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劳动节后的一个周末,韩雪收到了夏雨莲寄来的一封信。
她看过信后,心情无比的喜悦。吃晚饭时她在餐厅见到姚惟诚。等到班上的同学走完,韩雪才对姚惟诚说:“晚上8点在老地方等我,我有事要告诉你。”
“老地方不行,今天枣树林里刚浇了水,进不去,还是换个地方好。”
“你说吧,去哪里?”
“去河边,月光、碧波、柳影,衬托着你这个丽人,多么富有诗情画意啊!”
“行行行,就照你说的办,让你浪漫一次。8点钟在校门外等我。”
回到宿舍,韩雪重新梳理了两根辫子,换了一件粉色衬衣,一条浅灰色裤子和一双驼色皮鞋,如约来到了校门口,与等她的姚惟诚并肩向河边走去。
银白色的月光映衬下,河面上微波潋滟。清风吹过,垂柳摇曳。一对恋人在铺满月光的河堤上徜徉。这阵子,两人只顾享受着爱情带给他们的幸福,顾不上思考该说的话。
走着走着,韩雪听到姚惟诚呼吸急促,便问他:“你的呼吸为啥急促?”
“我不光呼吸急促,心也跳得特别快。”
“为啥?”
“我也说不上,只知道我的心跳的每一次加速,都是因为你和我在一起。”
“我的心跟你一样,也跳得很快。”
姚惟诚看了看周围没人,双眼凝视她胸部那两个对称的高突处以及细细的腰身,优美的曲线,故意对她说:“你一向很沉稳,我就不相信你的心也跳得快。”
“不信你摸摸。”
他伸手去摸她胸部的左侧,刚一接触她那高突的顶峰,就觉得被强大的电流所吸住。她控制住感情,一把将他的手拨回去,两眼盯着他说:“去你的,我是说说而已,你还当真要摸。你不怕别人说你调戏妇女?”
“总有一天,我还要把手伸进你的衣服下面去摸哩。”
韩雪见他感情有点放纵,便对他说:“茶越泡越酽,酒越陈越香。现在需要的是理智,而不是放纵。在这个时候,你只能是蓄势待发,而不能冲锋陷阵。”
“我只不过说说而已,不会有什么越轨的动作,你只管放心好了。”说完后两人又在沉默中缓缓前行。走了一段路,姚惟诚想起她在餐厅里说过的一句话,便问她:“你不是要告诉我一件事吗,莫不是茶越泡越酽,酒越陈越香?”
“你看,我把这事给忘了!我要告诉你的是夏雨莲给我来信了。”
“就这件事!她在信中说了些啥?”
“她说,离开师大后,就直接回了娘家。半个月前,公社法庭判她与赖福禄离了婚,五一节就与赵小刚结婚。我送她回家的那天,她在校门口车站正好遇见了赵小刚。他们是小学同学,都有过不幸的婚史。我当时想,这一对年轻人结合在一起,那才叫天作之合。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走到一起。夏雨莲在信中说,现在,她才真正感到她爱的人回到了她的怀抱,真正尝到了爱情的甜蜜。还说,她能有今天的幸福,得感谢我对她的引导,使她走出了不幸婚姻的阴影。”
“好事,好事,你做了一件成人之美的大好事。这对夏雨莲来说是好人有好报,而对赖福禄是恶有恶报。”
等姚惟诚说完,韩雪把那次与夏雨莲谈心的过程细说了一遍:“这个女人原来就不懂什么是爱情,只在相亲时跟赖福禄见了一次面,就糊里糊涂地跟他结了婚。他们婚后的生活仅仅限于--”后面的话她再没有往下说。
“你把话说完呀,仅仅限于什么?”
“你不要再往下问,仅仅限于什么你自己去理解。你别看她是个乡下女人,但是挺有灵性的。那天我给她讲了爱情的内涵,讲了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讲了不幸的婚姻无异于坟墓之类的话,她就悟出了她和赖福禄的结合是没有爱情的婚姻。幸好,她又遇见了自小青梅竹马的赵小刚,找到了真正爱她的男人。”
“你说说,爱情的内涵到底怎么理解?”
