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7月,盛彤笙以一个右派分子的“戴罪”之身,来到新成立的中国农科院中兽医研究所,回到了小西湖这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该所的研究机构设有临床研究室、病理研究室、病理生理研究室、微生物寄生虫研究室、文献资料出版与图书室,这些机构都任命有主任、副主任,而盛彤笙则被安排为微生物寄生虫研究室的一名“负责人”,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白丁”。
错划右派,撤销一切行政职务,落到任何人头上,这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一些人可能就此消沉,一蹶不振。盛彤笙也一度心情懊丧,思绪万端。从担任兽医学院院长到被撤销一切职务,整整十年间,竭尽全力,夙兴夜寐,一心许国,但却戏剧般地落得了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心中实在令人难以释然。但转而一想,如今“无官一身轻”,可以重操旧业,从事研究工作了。十年荒废,需要及时跟进,这何尝又不是好事呢?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我们经常说唐代大诗人李白政治上的不幸是文学上的大幸。因为他没能跻身仕途,所以才产生了那光耀万古的诗篇。那么,现在盛彤笙不从政了,是不是科学事业的大幸呢?因为凭借他首屈一指的学业功底和学术水平,搞科研应该是件驾轻就熟的事情。何况在大西南那样艰苦的抗战时期,在设备缺乏,毫无经费的情况下,他都能在细菌学试验的基础上,在世界上首次证实我国的水牛“四脚寒病”,是一种病毒引起的传染性脑脊髓炎,论文还在国际权威杂志《科学》上发表;在氨苯磺胺类药物刚问世不久,他又证明此类药物对鼻疽杆菌均有显著抑菌作用,论文又是国际上的首次报道。以上两项研究仅是牛刀小试,但都走在了世界兽医科研的最前沿,现在的条件更好了,又能专一地进行研究,其成果当可预期。
但命运之神没有再次眷顾盛彤笙,他所在的单位是刚刚成立的中兽医研究所。作为一名西兽医微生物学家,在中兽医研究所实在难有用武之地。他曾多次向上级领导要求到西北畜牧兽医研究所,从事病毒性疾病的研究,却未被采纳。一个“右派”的要求,躲避都嫌来不及,又有几个人会认真加以考虑呢!
此时的盛彤笙,有一种“虎落平阳”之感。你想干的,人家偏不让你干;你干不了的,人家又非让你干不可。真可谓步履艰难,动辄得咎。同在中兽医研究所工作的他的内弟邹康南的回忆,可以帮助我们了解盛彤笙当时的处境:
“中西兽医本是不同体系,作为一个微生物学工作者,在中兽医研究所原无多少事情可做,比较可行的是进行各种中药对细菌、病毒的抑制及杀灭效力的研究,无奈之下,盛彤笙选择了这一课题。这本是一项很有意义的基础性工作,有助于更好地发挥中药的优势。但在当时的形势下,却被所里某些人指责为脱离实际、脱离群众、脱离生产的‘三脱离’,没有列入工作计划,而是派他下乡调查总结中兽医治疗家畜传染病的经验。更有甚者,所里业务领导还提出用一些所谓的中兽医验方,治疗家畜几种严重传染病,如马鼻疽、牛结核病、牛布氏杆菌病、猪喘气病等课题,盛彤笙被分配搞牛布氏杆菌病的治疗。这是连西兽医也感到棘手的难题,讨论方案时,中兽医们盲无所知,面面相觑,在听说此病也称作传染性流产时才恍然大悟,纷纷开出了根本无效的安胎、保产药方。盛彤笙在选择了人医治疗布病的加味肾著汤等验方后,分组以备试验,按组员的意见,增设了一组磺胺药对照组。不料在课题讨论会上,有个负责人指责说:‘没有必要设什么对照组,设对照组是别有用心,企图用西药王牌打击中兽医。’而自己主持的猪喘气病治疗课题,却有几组使用了金霉素等王牌广谱抗菌素。这项毫无意义的研究,从1960年一直搞到1966年‘文革’前,没有搞出任何结果,却白白浪费了他几年的大好时光。”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科研工作难以如愿,光阴岁月不断流逝,盛彤笙内心的苦楚和忧虑实在难以言表。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另找出路,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尽力争取为人民、为国家多做一些有意义的实事。从1959年起,他开始了翻译具有很高学术价值的兽医学巨著《家畜特殊病理与治疗学》一书,在艰难的岁月里划出清晰的轨迹,留下了坚实的足印。
这是一部流行于全世界的兽医经典名著,原书为德文,1905年由匈牙利科学家胡提拉编撰完成。半个多世纪来,由于兽医学和医学不断发展,该书也先后11次进行了补充和修订,曾被译成俄文、英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土耳其文、塞尔维亚文、波兰文等7种文字,发行至全世界,被各国高等院校和科研工作者采用为教科书和主要参考资料。我国在1949年初期,由于没有中文译本,许多学者是通过俄文、英文译本来学习此书的,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其中的障碍很多,希望能有该书的中译本,就成了我国兽医科技、教育工作者的一大心愿。
