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越好,关注越多,责任和压力就越大;
物质上的优待对玄奘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没有压力才是最大的压力;
高度的自律性和强烈的求知欲让玄奘没有在那烂陀寺浪费半点光阴;
事在人为,玄奘决定把那些珍贵的经书运回中原去,是传道,是授业,也是保护。
贞观五年(公元631年),历经千难万险的玄奘终于来到了那烂陀寺所在的摩揭陀国;
当那烂陀寺越来越近,玄奘却明显地放慢了自己的脚步;
大雁塔是西安的著名景点,这座造型奇特的佛塔与那烂陀寺里的大雁塔有什么关系呢?
在那烂陀寺五年的求学生涯中,玄奘的佛学修为有了质的提升,然而玄奘并没有马上回国,而是离开那烂陀寺继续南行,开始了一段新的游学之旅……
贞观五年(公元631年),玄奘三十二岁。在这一年里,他完成了前往那烂陀寺学习之前的知识和语言准备,也经历了恒河岸边那惊心动魄的生死劫难,在历经千难万险、走过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国家后,终于抵达了那烂陀寺所在的摩揭陀国。
摩揭陀国又名摩竭陀国、摩伽陀国、默竭陀国、墨竭提国、摩竭国、摩揭国,地处恒河中游南岸地区(今比哈尔邦南部巴特那一带),是中印度最古老的国家之一,国都王舍城。
难陀王朝兴起后,摩揭陀国开始支配恒河全域。此后旃陀罗笈多(又名月护王)势力崛起,在婆罗门的帮助下,借助于亚历山大留在印度境内的希腊势力巩固自己的力量。亚历山大死后,月护王赶走希腊人,回师摩揭陀,废除难陀王,定都华氏城,建立起印度历史上空前强大的孔雀王朝。阿育王统治时期,孔雀王朝的国力达到顶峰,其版图几乎覆盖印度全境,并且在境内大力弘扬佛教,佛教历史上的四次集结,有两次都发生在摩揭陀国境内,分别是第一次的王舍城结集和第三次的华氏城结集。
作为当时佛教界的最高学府,那烂陀寺修建在摩揭陀国并非偶然:
其一,修建寺院供养僧人需要强大的国力来支持,而印度历史上最为繁荣强盛的孔雀王朝的核心统治区域就在摩揭陀国,这是物质上的保障。
其二,佛祖释迦牟尼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摩揭陀国内度过,与他有关的故事和遗迹也大都集中在王舍城附近地区。佛祖一生游历教化四方,光是在摩揭陀国境内的圣地就包括:
(1)王舍城内的三处精舍——迦兰陀长者奉献的竹林精舍、耆婆奉献的耆婆林精舍,因摩诃劫宾那而建的精舍。
(2)王舍城外最高的灵鹫山石窟,还有环绕着王舍城的十处石窟。
(3)王舍城北面不远的那烂陀寺,即佛祖曾经说法的波婆离捺林里也有一精舍,王舍城和那烂陀寺之间也有一处精舍。
(4)达克希那基利,佛祖得道第十一年里曾来到此地,并在此制定袈裟。
(5)王舍城附近的安陀迦频多村和迦莱哇那墨达村里各有一处精舍。
王舍城附近的每一处精舍都是佛祖曾经布道的地方,都留下了佛祖的踪迹,还有一个个鲜活生动的故事。在孔雀王朝强大国力的支持下,全印度的高僧都聚集到了摩揭陀国,在他们讲经问法求道生活过的地方,那烂陀寺拔地而起,一处超越时代和地域的佛学圣地就此诞生。
从距离上看,那烂陀寺就在离摩揭陀国王舍城不远的地方,相比玄奘之前走过的千山万水,这点路程简直是微不足道,甚至一天之内就能赶到。然而从进入摩揭陀国到前往那烂陀寺,玄奘足足花了九天。在这九天时间里,玄奘在王舍城周围慢悠悠地做了些什么呢?
