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二十八章

  1

  马一屯乡是东升市最南面的一个乡,地上地下都缺资源,是个靠农业吃饭的贫困乡,经济一直上不去,但财政上年年都能到市里的特殊关照。

  马一屯乡乡长潘光玉,是东升市委书记潘左一的大弟弟。

  潘老爷子常年住在潘光玉家,他老伴十几年前得肝癌,死在了北京的医院里。

  潘老爷子不喜欢城里生活,说呼吸不到庄稼地的味儿,汽车里冒出来的烟气呛死人,到处都是水泥石板子,人接不着地气,哪能不折寿?现在潘老爷子倒下了,倒在了他的出生地——贫瘠地气十足的马一屯乡。

  潘左一在老爷子的丧事上,不搞什么家族民主协商,大事小事全由他的嘴一刀切,切哪儿算哪儿,切啥样算啥样,旁人的嘴连边儿都靠不上。

  潘左一考虑到自己与弟弟官家的身份,明面上大张旗鼓操办丧事,无疑是往违规违纪上撞,到时万一在省城和市里弄出什么风波,那可就不好收拾了,眼下自己正在往省城活动,前景看好,这时如果不低调办事,就等于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给自己下绊子,一旦摔倒在去省城的半道上,可就只能落下一个鸡飞蛋打的结局。

  大面上从简操办老爷子的丧事,无非也就是不披麻戴孝,不搭灵棚,不收花圈,不请戏班子,不设乡村流水筵席,偶尔有花圈花篮送过来,潘家安排专人即刻送到不远处的农机站后院存放,家门口一个花圈、一个花篮也不摆放,让人从表面上看不出潘家正在操办丧事。至于说关起来门来可以进行的一些风俗人情项目,按乡俗该怎么进行还是可以进行的,你像随份子这事,就不是大面上露给众人眼的事。

  花圈可以集中处理,但各路来奔丧的车辆,就不好集中看管了,平时还显宽松的马一屯乡,这会儿让涌进来的车辆,把大街小巷搞得一下子拥挤起来,乡里几个主要路口和路段上,都安排了交警或是民警疏导交通,提示车辆尽量在远离潘家的地方停放,免得到时再转出来找地方停车。

  潘光玉家虽说是平房,但房间不少,大小拢起来超过十间,而且是独门独院。

  郑然菲和孟局长早来一步,两人本打算献出四只闲手来,替潘书记家张罗张罗事,可来了一看,根本插不上手,乡里的大小干部,跑马灯似里外穿梭,甚至还有人因分不上具体活,等在僻静地方抱怨运气不好呢,而少数拿不到活但心眼活泛的乡里干部,则另辟蹊径,把郑然菲和孟局长等市里的来各部门领导,统统当成潘家的接待任务主动去完成。

  潘光玉的小女儿,看出来郑然菲和孟局长闲得难受,便领她俩出去了,说带她俩去剪纸娘家转转,看看丧花什么的剪得怎么样了。

  郑然菲听说去剪纸娘家,心里顿时就不觉得压抑了。她知道剪纸娘,那年联谊会搞活动,剪纸娘给请来现场蒙眼表演,剪了一幅闹春图,当时看得郑然菲眼神都直了。

  剪纸娘姓刘,传说从五六时就开始学剪纸,十岁左右能剪各种动物,到出嫁时,一剪能剪出龙凤呈祥图,以及十二生肖图,十里八乡闻名,等到人过三十,她的剪纸手艺可谓出神入化,经常蒙眼表演剪纸,名气已不是方圆百里的事了,与民间文化搭边的大小巡展她年年参加,民间剪纸大赛屡拿金奖,传奇事迹上过中央电视台和《人民日报》,尤其是那年她剪的微型百虎图,参加世界民俗文化遗产例展,在许多国家引起轰动,倍受赞扬,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的民间文化贡献奖,声誉响到了世界各地,外电外媒纷纷报道,时常有外国人来找剪纸娘切磋学艺。

  剪纸娘是这块贫穷地界上的老富婆,她的剪纸不用出门卖,专门有人上门来收,或是提出要求预定,据说前些年她的一幅连剪三十朵玫瑰图,在韩国卖到了三十万人民币,乡里的敬老院,就是剪纸娘出资兴建的。

  潘家小女儿口气神秘地说,郑阿姨孟阿姨,剪纸娘娘正在给我爷爷剪轮回图。

  郑然菲好奇,问,轮回图是什么意思?