尽管当时头上还顶着个“右派”的帽子,在小西湖的中兽医研究所一处潮湿阴暗的小院里,在冬天生着火炉还要穿着棉衣御寒的土坯房内,常常是盛彤笙拿着德文原著,飞快地口译;夫人邹东明则伏在一张小学生用的旧二斗桌上,准确地笔录。这期间,他的学生姜恒明去看望他,曾经目睹了这一幕:
“走进家门,只见那简陋的平房里到处堆放着书籍,桌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沓手稿,盛先生正伏案疾书,他的夫人在另一张桌子上抄写书稿。当他见我进来,连忙招呼我落座,说他正在翻译这部匈牙利胡提拉的著作,工作量很大,经常要干到深夜,以后想再总结自己的经验编写一些东西,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为国家多做点事。我被先生的赤子情怀深深感动,他的一颗心都用在祖国的畜牧兽医事业上。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想起我在中央大学畜牧兽医系学习时,他担任我们的兽医细菌学和组织病理学教授,时值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期,教学设备和图书仪器极度缺乏,为解决学生没有课本和图书的困难,他日以继夜地翻译了《兽医细菌学》一书,而且边译边教,于1944年出版发行。他还亲自编写了《细菌学实习指导》一书,均被同学们视为珍宝。我后来到了延安,在烽火连天的战争岁月,什么身外之物都丢掉了,唯独《细菌学实习指导》珍藏着,对我的工作一直起指导作用。今天,又见到了先生这种孜孜不倦的精神,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连声请他多多保重身体。告别先生出门,他送我到院中,顿时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不敢回头再看。”
姜恒明,国立中央大学畜牧兽医系43届毕业生,1945年奔赴延安,参加革命,历任西北军区制药厂厂长、兽医处处长,兰州军区军马部副部长、卫生部副部长、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兽医学校校长等职。在解放区因研制破伤风类毒素、破伤风抗毒素成功救治了大批伤病员,为解放战争作出了贡献,被陕甘宁边区卫生部授予甲等“人民功臣”荣誉称号。
从1959年到1962年期间,盛彤笙还到国家社会主义学院学习一年,实际花费了两年多时间,在我国首次将这部卷帙浩繁的著作翻译成中文。该书约200多万字,分上下两卷出版,上卷名为《家畜传染病学》,下卷名为《家畜内科学》。他虽然在1960年摘了右派帽子,好像“回到”了人民的队伍,但仍脱离不了右派的阴影,无形的“摘帽右派”又悬在他的头上,所以出版社对译著的字数也打了很大的折扣。译著的三年,恰好是我国三年自然灾害、生活艰苦、处境困难的时期,别人都在为果腹而奔忙,他却埋头书案,潜心著述。1965年中国农业科学院金善宝院长来兰州视察,特地到中兽医研究所探望盛彤笙,见他一家蜗居在两间狭小阴暗的土坯屋里,联想到他在这样的环境里翻译出皇皇巨著,连连摇头叹息,但也爱莫能助,唯有感慨而已。
据不少学者评价,这部译著的翻译水平很高,它结构严密,语言流畅,文字精练,专业用语准确,既是学习兽医专业知识又是学习翻译技巧的一本好教材。他的译著被科学出版社誉为“信、雅、达”的典范,也就是翻译的最高三境界,即忠实、美好、通顺之谓。从这部译著中,也可以看出盛彤笙的博学和严谨的学风。这是一部浸润知识资源的巨著。员怨56级兽医专业学生、原甘肃农业大学教授陈怀涛认为:
“细读该书,有一种资料特别丰厚的感觉,它将1957年之前世界各国动物疾病的主要文献资料和科研成果,几乎都搜集其中。全书计有各种畜禽疫病100多种,每种疾病都详细叙述了病原、流行病学、发病机制、剖检变化、症状、诊断、治疗和预防。当我国兽医科技工作者及医学工作者参阅到这一巨著时,真正感觉到它的科学价值和分量,是对我国兽医学术的重大贡献。书中纠正了过去兽医界错译的一些病名和寄生虫名称,对我国兽医学的教学和科研工作的提高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该书以后又多次再版,但到1972年12月,科学出版社应社会要求第四次印刷时,译者姓名由“盛彤笙”改成了“兰州兽医研究所”,书前加印了毛主席语录,而且还附加了“出版说明”,提示读者要按毛主席的教导,“洋为中用”。很多人为盛彤笙不平,但盛彤笙却说:“只要对国家有用处,用谁的名义并不重要。”科学家的广博胸襟和高尚的情怀令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