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一结束,姚惟诚按时回到学校。正要去食堂吃晚饭的韩雪,一眼看见他提着一个沉重的布兜走进了男生宿舍楼,便尾随而行。到了他的宿舍门口,用手里的空瓷碗轻轻地敲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他回头一看是韩雪,又惊又喜,就小声地对她说:“你先站在旁边,我开开门,看宿舍里有没有人。”说完,他开了宿舍门,见里面没有人,才与她一起进了宿舍。
“怎么灰头土脸的,满身都是尘土呀?”韩雪一边问,一边替他拍去身上的浮土。
“去的时候坐的是敞篷卡车,回来还是坐敞篷卡车,身上怎么会没有土呢?”
“快去洗洗脸,洗完到食堂吃饭,去得晚了就没有饭吃。”
“今天食堂的晚饭我们可以节约一顿。我带来了一些炒面,等我洗完脸就给你取。”说完,姚惟诚拿着洗脸用具去楼道的水房胡乱地擦了几把脸,又回到宿舍,打开布兜,给韩雪的瓷碗里满满地盛了一碗炒面,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干净的纸盖起来。
“怪不得我发现你那张骷髅般的脸变了点模样,原来你回家后把你妈妈的定量给剥削了,你心上过得去吗?你这炒面我是咽不下去的!”
“你总是在冤枉人,这炒面不是我妈给我做的,而是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在我临走前送来的。他们家在边远农村,山高皇帝远,生产队长冒着被批判甚至蹲牢房的危险,千方百计地抵制‘浮夸风’和‘共产风’,没有让社员饿肚子。在大饥荒中,这个生产队成了‘沙漠中的一片绿洲’。这炒面是她家用青稞、黄豆和晒干的甜菜根加工的,能保存很长时间,可以随时用它充饥。”
“那你留给自己充饥吧,毕竟你的饭量比我大。”
“你不是讲过同甘苦共患难吗?难道你不给我这个权力?快拿走吧,说不定同宿舍的同学们就回来了。”
她听了这话,也不敢久留,有点不好意思地把那碗炒面抱在怀中出了门。他又叮咛她:“吃完了再来拿。”
韩雪回到自己的宿舍,刚好也没有人,就把炒面倒进她的一个布兜,在瓷碗里只留了半碗,倒进一点开水,用手搅拌了几下,然后捏成藏粑的样子吃了起来,又香又甜的味道在她的脑海里引出了一连串的问号:在这个大饥荒的年月,把温饱让给别人,饥寒留给自己是谈何容易呀?即便是夫妻之间,你能耳闻目睹到让配偶多吃自己一口食物的究竟有多少呢?对此类大饥荒时期司空见惯的现象,又有谁能分清楚是非关系而去谴责其中的一方呢?没有,因为大家都挣扎在饥饿线上,把自己不是当作享受而是用来维持生命的食物让给别人,要比割自己身上的肉还要疼,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长时间忍饥挨饿的姚惟诚,恰恰实践了她说过的同甘苦,共患难的精神追求。这需要多高的思想境界啊!以他作自己的终身伴侣,岂不是最佳的选择吗?这难道不是人们梦寐以求的“相依为命”?
