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代大师乘风而去,衣袖里挟带着中国电影的一个时代。一位乡贤骑鹤升天,背影中凝聚了对谢氏家族的无限敬意……
2008年10月18日,85岁的谢晋在其老家绍兴上虞溘然长逝。这位曾经向中国观众推出一部部折射和思考社会政治畸变的影片、开创了中国电影谢晋模式的著名导演,竟然以如此突然、悄然和寂然的方式,向热爱他的亿万观众谢幕告别,不禁令人喟然长叹。
谢晋是我的学长、我的同乡更是同宗,令我不能忘怀的是,正是在他的召唤和邀请下,包括我在内的百名海内外谢氏子孙于2003年9月同聚上虞,群贤毕至,老少咸集,参加在那里举办的东山文化研讨会。就在这次研讨会期间,百名谢家后人在他的带领下,一起登上上虞东山祭奠一代名相、我们的先祖谢安,一个久藏于大家心中的夙愿终于得偿。
谢安墓在东山山巅,为一圆形土堆,面南立有一块高2灡35米、宽0灡47米的墓碑,上镌晋太傅谢公墓六个楷书大字。史载谢安原葬建康(今南京)梅山,陈太建十一年(579年)陈宣帝第二子叔陵为葬其生母彭氏,掘谢氏家,弃其柩。时谢安裔孙谢夷吾任长城(今长兴)县令,乃将谢安柩移葬三鸦岗(今长兴县西南太傅乡内)。不过谢氏子孙们宁信谢晋,不信史书,从感情上说,大家更愿意让自家远祖长眠东山。
当年谢安寓居在曹娥江畔的东山,这是稽山镜水中的一处名胜。其间山湾曲折,危岩重叠;岩石形状各异,千奇百怪;岩下潭深水碧,游鱼可数。东山是谢安在不惑之年出山之前一直隐居的地方,又是他走出家门开始大展宏图的起点。随着这位东晋名士的背影渐渐远去,一个当世风流人物鹤立鸡群般地出现在京都建康(今南京),并以其惯于用来写诗的狼毫笔,续写东晋的史册,改写中国的历史。他的光环为曾经闪亮了三百年的谢家门楣,装点上最绚丽的霓虹;他的脊梁为业已延续了半世纪的东晋王朝,支撑起最安全的顶棚。
谢安是继王导之后的东晋名相,是托起岌岌可危的东晋政权的又一台柱。王谢二人的才能自不必说,由于在六朝金粉之都建康拜相,使他们两位在历史上就更受青睐,尤其是唐朝诗人刘禹锡在四百五十年后写下的名篇《乌衣巷》,把他们的名字深深地镌刻在其曾经居住过的朱雀桥边、乌衣巷口: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中国历史上,有能耐的皇帝不多,而勋劳卓著的名相却出了不少。纵观两千年间,大凡明君总有栋臣辅佐,因为只有明君才能求贤若渴。知人善任。雄才大略的皇帝和深谋远虑的宰相密切配合,相辅相成,才能做出一番诸如改朝换代、富民强国的大事业。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中央集权统治,丞相李斯功不可没;汉高祖在楚汉之争中反败为胜,夺得天下,相国萧何功居第一;唐太宗南征北战的胜利和玄武门之变的成功,房(玄龄)杜(如晦)二相功莫大焉,而贞观之治的开创,功臣应首推一代贤臣魏征。
奇怪的是,历史上的弱朝小国居然也出了不少身居相位的英才,在史书榜上有名的甚至不输于大国盛世,其中相当一部分宰相,实际上已经成了宰国,代替昏君庸主决策和处理内政外交,主宰国事。战国时期齐国宰相管仲、晏婴和赵国宰相蔺相如,名重一时;三国蜀相诸葛亮,已经出神入化,在名相行列中,被认为是出类拔萃的尖子;南宋垂亡之际力挽狂澜的丞相文天祥,以身殉国,更以一曲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壮丽诗篇而名垂千古。
古城绍兴曾经荣幸地为历史上的中国培育和输送了两位臻于完美的宰相,其中一位是春秋的越大夫范蠡;另一位就是晋相谢安。拨开久远的历史迷雾,不难发现绍兴曾有过两个海市蜃楼般的辉煌年代,其一是越王勾践领导军民报仇雪耻并使越国得以振兴的峥嵘岁月;其二是因东晋太守马臻兴修鉴湖而使越中山水名满天下的盛世时期,两位宰相正分别生活和活跃在这两个年代。
