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如此的渺小和无助,玄奘也是普通人,也有害怕和动摇的时候,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每个人都会遇到困难,每个人都会左右为难,只有信念和执著才能让你从困境中突围而出;
倔犟有时并非坏事,面对逆境,将“倔”进行到底,才能让人肃然起敬,甚至是对手的尊重;
一个真实的玄奘,才是最可爱的玄奘。
身无同伴,后有追捕,玄奘不得不独自上路,却在一座寺庙中遇到了被后世看成是小说《西游记》中孙悟空原型的胡人石槃陀,然而正是这个石槃陀,却对这位东土僧人起了歹心……
边关五烽,大唐王朝在河西边境的最后哨所;夺命之箭,阻断了玄奘前行的脚步。
离开大唐的最后一站,他能否安然渡过?
贞观元年(公元627年)的冬天,玄奘孤身一人离开了大唐帝国在西北边境的最后一座重镇——瓜州,独自踏上茫茫西行之路。他的前方是有重兵把守的玉门关,在没有获得“过所”的情况下,玄奘就只剩下偷渡一条路。
“路在人脚下,唯一心向佛,无有他念。”玄奘如是想。
纵使前方危险重重,他也只能一往无前!
不过玄奘没有忘记自己还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因此在上路前,他来到瓜州城郊一座破旧的寺庙里,希望佛陀能够在最危难的时候保佑自己,赐予自己继续往前走的动力。
玄奘在寺庙里供奉着的弥勒佛像前跪下,双手合十,凝神闭目,诚心祈请,希望弥勒佛能够帮自己解除苦难。就在这时,玄奘的诵经声惊动了庙里的一个胡僧。胡僧一看到玄奘,立刻惊为天人,恭恭敬敬地向玄奘行礼,还给他讲了一个梦。原来,这个胡僧名叫达摩,在前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姿容英挺、相貌堂堂的汉族僧人来到庙里,然后又骑在一朵白色的莲花上翩然西去,而玄奘恰好跟梦里的那个汉族僧人长得一模一样,达摩就觉得玄奘不是一般人,还把这个梦告诉了他。
对于一个前来礼佛的僧人来说,这样的梦境分明是个吉兆,但玄奘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欣喜,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梦为虚妄,何足涉言。”而后继续诵经祈祷。
玄奘为什么会这么说,难道他内心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吗?这恐怕要从他当时所处的环境来分析。
首先,这个胡僧应该是当地人或者来自更加遥远的西域,估计样子比较邋遢,汉语也说得不怎么样,为了让玄奘明白自己的话,可能还会手舞足蹈一番。试想一下,这样一个言行怪异的外国和尚出现在你面前时,你会完完全全地信任他吗?这个胡僧难道就不会把玄奘的行踪透露出去?其次,言多必失,玄奘在凉州已经吃过苦头,所以他什么话都不敢多说,甚至连神情上都很克制,即便内心很高兴,出于安全和保密的考虑,玄奘也只是应付了这个胡僧一下。
但是事情还没完,就在他重新开始拜佛的时候,庙里又进来一个胡人。这个胡人也是个佛教徒,见玄奘跪在那儿礼佛,便双手叉腰,围着这个汉人和尚转了两三圈。玄奘觉得很奇怪,不过他不会像普通人那样觉得这胡人是个“神经病”,也不会像《大话西游》里的唐僧那样问“你贵姓”,而是直接问他叫什么名字,胡人回答说自己叫石槃陀。玄奘又问他为什么绕自己转三圈,石槃陀说自己信佛,希望能成为居士(居士,可以理解为佛家的俗家弟子),需要有僧人替他授戒。玄奘一听他有向佛之心,就很爽快地答应为他授戒。成为居士要受五戒,分别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
不论在怎样艰难的情况下,不论对方是汉人还是胡人,玄奘都一如既往地坚持着佛家“普度众生”的理念——度人向善,便是给自己积德。
石槃陀在成为居士后十分高兴,叽里咕噜地对玄奘说了几句话后转身离去,不久又转了回来,带来了一些干粮和水果,恭恭敬敬地伺候玄奘进食。当然,摆在玄奘面前最大的问题不是给多少人授戒,而是要寻找一个当地人充当向导,他第一个就想到了石槃陀。一番接触之后,玄奘觉得石槃陀不但身体健壮、脑子灵活,对待自己也十分诚心,于是就把想要西行求法、偷渡边关的意图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
从不信任到信任,素来小心谨慎的玄奘为何如此迅速地对石槃陀消除了戒心?
