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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星期日下午,朱团团给一哥们哄到宋庄去看一个食品安全危机与对策摄影作品展,这个摄影展是她哥们的铁哥们操办的,说白了都是卖人情捧场的事。

  朱团团对摄影一向提不起兴趣,以往出去游玩,顶多拿个傻瓜机子随便拍拍。可是宋庄这个摄影展,彻底颠覆了她过去对摄影的一些陈旧看法,她没想到摄影这东西还是蛮厉害的,摄出来的艺术能把人震撼傻了。

  在参展作品里,一幅名为绿色环保无公害食品的巨大黑白照片,让朱团团看得惊心动魄。

  画面上,金色的油条,全都用白色避孕套套着,一排排参差着码开,大概能有一千多根,营造出来的气势,不是冲击人的视觉,用朱团团后来的话说,那简直是轰炸人的眼球!

  朱团团对哥们说,上劲,太潮人了,怎么琢磨出来的?我就是一牛人,天天站到天安门城楼上,怕也想不到如此制作绿色环保无公害食品!有才,这个是真有才!

  哥们油腔滑调对朱团团说,以后我要是再吃油条,我就是你生的。

  朱团团眯缝着眼睛说,哎哎哎,你丫说什么呐?让你老爸沾我便宜是不?我说你这孩子够孝顺啊,叫老娘!

  哥们躲开朱团团的巴掌,挤眉弄眼说,跟你说件事,不是段子,真事。一回,我一哥们,当众贬我,说我这人特节俭,特会过,一个避孕套反复使用多次,问我是不是这么回事?你猜我怎么回答?我跟丫说,这你老婆也跟你说了呀?对不住哥们!丫一听立马晕菜。

  朱团团捂着嘴,咯咯咯笑弯了腰。

  返回城里,天已经黑透了,朱团团的哥们张罗了几个男女,在国贸附近一家云南菜馆尽情吃喝了一顿。

  朱团团开车,没沾酒,弄得她哥们从头到脚都是遗憾。

  散场后,朱团团没回自己家,去了温朴那套闲房,这样她至少可以省下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

  到家会就觉出了腰酸腿乏,两个眼睛也涩得不行。朱团团往沙发上一倒,就不想再起来了。

  她刚迷糊了不长时间,手机就响了,她伸出胳膊,老大不情愿地抓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

  一个过期女友打来的,说是听说她姐夫在外地当上了大局长……

  朱团团不等对方把话讲完,就生硬地说,我姐死了,我没姐夫。

  话往断气上噎人,对方还能有什么下文,吱唔了一下,就挂断了。

  朱团团把长期不联络的朋友,统统认定为过期朋友,她发现这些过期朋友不论男女,有好事有乐子的时候,从不招呼你,抽冷子找你,嘴边上必挂着麻烦你的事,用人朝前,不用人时朝后,像这类朋友,朱团团一般不再去修复关系。

  朱团团想接着迷糊,可刚接的那个电话,把她搞精神了。她坐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概有小半个月没来这里了,就离开客厅去其他房间看看。一圈转下来,感觉这个闲荒的家,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就是有股子灰土的气味。

  再次坐到沙发上,朱团团突然有些伤感。姐姐活着的时候,这个家可以说就是她的家,她想啥时候进来,就啥时候进来,根本不管姐姐在意不在意,或是温朴高兴不高兴,尤其是在她心情不好的日子里,她还可以拿这个家里的男女主人出气。她现在体会到,姐姐活着的时候,尽管总是吓唬她,纠正她,但那都是对她的特殊关爱,姐姐总说父母都不在世了,我家团团的冷暖,当姐的不能不管。

  此时此刻,昔日没能从姐姐言行里体会出来的好,现在被朱团团一点一点从记忆里挖出来,她被迟来的怀念,弄得心里不是滋味。

  念想姐姐的好时,朱团团也在反思自己曾有过的偏激行为,像对姐姐从小就恋蚂蚁这一癖好,她从小就反感,等到大了以后,姐姐的恋蚁情结达到疯狂程度,居然在家里养蚁,寻求蚁叮蚁咬的刺激,那时她认为姐姐的这种行为已经不是在满足癖好了,而是在满足病态的扭曲!