在我的眼中,范蠡是一个完人,他的完美性在于他的知识、才能、处世哲学和为人之道诸方面。在吴越争霸这一场充斥着杀戮和仇恨、交织着阴谋和爱情的历史大战中,范蠡如同魔术师大卫·科波菲尔那样,以四两拨千斤的大智慧,救勾践于生死边缘,挽越国于存亡之秋。功成名就之日,他以鸟尽弓藏的哲理开导挚友文种不成之后,自己则金蝉脱壳,携西施泛轻舟于五湖之上。其后自称陶朱公的范蠡,又以其独特的智睿成为一代商业奇才,并且更以三致千金(三次散尽家财后又重新发家)而被司马迁赞为富好行德。
而谢安呢,则是又一个百年难遇的完人!卧东山,他才气不凡,诗文一往奔诣;为救世,他责无旁贷,毅然东山再起;斗权臣,他心胸磊落,成就荆扬相衡;临大战,他胸有成竹,从容围棋赌墅;获全胜,他毫不在意,戏称小儿破贼;居高位,他急流勇退,保持雅人深致……后人绞尽脑汁地为谢安为人处世的哲学和行为创造了诸多成语,然而还是难以描摹一个真正的谢安。能看透人生迷雾,能抛开显赫权位,能担起天下大任,能容得世间百川,历史上有几人能具有这种自在悠然的生命智慧?诸葛亮诚然可以坐上神坛,却未能升华到谢安的思想境界。
这就不难理解在东晋齐名、同被誉为社稷之臣的王导和谢安,为什么在后人心目中谢安更负盛名的原因。
二
谢安(320~385年),字安石,号东山,东晋政治家、军事家,会稽(今浙江绍兴)人,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西晋末年,王、谢两大家族随王室南迁,谢安就定居于会稽的上虞。谢家是头等的名门望族,谢安的祖父谢衡官居散骑常侍,其父谢裒官至太常卿、吏部尚书、福禄伯。生活在如此优裕的环境中,谢安当然是一位富家阔少了。不过这位阔少并非人所不屑的纨绔子弟,亦非嘴尖腹空的清谈之辈,而是才思敏捷、聪颖过人、见识超群、少有重名。地方名士对少年谢安的评价是议论不倦,谈锋逼人,赞扬他风神秀彻,认为他前程无量,连当朝宰相王导对他也十分赏识和器重。
令家人和时人感到惊异和不解的是,这位既有超群才能又有深厚政治背景的阔少,竟然淡泊明志,无意仕途,对高官厚禄不仅不图猎取,而且往往退避三舍。谢安年轻时曾辟司徒府,除佐著作郎,不久就托疾而辞,年纪轻轻地就学起了出山前高卧草堂、口吟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的诸葛亮,归隐在越中名山之一的上虞东山。
在谢安之后,东晋还有一位名人陶渊明也是辞官归隐,过着清苦的田园生活。然而同为隐士,谢安与前辈诸葛亮及晚辈陶渊明相比,在处境、心态、志向各方面,都是迥然不同的。诸葛亮隐居隆中,实际上是明珠暗藏,没有机遇得见天日,不得已而屈居乡间,亲自耕作。陶渊明躬耕田园,是洁身自好,不愿为五斗米而折腰,自觉决裂于官场。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他是怀着平和淡泊的心态和怡然自得的心情,甘愿到农村安家落户的。
而谢安的隐居,过的是一种贵族公子出则游弋山水,入则言咏诗文的隐逸悠闲生活。归隐而不隐身,在惬心舒适的江南环境中,谢安与会稽内史王羲之、高士许洵、高僧支遁等一批名士游山玩水,饮酒赋诗,生活充满了浪漫色彩。由王羲之发起的四十一位名士兰亭聚会,临流嬉戏,正值33岁青壮年的谢安是其中的积极分子。试想,他纵情山水之间,而每次游赏,必以歌妓相从,诸葛亮和陶渊明能与之相比吗?尽管如此,谢安还是值得赞赏的,作为一个高官子弟,不为名位、利禄、权势所动,更不参与社会上纨绔子弟的胡作非为、荒诞不经的活动,不要说封建古代,就是今天也足以称得上出淤泥而不染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尽管谢安希望独自安于淡泊,但是他的名声、才气愈来愈高,使他无法再过安宁的日子。扬州刺史庾冰召谢安做官,屡次敦促,谢安迫于无奈,去做了一个多月官,应了应卯,就告假而归了。以后吏部尚书范汪荐谢安为吏部郎,谢安又写信拒绝。于是官吏们弹奏相属,向皇帝状告谢安任职却不到位,竟使他受到禁锢终身的威胁。但是谢安却报以淡淡一笑,反倒更加放心地住在会稽而不受打扰了。谢安的名位权势,是如此简单地唾手可得,这对世上多少人来说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然而他那种超然物外、与世无争的处世哲学和精神境界,更是多数人难以仿效和追随的。曾经奔波求仕却是失意而归的唐朝诗人孟浩然,在一首《自洛之越》的诗中,写下了他的感叹:
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
当时东晋的形势,正如王羲之所言,今外不宁,内忧已深,虽秦政之弊,未到于此。天下土崩之势已见端倪,而朝廷却缺乏中流砥柱的人物,士大夫们把期待的眼光投向谢安,希望他尽快出来辅政,以至时常有人说: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
在一门富贵的谢氏家族中,谢尚、谢奕、谢万等人都位高权重,只有名望和呼声最高的谢安却是稳坐钓鱼台,隐居不出。族人对谢安的表现从不解到失望,而谢安的妻子、名士刘惔的妹妹刘氏也顶不住各方压力,劝告他学习兄弟,力求仕进,而谢安仍以淡淡一笑作答,处之漠然。然而发生在升平三年(359年)的一件事,使年逾不惑的谢安不得不重新抉择自己的未来。这一年在兄长谢奕去世后被任命为西中郎将的谢安弟弟谢万被废黜。
西中郎将是统管监司、豫、冀、并四州诸军事的朝廷要员,谢万还兼任豫州刺史。随谢万赴任的谢安常对弟弟的毛病进行劝导,匡正他在各方面的过失,然而傲慢清高的谢万在升平三年十月受命北征时,仍摆出一副名士派头,不懂得关心部属,在经谢安劝诫后召集诸将企图抚慰时,却又以凌辱轻慢的语言将诸将称为劲卒。谢安代弟亲自逐一拜访诸将以息众怒,但并未能挽救谢万失败的命运。谢万率军增援洛阳,还未与敌军交战,手下士卒就惊扰奔溃,谢万单骑狼狈逃还,在谢安的保护下才免遭军士杀害。损兵折将的谢万不久就被罢免为庶人,家族对谢安更寄予重望。
千呼万唤,人心所向,促使谢安终于东山再起,步入仕途。有趣的是,谢安东山再起的年龄是41岁,而后来的陶渊明辞官归隐那一年,也恰好是41岁。两位先贤在人生道路上的转捩点,正好应验了孔夫子四十而不惑的指点。
从咸安元年到太元十年(371~385年),在十五年的官宦生涯中,谢安历任侍中、吏部尚书、总中书、司徒、太保、太傅,并统十五州诸军事。青云直上的谢安深孚众望,在十五年日理万机的政治实践活动中,他在稳定政局、减少内耗、改革时弊、举用能人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终于把一座摇摇欲坠的东晋大厦艰难地扶了起来。谢安的种种举措,在擅政专横的特权阶层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中推行,谈何容易。凭借个人的威望、公正和大智大勇,他居然平稳地渡过了难关,东晋的政治局面开始相对安定,社会经济也出现繁荣景象。谢安的杰出才能和政绩,使他以时望辅政,为群情所归。
政治是不流血的军事,也经常出现刀光剑影的血刃搏斗。谢安入仕后不久,简文帝病亡,新帝司马曜继位。东晋权臣、征西大将军桓温闻讯后,以奔丧为由率领大军入京,企图篡权。在杀气腾腾、人心惶惶的紧张气氛中,时为吏部尚书的谢安和侍中王坦之,肩负力挽狂澜、拯救危局的重任,奉命到新亭迎接桓温。
不可一世的桓温昂首四顾,俨然一派王者归来的气概,京师百官莫不震慑,纷纷跪拜叩头相迎。桓温摆下鸿门宴,企图先给两位新帝使者一个下马威,倘若对方不吃敬酒,那就咎由自取,只好动杀戒了。谢安信步进入伏甲设馔的厅堂,从容就席,随即拿出了自己的绝活,用带着重浊鼻音的洛阳腔,以一种傲慢和不屑一顾的口气对桓温说:我听说如果诸侯有道,就会替天子防守好四方的边疆,您何必在墙壁后安置武士呢?