他在游历和参拜佛迹。
根据史料记载,玄奘除了游历一些寺庙和精舍之外,还去参拜了一处重要的佛迹——菩提树。
菩提树原产印度,属桑科常绿乔木。一般树高十五米,直径两米。树皮黄白色,树干凹凸不平。树枝有气生根,下垂如须,侧枝多数向四周扩展,树冠圆形或倒卵形,枝叶扶疏,浓荫覆地。叶互生,三角状卵形;深绿色,有光泽,不沾灰尘,被看做圣树的象征。
菩提树在《梵书》中被称为“觉树”,“菩提”一词为古印度语(即梵文)Bodhi的译音,意思是觉悟、智慧,用以指人忽如睡醒,豁然开悟,突入彻悟途径,顿悟真理,达到超凡脱俗的境界等。在英语里,“菩提树”一词为peepul、Bo-Tree或Large-Tree等,均有宽宏大量、大慈大悲、明辨善恶、觉悟真理之意,而在植物分类学中,菩提树的拉丁文名为Ficus religosa,有神圣宗教之意。
相传二千五百多年前,佛祖释迦牟尼原是古印度北部的迦毗罗卫王国(今尼泊尔境内)的王子乔达摩·悉达多,为摆脱生老病死轮回之苦,解救受苦受难的众生,他毅然放弃继承王位和舒适的王族生活,出家修行。经过多年的修炼,终于有一次在菩提树下静坐了七天七夜,战胜了各种邪恶诱惑,在天将拂晓、启明星升起的时候,获得大彻大悟,终成佛陀。菩提树也因此被佛教徒视为圣树,也是后来印度的国树。
这棵菩提树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呢?据玄奘记载:
“树茎黄白,枝叶青润,秋冬不凋,唯至如来涅槃日,其叶顿落,经宿还生如本。每至是日,诸国王与臣僚共集树下,以乳浇灌,燃灯散花,收叶而去。”
意思是说:这棵菩提树的树干和树枝是黄白色的,枝叶青葱茂密,秋天冬天也不凋谢,唯有在如来涅槃那天,它的树叶才会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然后又恢复原样。每到那一天,各个国家的国王就会带着大臣们一起来到树下,用牛奶(在印度,牛也是不可宰杀的圣物)浇灌这棵菩提树,点起烛火,一边撒花一边把那些飘落下来的“圣叶”收集起来,然后归去。由此可见,这棵菩提树在当地甚至是整个印度都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人们把对佛祖的崇敬和追忆变成了一套仪式,周而复始从不间断。
此外,如来涅槃后,国王们还在菩提树的南北两面各建造了一座观自在菩萨像,全部面朝东方,如果这两尊塑像没入土中,就意味着佛教即将消亡。玄奘来到这里的时候,不但南面的那尊菩萨像已经没到胸口,就连那棵被看做“圣树”、相传有数百尺高的菩提树,也在几百年的风雨动荡中被邪恶的国王们砍到只剩下了五丈多,华光盛景不复当年。看到这样的景象,玄奘忍不住悲从中来:
“五体投地,悲哀懊恼……佛成道时,不知漂沦何处。今于像季方乃至斯,缅惟业障一何深重。”
这里的五体投地并不是说玄奘对佛祖的事迹和精神感动得五体投地,而是整个人拜倒在地,发自内心的悲哀和懊恼——佛祖得道的时候我在哪里啊,为什么没能早生几百年,与佛祖生在同一个时代,偏偏在“像季”(像季,就是指佛法衰落但尚未完结)才来到这里,可见我罪孽深重到了何种地步!