首先,玄奘迫切需要一个向导,石槃陀是胡人,应该要比当地的汉人更加熟悉西边的道路,而且相比汉人,胡人的胆子更大,也更吃得起苦;其次,石槃陀刚刚受戒成了居士,本身又信佛,玄奘相信他能够在向善之心的驱使下帮助自己渡过难关;最后,时间紧迫,除了石槃陀,一时间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只能姑且一用,希望他能带自己走出困境。
但这些都只是玄奘一相情愿的想法,当时正是唐初,西北又处在临战状态,官府盘查严密,偷渡国境是死罪,协助偷渡也是死罪。石槃陀生活在边关地区,不会不知道这些,他又会怎样答复玄奘呢?岂料石槃陀竟没有半点犹豫,不但答应帮他偷渡国境,还把玄奘大大吹捧了一番。
一次不经意的礼佛,却解决了向导这个最大的难题,让玄奘觉得这就是自己诚心向佛,佛祖显灵给自己的支持,于是大喜过望,当即与石槃陀约定时间,两人分头前去准备西行事宜。
很多人认为石槃陀就是小说《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原型。主要因为孙悟空是唐僧的第一个弟子,而且在取经路途上一直担当探路先锋的角色,与石槃陀向导的身份吻合。另外,石槃陀是由玄奘授戒成为居士,也就是胡僧,而孙悟空也是在唐僧的身边逐渐被点化的,胡僧与孙悟空的本来面目——猢狲,在发音上十分接近,很有可能是在民间流传过程中产生了谐音。
人逢喜事精神爽,胆子也会变大——原本战战兢兢、不敢公然露面的玄奘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用最快的时间准备好了西行所需的马匹干粮等物品。不过玄奘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转机冲昏头脑,光天化日地与石槃陀见面,而是休息了一个白天,等到第二天日落时分才牵着马躲在草丛里,准备与石槃陀接头。
漫长的等待最是难熬,相信玄奘当时也在担心,唯恐石槃陀出尔反尔不能如约来到。可以说,玄奘已经把西行的希望全部押宝在了这么一个结识不过一天的胡人身上。也许是诚心所至,也许是佛祖保佑,第二天太阳下山后,石槃陀如约而至,还带了一个年长胡人,牵了一匹马一同前来。
可能是没有在沙漠里行走过的缘故,当玄奘看到石槃陀带了一个老头子外加一匹又老又瘦的红马来到自己跟前的时候,心里很是不爽。玄奘当时的想法可能跟一般人差不多——带路,当然要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驮行李,当然要高大强健的好马,你带一个老人、一匹老马来,岂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石槃陀也是个懂得察言观色之人,一看玄奘的神情,连忙解释说,这个胡人虽然年长,但是从瓜州到伊吾之间的大路走了不下数十次,而他自己虽然年轻健壮,但对沿途边关哨卡和水源的熟悉程度远远不及老胡人,所以才把老胡人请来带路。不过这个老胡人并没有一上来就开价,说带一次路要多少多少钱,他也知道僧人没钱,只是郑重其事地告诫玄奘:
“西路险恶,沙河阻远,鬼魅热风,遇无免者。徒侣众多,犹数迷失,况师单独,如何可行?愿自料量,勿轻身命。”
意思是说:西去之路太过艰险,远方还有一条流沙河阻隔,如果遇到沙漠里的怪异天气,几乎没有能够生还之人。那些结伴而行的僧侣、商人尚且经常迷路失踪,更何况一个人上路,希望师父您三思而后行。
老胡人这么说当然是出于好意,一方面是劝告玄奘打消西行的念头,即便玄奘坚持,他身为向导,也有责任把可能出现的危险实实在在地告诉玄奘,让他有心理准备。这时的玄奘表现出了一往无前的大无畏精神和百折不挠的坚定信念:
“贫道为求大法,发趣西方,若不至婆罗门国,终不东归。纵死中途,非所悔也。”
这里的贫道,不是指道士,而是一种谦称,意思是我为了追求大法,立下志愿向西而行,不论遇到多少危险和困难,如果不到婆罗门国(即印度),就决不东归,就是死在半路上也决不后悔。
每个人都会遇到困难,每个人都会左右为难,但是彷徨犹豫不会让你离成功更近,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志向和信念,玄奘才能一次次地在困境中突围而出。