  潘家小女儿的表情也开始神秘了,道,听说是我们这里的一个民间传说,也可能是一个别的什么地方的民间故事,反正是要祈祷我爷爷再回来。

  孟局长问,你相信?

  潘家小女儿点点头,然后展开两臂,比量着说,听说要剪二十多米长呢。

  郑然菲打量着小女孩,想说什么但是没开口。

  路上,郑然菲与孟局长不停地与刚从东升等地赶来的熟人打招呼。

  孟局长问郑然菲,刚才坐车上招手那人是李贵和吧?听说他在北海做口岸贸易呢。

  郑然菲道,可能是吧,我也没看清楚。

  孟局长说,市里开两会,人也没这么全呀!

  潘家小女儿插话道,比过年还热闹!

  遛遛哒哒,潘家小女儿就把郑然菲和孟局长领到了剪纸娘家。

  剪纸娘家也是平房,独门独院,只是房间没有潘光玉家的多。

  潘家小女儿一脸骄傲,把郑然菲和孟局长当多大领导似介绍给剪纸娘,剪纸娘盘腿坐在土炕上,戴着老花镜,腰虽说佝偻,脸上皱褶横生,但神色不糠。

  剪纸娘家人搬来椅子,招呼郑然菲和孟局长坐。

  郑然菲提起了那年联谊会搞活动的事,剪纸娘好记忆,居然还记得,拉着郑然菲的手说,那次的闹春图没剪好,半道上折了一剪子,惭愧!

  郑然菲哪里明白折了一剪子是什么意思,她甚至都想不起来那幅闹春图是什么样子的了。

  郑然菲道,您谦虚了老人家,您是名家呀!

  剪纸娘正了一下老花镜问,来送潘老头呀?

  孟局长打岔道,听说你在给他剪轮回图,我们来看看。

  剪纸娘说,还没倒出空来剪呢,手上这个活是新加坡人订的,一组尽孝图,赶了一星期了。

  剪纸娘娘,你凭什么还剪红纸?你难道不知道我爷爷去世了吗?潘家小女儿拉着小脸,气咻咻地问。

  剪纸娘和颜悦色道,想当年,毛主席和周总理去世时,我也没停过剪纸呀。

  我爸是潘光玉!

  那你爸的哥哥是谁呀?剪纸娘问。

  潘家小女儿扬起头,得意地说,说出来吓你一跳,东升市委书记潘左一!

  剪纸娘嘟着嘴道,哟哟哟,小人儿,你差一点就把剪纸娘娘吓背过气了。笑笑又道,你不知道吧,有一次在省俯,你大大见我,比你现在的小模样,不知客气多少倍,不信你家走,去问问你大大。

  那我不管!潘家小女儿红着小脸说,反正我妈说了,你这几天里不能剪红纸。剪纸娘娘,我实话告诉你,我来,就是我妈让我来的,看看你干什么呢,看我回去不告诉我妈,你不给我爷爷剪轮回图不说,还剪大红纸,你是害我爷爷,故意不让我爷爷轮回!

  听到这里,郑然菲和孟局长几乎听傻眼了,她们没料到小姑娘带她们到这时里来,竟然是这么一个用意,这不是活活让这个小孩子给耍了嘛。

  年幼长身,礼数当贵。剪纸娘语重心长说,官家言行,不可欺民。世间凡事,循先来后到,公平顺天地,霸道伤万物!

  潘家小女儿听不进去,还是一脸蛮横说,我听不懂,我回家让我爸拆你们家房、断你们家路、封你们家车、罚你们家款!

  剪纸娘惋惜道,门风混沌,亮天迷道,你个小人儿,言语不当,心气不古,日后如何大家闺秀?