  其实温朴也讨厌蚂蚁,他一看见蚂蚁就打冷战,但他为了适应朱桃桃的恋蚁行为,他在那些年里不知脱了几层皮,他在蚂蚁上的主动忍让与被动顺从,曾多次遭到朱团团的空前同情。

  再就是在姐姐死因这个事上,朱团团一直冷静不下来,她甚至把姐姐想得很猥琐,很龌龊,认为姐姐玩姐夫玩得太狠了,姐姐其实就是个笑面婊子。

  可是今天,她在这个肢解后的家里,把过去的那些怨恨与猜疑都放下了。

  她渐渐明白,姐姐已经长眠地下,这时看透她与看不透她,其实都没有任何意义了,姐姐的离开,意味着她把自己的一切好与坏都带走了,与谁都无关了。

  往事酸甜苦辣,情感冷热稠稀,朱团团感觉到了女人的苦与累,还有生活的百般坎坷。

  今天她重新认识了一下自己,过去她的心思,可是很少往自责上碰触的。

  不知不觉中,泪水就打湿了她的脸颊……

  进来一条短信息,朱团团拿起手机,翻看了几眼就删除了,之后关机。

  冲过澡,朱团团就去睡了。

  挨着卫生间的这个屋,是她的专用屋,这里似乎还遗留着她的气息。

  2

  床板泡在红色的液体里,铁床架扭曲变形,木板在绞力中颤抖,稠密的呻吟声从每一条缝隙里钻出来,酱紫色的蚂蚁一层一层叠上来,叠上来,像单子上盖毯子,毯子上盖被子,被子上盖……朱团团喉咙干燥,胸腔窒息,喊不出来,两手乱抓,身子拼命扭动,怎奈身上的蚂蚁一个也掉不下来……

  扑嗵一声,翻滚中朱团团摔下床,落入漆黑的深渊!

  嗬——嗬嗬——

  朱团团从黑暗中蹦起来,手舞足蹈,企图把身上的蚂蚁弄掉。

  她没有方向感,没有地理概念,没有时间意识,也不晓得在哪里,她只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正在被成千上万的蚂蚁切割。

  惊魂未定的朱团团又喊叫了几声,拼命跺脚、拍打胸口,旋转中一头顶到墙上。

  她眼前金星飞溅,两腿软着软着,就软到了地上。

  她靠着墙,神智被皮肉上的疼痛唤醒,呼地吐出一大口气,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个虚幻的蚂蚁梦,后背上嗖嗖地冒着冷汗。

  她扶着墙站起来,哆嗦着摸到开关,打开灯。

  灯光里的朱团团,面目吓人,头发零乱,光着两脚,樱桃红睡衣上的扣子全都给她扯飞了,露出来的两个乳房,或许是因为过度惊吓的缘故,收缩得比往日小了许多,使得乳沟显出了往日少有的纵伸感。

  混蛋!心惊肉跳的朱团团骂了一句,咧着嘴来到化妆镜前,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挑开一绺散发。还好,脑门上没撞出血来,就是一跳一跳地干疼。

  朱团团揉搓着右手腕,那里的筋也抻着了,酸痛酸痛。她移动目光,呆呆地看着乱成一团的床,不明白怎么就做了这样一个扯蛋的蚂蚁梦,该不会是姐姐托梦……她越想心里越没底,越没底心里就越发怵,呼息急剧加快。

  身上一阵奇痒,像是正在被蚂蚁叮咬。朱团团夹着两条胳膊,使劲蹭着。那股痒劲刚退下去,她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麻得她打了个冷战。

  朱团团掀开被子,瞪大眼睛仔细在床上搜索。没有蚂蚁,她又弯下腰,撅着P股往床底下看,只发现了自己的两只拖鞋。她小腿肚子一抽,P股就坐到了木地板上,一只手搭在床边,一只手搁在大腿上。