老胡人听完后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他还是没有答应和玄奘一起西行,很可能是觉得虽然自己对这条路很熟悉,但年纪毕竟大了,不想再次冒险,所以对玄奘说:
“师必去,可乘我马,此马往返伊吾已有十五度,健而知道。师马少,不堪远涉。”
意思是说:如果玄奘一定要西行,就让我的马陪伴您前去,这匹老马虽然不起眼,但是往返伊吾已经有十五次,不但强壮,还认得路途;师父您的马经验不足,走不了远路。听了老胡人的话,玄奘又想起自己在离开长安前曾请一个名叫何弘达的术士算过一卦,卦相上说:
“师得去。去状似乘一老赤瘦马,漆鞍桥前有铁。”
意思是说:师父您可以去,而且应该是骑着一匹又老又瘦的红马上路,而且这匹马的马鞍前面还有一块铁。于是玄奘连忙把马拉过来一看,发现上了漆的马鞍前果然有一块铁,再加上老胡人的话,顿时对这匹“瘦老赤马”刮目相看,觉得是佛祖冥冥中在帮助自己,于是立刻收拾行囊、谢过老胡人,带着老马和石槃陀连夜往西赶路。从离开瓜州的那一刻起,玄奘才算真正踏上了那条充满了神奇色彩的“丝绸之路”。
丝绸之路,亦称丝路。是指西汉时,由张骞出使西域开辟的以长安为起点,经河西走廊、西域,到中亚、西亚,并联结地中海各国的陆上通道。因经这条路往西运的货物中以丝绸制品的数量和影响最大,故称“丝路”。丝绸之路成形于两汉时期,包括南道、中道、北道三条路线。
汉代丝绸之路由长安出发,经河西走廊,然后分为两条:一条由阳关,经鄯善,沿昆仑山北麓西行,过莎车,西逾葱岭,出大月氏,至安息,西通犁靬(jiān,今埃及亚历山大,公元前30年为罗马帝国吞并),或由大月氏南入身毒。另一条出玉门关,经车师前国,沿天山南麓西行,出疏勒,西逾葱岭,过大宛,至康居、奄蔡(西汉时游牧于康居西北即成海、里海北部草原,东汉时属康居)。
东汉以后,中原汉族政权对西域的控制减弱,北方的匈奴、鲜卑、柔然和突厥等少数民族不断南下和西迁,中原和西域的交流和联系时常因为战争而中断。一直到隋朝统一,这种状况才有所改善。
到了贞观年间,唐朝在唐太宗的治理下国力日渐强盛,国家对周边地区的控制也逐渐加强,经过一系列战争和外交手段后,唐朝政府开始有计划地向西域扩张,重新开通丝绸之路。玄奘踏上西行之路的时候,西域境内的丝绸之路正处在“三不管”状态:唐朝的势力尚集中在河西走廊,东突厥已经衰落归附唐朝,主要在内蒙古一带活动;西突厥占据中亚,不敢正面与唐朝为敌;因此丝绸之路在西域境内就被分割成了一小段一小段,分别被不同的国家所控制。
从隋朝到唐初,丝绸之路主要还是分为北道、中道和南道。
北道为:伊吾——蒲类海(今新疆哈密地区巴里坤哈萨克自治县西北)——铁勒部——突厥可汗庭;
中道为:高昌——焉耆——龟兹(今新疆库车县)——疏勒(今新疆疏勒县)——葱岭;
南道为:鄯善——于阗——朱俱波——喝槃陀——葱岭。
唐初,人们更多是从瓜州经伊吾进入西域,因此玄奘选择的也是这条路,即从河西前往西域的官道。
趁着夜色,玄奘和石槃陀离开了瓜州,在三更时分来到葫芦河边,夜色中,依稀可以分辨前方玉门关的雄伟轮廓。需要注意的是,唐代玉门关和我们现在经常提到的汉代玉门关并不在同一个地方,据史料记载,唐军曾多次在玉门关外大战,大诗人王昌龄就曾在《从军行》中特别描写过玉门关。
经过专家考证,唐代玉门关应位于现在疏勒河南岸、遍设烽火台的山间,其西北面的烽火台应在汉长城昆仑塞旧址上,离隋唐晋昌城不远。因此,唐代玉门关的地理位置就在甘肃省安西县双塔堡附近。当时,从瓜州到玉门关一带水量充足、植被茂盛,是一片肥沃的河谷地带。
在石槃陀的带领下,玄奘决定绕过玉门关,借着夜色在玉门关东面十几里的地方偷渡葫芦河。这时的石槃陀表现得相当称职,很快就砍倒一棵大树,往河面上一横,架起了一座简易的木桥,然后找来枯草沙土填在木桥表面,牵着马带着玄奘平平安安地渡过了湍急的河面。
渡过葫芦河后,由于天气寒冷,赶了一晚上路的玄奘又喜又累,便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摊开被褥躺下休息,石槃陀也在离玄奘五十多步的地方铺开被褥睡了。
直到这一刻,尽管困难重重,但玄奘的西行之路总算有了一个比较顺利的开头。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人们的想象,也许是天生的警觉,也许是佛陀的保佑,本应熟睡的玄奘突然醒来,一睁眼,竟发现石槃陀正提着一把刀一步步地向自己走来!