开学不久,便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阳光明媚,春风和煦。全校师生集中在大礼堂前的广场,参加了学校召开的“自力更生搞生产,齐心协力渡难关”的动员大会。大会由丁副校长主持,黎校长作动员报告。
黎校长的讲话一向都不要讲稿,也没有一点官腔,句句都是师生们最关切、最爱听的话。他一开口先问大家:“你们是否看到丁副校长有什么变化?”下面的人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变化,也就没有人吭声。于是他又问大家,“难道没有看见丁副校长消瘦得很厉害吗?我告诉你们,他的裤腰带已经向后移动了四个扣眼。这说明,他的腰围至少缩短了五公分。”下面的人把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丁副校长身上,这才看清楚丁副校长的那个“将军肚”不复存在了。
黎校长接着说:“老丁刚来的时候,也算得上是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可他现在为什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大家肯定会回答是饿瘦的。这样的回答也算对,但又不尽然。开学后我分别在师生食堂里吃过两次饭,见到餐桌有了久违的炒土豆片和炒豆芽时,又惊又喜,但你们都不清楚土豆和豆芽是哪里来的。我现在告诉大家,在这个寒假里,年过半百的丁副校长顶风冒雪,忍饥挨饿,先后去了黑龙江和新疆,通过他的一些老战友,从生产建设兵团为学校购进了一批包谷、黄豆、麸皮、甜菜根、菜子油,缓解了食堂无米下锅的困难。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学校把一部分黄豆留出来,给年事已高、身体虚弱的老教师、老同志每月补助五斤。丁副校长理所当然也在享受这五斤黄豆之列。但被他婉言谢绝了。我还要告诉大家,丁副校长是一位经历过长征,又是从枪林弹雨中杀出的老革命。在谈到目前我们面临的困难时,他总是用‘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来勉励我们,鼓舞我们的斗志。”
黎校长讲到这里时,台下的人都向丁副校长投去了无限敬佩的目光。丁副校长站了起来,两眼饱含激动的泪花,双手抱拳,一再向大家致谢。
一阵停顿之后,黎校长高声地讲:“同志们,同学们,丁副校长的身体垮了,但他的精神没有垮!在如此困难的面前,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论对革命事业的贡献,我们在座的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吧!丁副校长能做到的事,大家能不能做得到?”
台下“做得到”的齐声回应震撼长空!
动员大会开了不到一小时就要结束了。临结束前黎校长宣布:“现在是困难时期,为了使我,也使大家不要过多地消耗体能,大会就开到这里,散会!”
对黎校长这段富有人性化和幽默感的结束语,台下鼓掌的人不禁会心地笑了。这久违了的笑声跟热烈的掌声,与广播里传出的、由郭兰英演唱的《南泥湾》歌声交织在一起,响彻长空。
姚惟诚自从听了黎校长和丁副校长在动员大会上的讲话,当晚又看了十月革命胜利后,曾因侵犯农民利益,使全国人民挣扎在饥饿线上,苏维埃政权面临崩溃时,列宁力挽狂澜战胜困难的苏联影片《以革命的名誉》后,耳边又回响起寒假中母亲语重心长地告诫自己如何面对困难的那些话。这使他的思想受到了很深的触动。
有一天晚饭后,姚惟诚与同宿舍的汪怀民等四人又对如何面对困难的话题展开了自发的讨论。他们怀着悔恨的心情,反省了寒假前夕的那个晚上,就大饥荒问题发泄的悲观情绪和牢骚话,都为自己在困难面前表现出的“怯懦”而深感耻辱。正在这时,有人敲门。姚惟诚开了门,进来的是裴准和韩雪。
“刚才我在门外听见你们宿舍里很热闹,这可是一年多来未见的新气象。不知你们聊的什么话题?”
“我们只是漫无边际地瞎聊。”汪怀民回答。
“你们瞎聊的气氛倒很热烈,说明现在的精神状态比上个学期好多了。”
“你这话算是说对了,”汪怀民说,“上学期刚开始,我们面对突如其来的大饥荒,思想一下子就乱了套。就拿我来说,满脑子的彷徨、悲观,前进的方向迷失了,生活的勇气丧失了,什么学业呀!爱情呀!前程呀!统统不重要了,而最最重要的是什么时候能填饱肚子。”
“我与你有同感。”姚惟诚接着说,“但是听了黎校长和丁副校长的讲话,又看了《以革命的名誉》的那部电影,我似乎又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孟子说过,‘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这个人将来不会担当什么大任,但起码也算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从广义上讲,这都算是大任了。将来能不能担当起这个大任?这就要看我们有没有崇高的革命理想,有没有坚强的革命意志,有没有坚定的革命乐观主义……”
“你在裴准这位老布尔什维克面前唱高调,岂不是在孔夫子门前卖文章吗?”
