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锡崇安寺闹市,响起了二胡演奏声,周围立即涌来大批听众。一个穿着布满补丁的灰色长衫的瘦弱中年人,头发蓬松,瘦削的脸上戴着一副墨镜,身上挂着琵琶、箫、竹板等乐器,他拉动二胡的弓弦,潇洒自如,时而如百鸟报春,时而如高山流水,时而如风掠枝头,时而如瀑飞深谷……突然琴声戛然而止,观众中响起阵阵掌声。这时观众中有人嚷道:“阿炳,来一段鸡叫!”
二胡弦乐再起,蓦地响起公鸡高亢的报晚叫声,“喔!”“喔!”“喔!”的啼鸣,母鸡生蛋后咯咯咯兴奋的自鸣得意……听众笑逐颜开,一个劲地喊好。
这是阿炳每天早晨的街头演奏。尽管他身怀绝技,二胡、琵琶演奏在当时的沪宁线上堪称“一绝”,但他只能靠街头卖艺,维持可怜的生计。
江南的秋夜是阴湿而寒冷的。一个萧瑟的深秋之夜,冷风飕飕,寒雨凄凄,在无锡城的小巷深处,年近半百的盲人阿炳由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妇女搀扶着,拉着二胡,在这风雨交加的黄昏,过街串巷,踯躅而行。
小巷砖路凹凸不平,一脚踩下,溅起两裤管的泥水,但琴声仍旧回旋在小巷的夜空。这是一把特制的二胡,琴把是用旧秤杆改制的,弓弦的马鬃也比一般胡琴要粗得多,那胡琴发出的非同一般的共鸣声响,有一股勾魂摄魄的力量,人们的心扉似乎随着琴声跳荡……但此刻家家的门户都对他们紧闭着,悠扬跌宕的琴声,在寂寞的秋夜流淌。阿炳好像要将自己的欢乐、忧伤和苦涩,要将这万花筒般的世态人情,向寒夜陋巷的每扇门窗、每块砖瓦尽情地倾诉……一阵寒风刮起他那件补了又补的单长衫,他颤抖了一下,叹了口气,继续拉着二胡走下去。
瞎子阿炳(1893~1950年)和当时江南最底层的很多小人物一样,他的经历平凡而又坎坷。
他是雷尊殿当家道士华清和无锡某望族一个寡妇的私生子,生于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既是道士儿子,寡妇“私生”,且这位寡妇又出自名门望族,阿炳从小只能被藏养老家乡下的阿婶家。从呱呱落地起,他就被打上了耻辱的印记。
从5岁起,他到父亲的道观里做小道士,读了三年私塾,他没有姓名,只有乳名——阿炳。1902年,在阿炳10岁那年,江西龙虎山第六十三代天师张恩溥来无锡。从当时的记载看,“天师”出巡,非同小可,不仅本城和邻县的道众云集无锡,大作法事,欢迎天师,而且当地的地方官和头面人物也纷纷出马,以争得沾上一点“仙气”。全城百姓争睹“活天师”风采,张恩溥赏赐阿炳道号——华彦钧,这在道家正一教中,是一种殊荣。阿炳有了姓名,这也许是他在黯淡一生中,感到最光彩的事情。
天师赐名,并没有改变人们对“道士的私生子”的世俗偏见,他仍旧被社会抛弃,遭万人鄙视,成为世间多余的人,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不能为正当行业所接纳。然而阿炳从小受江南丝竹和道家音乐的熏陶,一生和音乐结下不解之缘。
江南丝竹是我国民间音乐的一朵“奇葩”,据说首创者是隐居昆山千灯一带的唐代高士陶岘。丝弦包括琵琶、二胡、京胡、板胡、三弦、月琴等,管乐器则有笙箫、管笛。丝竹音乐合称“江南丝竹”,演奏细腻委婉,旋律荡气回肠,乐曲轻松明快,悠扬动听,有曲牌四百多种。道家音乐,素以吹、拉、弹、唱为基本技能,据说传自南朝著名道士陆修静和陶弘景。早期道教在斋坛上使用的乐器是钟、鼓、磬、木鱼、铃、钹,明代以后引入了笛、笙、箫、二胡、三弦等丝竹乐器,包括吟唱、鼓乐、吹打和器乐演奏等多种形式,斋蘸仪式表现召神遣将的磅礴声势、降妖除魔的显赫威风,祈求风调雨顺,宣扬清净无为的缥缈境界。
在受歧视和屈辱的环境中成长的阿炳,从小就爱好音乐。他将孤寂、屈辱和愤慨,融合在旋律和音符之中,以非凡的毅力、过人的颖悟,练习笙箫鼓笛和丝弦等各种民族乐器,他找到了自己的“天堂”。
其父华清熟悉各种乐器演奏,尤其擅长琵琶,阿炳跟他学弹琵琶,寒冬凌晨,他站在凛冽寒风中练习,因为如果手指冻僵都能弹奏,平常当然会弹奏得更好。他练习吹笛时,在笛子尾部挂上石秤砣,用来训练腕力。在与他拉过的用秤杆做的二胡琴柄上,留下两个深深的凹印,可见对这把与他相依为命的二胡,他付出了多么艰辛的劳动。
他虚心地向各位演奏高手求教,向被誉为“江南鼓王”的朱同甫道长学习打鼓,先用铁筷子敲方砖,再用淋湿的棉花团练习,掌握敲鼓的快和准,从不同的角度敲出不同的声音,他终于习得一手精湛鼓技。他向评弹艺人张步蟾学弹琵琶大套《十里埋伏》、《龙船》等,从而从原先只会弹出三条龙船而扩展到能演奏七条龙船。他向北方来锡演出的雷琴高手盲艺人王殿玉学弹雷琴,且从此结为艺友,相互切磋。他搜集大江南北的民歌和昆曲的各种曲牌,刻苦钻研各种民间曲谱,乐此不疲地自谱乐曲。
“春播一粒籽,秋收万颗粮”,倘若在现今社会,以阿炳的天赋和勤奋,是能够成就一番事业的。然而,音乐上的成就并没有改变阿炳蹇滞的命运和贫困的生活。这是一种很奇异的社会现象,很多人承认他的音乐成就,当面恭维他为“小天师”。然而却改变不了“道士私生子”的卑贱地位,即使豁出性命地奋斗,也走不出“另册”的泥沼。世俗偏见,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利刃”,作为一个被社会所抛弃的人,他又不幸染上鸦片瘾,中年患眼疾,无钱医治,终身落魄潦倒,最后死于贫病交迫。
然而,阿炳并没有诅咒这个对他很不公正的社会,他将自己的心声化为一阕阕乐曲,在袅袅旋律中,将世道沧桑、江南风情和内心世界的喜怒哀乐,送进千家万户,把“美”留在人间,在中国音乐史上立下很不平常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