玄奘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一个佛家弟子,一个由自己授戒的居士,一个兢兢业业铺桥开道的称职向导,居然会在半夜对自己动了“杀心”,而居士所必须遵守的五戒之中,第一条恰恰就是“不杀生”!
如果是谋财害命,石槃陀应该清楚玄奘身上根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当初又为何要帮助自己偷渡国境多此一举呢?更让玄奘觉得奇怪的是,石槃陀走了十几步,又折了回去,折回去后又再走过来。
玄奘当然不会躺着等人来谋害,当即起身,端坐原地念诵观音菩萨名号。
这当中有两个疑问:第一,石槃陀转来转去在干什么?第二,玄奘为什么要念观音菩萨名号?
从石槃陀的前后表现来看,此人明显是“信念不定、开化未深”,一会儿向佛,一会儿又动了歹念。也许一开始石槃陀并没有想谋害玄奘的心思,只不过是打算借受戒为名先跟这个和尚走上一段路,探探他的底细,等出了瓜州,到了没人的地方再做下一步打算;之所以犹豫不决,则可能是觉得玄奘确实不像带着财宝的僧人,加上一路上对自己也很客气,因此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下狠心。
面对危险,玄奘既没有大喊大叫拔腿就跑,也没有心慌意乱当场求饶,而是用了一种最符合佛家弟子身份的方式——念诵观音菩萨的名号来应对。人在危急的时候往往会向最亲近、最信得过的人求救,玄奘也不例外,之所以会念诵观音菩萨的名号,很可能是出自本能,同时,念诵观音菩萨的名号能让他在最短时间里平静下来,避免因为神志慌乱而惊动石槃陀。正所谓邪不胜正,佛家弟子念诵菩萨名号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庄严、正气的事情,玄奘才想借此来震慑石槃陀,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事实证明,玄奘的处变不惊的确起到了很好的效果:石槃陀一看玄奘醒了,还如此宝相庄严地念诵佛经,马上就显得心虚、底气不足,悄悄地把刀往怀里一塞,重新回去继续睡觉。
石槃陀睡着了,可玄奘却被惊出一身冷汗,既不敢继续睡觉,又不敢有别的举动去刺激石槃陀,便只好坐在那里一直念诵观音菩萨到天明。
玄奘也是一个普通人,也有害怕的时候,一个真实的玄奘,才是一个可爱的玄奘。
第二天天亮,玄奘并没有因为昨夜发生的变故而表现出丝毫的犹豫和惶恐,而是非常镇定地命令石槃陀去河边取水供自己洗漱饮用,可见玄奘对石槃陀这种出尔反尔、以怨报德的行为已经反感憎恶到了极点。
石槃陀知道昨夜的举动已经被玄奘察觉,只好说:
“弟子将前途险远,又无水草,唯五烽下有水,必须夜到偷水而过,但一处被觉,即是死人。不如归还,用为安稳。”
意思是他担心路途遥远没有水源,只有五烽下面才有水,必须在夜里前往五烽偷水,但是只要在一处被人发觉,就会立马被射杀。法师您还不如回去,才是稳妥的选择。玄奘知道石槃陀是在忽悠自己,便没有搭理他,坚持要继续西行。这时石槃陀凶相毕露,拔出刀和弓箭,自己断后,逼玄奘走在前面。玄奘不肯,二人就这么僵持当场。石槃陀没有办法只好道出实情:
“师必不达,如被擒捉,相引奈何?”