  孟局长看不下去了,带着一股气对潘家小女儿说,你这么点个孩子,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跟老奶奶说话?

  潘家小女儿扭过脸,瞪着孟局长上下打量,半天才一腔委屈地说,阿姨你不帮我说话,我回去告我爸爸。说完甩着手,扭答扭答往外走。

  郑然菲也觉得这孩子的言行没有礼数,目中无人,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一方土皇帝的千金?有心劝说几句,可是人家一甩手走了,她无奈地叹口气。

  剪纸娘的家人,不知谁冲着门呸了一口。

  剪纸娘摘下老花镜,淡淡一笑道,唉,小人儿心薄,兜点事儿就漏,不怪她,怪我没事先把话跟小人儿说透亮。这两位女干部,我们当地有个习俗,要叫你们讲,怕是要说成封建迷信了,就是老人命过八十折,可轮回。轮回仪式,分大轮仪式和小轮仪式,小户人家做小仪,富贵官家做大仪,大仪内容分三洗五叠六轮回,程序繁杂,劳手累心,那个轮回图,是六轮回里的招魂符。老辈人都晓得,轮回图不能在白天剪,见日光则不灵验,须等到天落黑才能走剪,可惜现今儿的人,大都不识这风俗里的老章旧规……

  这时有家人打断剪纸娘的话,委婉提醒她来潘家做丧事的人都很忙,不要耽误人家时间。

  剪纸娘冲郑然菲和孟局长歉意一笑,不再多言了。

  2

  白石光就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猎犬,进了马一屯乡居然没有打听路,指挥司机七拐八绕就摸到了潘家。

  这时的潘家,屋里屋外哪都是人了,早来的人已经有打道回府的了。

  白石光跟这个握握手,跟那个聊几句,从院门外到院门里,他少说跟十几个官员或是商人过了话。后来一个乡干部模样的人,把白石光引到了靠南边的平房。

  潘家老爷子的遗像挂在这里。

  白石光在一个老者的喊声中,完成了三鞠躬,退出来,拐进旁边的房子。

  这是一个里外套间,里间门上挂着白单子,里面不停地传出唰唰唰的声音。门前摆了一张长条木桌子,桌子上放着白信封和签字笔,白信封有大有小,这都是给那些没带信封的出份子人准备的。

  东升地界上的红白喜事,讲究藏份子钱,就是红事用红包,白事用白信封,至于说钱数,你可以写上,不写也行,主家会清点的。

  随份子的人都在排队,白石光站到了队尾,他前面至少有六七个人,人人手里捏着一个白信封。白石光拿目光一扫哪些白信封,感觉都是普通的白信封,没有大号特大号的。

  排在前面的市水务局局长,回头冲白石光点了一下头,白石光抬了一下手。

  白石光带来了两个信封,两万一个,五万一个。

  交了份子钱就走人,所以队列移动很快,几口烟的工夫,白石光就给顶到了长条木桌子前,他在最后一刻,掏出了那个装有两万块钱的白信封。

  长条木桌子后面坐着两个中年男人,皮肤粗糙,都有牙锈,再看打扮,一般乡干部的着装。

  两个男人不论哪个收了白信封,都是转手递到内屋。

  内屋里就比较忙了,两男两女一共四人,一对男女负责一台验钞机。

  这四人的工作虽说单调,一遍遍重复数钱,但责任重大,马虎不得。他们工作流程,大致如下:把信封里的钱倒出来,墩整齐,码放到验钞机上过数,如果信封上事先写好钱数,而点出来的钞票也正是这个数,那只须把钞票再装回信封,用订书机咔嗒封死,完事;如果信封上没写钱数,就需要把点出来的钱数,写到信封上,用订书机咔嗒封死,搞定;遇到信封上写了钱数,但最终与验钞机点出来的数字不相附,就必须二次上验钞机清点,假如二次认定有误,收钱人会在信封钱数后面标注一下,多给用加号,加号后写多给的钱数,少给用减号,减号后是少给的钱数,之后也同样用订书机咔嗒封死,齐活。

  地上放着两个特大的柳条筐,盛装那些咔嗒封死后的白信封!

