往事,有感而发,吟下一首《遣怀》:

  落拓江南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在星光闪耀的扬州唐诗中,有一首被誉为“以孤篇压倒全唐”的长诗《春江花月夜》,其以熠熠生辉的艺术笔法,描绘了当时扬州郊外的春夜月色: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光无月明。

  ……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时归,落月摇情满江数。

  这首诗为初唐的扬州诗人张若虚所作,诗人也因这一篇“孤篇横绝,竟为大家”之诗,成为古扬州的一位骄子。

  宋朝扬州文坛的主角是欧阳修,他在滁州当太守二余年后,迁为扬州知州的。他知扬州一年,在蜀冈中峰修建了被推为“广陵第一、千年不衰”的平山堂,成为他在公余时邀集社会贤达和文人雅士聚会之地。欧阳修在平山堂手植垂柳,饮酒赋诗,在《朝中措·平山堂》一词中做了这样的记叙: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欧阳修是苏轼的恩师。当苏轼赴杭州任职途经扬州时,首登平山堂,并绕道颍州访谒了退居于斯的欧阳修。此后十年中苏轼又两度来到平山堂,在第三次旧地重游时,瞻仰堂壁上的欧阳修手迹,不禁喟叹,在酒酣之际,即席赋《西江月·平山堂》词: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宋、元、明时期的大家王禹偁、王安石、苏辙、黄庭坚、秦观、晁补之、贺铸、陆游、杨万里、辛弃疾、姜夔、文天祥、王冕、萨都剌、于谦、李东阳、文征明、李攀龙、王世贞、汤显祖、袁宏道等都先后到过扬州,并均留下了诗词作品。元散曲家张可久曾到过扬州所辖的高邮,高邮是秦太虚(秦观)的家乡,因此他在散曲《中吕·山坡羊·客高邮》中,抒发了“人物风流闻上古”之感:

  危台凝伫,苍苍烟树,夕阳曾送龙舟去。映菰蒲,捕鱼图,一竿风旆桥西路。

  人物风流闻上古。儒,秦太虚;湖,明月珠。

  随着康乾盛世的出现,在明末惨遭屠城的扬州枯木逢春,以盐业为主体的经济“畸形”发展,带动了文化艺术的繁荣。雅士骚客又一次从大江南北走来,会聚扬州,或任教于书院,或受聘于盐商,或任官数年,或做客一时。其中的名流,包括钱谦益、吴伟业、朱彝尊、王士禛、蒲松龄、洪昇、孔尚任、纳兰性德、曹寅、石涛、郑板桥、吴敬梓、姚鼐、赵翼、袁枚、龚自珍、魏源、康有为等,都驻足过扬州。到扬州赏景览胜,以文会友,似乎成了当时文人的一种时髦。

  康乾时期扬州文化高峰的领唱者王士禛,率先组织扬州诗人雅集“红桥修禊”,后又经孔尚仁、卢见曾的续办。百余年中,几度掀起了扬州诗会的高潮,留下一段段难得的文坛佳话。而几次修禊,和诗者众,在写下的数以千计优秀诗作中,又推王士禛之诗为最佳。他的一曲小诗《红桥二首》(其一),勾画了扬州瘦西湖畔红桥一带的旖旎景色,也凭吊了碧水垂杨依傍的隋宫故址:

  舟入红桥路,垂杨面面风。

  销魂一曲水,终古傍隋宫。

  扬州总是让诗人们想起那久远的隋朝,他们的诗词也经常引导人们从扬州郊外的葱翠可爱中,不知不觉地步入消逝不尽的悠长古梦。词人纳兰性德途经扬州,与王士禛诗词应和,共吟红桥,写下《浣溪沙·红桥怀古和王阮亭韵》:

  无恙年年汴水流,一声水调短亭秋。旧时明月照扬州。

  曾是长亭牵锦缆,绿杨清瘦至今愁。玉钩斜路近迷楼。

  乾隆年间“扬州八怪”的异军突起,给古城带来了一份意外惊喜。“扬州八怪”究竟指哪八人,众说纷纭,一般认为是金农、汪士慎、黄慎、李鱓、郑板桥、李方膺、高翔和罗聘。“八怪”以其艺术造诣精湛和风格独特的绘画作品著称中华,使中国的“正统画坛”受到强烈撞击。这些画家,又或为诗人,或为学者,或为词曲家。他们在中国文化艺术史上,留下了清幽的馨香、深远的影响。

