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元末到明末的三百年间,风光旖旎的稽山镜水之间,先后诞生了对后世具有重大影响的画坛三杰,他们是王冕、徐渭和陈洪绶。三位大师都是超逸天才,都多才多艺、高风亮节,他们组成的古越艺术代表队,承前启后,虎头龙尾,穿行过整整一个明朝。生活在明末清初的陈洪绶,更是义不容辞地担起了肩挑明、清,继往开来的重要角色。
三位大师之间似乎还有着一种无形的情缘,通过最年轻的陈洪绶,他们三人多了一层超乎同乡的特殊关系。原来陈洪绶与王冕都是绍兴诸暨枫桥镇人,一个巴掌大的小镇,能出现一位大画家就足以称奇了,而这里竟然相继培育出两位!陈洪绶与徐渭的关系更加贴近,他晚年寓居的地方,正是绍兴的徐渭故居青藤书屋。明朝两大画家先后居住过同一书室,即使人为地特意安排也很难实现,怪不得后人建议将青藤书屋辟为青藤老莲纪念馆了。
陈洪绶(1598~1652年),字章侯,幼名莲子,一名胥岸,号老莲,别号小净名,晚号老迟、悔迟,又号悔僧、云门僧。他的名号与莲结缘,个中自有奥秘,据传某晚陈洪绶的母亲梦见一位白发老翁给她吃了颗莲子,梦后就怀孕了,生下了儿子陈洪绶,小名就叫莲子。陈洪绶出身于一个官宦家庭,他的曾祖陈鸣鹤当过扬州地方官员,祖父陈性学历任广东、山西布政使,但父亲只是个秀才。他的岳父家是萧山望族来氏,他一个姐姐嫁给了太子太保、内阁大学士来宗道的儿子,而他则娶了饱学名儒、来宗道之弟来斯行的女儿为妻。
相传陈洪绶10岁时,就开始向著名山水画家蓝瑛学画。钱塘(今杭州)人蓝瑛工山水、花卉、兰石等,师法宋元各家,尤得力于黄公望,其画对明末清初绘画影响很大,被称为武林派,画史中也称为后浙派。由于秉性聪敏,加上勤学苦练,14岁时陈洪绶就悬其画于市中,居然卖得出价,能立致金钱。钱塘画家孙杕见陈洪绶作画时,赞叹道:使斯人画成,道子、子昂均当北面,吾辈尚敢措一笔乎?
苦难是人生征途中的障碍,只有逾越障碍的人才有成功的可能。王冕跨过去了,徐渭跳过去了,陈洪绶也走到了障碍的前面。陈洪绶的家庭背景虽然胜于王冕、徐渭,但也未能逃脱命运的戏弄。他早年丧父,18岁时母亲又不幸病故,长兄为了独吞遗产,竟不顾同胞手足之情,逼迫陈洪绶孑身出走,浪迹绍兴,开始穷困潦倒的苦难生活。就像教育王冕和徐渭那样,在下层社会的体验和见闻,同样使陈洪绶受到教育,使他认识了真正的人间,扩大了视野,也积累了画作题材。
绍兴历来多名贤志士,明末涌现出一批富有爱国民族气节的文学家、理学家,他们大义凛然、誓不降清、以身殉难,激励了一代乡人,感奋了炎黄子孙。陈洪绶置身于这座英雄城市,岂能不受这种浩然正气的影响和感染?何况他还受业于著名的大学者刘宗周,并结识了黄道周、祁彪佳等师友。虽然在刘氏门下没有多长时间,但这一时期却对陈洪绶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青年时代的陈洪绶也曾热衷于功名仕途,然而命运竟与他的两位先贤王冕和徐渭如此不期然而然:枉有超人的才智,却无法通过正常的科举途径及第。在1618年中了秀才的陈洪绶,满怀希望来到北京,不料进取无门、铩羽而归;1630年再次落榜。相同的遭遇和命运,迫使三位画家先后摈弃浮沉宦海的幻想,下定攀登艺峰的决心。这是三条急流飞奔在锦绣江南的大河,遇到障碍以后改变了前进的方向,易道而行,迸发出更伟大、更强烈的力量和能量。人生坎坷,岁月峥嵘,促使三位大艺术家创新了古越文化、推进了中国艺术。