  从平房里出来,白石光内急,两眼四下寻找厕所。

  院子里,大小权贵和商人老板们三五一堆,四六一伙地聊着,在这个丧事平台上,人们操作的话题大多与丧事无关。

  这就是权力、利益的无形延伸和浸透,只要需要,任何时候都能把任何一寸土地,变成交易互利的平台,也可以建造埋葬什么的坟墓!

  白石光在看到厕所的同时也发现了站在树下的郑然菲,正在跟市农行的女行长说话,便犯犹豫了,又想过去打招呼,又想去厕所,就在他摇摆不定时,潘光玉从侧面捅了他一下。

  一看是潘光玉,白石光说,潘乡长。

  潘光玉问,还没见我哥那吧?

  白石光道,我这就去见潘书记。

  潘光玉用嘴呶了一下说,他在那间房子里,正在跟能源总局的伍书记说话呢。

  白石光本能地问道,他们温局长来了吗?

  潘光玉说,刚才听伍书记讲,温局长陪大领导下去视察了,没在东升。

  潘光玉刚说完,匆匆过来一个男人,小声跟他说,潘乡长,张根富来了。

  潘光玉一脸糊涂地问,张根富?什么张根富?哪个张根富?

  男人道,哎呀潘乡长,还能有哪个张根富?就是咱乡那个老访奴张根富呀!

  潘光玉把脸沉下来说,什么张根富不张根富的,你绕什么绕?你直接跟我提老访奴,我不就知道是谁了嘛,真是的,说话都说不利索!

  男人谦卑地说,对不起潘乡长,您别生气,您看……

  潘光玉不耐烦地说,这个事怎么处理,还用我指点你脑门?

  男人再次谦卑地说,对不起潘乡长,我们会处理,会处理,您忙别的事吧。

  白石光又往郑然菲那边瞟了一眼。

  就在男人准备往外走时,院门口混乱了,多张嘴在吵吵嚷嚷,飞扬的尘土气味飘进院子,白石光抻着脖子往外看。

  我冤枉——我冤枉!

  老访奴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再怎么着你也不能这样吧?咱乡里风俗讲闹喜不闹丧,你怎么越活越没数了呀你!

  我的冤比山高——我的冤比海深——我没有给国家抹黑,我也没有给乡政府丢人,你们凭什么抓我关我,还不让我去北京?你们还我老婆,还我老婆……

  老访奴,起来,再不识相,真抓你走了!

  别跟他废,赶快把他拖走,先拖到车上再说。

  敢跑到这里闹,吃豹子胆了莫非?

  放开我——东升市皇上在里面,我要找皇上告状,我冤枉啊,我冤枉了十几年呀——

  越来越沙哑的喊冤声,显然不在院门口了。

  渐渐地,院门外不像刚才那么嘈杂了,飘浮在空中的尘土往下沉落,人们又开始正常进出。

  我的冤……声音微弱,又是嘎然而止。

  白石光不用亲眼看,心里也有数,喊冤的那张嘴,这是让人给堵上或是捂住了。

  潘光玉的手机响了,他躲到一旁去接听。

  白石光收回散落在院门口的目光。尽管他不知道刚才院门外喊冤的人是谁,有什么冤情,但他现在对这种撕扯场面、对这种跪求事实或是真相的人,已经不怎么当回事了,甚至是麻木不仁。肉弱强食的拆迁现实,早就把他的人生观扭麻花了,信仰涂鸦了,倒是刚刚听到的老访奴这个叫法,让他略微觉得有点新鲜感,原来老上访户也能像房奴、车奴、卡奴、药奴、会奴、性奴一样贴上奴的标签,这汉字的造化可是了不得,什么词都能给你造出来,甭哪天人们会把九条哥换成拆哥、拆奴来喊叫。

  白石光激灵了一下,意识到当务之急不是站在这里玩感觉,而是要马上去厕所处理内急。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