桓温没料到昔日在自己府中做司马的谢安,在性命攸关的时刻竟依旧神色自若,顿时愣住了,一时无言以答,只好搪塞。接着两人谈笑风生,在谈笑中,桓温同意谢安的要求,还兵军镇。与谢安一起赴宴的另一大臣王坦之,在席间竟吓得汗流浃背、惊慌失措,紧张到连手板都拿倒了。本来此人的名气不亚于谢安,然而炉火一炼,却显出含金量相去甚远。王坦之不过是命官之才,而谢安则是人中骐骥,因此,桓温十分敬重谢安,将相之间的安然相处,奠定了政局稳定的基础。
新亭风波后,东晋局面得以暂时稳定。然而桓温的皇帝梦却并未因此结束,在病中依然要挟朝廷授他九锡,九锡是历代权臣篡位前的最后一级台阶。按他的意思所起草加授九锡的诏令送到谢安手上时,谢安不置可否,动手修改。改来改去,拖延了几十天仍未定稿,病入膏肓的桓温终于等不住了,于373年七月一命呜呼,朝廷面临的一场危机也总算过去了。
桓温死后,其弟桓冲继位,仍雄踞长江下游。谢安以大局为重,并未乘人之危对桓氏集团采取任何举动,使桓冲对谢安的德望深感敬佩,上下齐心,维护了安定的局面。直到十年之后,桓冲病死,当时谢安已是朝廷无出其右的铁腕人物,而且其子谢琰、侄谢玄均已著大勋,掌实权,要收拾桓氏集团易如反掌。但谢安还是为桓温的几个孩子都分配了合适的工作,彼此无怨,各得所任。当然,谢安的另一考虑是晋朝几门望族中,如果只留下谢家一枝独秀,树大招风,反而会引来怀疑,遭致不测,因此保留桓家一定地位也是必要的。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谢安不愧是一代名相,他的立身、为人、处世,都体现了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宽大胸怀和深谋远虑。
谢安掌权以后,以才德为标准取人,决不唯亲用人,但也不因避嫌而不选亲族。看来,在中国古代名相中,出于公心,坚持原则者,竟大有人在,决不止一个众所周知的诸葛亮,谢安也是杰出的一个。谢安的女婿王国宝是个纨绔子弟,谢安十分厌恶他,每抑而不用;对其弟谢石,虽然朝廷委以帅职,但谢安认为他为人矜傲,连将才都不配,因此时时予以不客气的告诫和敲打。此外,谢安认定其侄谢玄有经国才略,在朝廷征选良将之际,他不为非议所难而力举谢玄。与谢玄一直相处不好的中书郎郗超听说后叹服说:谢安不顾众人议论而推举谢玄,是明智之举;谢玄是有才能的人,必不负此推举。在北方劲敌苻坚大举南犯的关键时刻,谢安以其子谢琰有军国才用,任命为辅国将军,与谢玄一起,在御敌卫国中立下大功。
从谢安任相的年代到今天,历史已经流过了漫长的一千六百多年,然而,谢安的道德经和选人、用人之道,至今还没有被人们吃透和消化。伯乐相马,如何掌握选人、用人的标准和原则?在废除了科举制度以后,这个事关民意国运的重大问题,始终困惑着历代的决策者。层出不穷的任人唯亲,屡见不鲜的排斥异己,大量的压制和埋没人才,早已成了老生常谈但却又熟视无睹的社会一景;而结党营私怪胎的产生,卖官鬻爵丑闻的出现,更令人伤心地感到历史的反复和逆转。现代科学社会和现代文明人,依然在呼唤谢安!