当然他们的生涯经历也不尽相同:王冕归隐山乡,徐渭恣狂闹市,而陈洪绶则在1639年第二次到北京时,捐了个国子监生,召为舍人,总算过了一下官瘾。陈洪绶为宫廷作画,临摹历代帝王图像,受到明朝末代皇帝崇祯的赏识。他那时已蜚声全国,与著名人物画家崔子忠齐名,有南陈北崔之称,海内传模为生者数十家,他的作品远传日本、朝鲜。
时值明朝末年,京都笼罩着一片黑暗、腐败、奢侈的亡国阴霾,王已不王,国将不国。陈洪绶沉痛地看到黄道周下狱、刘宗周被贬,朝中佞臣当道、群小环伺,王朝气数已尽,末日的降临只在旦夕之间。一个画家,凭借一支画笔又怎能支撑行将坍塌的皇城?眼看清兵正如洪水猛兽般地南侵京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在明朝廷覆亡的前一年,陈洪绶毅然拒绝崇祯皇帝要他作为御用画家内廷供奉旨意,离开京城国子监,回到家乡,寓居于山阴青藤书屋。
清兵进逼,国难当头,陈洪绶不由得想起了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报仇雪耻的历史,想起了爱国女子西施肩负重任、以身报国的故事,感慨地赋下了《浣沙溪》:
绪柳春堤不可攀,猖将一缕弄潺湲。心疼未释君王恨,颦蹙足愁霸业艰。去国一身轻似叶,成功三载重于山。归来只逐太湖水,漂渺沧蒙月一湾。
明亡之后,陈洪绶在绍兴、杭州等地卖画为生,满腔悲愤,心情郁悒,时而吞声饮泣,时而纵酒狂呼。明隆武二年(1646年),清兵南下,绍兴失陷,陈洪绶不幸被捕。清军逼他作画,把刀搁其头上,但他大义凛然,断然拒绝,因而惹下大祸,险遭杀害。出狱之后,陈洪绶避居绍兴千年古刹云门寺,削发为僧,在这一浙东佛门圣地度过了一年多僧侣生活,因此他又曾以云门僧自号。
云门寺原为晋中书令王献之旧宅,据传东晋义熙三年(407年)某夜,庭院中出现五色祥云,晋安帝因而诏建云门寺。这座古刹坐落在云门山峡谷中,北枕秦望山,南濒若耶溪,环境清幽、规模宏大。云门寺历来的住持都是名重一时的高僧,而历代帝皇,从唐太宗、宋太祖到康熙、乾隆,也莫不为之赐名题额、树碑建塔。尤其是寺院超尘脱俗,清幽静谧,当年书圣王羲之的五子王徽之、七子王献之,以及宋朝诗人陆游、明朝状元张元忭等,均在此度过了少年的读书时代。著名书法家、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及其弟子辩才,也在云门寺舍家入佛。陈洪绶出家古刹,大概已是云门寺迎来的最后一位贵人,因为这时云门寺已渐次衰落了。
因云门寺而声名远播的云门山,与越中名水若耶溪连在一起,山水相得益彰,寺景相映成趣,形成了千古不衰的胜景。历代诗人在此留下许多诗文,因诗成景,其中以唐诗为最,唐朝不少著名诗人都曾来此游吟,于是后人又把这条风景线称为唐诗之旅。唐朝诗人白居易借榻云门寺,深感此处幽意无穷,难以言喻,写下了《宿云门寺》,诗曰:
昨夜有风雨,云奔天地合。龙吟古石楼,虎啸层岩阁。幽意未尽怀,更行三五匝。
宋朝诗人也不甘示弱,王安石、苏轼、陆游、范仲淹均笔舞龙蛇,一个个写下妙文。当过越州知州的范仲淹,在《留题云门山雍熙院》中,大力歌咏了云门山的险峻和幽美:
一路入岚堆,还惊禹凿开。林无恶兽住,岩有好泉来。云阵藏雷去,山根到海回。莫辞登绝顶,南望即天台。
云门寺有情,陈洪绶有缘,陈洪绶投云门寺为僧,乃是双方的幸运、两者的奇遇。晚年陈洪绶学佛参禅,在绍兴、杭州等地鬻画为业。他于1649年初移居杭州,居于吴山火德庙西爽阁,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三年,而这里也是他崇仰的前辈大师徐渭曾经寓居的地方。1652年,年仅55岁的陈洪绶过早地去世了,留下了《宝纶堂集》、《避乱草》等著作。
二
陈洪绶的绘画,花鸟、山水皆擅名当时,不过最突出的成就还是人物画,他的人物画风格之独特,在中国人物画史上可谓令人瞩目、载誉无数。《图绘宝鉴续》说他奇思巧构,变幻合宜,人所不能到也;《国朝画征录》说他画人物,躯干伟岸,衣纹清圆细劲,有公麟、子昂之妙,设色学吴生法,其力量气局,超拔磊落,在仇(英)唐(寅)之上,盖明三百年无此笔墨也。陈洪绶在人物写生上的成就使他的老师蓝瑛自愧不及,曰此天授也,并从此立誓不再画人物。
善于在笔下的人物画像中融入爱和憎的情感,是陈洪绶的专利,而这种高超的艺术手法和鲜明的艺术风格,为一般画家可望而不可即。陈洪绶的绘画艺术独树一帜,画作被历来各家赞为古、奇、高、仙,超凡脱俗、富有古意、别开生面、自成大家。他在提炼人物形象时,深刻细腻,重视形象的夸张,甚至有意地追求怪诞,同时又注意神情的含蓄。这些在平常看来夸张、变形、瑰奇的形象,当被他用来表现高士、仕女、神佛、鬼怪时,居然无不一一贴切。而这正是陈洪绶的高明独到之处,因为他的目的不求形似,而求传神,要通过外在的形象充分展示内在的个性。
除了造型,陈洪绶的线描也最为人所称道。他的用笔简洁质朴、清圆细劲,特别重视线条的运用,善于抓住物象的自然形态,经过深入理解,加以提炼取舍,鲜明地展现出事物的内在生命力。他的用线具有金石味,折铁纹,由此刻画出的各种人物和仕女造型,形象生动、新颖、可爱,充满着运动感和节奏感,具有一种独特的含蓄沉着的艺术效果,评者谓出唐寅、仇英之上。
民间绘画中惯常运用的装饰性艺术特色,被陈洪绶大胆地吸收、融合到自己的画中,因此富于装饰趣味也成为他作品的一个显著特色。他的装饰并非为装饰而装饰,而是为了更好地突出人物的个性与气质。如为了表现老人面部的皱纹,陈洪绶往往使用套笔,即画完一笔后再平行地补上几笔,这样在丰富了画面的同时,又把人物刻画得更见苍老庄重。这种创造有效地丰富了高古奇骇的艺术风格,宏观地看,也可以说是扩大了传统绘画中含蓄沉着的境界。
明朝至清初是中国版画的黄金时代,尤以萧云从、陈洪绶两位主持画坛的大家之作为著。萧云从的传世木版画以山水为佳,而陈洪绶则独霸人物画坛。在陈洪绶留给后人的大量人物画中,不少都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佳作。陈洪绶所作版画稿本,主要是书籍插图和制作纸牌(叶子)用,著名的有《九歌图》及《屈子行吟图》12幅、《水浒叶子》40幅、《张深之正北西厢》6幅、《鸳鸯冢娇红记》4幅以及他逝世前一年所作的《博古叶子》48幅等。精湛的版画艺术是陈洪绶对中国绘画艺术的特殊贡献,受到后来倡导木刻运动的鲁迅的极力推崇:老莲的画,一代绝作。