玄奘的哭声惊动了数千个“解夏”(指僧人结束一段修行生活)归来的僧人,他们被玄奘的虔诚所打动,也哀叹佛教在印度的衰败,于是纷纷围着他落泪。
玄奘所处的时代,佛教在中国方兴未艾——佛教在东汉时传入中原,经过魏晋南北朝四百年的动荡融合,随着隋唐大一统盛世的出现,已经逐渐形成了极具东方特色的佛教体系。虽然这个体系在玄奘看来并不完善,很多经文在传播和翻译过程中出现了巨大的偏差(这也正是玄奘决意西行取经的最主要原因),但从总体上看,佛教在中原地区还是呈现出整合向上的趋势;同时,西域和吐蕃(今青藏地区)的佛教也在以不同形式发展着。与之相反的是,在发源地印度,经过四次大规模经典集结的佛教却呈现出盛极而衰的态势——玄奘一路走来,极少碰到能够让他长时间停下脚步求教的高僧大德,他看到的大多是荒废破败的庙宇寺院,抚今追昔的先贤往事,充斥世间的异教外道……
也许,玄奘已经感觉到了仅凭他的力量和那烂陀寺也难改变佛教在印度的命运;也许,他的本意只是学习,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不能坐视那些珍贵的佛典因为印度佛教的衰落而流失散落。
玄奘相信,一切事皆有因果循环,人们无法改变结果,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尽力而为——所以,他决定把佛典中最精华、最核心、最重要的那些经卷尽可能地运回中原去,是传道,是授业,也是保护。
不难想象,玄奘当时一定是怀着一种既迫切又犹豫的心情在那烂陀寺附近“游荡”:
佛教在中原的混乱缺失和在印度的委靡衰败加重了玄奘肩头的责任,每经过一个地方,每看到一处荒废的寺庙,前往那烂陀寺的意念就愈加强烈——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最完整、最精深的佛典;只有在那里,才能遇到最博学、最有才华的高僧贤者;只有在那里,才能完成肩头担负的使命,了却心愿。
然而,当距离那烂陀寺只有区区数十里路的时候,玄奘又犹豫了。这种心情并不难理解,学生在考试前会觉得什么都没准备好,运动员在开赛前会紧张——把一件事情看得越重,准备的时间越长,当真正要面对它的时候,心情就越复杂。这是人的天性,哪怕心理素质过硬如玄奘者也难以避免。
不过这九天的“游荡”也不是没有用处:它既能让玄奘“脚踏实地”地去感受佛祖传道授业到过的地方,也是一个放松心情、调整状态的过程,这跟考试和比赛前尽力让自己放松下来是同样的道理。
到了第十天,那烂陀寺派来迎接玄奘的人到了。玄奘当时在印度已经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因此那烂陀寺毫不吝啬自己的诚意,直接派出四位高僧前去迎接玄奘。这是何等的礼遇啊!也说明那烂陀寺绝非关起门来做学问的地方,作为印度佛教的最高学府,它有着自己的信息渠道和人脉网络,很可能在玄奘进入印度之初,他们就已听说有这么一个来自东土大唐的高僧要来求法学习,甚至连玄奘一路上所经历的传奇故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否则,又如何会对玄奘的行踪把握得如此之准?
四位高僧先把玄奘请到一处庄园里吃饭休息,不久,又有二百多名僧人和一千多位那烂陀寺的施主带着华盖、鲜花、香料,组成庞大的欢迎队伍前来迎接。热情的僧人和居士们一边赞美玄奘,一边浩浩荡荡地簇拥着他前往那烂陀寺。
当欢迎的队伍到达那烂陀寺时,所有僧人早已等候在寺院外的广场上,热情地向玄奘示以最诚挚的问候和祝福。随后,玄奘被安排在寺主座位旁坐下。玄奘入座后,众人才依次坐下。一个名叫维那的管事亲自击响犍椎(一种古印度乐器)——从这一刻起,玄奘就正式成为那烂陀寺的一员,可以平等享受寺内僧人的一切待遇。
玄奘前往那烂陀寺的最大心愿当然是拜见寺主戒贤法师,不过即便是最出色的留学生,也不可能一进校门就见到校长。拜见戒贤法师是一件十分庄严而隆重的事情,当然需要一定的仪式和程序:
“乃差二十人非老非少,闲解经律、威仪整齐者,将法师参正法藏。”
意思是说:那烂陀寺派了二十位年纪与玄奘相仿(这一年玄奘三十二岁,正是壮年)、精通经律、长相威严端庄、仪表整齐的僧人陪同玄奘前去拜见参正法藏——戒贤法师。之所以要派二十个人陪同玄奘一同前去,一方面是表示对玄奘的重视,另一方面也是在显示那烂陀寺的实力——先是四位高级教授,然后是二十位学问精深就连相貌都不逊于你的博士后,好让求学者收起傲气。当然,玄奘始终是以非常虔诚谦逊的姿态前来求学,并没有半点倨傲之心。
经过一番烦琐而隆重的礼节后,戒贤法师开口了,问玄奘从哪里来?玄奘回答:
“从支那国来,欲依师学瑜伽论。”
意思是说:弟子我从支那国(即东土大唐)来,想要跟着法师您学习《瑜伽师地论》。这原本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回答,没想到却让戒贤法师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这让在场的所有人摸不着头脑。在众人眼中,戒贤法师一直是一位法相庄严的得道高僧,为何会在听到玄奘的回答后一把鼻涕一把泪,不顾形象地大哭起来呢?