  姐,是你在闹鬼吗?朱团团盯着房顶,愣呵呵地问,是你你就别闹了姐,再闹明年我可不去看你了。

  朱团团往床上一趴,脸贴在被子上,没一会儿就抽泣起来……

  3

  转天一到公司,朱团团心里就安静了,蚂蚁梦并没有给她留下后遗症。可是将近中午时,秦神嘴来了,朱团团就又想起了昨晚那个扯蛋的蚂蚁梦,打算让秦神嘴给解解梦。

  秦神嘴是朱团团女友的朋友,操持着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平时好琢磨卦象、面相、手相,据说他对周易也有研究,闲时就好给人算算,似乎天生有种卖弄的瘾,而且一些让他摸过看过的人,尤其是女人,也不知是捧臭脚还是真受益,过后都说秦神嘴灵,算的基本准,看走眼的时候不多,有两下子。久而久之,秦神嘴就有了口碑,落下秦神嘴这一绰号。过去朱团团什么时候都没拿秦神嘴当过一碟菜,一是嫌他穿戴不讲究,二是嫌他有口臭,再就是讨厌他那两个色迷迷的小眼。有一次秦神嘴闲得闹心,盯着朱团团的脸,非要赠她一卦,朱团团不冷不热说,我怕被你看到眼里拔不出来。秦神嘴自讨没趣,居然还乐呵呵说那就下次下次。

  今天朱团团主动送上门来,秦神嘴没有喜出望外,也没有犯小心眼去倒过去被朱团团嘲讽的旧账,借机泼她一头冷水,他还像往常一样,坚持着一脸不急不躁的表情,慢条斯理地说,今天不看你脸相,瞧手。

  朱团团马上反应过来了,早上出门时她照过镜子,左额头上有一个青包,眼袋明显下坠,要是不补一些粉底妆,整个儿就是一黄脸婆。

  朱团团稍稍扭了一下脸,一来避丑,二来是怕等会儿他的口臭直冲自己面门扑来。

  她问,哪只?

  秦神嘴道,右手。不知朱经理今天想求……

  朱团团不假思索地说,你能看出啥来,我就求啥,行吗?

  秦神嘴点点头,拿过朱团团的右手,放下目光。

  朱团团心里不舒服,她想秦神嘴把自己的手这么一拿,还不得看上十分钟八分钟。但她豁出去了,毕竟是自己主动的事,不能再埋怨秦神嘴了,再就是今天舍出一只手也好,看看他到底有没有传说中那么神灵。

  秦神嘴看了不到一分钟,就放下朱团团的手,一脸闲散地说,宅内阴淫,冥气克命。

  朱团团眨着眼,虽感觉秦神嘴的话阴森,但她同时又觉得他的推断并非是在故弄玄虚、装神弄鬼,自己内心的疑惑怕是真的被他触摸到了。昨晚住在温朴家,说那里宅气不好,细心想想能好吗?姐姐朱桃桃生前居住的家,冥气能不过重嘛!

  秦神嘴扫了朱团团一眼,又道,另一处宅内,阴气冲阳,道皇抑邪。

  另一处宅内,这不是在指自己的家吗?朱团团的头发差点没竖起来,我个老天,秦神嘴真有这么神吗?该不会是大白天里又碰到鬼神了吧?

  阴气冲日,道皇抑邪,这里面的意思,尽管朱团团一时还不能准确解读出来,但秦神嘴分明道出了两处房子里存在的相同问题,就是缺少男人阳气的问题——阴盛阳衰!

  朱团团再不敢小瞧秦神嘴了,刚要开口夸他几句,顺便讨教破解之术,谁知秦神嘴抢先开了口,清晰吐出四个字,阳气定宅!

  阳气定宅?怎么定?阳气哪来?朱团团刚一想,眼前就晃出一个朦朦胧胧的男人身,她刚想确定这个男人的身份,这个男人刹那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团团溜了秦神嘴一眼,生怕再给人家看破什么,心口怦怦直跳。

  秦神嘴淡然一笑道,活气复万物,神来随风行!信则有,不信则无,朱经理不必当真,闲来说说而已。

  真人不露相,能人不多言,秦神嘴这是显神威了。朱团团乖乖堆出一脸虔诚的笑容说,秦老师有学问,大学问,中午我请秦老师喝酒。

  酒肉滋肠胃,清淡素人生……说到此处,秦神嘴不知为什么哽咽了。

  朱团团以为自己又在什么地方怠慢或是冒犯了秦神嘴,脸色一下子吃紧了,看着秦神嘴,不知说什么了。

  秦神嘴躲开朱团团的目光,挥挥手说,惭愧,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朱经理。

  朱团团看见秦神嘴是流着眼泪走的,她很纳闷,她觉得秦神嘴的那些眼泪很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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