三
从三国到东晋的短短两百年间,群雄割据,战事连年。一个从秦皇、汉武统治下走过来的强大、统一的中国,仿佛患上了夜游症,懵懵懂懂、昏头昏脑地倒走回到混乱、分裂的春秋战国时期。在这两百年的无数战例中,史书上绘声绘色地着意记录了两次以少胜多、负有盛名的大决战。其一是由诸葛亮策划、周瑜指挥的208年赤壁之战,东吴和蜀汉联军大败曹军,从而奠定了三分天下的基础。其二是谢安任统帅、谢玄任前锋都督的383年淝水之战,晋军大败秦军,从而确立了南北对峙的局面。这一次大仗的影响比赤壁之战深远得多,由此引出了又一个绵延两百年左右的南北朝。
淝水之战,是对谢安苦心治国的检验,也成为他毕生事业的巅峰。当时,强盛的前秦雄踞北国,统治者一直虎视眈眈地觊觎着江南的半壁山河。苻坚坐上前秦王位之后,更是不可一世,步步进逼东晋。山雨欲来,谢安能不做准备吗?对于这位东晋相国来说,实际上早就成竹在胸、严阵以待。他的手上已握有两张王牌:一是培养了一批以谢玄、谢琰为代表的少壮派军事指挥家;二是组成了一支由谢玄负责操练的八万劲旅北府兵。
东晋太元八年(383年),苻坚亲率百万雄兵南进,驻军淮淝之间。大军压境,江东朝廷十分惊慌,任命谢安为征讨大都督,谢玄为前锋都督,率军迎敌。由于苻坚把营阵排列在濒临淝水的北岸,使谢玄的军队无法渡江与之交锋,谢玄就派使者至岸北要求苻坚将军队稍作后退。一意孤行的苻坚,不听部下劝阻,下令秦军退兵,企图趁晋兵渡水后以众压寡,逼死晋军。不料在秦军后退时晋军旧将朱序大呼:秦军败矣!秦军听到呼叫拼命后撤,阵脚大乱。谢玄率八千精锐骑兵过河之后,奋勇杀敌,势如破竹,杀得秦军尸满淝水、血流成河。秦军残部连夜奔逃,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路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淝水一仗,前秦元气大伤,连苻坚自己也丧了命。前秦从此就一蹶不振,再无回天之力了。
捷报传来,谢安正在官邸与客人对弈,看完告捷驿书,随手往坐床上一放,竟然不露声色,照旧下棋。客人问他淮淝战况,他漫不经心地说:小儿辈已经打败贼寇了。棋局结束,谢安回到内室时,耐不住内心的兴奋激动,在跨过门槛时连鞋底的屐齿折断都不知道,被后世传为佳话。一位对如此规模的大仗运筹帷幄的统帅,系国家存亡于一身,却镇定自若至此,其人其道,可见一斑。
由于淝水战功,谢安被进拜太保。但晋官并非谢安的心愿,他的志向是统一中国,而后归隐东山。因此,谢安上疏请求亲自北征,封都督十五州军事;后又上疏辞去太保官职及爵位,没有获准。在收复了洛阳和徐、豫、青、兖等州后,这位兼有卓越相、帅之才的忠臣,终究难逃厄运,遭到小人进谗和皇族排挤。面对新一轮困境,谢安无意再打一场内部的淝水之战了,他挥一挥长袖,掸去黏附在身上的宦途灰尘;拱一拱双手,作别弥漫于朝廷的厮杀气氛,举家搬到广陵附近。他在那儿修了一座陋府,美其名曰新城,准备等朝廷稍稍稳定,就辞官从水路重返他的会稽乐土。
不幸的是,谢安郁闷之中突患重病,在对广陵防务做了周密布置后,他上疏请求朝廷准他回京治病,同时解除儿子谢琰的征虏将军之职。起程还朝,听到轿舆进建康西州门,谢安预感到这是最后一次入城,此后再无出城之日了。统一之愿、归隐之梦,都将如同一场春梦,随同秦淮河水流逝得无影无踪,人生到此已经身存神亡了。冥想之余,深自感叹,若有所失。不久,他就平静地走了,时年66岁。
谢安死后,朝廷君臣和京城民众都以不同的方式对他凭吊哀悼。在前来吊念谢安的人群中,有两位颇为醒目的人,其中一位是王导的孙子王珣。由于与谢安政见不合并存有嫌隙,人们以为王珣必然幸灾乐祸,然而没想到他竟一反往常地直奔谢安灵堂,恸哭一场,以表示对其人格与功绩的真挚敬意。另一位是因犯错而被革职还乡的谢安同乡,他向人们讲述了这样一件事:当年还乡谢安为他送行时,问他宦囊充实否?他说一无所有,只有五万把不能吃喝的扇子,谢安就挑了一把蒲扇,走到哪里就扇到哪里。由于世人仰慕和效仿谢安的名士风度,不几天,蒲扇就被人们抢购一空。新会蒲葵一时传为美谈,人们也更加敬重谢安。