此时的玄奘也非常奇怪,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什么不妥,也不便去问戒贤法师为何要痛哭,只是十分平静地坐在那里,静观其变。戒贤法师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让坐在一旁的亲侄子觉贤法师给大家讲一下发生在三年前的那段痛苦往事。
觉贤法师也是那烂陀寺中一位以博学多才、能言善辩著称的高僧,请他来讲这段往事有三个好处:
第一,戒贤法师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当时已经一百零六岁),刚刚又沉浸在悲痛之中,担心自己一边流眼泪一边喘气,讲不好故事。
第二,由别人来讲自己的故事可以增加可信度。
第三,觉贤法师口才好,更能生动再现当时的情景、打动众人。
觉贤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垂泪给众人讲述了一段三年前的往事:
原来,戒贤法师一直患有痛风病,每次发作,都会手脚抽筋,关节像火烧刀割一样疼痛,服药缓解一阵后又会发作,足足折磨了他二十几年。三年前,痛风病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戒贤法师觉得再这样痛苦地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就打算用绝食来了结生命。就在绝食的某一天夜里,戒贤法师做了一个梦,梦里出现了三位神仙,一位黄金色,一位琉璃色,一位银白色,其中一个神仙就问戒贤法师:
“汝欲弃此身耶?经云,说身有苦,不说厌离于身。汝过去曾作国王,多恼众生,故招此报。”
意思是说:你打算就这样放弃自己的生命吗?佛经上讲,人生是由苦难组成的,但是佛经上并没有讲,因为人生苦难就可以用自杀来逃避。因为你前世是一个国王,给众生带来了许多烦恼苦难,这才招来今生的报应啊!然后,这位神仙又劝戒贤法师,应该好好反省过去的罪孽,真诚地忏悔和改过,才能减轻痛苦。只要一边忍受痛苦,一边宣扬佛法,身体的痛苦自然而然就会消除;如果仅仅只是想以自杀来了结,那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苦难还会继续转到来世中去。
戒贤法师听完后,连忙参拜这三位神仙。金色神仙指着琉璃色神仙对戒贤法师说,你认识他吗,这就是观自在菩萨;又指着那位银白色的神仙说,这是慈氏菩萨,也就是弥勒菩萨。由于戒贤法师所精研的《瑜伽师地论》正是由弥勒菩萨所口授,所以他当即跪倒在慈氏菩萨面前,表示来世想投胎到他身边。慈氏菩萨回答,只要你广传正法,来世就能生在我身边。
黄金色仙人又道,我是文殊菩萨,我们见你准备白白放弃自己的生命,而不打算忍受痛苦,用有限的生命去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所以才来劝你;你应该听从我们的劝告,好好地把《瑜伽师地论》这部经书发扬光大,你身上的病痛就会慢慢好转。最后,文殊菩萨又告诉戒贤法师,说支那国会有一个僧人打算前来印度跟从你学习佛法,你一定要等他前来。
从这以后,戒贤法师听从三位菩萨的教诲,一边忍受痛苦弘扬佛法,一边等待着支那国僧人的到来,慢慢地,他身上的病痛确实减轻了不少。
这是戒贤法师第一次公开讲述这段故事,这种跨越时空的宿命因缘一旦得到实现,当然会让所有人惊叹不已,也让戒贤法师感慨不已,这才有了那场不顾形象地号啕大哭。
戒贤法师的梦原本跟玄奘没有关系,但是当他听到菩萨在梦中居然提到了自己将要前来印度求法学习之事,自然是又意外又激动,再次礼拜戒贤法师,并表示:
“若如所说,玄奘当尽力听习,愿尊慈悲摄受教诲。”
戒贤法师非常高兴地答应了玄奘的请求,不过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又问玄奘在路上走了几年,玄奘回答说三年。如此一来,三年前的梦境全部应验,戒贤法师愈加高兴,当即安排玄奘在那烂陀寺入住。
那烂陀寺坐落在今印度比哈尔邦中部都会巴特那东南九十公里处,规模宏大,曾有多达九百万卷的藏书,历代学者辈出,鼎盛时期曾有上万僧人学者云集于此研习佛法,盛况空前。那烂陀在梵文里的意思是施无厌,即永远不知疲倦施舍。
那烂陀寺并非单独一座寺庙,而是由一组寺庙组成的寺庙群。在漫长的岁月里,有六代帝王先后在此营建寺院,不过那烂陀寺之所以成为举世闻名的佛教最高学府,不只是因为它的建筑规模和建筑造诣,更在于它的藏经数量和学术水平。那烂陀寺有三座藏经阁,分别是宝云、宝海和宝洋,从名字就可以看出其藏经的丰富程度。