早在未及弱冠之年,陈洪绶阅读了伟大爱国诗人屈原的杰作《离骚》后,深为诗人的崇高理想和炽热感情所感动,他在诗人的笔锋底下,看到了由神话传说、历史人物、日月风雷、山川沙海构成的雄伟壮丽的图景和场面,激起了他的无限遐想和深沉凝思。于是,他怀着十分崇敬和怀念的心情,仅用两天时间流畅地画下了《九歌》人物11幅,又画《屈子行吟图》1幅。1638年,来钦之的《楚辞述注》付梓时,陈洪绶的《九歌图》被作为插图,付诸木刻,影响极大。他所创作的屈原像,峨冠博带,带着些许迷离、些许愁苦的眼神,行走于茫茫旷野,品尝着人生悲凉,一直为后人称颂,被奉为屈原像的经典之作。在陈洪绶之后的二百余年中,后人创作了不少同一题材的画,却始终未能超过他19岁时在这一作品中所塑造的屈原形象。
《水浒叶子》是陈洪绶28岁时,花费四个月所作的另一组版画精品。
这套《水浒叶子》以简单的几笔白描勾勒,栩栩如生地刻画了从宋江至徐宁凡这四十位水浒英雄人物的英勇伟岸气概。陈洪绶大量运用锐利的方笔直拐,线条的转折与变化十分强烈,能恰到好处地顺应衣纹的走向交代人物的动势。线条均较短促,起笔略重、收笔略轻,清劲有力。陈洪绶的《水浒叶子》一出世立即遍传天下,不仅民间争相购买,而且博得了一班文人画友的交口称赞。其前辈陈继儒看到他画的水浒卷后,竟佩服得惊讶交集,不能赞一辞,以至后世绘写水浒英雄的画工很难脱出他的范畴。
堪称传神之作的《西厢记》,是陈洪绶给书籍作插图最多的一组版画,流传有张深之的《正北西厢》、李吉辰本《西厢》及李卓吾《评本西厢》三种。张本的6幅插图中,第一幅为莺莺像,其余直接描绘原作内容,有《目成》、《解围》、《窥简》、《惊梦》和《报捷》5幅。在《窥简》之画中,红娘先是让莺莺自己去发现张生的来信,莺莺正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全神贯注地偷看张生的来信时,不料被躲在屏风后的红娘窥见。她一只手指吮在嘴边,一手背后,露出喜悦调皮的神情。画面突出一个窥字,画中莺莺在偷读、红娘在屏风旁窥看。莺莺身后的屏风上,是四幅表现夏、冬、春、秋不同季节的花鸟画,画面中的花卉、树木、昆虫、飞禽栩栩如生,笔法和构图都十分成熟,出色地表现了陈洪绶深厚的文学修养和高度的艺术水平。
《博古叶子》是陈洪绶去世前一年所作的作品,由他的好友、明末徽派最著名的刻工黄建中所刻。这套图共48幅,黄建中的精湛技艺与陈洪绶的设计堪称珠联璧合,忠实地展现了画家晚年的画风和精神状态。人物造型和线条要比壮年期高古,人物头大身短,显得颇有稚趣,线条布置愈趋自然、散逸、疏旷,不像壮年期那样凝神聚力,细圆而利索,但更加苍老古拙,勾线也十分随意,意到便成。其人物及笔墨的舒缓状态,达到了中国传统文人审美的最高境界。
陈洪绶的山水画中,有一幅《五泄山图》,绢本,水墨,纵118灡3cm,横53灡2cm,现藏于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这是作者为诸暨家乡著名的风景五泄而作的。当地人称瀑布为泄,一水折为五级,所以叫五泄,位于诸暨市西北23公里处。七十二峰、三十六坪、二十五崖、十石、五瀑、三谷、二溪、一湖,为五泄构成了天然的山水画卷,素有小雁荡之称。此图是作者27岁所作,为把如此雄奇的景观纳入画幅,他大胆构图,远近相映、高低相错、密而不乱,造成蓊郁深邃的幻境,气势磅礴。《五泄山图》集中了北宋山水的气势,由李唐而唐寅的山石画法及董源繁茂的枝叶处理,而发展出自己精力四溢的新风格,也表达了自己热爱家乡的真挚感情。