  与“扬州八怪”在文化学术界并驾齐驱的另一批文人,是由汪中、王念孙、焦循、阮元等一批扬州府籍学者组成的“扬州学派”。他们考研经籍,训诂文字,孜孜不倦地从事学术研究,以治学总体成果的“通”和“博”,为后世所称道。

  然而,与任何朝代和任何名城中常见的文人一样,扬州文人也多是一生潦倒、半辈多病的不幸者。猝逝扬州的《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贫穷得连殓殡后事也无从着落,如无两淮盐运使卢见曾慷慨解囊,恐怕连入土为安也难以做到。即使是著名的画家、诗人郑板桥,晚年寄迹于扬州这一富贵温柔乡,也依然离不开以作画、卖画度过余生。

  三

  郑板桥没有闭上眼睛睡觉,他在冷眼看世界。眼中的扬州处处灯红酒绿,一片奢华靡费,太平盛世正在堕落为世风日下的时代,文化名城也逐渐蜕变为道德沉沦的城市。在静观和沉思中,郑板桥似乎有一种夕阳西下的预感和风雨欲来的先觉,他在《扬州》一诗中发出了沉重的叹息:

  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

  千家有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

  雨后隋堤原不湿,风吹红袖欲登仙。

  词人久已伤白头,酒暖香温倍悄然。

  曾几何时,泡沫破裂,大清帝国的盛世年代急转直下,扬州的歌舞升平也戛然而止。扬州又一次由盛转衰,这是它在古代史上数度大起大落的最后一次,也是最致命的一次。从表面上看,它的这一次衰落不是因为兵燹之祸和屠城之厄,而是在灯红酒绿、金迷纸醉中失去自身的,但是实际上却折射出它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时代大背景的重大变化。

  在中国众多的古城中,可能没有几座像扬州这样在历史上有过如许之多的荣衰更迭、大起大落,可谓历经沧桑、饱受风霜。维扬春秋,不是军人的时代,就是商贾的世界。扬州有过利通四海、富甲天下的兴盛时代,然而又遭逢过腥风血雨、城毁人亡的人间劫难。澳大利亚的社会学家安东尼亚·芬安妮对扬州的历史做了这样的诠释:“有时候商人云集,有时候士兵云集,有时候混而有之……战略地位的重要性使得扬州在发生政治冲突时成为军事堡垒,在统一时期又转变为繁荣的商业中心和文化中心。”

  现代国学大师钱穆对维扬春秋的深层含意看得更加透彻:“瓶水冷而知天下寒,扬州一地之兴衰可以虬天下。”纵观两千年的历史,扬州的兴衰与国运的荣辱竟是如此奇妙地息息相关、血脉相通。每当国富民强的太平盛世,扬州往往铸造出时代的辉煌;而在朝代鼎革、山河破碎之际,扬州也总不可避免地在落日余晖中化为废墟。

  自大禹治水后,扬州因“州界多水,水扬波”而得名,为古九州之一。而作为一座城,扬州诞生于公元前486年的春秋时期。当时,正在强盛起来的吴国,为了北上与齐国争霸,在长江北岸挖邗沟、筑邗城,从此扬州城就呱呱落地,开始了它的生命历程。以后楚国扩占江淮,在邗城旧址筑城,取“广被丘陵”之意,名广陵。秦时设广陵县,属九江郡。无论是邗城还是广陵,都没有给后人留下多少或悲或喜的信息,这个城市似乎是在无声无息之中悄悄地送走了寂寞的童年。

  汉朝建立了第一个统一强盛、稳固持久的大帝国,中国进入一个生气勃勃的辉煌时代。优越的地理位置,丰饶的自然资源,使扬州开始了一段豪情满怀、意气风发的青春年华,从而形成了扬州文化和经济发展的第一个高峰。当时被汉高祖刘邦立为吴王、坐镇吴国的,是他年仅20岁的侄儿刘濞。刘濞年轻志大,又是个明白人,即位于国都广陵,广招天下贤才,“即山铸钱”、“煮海为盐”,以盐铁两大“官工业”拉动了扬州经济。40年的苦心经营,使吴国成为西汉前期最强盛的诸侯国。然而好景不长,在汉皇室着手削弱诸侯之际,刘濞带头发动了“吴楚七国之乱”,以失败告终,从而国废人亡。