“韩雪,你不要打断姚惟诚的话题,让他继续讲下去。”裴准说。
“我不唱高调了,还是让她说吧。她的调子可能是不高不低。”姚惟诚说完便瞪了韩雪一眼。
“说吧说吧,继续往下说。我只是开了个玩笑,你就给我瞪白眼,还说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韩雪说的“宰相肚里能撑船”,是借用了姚惟诚给她讲过的典故,自己禁不住捂着嘴偷着笑。
“别乱扯了好不好?”裴准制止了他们的无端争论,示意姚惟诚继续说正题。
在班上,姚惟诚最尊重的同学是裴准了。既然裴准一再要求他继续说,他不好意思再推托了。
“我刚才说的理想、意志和革命乐观主义,不是生来俱有的,而是通过学习和实践锻炼获得的。其中,最重要的是要在艰苦环境中去磨砺。我是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虽然家境贫寒,但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生活还是过得去,而且上了大学。说句实话,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还没有遇到过今天这样忍饥挨饿的困难。当大饥荒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我就陷入了怅惘、悲观和恐惧之中,在困难面前表现得那么懦弱。”说到这里,他瞅了一眼韩雪,继续说到“说句难听的话,就连谈恋爱时本应燃烧的激情却熄灭了。现在想起来非常悔恨,觉得自己丧失了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是忘记了革命前辈为民族的解放,国家的兴旺而爬雪山、过草地,甚至抛头颅、洒鲜血的艰苦斗争历程。说来也奇怪,上学期我的脑子里只装着饥饿两个字,其结果反是饱受了饥饿的折磨,身体垮了,意志更跨了。最近,我把饥饿这两个字从头脑里清除后,反而增强了承受饥饿的能力。这也许是心态改变了的结果。这段经历,使我认识到困难也有两重性:从消极的方面讲,它既可以让人遭罪,又让人失去生活的勇气;但从积极的方面讲,困难更能磨炼人的意志,从懦弱变得坚强。养尊处优或许是一种满足,一种幸福,但更会使人消磨意志;只有经历过困难环境考验的人,才会变得坚强,才能无往不前。我想,经过这次大饥荒的磨炼,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哪怕是荆棘丛生、风大浪急,都能挺得住,并战而胜之。”
“没想到你是胡萝卜炒辣子,吃出看不出!”韩雪听完他的这段话,情不自禁地拍着巴掌说。
“你这话是啥意思?”汪怀民问她。
“亏你是爱吃辣椒的四川人,连这话也不懂。红辣椒与胡萝卜炒在一起,往往辨别不出哪是辣椒,哪是萝卜。”
“有道理,有道理。”裴准接上说:“姚惟诚对自己如何对待困难问题的反思,体现了我们这一代大学生的思想风貌。我再补充几句,就是那天晚上看了电影之后,我又翻阅了《联共党史》,从中得知列宁在经历了苏维埃政权建立初的那段困难时期后,也总结了经验教训,及时批判和纠正”左派幼稚病,实行了战时的新经济政策,很快出现了相当于自由市场那样的‘跳蚤市场’,国内的经济一下子就搞活了,牛奶、面包都有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希特勒没有攻克列宁格勒,就派遣大批的军队把列宁格勒包围得跟铁桶一样严实,企图通过封锁的办法困死这个城市的军民,使他们不战而降。当时,列宁格勒的人每天只能分配到一点点黑面包。就是在这样极其困难的环境中,久经考验的列宁格勒军民团结一致,众志成城,粉碎了希特勒的罪恶阴谋,直到苏联红军向法西斯德国发起了大反攻,列宁格勒始终未被德军占领过。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韩雪又鼓起掌来。
“什么君不君的,我只是对姚惟诚说的话作了点补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