玄奘到达那烂陀寺的时候,虽然整个印度的佛教大环境正在衰落,但那烂陀寺依旧保持着全盛时期的规模,常住在那里学习的僧人就达四千多人,而且学风极其开放,古印度的各种学派,只要你有真才实学,都能在这里找到一席之地,因此很多非佛教徒也在这里学习,数量比僧人更加巨大。
当然,衡量一座高等学府不单要看其藏书多少和学生数量,更重要的是师资力量和教学水平,在这一点上,那烂陀寺在当时也能够算是首屈一指——寺内高僧大师无数,几乎云集了世界各地的顶尖佛学研究者,因而也吸引了无数“留学生”前来观摩学习。
玄奘不是第一个来到那烂陀寺学习的中国人,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先后来此留学的中国僧人就有义静、慧业、灵运、玄照、道希、道生、大乘灯、道琳、智弘、无行等人,玄奘则是其中名气最大、成果最多、最具划时代意义的一位,堪称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留学生。
正因为前来留学的中国僧人实在太多,为了方便生活和学习,他们就固定居住在了位于那烂陀寺东面五十里处的另一座寺庙里,这座寺庙的名字就叫汉寺。不过在那烂陀寺的僧人们看来,玄奘决非寻常留学生,也不存在交流困难的问题,所以没有安排他入住汉寺,而是直接将他请到了本院。
为了让这位来自东土大唐的高僧能够在寺中安心学习,那烂陀寺在各个方面都给玄奘以特殊的照顾:
作为外国留学生的玄奘一进学校,并没有和同学们一起住进普通的僧舍,而是直接入住戒日王院的四楼,也就是觉贤法师的楼上。一般来说,住在楼上要比住在楼下尊贵,玄奘一来就能住在觉贤法师楼上,可见那烂陀寺对他的重视。但是过了七天,那烂陀寺校委会觉得这样还是亏待了玄奘,于是又把他安排到戒贤法师的老师,也就是法护菩萨故居北面的精舍里,让他独自居住,以便进行学术研究。
玄奘在那烂陀寺不但住得舒服,而且吃得也好,那烂陀寺不但提供给他丰富的食物,而且每种食物都是经过精心挑选,几乎可以与国王的膳食相媲美(不包括肉食)。此外,那烂陀寺校委会还专门派了一个婆罗门“净人”(并不一定是阉人)前去照顾玄奘的饮食起居。如果玄奘要离开寺院外出游历,学校还特地提供给他一部“专车”——大象。在印度,只有最尊贵、最富有的人才能乘坐大象,可见玄奘在衣食住行上享受的都是最高级的待遇。
对方给你开出的条件越好,别人对你的关注就越多,你肩头的责任和压力就越大——玄奘很清楚这一点,因此那些物质生活上的享受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等待他的,将是充实而艰巨的求学之路。
从玄奘的记载来看,那烂陀寺在建设综合性国际大学上具备三个突出的特点:
(1)管理水平高。想要维持一所高等学府,光有钱去聘请大量专家教授、维持日常开销还不够,还需要有一支出色的管理队伍去安排教学日程、打理日常事务、协调各方关系,让教学计划能够顺利落实。我们知道,文人相轻,越是有学问的人,越是觉得自己了不起,尤其是像那烂陀寺这样的开放型大学,从各地来的求学者,或者说是挑战者特别多,如何应对这些看似学术问题实则牵扯各方面关系的事务就显得尤为重要。但是在那烂陀寺,每天开讲的讲座有百余处,所有的僧人们都有自己选修的课程,数千人过着紧张而充实的求学生活,整座寺院被管理得有条不紊,足见其管理体系的完备和管理队伍的能力。
(2)学术风气好。学术风气好又分三个部分:其一是整个学校的风气好——戒行清白,律仪严制,要求大家严格约束自己,在各方面都起到模范标兵作用。其二是“使人向善”——有的学校,表面上正气凛然,实际上却是制度和规矩强迫的结果,学生即便遵从了,也会产生极大的逆反和不屑心理;然而那烂陀寺却有一种让人从心底里“折服”的氛围,如果你不努力学习,如果你不虚心求教,你就会觉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自己觉得羞愧。其三是“路子正”——任何拉关系、走后门、摆资历、学术造假的行为在那烂陀寺都会遭到鄙视和唾弃,想要出人头地,就只有靠真才实学一条路。
(3)教学态度开放。这一点在介绍那烂陀寺的时候也曾提到过,整个那烂陀寺不仅有数千名僧人,还有数量更为庞大的求学者和游历者。这些“居士”和“外道”,有的是慕名而来真心求学,有的则是心怀不服想来挑战一番,甚至不乏居心叵测有意攻击佛教之人。面对这些形形色色的“求学者”,那烂陀寺秉承“海纳百川,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原则,以开放、包容、竞争、自由的态度来对待,不但赢得了大部分“求学者”的尊敬,也让那烂陀寺声望日隆。
不过我们的玄奘法师却是那烂陀寺中最特殊的一员,学校一边给他提供最好的物质待遇,一边给他充分的自由——不给他安排具体课程,他根据自己的需要来学习。