  虽然吴国不存,扬州在东汉时也最终降为广陵郡,但是政治地位的降级并没有损伤它经济上的元气,百余年的稳定局面,为扬州赢得了宝贵的成长时机。扬州没有逃脱的第一次劫数是在南北朝时期,而且在从南朝宋文帝到梁简文帝的一百年间连遭三劫,祸水来自北魏,也来自内部叛将。三度屠城,广陵城内一片颓垣断壁、鬼哭神嚎,繁华一时的广陵城自此留下了“芜城”的别号,诗人鲍照曾以一首名篇《芜城赋》,为后人留下了那幅悲惨的画图:

  ……白杨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扬州的文化和经济再现辉煌是在唐朝。随着中国封建社会的黄金时代的到来,扬州也与唐帝国一起登上了自己生命的峰巅。其时的扬州,如同一位端庄、丰腴、成熟的标准唐代仕女,雍容华贵、风流蕴藉、仪态万方、光彩夺人。优越的地理位置、便捷的交通条件和发达的农业经济,使扬州成为一座“富甲天下”的商业大城,一座仅次于京城长安和东都洛阳的繁华大都会。“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元老重臣来这里任职,中外商贾来这里贸易,文人墨客也纷纷来此游赏、歌吟。远从大食、波斯来扬州经商的商人数以千计,而在“十里长街市井连”的扬州街市,盐、茶、陶瓷、珠宝、药材、织物等各类商品,美不胜收。

  唐朝诗人热情地讴歌着这座运河畔的商业中心:“淮浪参差起,江帆次第来。”“蜀船红锦重,越橐水成堆。”“夜市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北宋词人秦观的一曲《望海潮·广陵怀古》,追思了扬州当年的“繁雄”景象:

  星分牛斗,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

  追思故国繁雄。有迷楼挂斗,月观横空。纹锦制帆,明珠溅雨,宁论爵马鱼龙。往事逐孤鸿。但乱云流水,萦带离宫。最好挥毫万字,一饮拚千钟。

  随着“安史之乱”的发生和以后唐末农民起义的爆发,唐帝国终告灭亡,扬州的“十里长街”和“二分无赖”,也如烟云一样飘失和消逝了。然而给予扬州以致命性打击和摧残的是南宋时金兵两度占领扬州,美丽富饶的扬州遭到了惨不忍睹的洗劫。当南宋词人姜夔于1176年冬路过扬州时,目睹空城,抚今追昔,写下一首名词《扬州慢》,成了扬州历史上又一篇“芜城赋”: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使扬州雪上加霜的是在南明时期。民族英雄史可法率众抵御清兵,死守扬州,城破人亡,留下千古悲风,也记下了清兵屠城十日的空前滔天罪行。自此,扬州只剩下了一片焦土、一片废墟。与其说扬州毁于入侵敌人之手,不如说毁于那一群南宋和明末的昏君佞臣之手,扬州又一次成了历史的影子、历史的镜子。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大清朝廷在下令屠城之后,又对这座“芜城”施加恩惠,以盐业经营为中心的扬州经济,竟奇迹般地迅速复苏和蓬勃发展,与此同时,扬州在文学、艺术上也取得了杰出成就。随着康熙皇帝六次驻跸扬州、乾隆皇帝六次巡幸扬州,扬州令大江南北的诸多名城刮目相看。清朝诗人吴锡麒的《扬州四首》(其一),生动地描摹了这一个繁华世界:

  落日邗沟系客篷,繁华世界画图中。

  春留歌吹江城艳,天富鱼盐海国丰。

  廿四桥通来往近,二分月照古今同。

  纷纷骑到仙人鹤,多要他年志寓公。

  然而恰恰是六游江南而每次必临扬州的风流皇帝乾隆,给扬州人民带来了新的灾难。他每次亲幸扬州,除了耗用大量的钱财、极大地增加了平民百姓的负担外,更促使种种不正之风迅速滋生和繁衍。至今还流传在扬州的一则“一夜造成之塔”的故事,就是乾隆“南巡佳话”中的一个精彩片段。