“你是想考考我?你跟我交往了这么长的时间,还不了解我对爱情的认识和态度?我倒想听听你对爱情的理解。”
姚惟诚思索了好一阵,才谈起了这个话题:“爱情对真诚相爱的恋人来说,是纯洁的,高尚的,是两人像辛勤的蜜蜂一样,采集百花之蕊酿成的蜜汁。而在封建礼教的卫道士眼里,金童玉女的自由恋爱是离经叛道的越轨行为;在浑身散发着铜臭味的人眼里,爱情是金钱、地位、权势的附属物;在混迹于官场者眼里,爱情是在政治上联姻甚至结盟的筹码;在纨绔子弟的眼里,爱情只不过是玩弄女性的一块遮羞布而已。在旧中国,这些势力摧残了多少青年男女之间的纯真爱情啊!贾宝玉和林黛玉本来是一对很好的恋人,却被王夫人为代表的封建卫道士拆散。宋朝爱国诗人陆游与唐婉的爱情,被其母视为佛戾家规,使这对恋人只能天各一方。陆游怀着悲愤的心情,写出了他和唐婉的爱情挽歌《钗头凤》。蒋介石和宋美龄的婚姻,是四大家族中蒋宋结为政治同盟的典型。巴金、曹禺笔下的那些姨太太们,无不成了贵族老爷们的花瓶。”
“行啊!你能把爱情和历史问题、社会问题联系在一起。”
“其实,爱情也是一把双刃剑。夏雨莲与赖福禄的结合,带给她的不是幸福,而是痛苦,甚至到了死亡的边缘;而她与赵小刚的结合,才使她尝到了爱情的甜蜜。前两天,我在一份杂志上看到,成功的爱情既是事业有成的催化剂,又能使人健康长寿。马克思和燕妮的爱情是那么诚挚,那么纯洁,那么高尚。尤其是出生于资产阶级家庭的燕妮,为了使她和马克思的爱情结出甜蜜的果实,毅然决然地与自己的家庭决裂,投身于马克思的怀抱和他的事业。”
“本来我是考你,这阵子你却给我上课了是不是?”
“哪里,哪里,我不是在给你交答卷吗?”
“你这个答卷还是不完美。”
“怎么不完美?”
“主要是脱离实际,没有回答出我要你回答的问题。看来,我还得给你提示一下。我要你回答的是在你的眼里爱情究竟是什么?是清风,是彩云,是雷电,是雨露,还是散发着馨香的玫瑰?”
姚惟诚心想:今天韩雪的话怎么充满着浪漫的情调,莫不是暗示我向她正式求爱吧!不,不会的,我与她接触了将近两年时间,她对爱情的思维方式是非常严肃的。再说,她不只一次地流露过自己的观点,在大学的四年中,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上。我们的关系如果能顺利发展,正式肯定下来也只能是到毕业前夕了。但是,从她今天的表现中不难看出,她心中孕育了许久的爱情种子已萌发出稚嫩的幼芽了?是,一定是的,这么久了,肯定是要发芽的。我要精心地呵护她,让她茁壮地成长,开出散发着謦香的花朵,结出甜美的果实。
“你回答我的问题呀!”
韩雪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不再用那些华丽的辞藻去阐述空泛的道理,而是说出了自己的亲身感受:“爱情,在我们这一代青年大学生的眼里,她不是清风,不是彩云,不是雷电,也不是雨露。说她是玫瑰,只是象征而已。从我和你的长时间接触中,我以一种朴素的感情体会到,爱情是进入青春时期的男女青年炙热感情的自然流露。这是最纯洁、最高尚的感情,容不得半点龌龊去玷污她。更确切地说,爱情是人生道路上选择未来与自己在事业和生活中能互相理解、互相支持、互相关心的伴侣的新起点。从这个意义上讲,爱情是一种责任,既要对自己负责,更要为伴侣负责,一辈子体贴、呵护自己所爱的人。换句话说,爱情也是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探寻人生道路上能沿着正确方向前进的坐标。”
“我问你,你心中那颗爱情的种子是不是已经萌发了幼芽?”