在陈洪绶的艺术生涯中有两个高峰时期:第一个高峰期是1640年前后,他创作了著名的《乔松仙寿图》及《冰壶秋色图》(1637年),又精心创作了为姑母作寿的《宣文君授经图》(1638年),还接连作了《摹李伯时(公麟)乞士图》、张深之《正北西厢》及《鸳鸯冢》卷首。第二个高峰期是他晚年迁居杭州的三年,他的名作《归去来图》、《四乐图》、《折梅仕女图》和《溪山清夏图》等都完成于这一时期。
老莲画法在清初和晚清火爆的人物画中,被看作一种时尚、一种新意,追踪老莲画法自然也变得风靡一时。陈洪绶的长女陈道蕴、四子陈小莲和许多弟子,都继承了他的艺术风格和手法,后世名画家王树谷、华岩、罗聘以及晚清三任——萧山的任熊、任薰和山阴的任颐(任伯年),无不受到他画风的深刻影响。尤其是任颐,在吸收了陈氏造型奇崛、线条功力深厚的基础上,变陈氏的厚重为爽利,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貌,成为近代海上画派的开山之祖,也可谓继承和发扬陈洪绶艺术最有成就的画家。而陈洪绶在版画方面的独特成就也影响了诸如刘源、金史、张士保、任熊等一系列画家。此外,由于陈洪绶的画风具有独特的民间趣味和装饰格调,他创作的影响还旁及工艺美术。
作为明清之交的一代大师,陈洪绶的绘画作品和艺术成就,在其有生之年就已誉满九州、名播海外,死后又影响了几百年,当代国际学者将他推为代表17世纪出现许多有彻底的个人独特风格艺术家之中的第一人。
陈洪绶书画诗兼擅,泼墨挥毫之余,常诗兴大发,于是题诗于画,或点明画旨或抒发感慨。如《题铸剑图》云:侠烈慧娘,而语兰陵。以肠铸剑,斩此有情。寥寥数字,揭示了铸剑一事的精神所在。在《题水仙灵石图》中云:此华韵清冷,开与梅花俱。却如孤性客,喜与高人居。既写了水仙的特性,又以此为喻,表达了自己孤傲的个性。他在53岁那年创作的《归去来图》,以陶渊明的形象歌颂坚贞不屈的品格,借以劝诫老友周亮工不要降清。作品着力写其中的《解印》一段,并题词曰:糊口而来,折腰而去,乱世之出处。含义深刻,用心良苦。
不负家乡父老厚望的陈洪绶,在艺术生涯上的卓著成就,在人生处世中的高风亮节,卓尔不群,有口皆碑。他不仅脚踏实地地挑起了明清之交在艺术上承前启后的这副重担,而且挑得比父老乡亲们期望的更重、更远、更好。
三
晚明时代的画家陈洪绶与崔子忠,在中国绘画史上并称南陈北崔。据清代文人朱彝尊在《曝书亭记》卷六十四《崔子忠陈洪绶合传》记载:崇祯之季京师号南陈北崔。也就是说,这个称呼是在崇祯年间于京城传开的。陈洪绶与崔子忠,一为浙江人,一为山东人,一漂泊于江南的萧山、杭州、绍兴,一久居京师。本是无缘相聚的陌路人,之所以从明代以来就为人相提并论,不仅是由于他们都以画尤其是人物画名世,社会声望也不分轩轾,更重要的是他们的为人、处世、遭际、性情乃至画风,都有相近、相同乃至相通之处。两人之所以同为后世景仰,不仅因为绘事出众,其为人的孤高风骨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陈洪绶与崔子忠几乎生活在同一年代,两个人都出生于16世纪末,差不多都是于17世纪上半叶度过一生的。这是明朝统治的垂亡时期,也是最黑暗腐败的历史瞬间,畸形堕落的时代逼出了一批狷狂怪异之士,陈洪绶与崔子忠就是其中的代表。他们两人都是一介布衣,没有任何功名,相形之下,陈洪绶对现实世界显得更积极一些,至少他曾经试图踏进仕途;而崔子忠似乎早已大彻大悟,从来没有对这个现实世界抱任何奢望。
