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迁

第二十二章

　　1

　　供暖第二天，朱团团来到温朴家。

　　前天上午温朴给她打电话，让她供暖后去家里看看暖气跑不跑水什么的，昨天她忙公司里的事打不开点，就没过来。

　　今晚朱团团本来也有饭局，但给她推开了，她约了催乳师敏尚都做健乳按摩。

　　朱团团从街上带回来一块芙蓉酸枣糕，坐沙发上吃了几口，就觉得味儿不对，甜得糊嗓子，便扔到垃圾桶里了。

　　按约敏尚都要一个半小时后才能来，朱团团冲澡后为了打发等人这段时间，觉得喝点红酒消磨消磨还是很对路的，便来到外厅酒吧选酒。

　　这个酒吧是朱桃桃设计的，尽管不大，但很独特，贴在厅的里角上，隔断层造型求奇，高低有别，深浅各异，大小不一，没有一片玻璃，完全开放式。几盏晶透的镭射灯，旋卧在吧柜上方，还有吧柜的两个侧面，尤其是吧台，没有像一般小资人家那样，朝外弯出一个俗气的弧度来，而是走了一个斜直角，干脆利落，简捷有力，与众不同的个性一下子就出来。

　　其实，这个吧台还有玄机，打开推拉门，就是一个储衣柜，过去朱桃桃一些上讲究的服装都吊在这里面，可谓独出心裁，朱团团当初说姐姐布置的这个家，也就是这个吧台还有一些原创的味道。

　　酒架上没有国产红酒，全都是进口的，朱桃桃活着的时候好收藏红酒，但那时用朱团团的话说，就是姐姐更喜欢收藏这些造型雅致的酒瓶子。

　　非洲之心干红、索德必1790、甘莱恩庄园4、圣加蒂斯红、普芬妮克、拉菲……朱团团嘴里念叨着，跳动的手指，一一抚过这些红酒瓶。

　　朱团团选了索德必1790，这款酒她喝过几次，口感清醇，回口甘润，很适合她的口味。

　　轻轻晃动高脚杯，杯口溢出索德必1790所独有的淡淡沉香，朱团团蠕动了几下鼻翼，举起杯子沉下嘴，小呷一口，神色陶醉，样子比嗑粉还迷幻。

　　朱团团起身，端着酒杯来到窗前，挑开一角窗帘，看着夜北京旺盛的灯火，丝毫没有愉悦的感觉。空气污染、道路拥挤、物价昂贵、人心莫测……北京越来越让她感到头疼与无奈，因为让她离开北京她还迈不动步子。

　　合上窗帘，回到吧台，朱团团又给杯子里添了酒，两条腿交叉别着，侧身斜倚在吧台上，懒散的体姿，透出隐隐性感。台面上的两只手，一只在把玩酒杯，一只托着下巴，目光随意在那些红酒瓶上悠来晃去。

　　移动腿更换体姿时，右腿膝盖意外擦开了储衣柜的门，朱团团低头看下来，继而弯腰往柜里看。

　　不论是在姐姐活着的时候还是死去以后，她从没像今天这样专注这个储衣柜，就算那会儿帮温朴清理姐姐的遗物时，她也只是把里面的服装取出来就拉上了柜门。

　　柜里顶棚灯由门控制，门开灯亮，门关灯灭。

　　一股并不熟悉但也不完全陌生的气味冲进朱团团的鼻孔，她把头探进去，发现衣柜内壁是用条木装拼出来的，那股不明的气味似乎就是这些条木散发出来的。

　　噢——樟木！

　　朱团团脑子里一闪，就闪出了姐姐昔日说过的一句话，我的吧台衣柜里有防虫咬的木头。

　　这时朱团团的感觉，好像穿越了时空，看见了姐姐，感受到了姐姐的呼吸，触摸到了姐姐的目光，姐姐的目光不恨不忧不怨，清澈得仿佛没有被人生苦难污染过。

　　朱团团端着酒杯，折腰钻进储衣柜，靠一头坐下来，伸直两条长腿，酒杯放在两条大腿中间。

　　她把门拉上，灯熄灭，虽说厅里的灯光，从拉门底缝透一些进来，但柜子里还是黑乎乎的，加之空间狭窄，展体有难度，很容易让人感受到憋闷、甚至是窒息，换一般女人是不会像朱团团这样，钻进柜里找新鲜感觉体验。