那烂陀寺校委会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原因可能有两个:
(1)玄奘来到那烂陀寺之前已经具备极高的佛学修养,相当于现在的博士水平,那些普通僧人所要学习的基础课程在玄奘身上可以全部免去,剩下来的就是由他自己来挑选导师、教授和研究方向的问题,不需要根据惯例来按部就班。
(2)对于玄奘这样的“天才”学生,校委会觉得任何课程安排都只会压制局限他的进一步深造,只有让他在那烂陀寺这片沃土上自由发挥,才能培养出另一位佛学大师。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只有生活中的所见所悟,才能让所学的知识得到升华,才能开阔眼界和胸襟。没有压力才是最大的压力,杰出的人才往往具有高度的自律性,玄奘决不会让自己浪费半点光阴。
因此,玄奘再次选择游历作为自己求学生涯的开始。在这次游历即将结束的时候,玄奘来到一座山前,这座山的东北方有一座庙,梵文名字叫鸽子庙。就像迦毕试国的质子伽蓝被称为“洛阳庙”一样,古印度很多城市和寺庙都是以人名或发生过的故事来命名。这座庙为什么会被称为“鸽子庙”呢?
相传有个捕鸟人,在山上张了一张网,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捕到鸟,因此迁怒于正在附近寺庙传法的释迦牟尼,意思是释迦牟尼的传法把鸟全都吓跑了,害得他全家人都没有东西吃。释迦牟尼让他回去生一堆火,问题自然就会解决。捕鸟人就照做了。这时,释迦牟尼突然变成一只鸽子,然后投火而死。捕鸟人把鸽子烤熟了拿去给妻儿饱餐一顿,后来才知道鸽子是佛陀变的,于是出家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所以,如来传法的那座伽蓝就被人们称为鸽子庙。
在鸽子庙的东面还有一座塔,名叫大雁塔,也是因故事得名:
相传这里的僧人原来都修炼小乘佛教,吃三净肉。有一天负责找肉的僧人因为找不到肉而围着塔团团转,一抬头,看见一群大雁正从天上飞过,于是就很无奈地说:菩萨啊,今天僧人都已经没有肉吃了,你知不知道啊!话音刚落,就有一只大雁离开队列掉了下来,活活摔死在他跟前。僧人大惊,连忙把这事告诉了同伴。众人觉得这是佛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愿意牺牲自己帮助众生,这只大雁一定是佛的化身,而“舍身成仁”正是大乘佛教所弘扬的内容之一。僧人受到了感化,不但没有去吃这只大雁,而且从此改信大乘佛教,还把这只大雁埋起来,为它修了一座塔,名字就叫大雁塔。
这座塔给玄奘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它的故事也远远没有结束,当然,那都是发生在二十年后的事了,让我们重新回到玄奘在那烂陀寺的求学生涯上来。
游历完周围的名胜和佛迹后,玄奘回到了那烂陀寺。不过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离开那烂陀寺期间,那烂陀寺的寺主,当世最杰出的佛学大师,一百零六岁的戒贤法师,已然决定为这位来自东方的学生亲自授课,授课的内容正是玄奘梦寐以求的佛学巨著——《瑜伽师地论》!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玄奘热泪盈眶,甚至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怎样的敬意去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他能做的,只有打起精神,用全身心去聆听戒贤大师的教诲,不辜负大师的一番心意。
戒贤法师亲自授课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那烂陀寺,对前来求学的僧人来说,能够听戒贤法师讲经,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到了开讲授课的那一天,足足有数千人云集到露天的讲坛周围,场面空前壮观。
万众瞩目之下,戒贤法师开始讲述《瑜伽师地论》。谁知授课开始不久,戒贤法师刚刚讲到序篇时,就有人在人群外面放声痛哭,之后又放声大笑,引来全场侧目。
戒贤法师觉得很奇怪,以为是故意来捣乱的外道,于是就派人前去询问。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来自东印度的婆罗门,此人曾经在观自在菩萨面前发誓要成为国王。发完誓后,菩萨居然现身了,还对他说:
“汝勿作此愿!后某年月日那烂陀寺戒贤法师为支那国僧讲《瑜伽论》,汝当往听。因此闻法后得见佛,何用王为!”