原来,石槃陀是害怕玄奘过五烽时被擒,把自己招供出来,才起了杀人灭口之心。玄奘当即发誓说,纵然我被抓去,也决不会揭发牵连到你。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石槃陀虽然曾经动过歹念,此刻也打消了谋财害命的心思。玄奘在此时表现出一个高僧的宽大胸襟,没有强留石槃陀,而是放他回去,还把自己在瓜州买的那匹马送给了他,自己则骑着那匹“瘦老赤马”孤身上路。
从葫芦河畔这次有惊无险的经历可以看到,石槃陀的形象与《西游记》中孙悟空颇为神似:在整个唐僧取经的故事中,孙悟空曾经多次负气离开取经队伍跑回花果山去逍遥快活,只不过孙悟空每次都能回心转意重返取经队伍,开道探路斩妖除魔保护唐僧,而对玄奘来说,胡僧石槃陀却是一去不复返。
从这一刻开始,玄奘只能孤身一人上路,他的前方是有官兵把守的五烽,还有一片被称为“莫贺延碛”的茫茫大戈壁。
唐代称西域为“碛西”,“碛”是指敦煌与伊吾(哈密)之间的一大片流沙大碛,因此“莫贺延”也就带有广阔、荒凉的意思。莫贺延碛是当时西域的起点,据史料记载,那里“长八百里,古曰沙河,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也是玄奘西行求经之路最为艰难的路段。
在这段长达数百里的旅途中,玄奘“渡瓠芦河,出玉门关,经莫贺延碛,艰难险阻,仆而复起者,何止百十耶!”(《大唐三藏大遍觉法师塔铭》)
根据《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师行状》记载:玄奘是从瓜州趋西北、过莫贺延碛而抵伊吾。这条路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新北道”,唐代又称莫贺延碛路,敦煌遗书中又名“第五道”。从这条路前往高昌国,可避开白龙堆之险,“且省道里之半”。由于是偷渡出关,为了躲避沿途的烽火台和哨卡,玄奘不敢公然走官道,却又不敢离官道太远,以免迷路,所以只能在官道和偏离官道的方向上交叉前行。然而官道和烽火台都是依水源而建,所以交叉前进无疑会给玄奘在水源补给上带来更大的困难。
葫芦河与五烽之间是一段百余里的沙漠,玄奘只能依靠沙漠里的干枯的粪堆和人畜死后留下来的尸骨辨别方向。在这一段艰苦的旅程中,由于沙漠里变幻莫测的天气和过度疲劳、饥渴、紧张,玄奘眼前出现了类似于海市蜃楼的幻觉。但是受认知水平所限,玄奘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把海市蜃楼看成了神怪现象和妖魔作祟来记载——尽管这很可能就是玄奘当时真实的感觉。
玄奘害怕了吗?当然有。只要是正常人,在这样的环境下都会有害怕和无助,甚至一度丧失继续往前走的信心。幸而,玄奘的意志够坚定,而且总是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回响——“勿怖,勿怖”。
也许在那时,玄奘就已感觉到了生命的渺小和无助,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不但要面对人为的障碍,还要克服严酷的自然环境,甚至还有他根本想不到的危险……然而正是这样,玄奘的执著和坚持就更显得弥足珍贵。顺境中的奋发向上不算什么,面对逆境还能将“倔”进行到底,那才真正让人肃然起敬。
是幻听还是心声,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玄奘把它当成了佛祖的劝诫,是佛祖显灵了,鼓励自己继续走下去。所以玄奘咬牙坚持,终于穿过了这片大沙漠,望见了五烽中的第一烽。所谓五烽,就是指唐代在西北边境设立的数十个烽火台防御体系中规模较大,也最为重要的五个核心烽火台。这五烽不但扼守从瓜州通往伊吾的官道和水源,还担当着警戒和瞭望的职能,也为使者、商旅提供食宿。因此,烽火台就成了沙漠旅人的必经之地。
第一烽在唐代又叫白虎关,即现在的甘肃安西白墩子,是玉门关后的第二个重要关口,也是五道烽火台的第一道,地势十分险要。从专家在当地的考证情况来看,绕过双塔地区的唐代玉门关,再过葫芦河,只有白墩子才符合第一烽的要求:从构造来看,白墩子是三层土砖夹一层芦苇,芦苇就是旁边水潭里就地取材,烽火台底下被雨水冲刷出来的芦苇和现在水潭里面所长的芦苇一模一样,从里面还冲刷出来一些红柳和其他树木的树干,结构都非常清晰,与唐代烽火台的建造方法十分吻合。唐高宗时,名将薛仁贵就是在此大破九姓回纥,“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的故事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为了不被守关将士发现,玄奘不敢明目张胆地靠近,而是沿着沙沟悄悄靠近,等到天黑,才从烽火台的东面悄悄潜行到西面的水源去取水。沙漠赶路,水源比食物更为重要——人可以三天不吃饭,但绝对不能三天不喝水。然而正是因为这次取水,玄奘被人发现了;不但被发现,而且险些成了终身残废——一支利箭在夜色中呼啸而来,差点射中玄奘的膝盖!不等玄奘回神,第二支箭又到,这次瞄准的是玄奘的脚踝。
汉唐两代武风浓厚,尤其重视射术,对那些镇守边关的将士来说,射箭杀人已经算不上专业技能,几乎成了必须熟练掌握的本能。所以这一前一后两支箭不是没有射准,而是在警告玄奘:“不要乱动,你已经被我们发现了,立刻举起手来,放弃抵抗,暂且留你小命!”