　　躺在棺材里，是不是就跟躺在这里差不多？朱团团突发奇想，拿开两腿中间的酒杯，蹭着身子往下顺，一直到把身子顺直溜了。她没想到这个衣柜刚好能盛下自己的身子，在外面看着并不是很长嘛！

　　独自享受死亡，原来并不恐怖，尽管这是虚拟的死亡！朱团团想，嘿嘿乐了几声。

　　摸到酒杯，端起来小喝一口。

　　她合上两眼，感觉黑暗带着她的灵魂往地下走去，她没有绝望也没有痛苦，她像一个冥行者那样穿过人间，直奔地狱而去！

　　朱团团又来到了那个殡仪馆，再次看见姐姐惨不忍睹的遗体。她想一场车祸，怎么就让姐姐死成这个样子？头骨大面积压碎，头皮横向撕开，往外翻卷着，露出白森森的骨碴，混了血的脑浆粘在头发上，淤在耳朵眼里，甚至脸上和脖子上也有脑浆的残渣；迎面骨塌下去，像是给什么钝器砸的，黑紫的淤血泌出皮层，像一块醒目的胎记；左眼一定是被什么尖硬的器物猛刺过，因为光是挤压的话，眼球有可能囫囵个儿脱离眼眶，而不是现在这个烂稀稀粘糊糊的样子，比一粒捣烂的葡萄还不堪入目；烂眼下方是一条不算长的裂口，但看上去口子有相当的深度，翻出来的肉往两边挣着，一如这破脸上的又一张嘴；鼻子倒还算完整，就是严重变形，两个鼻孔一个大一个小，撞击出来的青肿，把鼻头充胀得亮光闪闪；嘴是最看不得的地方，上嘴唇被什么东西碾成了肉酱，没有了嘴唇的基本模样，下嘴唇往嘴里窝着，一颗上门牙歪向左侧，这是因为有半颗断裂的下门牙，不可思议地扎在了两颗上门牙之间，制造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狰狞……

　　朱团团用舌尖勾住顺鼻翼流下来的泪水，身心渐渐感觉到了黑暗的压迫，呼吸也不像刚进来时那么顺畅了，胸脯毫无节奏地起伏着。她勾起右腿，用右脚蹭开拉门，厅里的灯光如水灌入，她张大嘴巴倒出一口气，之后坐起来，用手指挑了挑额前的一绺散发，然后抱着双膝就不动了。

　　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朱团团才端起放在身旁的酒杯，干了之后离开储衣柜。

　　朱团团的脸色已经绯红了，她这时还真有种从地狱回到人间的玄妙感受。

　　手机短信息提示铃声响了，朱团团一时不知手机放在了哪里，猜想大概是在卫生间里，抬腿就去了卫生间。果然在，她拿起手机。

　　一个段友发来的段子：《女记者海上日记》：周一：遇船长。周二：船长邀我共进晚餐。周三：船长要那个我不从。周四：船长威胁再不从就把船弄沉。周五：我救了七百多人。周六：连续救了好几回。星期天：船长喊救命，可是我还想救大家。

　　此段子发力不动声色，狠死人没商量，应该算是一条潜力股的段子，搁平常朱团团脸上早有感受段子的表情了，可是今天她的情绪提不起来，看过去也就看过去了，脸上的表情，没有转折性的变化。

　　她看了一下时间，意识到敏尚都再有二十几分钟就该到了，便对着洗漱镜看自己，觉得此时脸红得有点夸张，好像喝了多少酒似的，其实没喝多少。

　　朱团团决定利用这点时间，再重新收拾一下自己，这种样子给敏尚都看见不合适，大有待人不礼貌之嫌。

　　2

　　敏尚都如约而至，这时朱团团的情绪尽管调整得差不多了，脸上的酒晕也退了下去，但有着职业细心的敏尚都，还是一进屋就闻到了从朱团团口腔里散发出来的酒气，再搭眼一看她闲情逸致的脸色，明显有贴标签之嫌。

　　看样子朱女士今天不大舒服。敏尚都说。

　　朱团团一看人家眼力不凡，就扯谎道，晚上陪一个感情遭受挫折的女友喝了点红酒。

　　敏尚都很认真地说，酒伤一次，保健十回难找。

　　朱团团道，这话有道理。

　　敏尚都很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朱团团马上意识到他这是在好心提醒自己别浪费钟。

　　朱团团今晚预订了两个钟，她猜想在自己后面，可能还有排队的钟。

　　老地方，做前的准备程序也是老一套。

　　朱团团这次除净上身衣服，要比上一次自如多了。

　　敏尚都说，你们这里的暖气，比望京那边要热很多。

　　你从望京那边过来？

　　是。

　　敏尚未都把住朱团团右乳，从下至上推，表情似乎有些疑问。

　　朱团团看出来了，问，有问题吗？

　　敏尚都没有回答，他在聚精会神感应她右乳传递到他手上的细微信息，朱团团怕自己再打扰他，就闭上了眼睛。

　　敏尚都长出一口气，换只手来推拿朱团团的右乳，手法如钳，由下钳住乳根，掌心下抵，五指渐渐加力，朱团团的右乳刹那间收缩，乳头绷起来，亮幽幽如一只兔眼，她竭力控制着下体的膨胀。