史籍记载崔子忠好读书,但除了是天启年间的府庠生之外,他的一生似乎再没有和文章世用有瓜葛。一生居住在繁华京师的崔子忠,过了一辈子穷困潦倒的隐居生活,对达官贵人的邀请避而不见,对慕名而来的访客也婉言谢绝,只与极少的两三个朋友交往。他不愿把画卖给不识货的庸人,平时则和一妻二女以绘事相娱。据崔氏的友人记载,他平日戴高冠、穿草鞋,形容清古,望之不似今人,表现了一种孤傲绝俗、目空一切的态度。
在国家存亡之秋,崔子忠和陈洪绶采取了不同的人生态度。甲申之变当年,目送大明王朝的巍峨背影轰然倒下,居于京华的崔子忠似有所料,效法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的伯夷、叔齐,仓促却又从容地携其夫人走入土室而死。崔氏留下的生平资料非常少,而这些很少的资料便结束于这样简短的六个字。同时听到明亡消息的陈洪绶则是另一种表现,他感到如电击雷劈,时而吞声哭泣,时而纵酒狂呼,时而与游侠少年,椎牛埋狗,见者咸指为狂士。
当清军势如破竹地以短短三个月接连攻破扬州、南京、杭州后,一批归退绍兴的南明旧臣,踏在降清、抗清的前途抉择路口,在求生、寻死的人生考验面前,刘宗周绝食身亡,王思任也在病中绝食而瞑目,祁彪佳先是绝食后又在水池中端坐殉身,其余故臣和名士也都一一昂然走向死亡之境、慷慨就义。听到数位平生投机和敬重的师友相继以身殉国,陈洪绶内心冲突难以平定。他在《偶题》诗中悲吟道:
少时读史感孤臣,不谓今朝及老身;想到蒙羞忍死处,后人真不若前人。
人言足病宜禁酒,禁酒通身病亦多;最是国亡家破恨,青天白日上心窝。
一首首诗文既道出了他内心深深的亡国之痛,又表现了他苟且偷生的惭愧挣扎,内心矛盾非常激烈。最后陈洪绶还是选择了一条与崔子忠不同的道路,他继续在忧愤与痛苦中活了下来,直到去世为止的七年多时间,过着一种醇酒加妇人的狂放生活。
尽管两个人选择的人生道路不同,但清高与自尊的品格以及坚守自己的志向和信仰,使他们同样成为时代的畸士和狂生。正因如此,崔子忠拒绝了友人以千金为其作寿,宁愿病饿在床上也不接受他不愿接受的资助;也正因如此,陈洪绶面对崇祯授予的内廷供奉、鲁王授予的翰林和唐王授予的御史,都坚定地选择了决然离开;同样正因如此,使陈洪绶与崔子忠的艺术创作绽放出异样灿烂的光彩。
并称为南陈北崔的陈洪绶和崔子忠,在人物画上都取得了杰出的成就,成为晚明画坛人物画的两座高峰。但两人在风格上却各有千秋,陈洪绶的作品才气横溢,寓美于形色;而崔子忠的作品则朴实无华,蕴涵简淡清幽之气。就两人留下的作品数量看,却是相差悬殊。崔子忠甘于平淡、乐于隐居,他的作品本来就不肯轻易许人,留传到今天的更是凤毛麟角。据《中国古代书画图目》记载,存世的崔子忠作品不到10件,而陈洪绶的作品则有180余件之多。以题材而言,崔子忠的作品多是人物,而陈洪绶则在人物、花鸟、山水画以及书法、诗歌方面都有涉及。