玄奘一看不妙,连忙大叫道:
“我是僧,从京师来。汝莫射我。”
喊完之后,玄奘见对方不再放箭,便老老实实地牵着马往烽火台走去。烽火台上的士卒发现是个僧人,便打开城门把他带去见校尉王祥。火光中,王祥仔细打量了玄奘一番,觉得他的长相、穿着不像是河西本地僧人,确实像是从京师前来,于是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玄奘知道是祸躲不过,既没有掩饰身份,也没有乞求饶命,更不指望对方放自己过关,而是不卑不亢地反问道:
“校尉颇闻凉州人说有僧玄奘欲向婆罗门国求法不?”
意思是说:校尉大人您最近是不是经常从凉州人那里听说有一个名叫玄奘的僧人要到婆罗门国去求法?从长安开始,一直到凉州、瓜州,不论是李大亮、独孤达、李昌还是石槃陀,玄奘身上那种“坚定、镇定”的特质给人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面对困难,他总能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坦然,他的这句话不但问得妙,时机更妙:内容上,直接把自己的名字带到话里,活生生让王祥把接下来可能已经准备好的问话憋回肚子里;时机上,打破了由对方发问自己回答的被动局面,一上来就反客为主。
王祥见这个僧人不但不害怕,还抢白了这么一句,当时也愣了一下,不过他显然也是个经过世面老于人情世故之人,也不回答玄奘,而是以问作答,再次抢回先手:
“闻承奘师已东还,何因到此?”
意思是说:我听说那位玄奘法师已经往东回去了,又怎么会到这里来呢?这句话既是暗示玄奘,我王祥对这件事有所耳闻,你不要忽悠我,也透露出他对玄奘身份的怀疑。不管是不是玄奘,如果连身份都不能确认,接下来就会十分麻烦。玄奘虽然没有出入境“护照”,但“身份证”还是有的,于是连忙拿出由官府颁发的度牒,用来证明自己的确是“正版”的玄奘法师。
王祥看了度牒,这才相信他就是玄奘。只不过他既没有把玄奘当做偷渡者就地正法,也没有像李大亮那样命令他立即东归,或是学瓜州刺史独孤达那样网开一面,而是向玄奘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建议:
“西路艰远,师终不达,今亦不与师罪,弟子敦煌人,欲送师向敦煌。彼有张皎法师,钦贤尚德,见师必喜,请就之。”
意思是说:西行取经的路途太过艰难和遥远了,法师您一定是到达不了的,我现在也不来追究您的罪过。我是敦煌人,打算把您送到敦煌去,那里有一位名叫张皎的法师,非常敬慕有学问、有品德的人,见到法师一定十分高兴,就请法师去敦煌吧。王祥是敦煌人,他觉得像玄奘这样气度不凡看起来也很有学问又是从京城来的高僧,正适合前往自己的家乡讲经布道。从当时的情况看,前往敦煌对玄奘来说也能接受:
其一,敦煌地理位置独特,南北朝以来就是中原和西域交流往来的枢纽,商旅云集、物产丰饶,也是东西方文明的集散地和著名的佛教艺术中心,云集了很多从中原和西域来的僧人,佛学氛围不可谓不浓厚,慧威法师派去伴随玄奘西行的道整,也是在瓜州南下去了敦煌。
其二,前去敦煌不过是权宜之计,如果不答应,谁知道像王祥这样的军官会不会当场翻脸,把局面搞得不可收拾。
其三,敦煌离伊吾并不太远,相比被遣返凉州或长安,在敦煌休整一段时间再找机会西行,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从常理看,玄奘要么像说服李昌那样用决心和信念打动王祥放自己西去,要么说服不成,被遣返回长安,西行之路就此终结,只是没想到一位堂堂的边关守将,居然会主动与自己谈起了条件。
按照唐代律令,未能及时发现制止处理内奸或可疑人物的守边士兵要处一年半的徒刑,对直接责任官员则要判一年的徒刑,如果知情不报或是窝藏罪犯,论刑更重。那么王祥为什么会突然跟玄奘谈条件呢?