自扬帆从东山起航,谢安在宦海航行十五年,再无机会重返他心中的港湾。人生的轨迹没有圆,心中的美梦未成真,对谢安来说也许是遗憾;然而走出东山,突破围城,翱翔于海阔天空,挥写着豪情壮志,何尝又不是一种幸运。怀着崇敬和仰慕的心情,历代诗人贺知章、刘长卿、方平、苏东坡、陆游等,都曾来到东山,盘桓其间,与其说他们是来游览,莫若说他们是来替谢安了结一个未了的心愿。
东山旧有建筑国庆寺,寺后盛开蔷薇花,谢安以花命名在东山设蔷薇洞,又立白云亭,筑明月堂,为历代诗人所吟咏。东山是大诗人李白特别向往的地方,他在遨游山川时曾专往寻访,留下了难忘的记忆,而且在此后将自己浪迹客居之地也称东山。在《忆东山二首》(之一)一诗中,他以蔷薇、白云和明月为意象,长忆东山,惦念旧景,凭栏遥望,连发三问:一问花开几度?二问云可悠然?三问月落谁家?
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
诗人借东山三景比喻谢安的才华、品行和作风,同时为自己始终未成就谢安那样的伟业感到遗憾,从而流露出一种欲隐又不甘、报国却无门的复杂心情。在著名的淝水之战中,谢安运筹帷幄、吟啸自若地一举击溃百万前秦大军的英雄业绩,正是李白毕生所渴望和追求的功业。而谢安在出山之前长卧东山,不为权势利禄所动,这种高尚风格又为李白深深地赞赏。李白一生以谢安自比、自期,他曾多次讴歌谢安,一再抒发了长怀东山之念:
北阙青云不可期,东山白首还归去。
(《忆旧游赠谯郡元参军》)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梁园吟》)
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
(《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永王东巡歌》)
四
谢安死后被孝武帝赠大傅,谥文靖,更封庐陵郡公。他一死,东晋名将、他最器重的侄子谢玄明显地感到风声日紧、宦海自波。执政的司马道子无情排挤,加上疾病缠身,有自知之明的谢玄接连上疏,请求提前病退,最后皇帝还是授予其散骑常侍、左将军、会稽内史。在谢安逝世三年后,年仅46岁的谢玄死于任上。自此,谢家最风光、最辉煌的一页华章,也就悄然辍笔于朱雀桥边、乌衣巷口了。
然而,谢家的故事并未完结。就在谢安去世的385年,又一颗明星降临谢家,南朝诗人谢灵运来到人间。谢灵运小名客儿,世居会稽,是谢玄的孙子、谢安的侄曾孙,18岁被袭封康乐公,故世称谢康乐。也许是隔代遗传,谢灵运自幼聪颖过人,与祖辈谢玄相似,而他的父亲却生性愚笨。
谢灵运的一生,也曾与谢安一样,以寄情山水、结交名士、饮酒吟诗而著称。然而这不过是形似,他的人生欲望和志向恰好与谢安背道而驰。谢安是不愿服官隐居会稽,中年时迫于形势而东山再起,但谢灵运却是个热衷政治权势的官迷,由于政治欲望得不到满足,心怀怨愤,转而无拘无束地恣意游乐。他在刘裕建立的宋朝,任过永嘉太守、侍中、临川内史等职,其实在朝廷的地位,他只是一个作诗、著文、写字都超群绝伦的御用文人和文字秘书,毫无实权和政治待遇可言,所以他常常采取消极对抗的方式应付皇帝的差使。在地方任职期间,他更是不理政事、游乐放荡。最后,谢灵运终究因一些忌才妒能的人启奏弹劾,流放广州,并在那里被斩首弃市,时年49岁,连他的儿子谢凤也未能幸免,受父案牵连流放到岭南而亡。
自做永嘉太守特别是东归会稽之后,谢灵运就致力于山水诗的创作,这两块土地成了诗歌的有源之水,涓涓而流。由于父亲和祖父都安葬在会稽始宁(今上虞东山),当地还有依山傍水的故宅和别墅,因此谢灵运两度辞官回乡,长期居住于会稽,有在此终老一生的心意。归乡之后,谢灵运结交了号称四友的四位名士:族弟、名诗人谢惠连,东海人何长瑜,颍川人荀雍和泰山人羊璇之,他们经常聚会,游山览水,赏文论诗。