中国人物画的成就在唐代达到高峰,宋元以后中国绘画的重心转移至山水、花鸟,人物画领域虽然时有名家,但总体来看显得沉寂和衰微。陈洪绶与崔子忠在晚明时的崛起,为人物画坛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他们富有个性的创作既从传统中来又别开生面,既充满艺术魅力又不乏民间趣味。这两大画家富于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以及桀骜不驯、藐视权贵的人格,更使他们的人物画对后世具有很大的影响力。
南陈北崔的南陈陈洪绶后来在绘画史上名声和地位日隆,而北崔崔子忠则由于传世作品极少,在绘画史上显得有些寂寞。然而从这两位艺术家的作品中,都可以领略到晚明那个时代的独特气息。他们的作品虽然都显得奇异而夸张,却都忠实地记录了那段异彩纷呈的艺术史,折射出他们两人同样具有的风华与傲骨。
四
绍兴的年轻人,大概不会有很大兴趣和热情去关心明朝的越中画坛三杰了。偶尔回乡,步入青藤书屋,看到徐渭、陈洪绶两位大师居住过的书画圣地冷清寂寥,尤其是幽静昏暗的大师珍品陈列室,大有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的怅怅然味道。
三位大师中,最受冷遇的可能是陈洪绶。徐渭在绍兴的名气大、传说多、影响深;再说青藤书屋是他正宗的故居,哪怕参观的人再少,也终究在绍兴有一方永久纪念馆。王冕还算幸运,吴敬梓给他写了传记,而且《儒林外史》又是一部古典名著,尽管现在读这类书的学生数量大不如前,但终究还有一些读者。陈洪绶则差矣!虽说他在晚年寓居过的青藤书屋也为他留下了一席之地,但毕竟是过往房客,不是主人,知道的人显然就少得多。
陈洪绶是诸暨枫桥人,这是绍兴人不大熟悉陈洪绶的一个重要因素,诸暨历来属绍兴管辖,但并不在绍兴城内,绍兴是陈洪绶的第二故乡。其实在诸暨枫桥,陈洪绶的故事经久不衰地流传至今,他是当地民众心中不灭的圣火。在民间传说中,陈洪绶的绘画,在青少年时代就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高超水平。
陈洪绶5岁那年,奉母嘱去邻村舅舅家借竹筛,谁知一去不归。母亲与舅舅一起寻找,才发现小陈洪绶已经用黑炭在中堂间雪白的正面大墙上,画了一幅八足尺高的关公大像,威武神气、活灵活现,两位家长见了都连连称奇。陈洪绶画得一手好画,消息传开,当地百姓纷至求画。有一天,隔壁邻居也来要画,陈洪绶信手画了两棵青翠嫩绿的青菜。邻居将画摊在桌沿,刚一出门,门外几只鹅伸长颈项,张开翅膀,嘎嘎地乱叫着跳过门槛,朝画中酷似刚洗净的新鲜青菜扑了过去。待邻居发觉赶来,两棵青菜已被鹅群啄得七孔八洞,邻居只有叫苦不迭。
青年时代的陈洪绶也一度热衷于仕途,但连年科举落第。这一年他又进城赶考,应试中不慎将一滴墨水落于试卷,弄脏了卷子。他就随意在墨迹上添画几笔,墨迹倏地变成了蜘蛛。入夜,试官秉烛阅卷,看到陈洪绶的试卷上伏着一只蜘蛛,他吹了口气,蜘蛛毫无动静,又用指甲去弹,蜘蛛仍纹丝不动,再一细看,才看清这是一只画在卷子上的蜘蛛。试官不由得叹了口气,在试卷上批了八个字:文不如字,字不及画。