事实很可能是这样的:五烽扼守官道,商人旅客从河西往来西域都必须经过这里,边关苦寒,当兵的生活艰难薪俸又少,商人们为了方便行路或是让守军提供一定的保护,就一定会拿出一些财物来“孝敬”他们。一来二去,王祥和他手下的将士们便习惯了这种类似做生意的讨价还价,再加上他觉得让玄奘去敦煌已经是法外开恩造福一方的事情,这才提出了这个看似匪夷所思实则有理可循的要求。
对方开出了条件,而且是不坏的条件,玄奘却完全没有妥协的意思,直截了当道:
“奘桑梓洛阳,少而慕道。两京知法之匠,吴、蜀一艺之僧,无不负笈从之,穷其所解,对扬谈说,亦忝为时宗。欲养己修名,岂劣檀越敦煌耶?”
意思是说:我在东都洛阳出家,年少时就在各处游学,两京的高僧以及南方、巴蜀这些地方凡是在某个方面有所擅长的僧人我都虚心请教过,对他们所掌握的经典也都十分熟悉,我的修为已经能与他们面对面的讲经辩论,也算是当今有数的高僧。如果仅仅为了给自己再增添一些名望,只要待在长安洛阳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前去敦煌?敦煌虽然也不错,可在玄奘眼里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当然,玄奘也不是不知道说这话的后果——王祥好歹也是第一烽的最高指挥官,校尉也是握有实权的中层军官,这样硬邦邦不留情面地把人顶回去,搞不好王祥一怒之下就把你处决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谁能说他做得不对?
玄奘虽然执著,年纪也不大,但决非死倔不懂变通,说完这话后也意识到对方面子上可能挂不住了,于是抢在王祥发怒或是有别的反应之前连忙补充道:
“然恨佛化,经有不周,义有所阙,故无贪性命,不惮艰危,誓往西方遵求遗法。檀越不相励勉,专劝退还,岂谓同厌尘劳,共树涅槃之因也?”
意思是说:但是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我们所研习的佛经还有不周全的地方,很多在翻译和解释上都有残缺之处,所以我才不顾性命,也不害怕艰难危险,发誓要往西方寻求这些缺失的佛法。施主不但不鼓励我,还一个劲地希望我返回,难道也是厌倦了尘世,想和我一起追求涅槃吗?
玄奘的这段话说得很有意味了:一方面是说反正我被你抓了,也不指望能活着回去;另一方面,玄奘也没有放弃希望,仍然试图在袒露心迹的同时打动王祥。另外,从王祥想把自己送到敦煌张皎法师那儿去的举动来看,此人恐怕与独孤达、李昌一样,也是个佛教徒,所以摸着石头过河,看看王祥有什么反应。
当然,玄奘也有自己的底线和杀手锏:
“必欲拘留,任即刑罚,玄奘终不东移一步以负先心。”
意思是说:如果你一定要拘留我的话,那就听凭处置,但是我决不会往东移动一步,违背我之前立下的誓愿。这就等于向王祥亮出了底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我玄奘就是不往回走。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现在却成了兵遇到和尚,有理说不清,一下子就把王祥给难住了。不过玄奘的估计没有错,王祥的确是一个信佛之人,虽然从军,但心里还是存有向善之念,于是叹了口气说:
“弟子多幸,得逢遇师,敢不随喜。师疲倦且卧,待明自送,指示途路。”
意思是说:弟子实在是幸运,能够有这个机会遇到法师您,我怎么敢不为您的这一伟大的举动感到高兴呢?法师您赶路也累了,就先躺下休息吧,等明天我亲自送您,给您指一条出关的捷径。
话说到这儿,玄奘可谓大获全胜——不但没有被就地正法或是押解回京,还得到了王祥的帮助。不论是在冷兵器时代还是现在,军队所掌握的信息肯定最准确、最全面的,有王祥在,不但安全补给有了保障,还能在五烽间的荒漠上少走很多弯路,对玄奘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喜事。
倔犟有时并非坏事,一味妥协退让决非取胜之道,还会让对手看轻;只有倔的人才能坚持底线和原则,虽然有时候会碰壁,换来的却是对手的尊重。