  据说,乾隆南巡扬州,当游览瘦西湖时,对侍从随口说了一句:“这里有点像北京南海的琼岛春阴,可惜少了一座白塔。”此话传到了一位江姓盐商总纲的耳中,为邀宠献媚,讨得皇上的欢心,他令盐工在一夜之间用盐包堆成一座假白塔,以应付御览。为怕惹个欺君之罪,还向太监贿赂了五千两银子。皇帝走后,才在原址建造了一座真白塔。

  虚假的历史,却是历史的真实;而真实的历史,则又是皇帝所无法看到和听到的。乾隆本来也不想知道真实的历史,他南巡时那种惊天动地的声势和花天酒地的排场,就足以说明他不是下来视察民情、倾听民声和了解民心的。而当年倡导节俭之风的其祖父康熙的南巡,倒还有一番为国为民的真心诚意,至今还为人们以并非史实的“微服私访”加以称颂。

  如同从潘多拉魔盒中放出了四个魔鬼,乾隆南巡的恶果之一,就是“打开”了铺张风、奢侈风、浮夸风、贪污风四大不正之风的“绿灯”。上梁不正下梁歪,风气不正国运衰,睿智的乾隆皇帝难道不懂得这一简单的常识和道理?

  乾隆六游江南,不仅给回光返照的“康乾盛世”画上了句号,而且成了大清帝国江河日下、一蹶不振的起点。其时,靠经营盐业支撑门面的扬州,也早已是泡沫经济、外强中干了。正如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阮元悲叹扬州园林好景不再时的诗句所言:“楼台荒芜难留客,花木飘零不禁樵。”随着乾隆统治后期“康乾盛世”的衰落,扬州也急剧地由盛转衰。

  维扬兴衰,给后人留下了深奥的学问、深沉的思考。扬州的遭遇令人遗憾、令人惋叹,更令人失望。甚至连深爱家乡的朱自清也说:“但在一个久住扬州像我的人,他却没有那么多美丽的幻想,他的憎恶也许掩住了他的爱好;他也许离开了三四年并不去想它。”

  然而,这不是城之过,而是时之罪、史之衍。

  四

  纤细如一握楚腰

  在杨柳风里

  甩开葱绿的水袖

  袅袅婷婷

  舞出千古风流

  《(香港)黄河浪·瘦西湖》

  淮左名都,东南重镇,瘦西湖的杨柳水袖,舞出千古风流。在千古风流人物中,西汉大儒董仲舒、东晋名将谢玄、北宋大臣欧阳修、南宋“双忠”李庭芝与姜才、明末抗清英雄史可法、清朝《全唐诗》刻印主持曹寅、荣归故里并被认为扬州学派领袖的清朝高官阮元等,先后以自己的业绩在扬州的方志上谱写了闪光的篇章。

  以首先主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奠定两千年封建王朝思想路线基础的董仲舒,曾被汉武帝授以江都相,在扬州辅佐武帝之兄、骄奢好勇的江都王刘非。董仲舒以自身的品行、礼仪影响和匡正刘非,受到刘非的敬重。他在扬州任相期间身体力行,实践了自己提出的《对贤良策》——“夫仕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董仲舒被后人称为“董江都”,受到扬州人民的敬仰。

  清嘉庆年间,诗人陈沆登临扬州城楼,面对风俗奢靡、民生凋敝的城市和社会,不禁想起当年董仲舒的话,深感现在的人们看重功利,却把道义淡忘了。他以一腔忧虑之情,吟下一首《扬州城楼》:

  涛声寒泊一城孤,万瓦霜中听雁呼。

  曾是绿杨千树好,只今明月一分无。

  穷商日夜荒歌舞,乐岁东南困转输。

  道谊既轻功利重,临风还忆董江都。

  其实,董仲舒的话、陈沆的诗,难道不值得今人反省和深思?