以后,陈洪绶就越来越专心致志地画画,画艺已入佳境,而且渐渐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尽管赞声四起、不绝于耳,但陈洪绶并不自以为满,而是到处觅师,力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当时有位著名人物画家叫蓝瑛,陈洪绶想拜其为师,但如以真名相投,蓝瑛肯定拒之门外,于是他就改名换姓,到蓝瑛家当了一名仆人。由于这个仆人做事勤快利落,很快博得主人欢心,不久就成了蓝瑛书房中的贴身仆人。就在为蓝瑛研墨、洗砚的侍候过程中,陈洪绶学到了不少画技。
一天早晨,仆人气急败坏地跑到书房,告诉主人在院子里发现一群鬼。蓝瑛不信,要仆人画出鬼的样子,这仆人果然铺开宣纸,不客气地提笔一口气画下了数十个形态各异的鬼。蓝瑛对仆人的不礼貌举动正想发火,可是一看到画中的群鬼,不禁对仆人的绝技大吃一惊,回头再找仆人时,仆人已不辞而别。蓝瑛感到事有蹊跷,而且觉得画很眼熟,猛然想起了陈洪绶的百鬼画,借来一对照,果不其然,是他的作品。此后,这段佳话被枫桥百姓称为陈洪绶画鬼谢师。
民间传说难免虚虚实实,不可全信,而传说的根据却又是确确凿凿、不可不信。不管传说中可靠性的百分比有多少,总有助于从野史的角度生动地说明画坛上的陈洪绶作为绘画大师的历史地位,也不难从民间的语言中形象地表述人民心目中的陈洪绶作为桑梓先贤的深远影响。
今天的绍兴人不应该忘记陈洪绶,这位独树一帜且在历史上具有一定支配力量的绘画大师、这位不甘俯仰前人而独辟蹊径的书法家、这位长于抒发感情的诗人和善于刻画世情的散文家,与他的前辈名士王冕、徐渭一起,为明朝的古城绍兴,呈献上一个又一个绚丽的光环;而他们光荣的名字和留下的字、画、诗、文,也随着历史的挖掘和流光的输送,已血浓于水般地浇铸于稽山镜水之中,成为今天越中风光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即使就狭义的地域观念而言,绍兴人也不应该忘记,陈洪绶一直视绍兴为他的第二故乡,在感情上甚至超过他的第一故乡。他18岁就流落绍兴,在这里得遇名师刘宗周,受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教诲,学识也得到极大长进。晚年他又长期居住绍兴,而且有缘寓居青藤书屋。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55岁的陈洪绶病故,绍兴又是他的长眠之地。陈洪绶墓在绍兴郊区谢墅官山岙横棚岭,墓身坐东南、朝西北,墓呈正方形,黄泥封顶,前置长方形祭桌。横置墓碑阴刻:乾隆六十年八月裔孙允坤立,明翰林陈章侯公暨德配来氏宣人韩氏宜人合墓,光绪辛丑花朝裔孙司事重修。坟墓四周群山巍巍、松柏青青。
由于绍兴个别地方官不识陈洪绶是何许人也,十几年前发生的一件事,致使他仅留的唯一供后人寻访、瞻仰的墓茔险些遭厄。绘画大师陈洪绶是明朝人,但早年就声名远播日本、朝鲜,至今还有深远的影响,在交通不便、传媒困难的古代社会,能把名声打到海外的名士是屈指可数的。家乡绍兴理当为出现这样的文化巨子感到骄傲。
作为绍兴游子,我曾在回乡时拜谒过王阳明的墓,却一直无缘造访陈洪绶之魂,期望有一天能向他献上一颗大越后人的爱戴之心、敬上一片异乡游子的敬慕之情。不管我这个无名小卒的虔诚祈念,能否给大师之灵送去些许阳间的温暖,于我来说,却会得到一种释然、一种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