谢灵运的山水诗,观察细致入微、语言精雕细刻、辞藻富丽工整。据说他每作一首新诗传到京城,人们不论贵贱竞相抄录,往往一夜间就家喻户晓,可见当时他的诗名之高,也难怪他自谓才能宜参权要,由于未受重用而郁郁终身了。在谢灵运的诗中,时而出现一些广为传诵的名句,迄今读起来,还能品味到幽幽的自然之美: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岁暮》)
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
(《初去郡》)
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
(《入彭蠡湖口》)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登池上楼》)
一天傍晚,谢灵运从石壁精舍经湖中泛舟回来,秀丽的湖光山色使他深深陶醉,流连忘返,诗兴油然而生,于是写下了一篇清丽简短的游记式诗文——《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山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迳,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诗中的一些句子,如以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描写夕阳西沉的薄暮景色,深受李白的赞赏。然而谢灵运的诗风总是诗尾留下玄言诗的残迹,使他的山水诗逊色不少。
文学史上把谢灵运推为中国第一位山水诗人,他爱好山水,善于观察,凭借高度的艺术修养,又能写出清新可爱、行云流水的诗文,在文学水平和成就上,当然远胜于同样爱好山水的曾祖谢安。谢家虽然是望族大家,但只是到了谢安和谢琰、谢玄父子、叔侄,谢家才因他们的政功战勋而名垂青史;而谢家一代新人谢灵运,独辟蹊径,成功地闯出了文学之路。谢灵运的诗在后世文坛上留下不小的影响,宋代诗人叶绍翁在《登谢屐亭赠谢行之》中,曾高度评价了谢灵运的地位:
西窗小憩足力疲,梦赋池塘春草诗。只今屐朽诗不朽,五字句法谁人追?
以谢灵运为代表,谢氏家族中走出了一批诗人和文学家,其中包括名诗人谢惠连、咏絮才谢道韫、世称小谢的谢朓以及谢混、谢瞻等,都是当时的文坛佼佼者。在东晋、南北朝的四百年中,他们延续了谢家的辉煌,也映照了时代的灿烂。
以性格狂傲和作风奔放而著称的诗仙李白,在一生中敬佩的人大概不会太多,然而却为谢家英才留下了许多诗文。功勋彪炳的谢家前辈,受到李白的仰慕;而文采斐然的谢氏后人,也同样受到这位诗仙的倾慕。以我想这绝非爱屋及乌,而是出自李白一片真诚的崇敬之心。李白敬慕山水诗歌的始祖谢灵运,不仅因为其诗之独、其文之美,而且由于其性之傲、其行之狂。李白对谢灵运(他在诗中惯称谢康乐)遨游山水、人生潇洒走一回的志趣和行为,不仅羡慕而且赞赏,也许还把他当作遥远的知音,因为他自己就是遍访山川、浪迹江湖的诗人。他在《越中秋怀》中写道:
蹈海思仲连,游山慕康乐。攀云穷千峰,弄水涉万壑。
听说谢灵运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嶂数十重,莫不备尽登蹑。常着木屐,上山则去其前齿,下山去其后齿。李白对这种世称谢公屐的特制木屐表现了浓厚的兴趣,甚至想象穿着谢公屐,去攀登谢灵运诗中的青云梯: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梦游天姥吟留别》)
谢家的一群文人,为他们的祖辈续写了近两个世纪的灿烂家谱。以谢安为杰出代表的谢氏家族,在中国历史上留下的文绩武业,虽比不上李唐赵宋的皇室帝业,但也足以令史学家花费心血研究一番了。遗憾的是,谢家的文人一个个冤死之后,谢氏大族似乎断了灵气,再无大师级的人物出现了。不过现代中国影坛上的一代导演谢晋,可称多少年来谢家的一枝新秀了。
风水轮转,各领风骚,也许是历史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