意思是说:你不要在我面前发这种可笑的愿望,某年某月某日,那烂陀寺的戒贤法师要为一个来自支那的僧人开讲《瑜伽师地论》,你可以前去听讲,听完后就能了解佛法,就等于见到了佛,还用得着去当什么国王。这个婆罗门等啊等,终于等到了玄奘来到、戒贤法师开坛讲经的这一天,所发生的一切竟然与昔日的亲身经历完全吻合,所以悲喜交加,先是大哭,然后大笑。
佛家特别相信因果循环之说,先有戒贤法师三年前忍痛布道只为等待玄奘到来的故事,而今又有婆罗门外道现身说法,使得所有人都相信这是上天注定要由戒贤法师为玄奘开讲《瑜伽师地论》,是大大的吉兆,因而欢声雷动,第一次讲经也在欢乐的氛围中得以继续。
《瑜伽师地论》,戒贤法师一讲就是十五个月,讲完之后,戒贤法师见那位婆罗门外道学习得十分认真刻苦,为人也谦逊友善,就派人把他送到了当时印度权势最大的国王——戒日王那里。戒日王也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对戒贤法师也非常尊重,于是就赐予那位婆罗门三个村庄,成全了他当“国王”的心愿。
这位大名鼎鼎的戒日王和那烂陀寺关系密切,他和玄奘之间也会发生一段波澜壮阔的传奇故事,我们在后面还会详细提到。
《瑜伽师地论》是玄奘前去印度学习的主要目标之一,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玄奘认认真真地把这部经从头到尾学了三遍。然而关于他学习这部经书的经过,史料并没有过多的记载,但是不难想象,玄奘一定是用全部的心思和精力在用心听讲,潜心钻研,如饥似渴地汲取着这部大乘佛教里规模最大、体系最完备、组织最严密、说理最透彻的权威著作。
由于那烂陀寺是一座开放型的综合大学,因此玄奘在那里接触到的不光有佛教经典,还有其他教派的学说和诸如天文、数学、农学、建筑、水利等实用类著作,这些学说著作不但拓展了玄奘的知识面,也让他更加全面透彻地了解了印度的文化科学与风俗民情。
就这样,从贞观六年到贞观十年(公元632~636年),玄奘在那烂陀寺度过了五年紧张而充实的留学生活,在印度的声望也越来越高,几乎成了与戒贤法师齐名的旷世高僧。
岁月如梭,五年时间很快过去了,玄奘在那烂陀寺顺利完成了自己的学业。人的知识就像画圆,圆圈越大,接触的东西越多,就越觉得所学的太少,因此玄奘并不打算马上回国,而是想继续留在印度深造。然而戒贤法师对此却抱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学习佛法不仅需要自我精研完善,更需要传道授业,人生苦短,不能为了一味追求知识而放弃了弘扬佛法的机会。
玄奘虚心接受了老师的劝告,但是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他觉得既然在那烂陀寺的学习已经告一段落,何不在回国之前抓紧时间去印度别的地方游历学习呢?那烂陀寺毕竟不能囊括全印度的佛学思想,所以,玄奘拜别了戒贤法师,开始了全新的南巡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