第二天,王祥不但亲自陪玄奘吃早饭,还让人替他准备好了干粮和水,送出十几里后,这才悄悄告诉玄奘,说有一条小路能够直通第四烽,不但能少走两百多里地,还能躲过在第二、第三烽取水被射杀的危险;不仅如此,王祥还告诉玄奘,说把守第四烽的校尉王伯陇是他的远房亲戚,到那以后只需如此如此。
王祥不但热爱家乡敦煌,要为家乡招揽人才,而且胆子也很大,私放偷渡者不说,还把边关秘道告诉了他,如果这件事被发觉追究起来,他就是玄奘的同谋。从尽忠职守的角度来看,王祥跟李昌一样都是彻彻底底的渎职;但是从助人为乐的角度看,他们又是把好事做到了家。
可以想象,玄奘当时对王祥的感激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史料也记载二人“泣拜而别”。
离开第一烽后,玄奘继续往西走,在次日入夜时分到达第四烽(今甘肃安西大泉)。对一般人来说,有了王祥的关照,加上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到了第四烽后肯定是迫不及待地去找王伯陇。但是玄奘没有这么做,玄奘又犯“倔”了:
首先,他不敢肯定王伯陇是什么样的人,万一“投奔”不成,或者还没见到王伯陇就因冒失上前而被射杀,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玄奘还是采用更为稳妥的老办法——先取水,能不惊动守军,就悄悄地走。
其次,玄奘始终不愿靠别人的帮助来渡过难关,一个倔犟的人,总是相信自己的能力。
在瓜州通往伊吾的这条莫贺延碛荒漠大道上,水源就是一切:官道紧挨水源,负责把守官道的五烽更是直接修在了水源旁边;控制住水源,就等于控制住了进出国境的咽喉。不过当玄奘再次前去取水的时候,迎接他的又是守关将士的飞箭。
万般无奈之下,玄奘只好牵着马去找王伯陇。王伯陇没有王祥那么多心思,一听说玄奘是亲戚王祥“托付”来的,加上自己又信佛,便非常高兴地留玄奘休息了一晚上,给了他很多干粮和一匹马,外加一个大皮囊。有了这个大皮囊装水,玄奘就能在戈壁荒漠中坚持更长时间。此外,王伯陇还告诉玄奘:
“师不须向第五烽。彼人疏率,恐生异图。可于此去百里许,有野马泉,更取水。”
意思是说:法师您就不要去第五烽了,守卫第五烽的那个校尉性子粗俗,您到了那里,没准他会有什么别的想法。您直接从第四烽出发,走百余里路,那里有个野马泉,您可以到那里去取水。
就这样,玄奘平安通过第四烽,顺着王伯陇的指点前去寻找野马泉。
那么,野马泉究竟在哪里呢?
据考证,五烽中的第五烽,也就是唐初西北边防的最外围据点,正是今天甘肃安西马莲井。马莲井位于大泉(第四烽)东北,往西北过星星峡便进入新疆哈密(伊吾国)境内,因此,王伯陇要玄奘避开第五烽,从大唐边地不设防的第四烽到伊吾边界最近的路线走,同时还必须有水源(野马泉),第五烽又在北偏东方向等条件分析,野马泉必定在官道以西。考虑到野马泉还应该与伊吾国边境相去不远,所以野马泉的具体位置应该在第四烽西北。所以,玄奘离开第四烽后,是向西北方向走了一百多里。
从实际交通状况看,大泉向西北的确有一条路可供人马通行,直达甘肃新疆交界处的红柳河,路程也正好是“百里许”。另外,红柳河为山间季节性河流,虽然经常断流,但泉水众多,王伯陇所说野马泉也许就是红柳河附近诸多泉眼之一。按王伯陇的想法,玄奘可以在野马泉取水饮用,然后往西进入伊吾国境。
因此,玄奘在河西走廊也就是瓜州境内的行程大致如下:
第一日夜,从瓜州起程,傍官道之东向北,在唐玉门关以东十里许渡过葫芦河。遇险,石槃陀离去。
第二日晨,出常乐山西北行(西多,北少),戈壁途中惊见幻景,晚上抵达第一烽(白虎关)。
第三日晨,离开第一烽,依官道西侧北行,绕过第二烽、第三烽,取近道向第四烽(大泉)。
第四日夜,到达第四烽。王伯陇指点可以绕开第五烽(马莲井),经西北由野马泉(红柳河某泉眼)进入伊吾国境。
第五日晨,从第四烽出发,寻找野马泉。
然而很不幸的是,在这片渺无人烟的荒漠上,玄奘迷路了,没有按计划找到野马泉。就在这时,一个意外发生了,玄奘的西行之路也几乎因此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