  当东晋政权南迁南京以后,位于江北的扬州,被历史赋予了沉重使命,成为抗御北方异族南犯和开发江南经济贸易的重要据点。面临北方前秦军的不断侵扰,时任南兖州刺史、广陵相的谢玄,统兵戍边,坐镇扬州,指挥八万北府兵在淝水大败百万前秦大军,在中国古代军事史上写下了“淝水之战”的传奇战例。作为江北军事重镇和北府兵大本营的扬州,经受了严峻的生死考验,与南中国一起度过了危难春秋。

  一个董仲舒,一个谢玄,文治武道,尽管无缘相遇于同一个朝代,然而治城卫国,各有其道。取得的政绩或战果固然令人喝彩,但更为人所称道的则是他们的人品和精神。董仲舒和谢玄为扬州开创了好城风,而使扬州的传统精神进一步升华的是后来的三位英雄:南宋的李庭芝与姜才、明末的史可法,他们以血与火的壮烈行为震古烁今、光照扬州。

  南宋“双忠”是指两淮制置使李庭芝和都统姜才,他们同在抵抗元兵时壮烈牺牲而被后人称誉“双忠”。南宋末年,元军大举南下围攻扬州,李庭芝与姜才率领军民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扬州保卫战。在坚守城池的一年多时间,虽然弹尽粮绝,但拒绝元军招降和宋朝廷谕降。在孤军奋战中,李庭芝与姜才同为元军所捕,誓死不屈,壮烈牺牲,归葬于扬州梅花岭。后人为之修祠,清廷赐额“双忠庙”。

  李庭芝与姜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迸发出绚烂的火花。两位英雄生命中最亮丽的闪光点,不仅是历代忠臣中多见的杀身成仁,而且更多了一层一般忠臣无法做到的杀使焚诏,为了抗元卫国,他们公然违抗圣旨,断然与可耻的主降的帝后决裂。他们迈出的这一大步,跨越了“忠君”的神圣禁地和道德误区,真正站到了为国为民的立场和阵地。如果当年威震山河的抗金英雄岳飞也能达到这样的思想觉悟和境界,也许南宋的历史就会变成另一种写法了。“双忠”的忠贞气节,为历代民众所共仰,清人鲍皋以一首《双忠祠》颂曰:

  梅花岭左祀双忠,赫濯姜公并李公。

  昔在长围射使者,更闻开壁斩西戎。

  吴陵兵刃阳阳日,宋国山河草草中。

  晚上平山堂上望,寒鸦飞尽大城空。

  史可法是在清军重围扬州时,单枪匹马地来到这座危城的。扬州官兵在史可法率领下,对攻城的清军顽强抵抗,血染古城,使兵临城下的清军数日未有进展。当清军以大炮破城后,史可法慷慨就义,扬州惨遭十日屠城,一座历史名城顿时变成一座鬼城。在三百年明史的尾声中,史可法和扬州书写了一个极其沉重和惨烈的惊叹号。

  史可法死后的衣冠葬于梅花岭,墓侧建有史公祠。据说岭上的梅花原为白蕊,自史可法安身于此后,蕊红如血。梅花岭又一次成为扬州的光荣、古城的骄傲。

  但是,生前孤军奋战,死后寂寞夜台,使一位慕名而来谒墓的清初诗人吴嘉纪感慨良多,心情沉重,写下一首交织着辛酸与悲凉的《过史公墓》:

  才闻战马渡滹沱,南北纷纷尽倒戈。

  诸将无心留社稷,一抔遗恨对山河。

  秋风暮岭松篁暗,夕照荒城鼓角多。

  寂寞夜台谁吊问,蓬蒿满地牧童歌。

  鸦片战争期间,清人黄燮清来到梅花岭,在凭吊和缅怀忠烈时,想到其时为列强侵华之际,清王朝的官员们依然醉生梦死,不胜感慨,吟下一首讽喻时局的《广陵吊史阁部》:

  沿江烽火怒涛惊,半壁青天一柱撑。

  群小已隳南渡局,孤臣尚抗北来兵。

  宫中玉树征歌舞,阵上鞾刀决死生。

  留得岁寒真气在,梅花如雪照芜城。

  扬州的历史更迭着兴与衰,交织着美与丑。然而,冲走了隋炀帝龙舟的邗沟流水,却冲不走“双忠”的鲜红血迹;而瘦西湖上那座白塔的美丽倒影,也遮盖不住梅花岭畔的史公墓。

  只有史可法、“双忠”、董仲舒和谢玄才是扬州,只有李白、杜牧、欧阳修和苏轼才是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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