　　敏尚都说，深吸气。

　　朱团团刚吸足一口气，敏尚都钳住她右乳的五指突然弹飞，犹如绷断的琴弦一般，她本能地就吐出了刚才吸进去的那口气，脸憋得通红。

　　敏尚都说，指压乳腺，有时能感知到乳腺经络的通畅程度。

　　朱团团闭着眼睛问，这么说你刚才感知到了问题？

　　敏尚都笑道，朱女士不必多疑，我只是比较一下上次做的感觉。气血走失，情绪大起大落，对乳腺的活性都有影响。

　　朱团团睁开眼睛，感叹道，你不愧对神手称号啊，敏先生！

　　敏尚都对朱团团突然睁开眼没有准备，所以目光与朱团团的目光对接后，他正在推拿的两只手，不同程度地推失了节奏感，朱团团捕捉到了这一来自他内心的反应。

　　乳是女人的第二心脏。敏尚都说。

　　朱团团问，医学认为？

　　敏尚都道，我个人见解。

　　朱团团说，其实很多女人都不懂得乳房知识，男人就更别提了，所以我觉得你应该写一本健乳美乳的书，向大众普及乳房知识，让大家都树立正确的乳房观，提高健乳美乳爱乳意识。

　　敏尚都说，我是学美术的，文字功底不行。写关于乳的书，没有神气灵达的文字，我觉得不大容易把乳的神韵表现出来。

　　朱团团又开始用力夹双腿了，这一次敏尚都没有及时让她放松，而是让她坐起来，换了一种感透手法，就是让朱团团的后背对着他的前胸，他的两只手一前一后，呼应动作。

　　敏尚都说，哺乳期的女人，做这个体位按摩对出奶帮助很大。

　　朱团团觉得一股带着温度的气流，正在她的发丝里盘旋，她知道他的嘴离自己的后脑勺很近。

　　朱团团本不想开口，可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问道，有个很私人的问题，不知问了合不合适？

　　敏尚都道，是关于我私生活上的事吧？

　　朱团团后背明显颤动了一下。

　　敏尚都解释说，我猜的，也许未必是。

　　朱团团沉默。

　　敏尚都冲着她的后脑勺，无声地笑笑。

　　朱团团的手机响了，敏尚都停下手说，我帮你取来。

　　手机放在门口的花架上。朱团团说，不用管了。

　　敏尚都就又开始工作。

　　手机响得很固执，敏尚都的手法显然是受到了干扰，有几次前后的节奏都对不上点儿了。

　　手机不响了，朱团团的身子刚松劲，手机又响起来。

　　敏尚都说，可能有事。

　　朱团团道，不好意思，帮我拿一下。

　　敏尚都取来手机，交给朱团团。

　　朱团团一看来电显示是温朴打来的，犹豫了一阵子，就把手机扔到身边，一直让铃声再次响到不响为止。

　　敏尚都自找宽心道，朱女士好大脾气。

　　朱团团道，我姐夫。

　　敏尚都说，万一有什么急事呢？

　　他在东升，能有什么急事？朱团团心猿意马地说，他就是想问问暖气漏不漏水什么的。

　　敏尚都点点头，不再接话了。

　　朱团团刚才想问敏尚都的那个问题，确实是个很隐私的个人问题，她疑惑敏尚都丧失性功能后，他是用什么办法来满足他爱人的性要求？抑或是他爱人自己有什么办法解决，如果他要是说他爱人没有性要求，那她会认为他百分之百是在说瞎话，因为一个正常女人是不可能没有性要求的，况且他还是在大婚之日出的事，这就更让朱团团的窥视欲激增了。

　　然而，然而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刚才，刚才她的心态很给暖，时间很恰当，问一下那个隐私问题纯属自然，可是错过了刚才的心境与时间，现在再问，朱团团会觉得别扭，这或许就是时过境迁的微妙之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