“我和你一样,从去年实习期间就萌发了。现在,她正在茁壮成长。”
“你不要把我也扯进去,到现在我的心中还没有孕育出爱情的幼芽。”
“你撒谎!”
“你怎么知道我撒谎?”
“虽然是在月光下,但我依然从你的眼神和红晕的脸庞看出你的真情是无法掩饰的。”
韩雪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实有些发热,便低着头,轻轻地摇摆了一下肩膀,第一次有点撒娇地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我们该回去了吧?”姚惟诚在试探她。
“不嘛,我还没有欣赏够这大河之滨的景色。”稍停,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他:“你知道这里的景色好,是不是早已来过?”
“五一节的晚上我来过。”
“跟谁?你坦白说,是不是另有所爱?”
“你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倒要问你,五一节晚上你去哪里了?”
她沉思了一阵才说:“去我姐姐家了,怎么,有什么事吗?”
“我们好长时间没有单独在一起了,那天下午我路过我们在大炼钢铁时建的那个炼钢厂旧址,已被改建成简陋的电影院,门口海报上写着‘晚八时放映埃及电影《尼罗河惨案》’,就买了两张票,想跟你一起去看。谁料想你在那天失踪了,哪里也找不到你。”
“那你跟谁去看了?”
“离放映时间还差10分钟时,我在你们宿舍楼前遇见物理系三年级的郝伟同学。他是我老乡,因为住在同一条街上,常来常往,关系密切。我请他跟我去看电影,并对他说是埃及推理侦探片《尼罗河惨案》。他一听到‘惨案’两个字,像毒蛇咬了似的抽搐了一下,然后连连摇头。我问他为啥不去,他说是自己身边的惨案已经使他的精神快崩溃了,再听到‘惨案’这个词,心上就流血。出于好奇心,我就放弃了看电影的机会,约他来到这个地方。”
“是欣赏景色?”
“他哪里有心思欣赏景色?我问他身边发生过什么惨案?他只是叹息。我们只好无言地在河边消磨时间。后来我问他莫不是家里有什么不幸?他摇了摇头,说我是明知故问。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了同学们大炼钢铁回来不久,佟书记在全校大会上讲过物理系有个被划为右派的薛教授,在夹滩沟‘畏罪自杀’的事。郝伟说的惨案可能指的是那件事。我问他是不是,他才点了点头。”
“你这个同学肯定是薛教授的得意门生,他一定是很尊敬、很怀念他的这位恩师,所以,薛教授的‘自杀’对他是沉重的精神打击。他告诉你了吗,薛教授究竟是怎么死的?”
“对薛教授的死因,你可得严格保密!”
接下来,他就把从郝伟那里得到的实情全告诉她了。
在反右派斗争开始前,师大党委召开座谈会。鉴于薛教授在师大的声望,又即将离开师大,就邀请他参加了这个座谈会。会上,他临别赠言,婉转地针对当时学校中存在的忽视教学和研究的倾向,建议校党委主要领导不要凭地方工作的经验指导学校工作,应该熟悉和掌握高等教育自身的规律,把政治工作融入教学和研究之中,以提高师大的教学和研究水平,多培养高素质的人才。谁能料想到反右派斗争开始后,他的调动手续被冻结,而且首当其冲,成了全校第一个批斗对象,罪名是‘与大右派分子诸安平上呼下应,攻击校党委是外行领导内行’。刹那间,批判他的大字报在全校铺天盖地。有几次批判会上,他被戴上了用报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了一个很大又很重的木牌,用墨汁写的名字被红笔打了三个,还让他跪在地上。他不堪忍受对自己人格的侮辱,几次高声呼喊“士可杀而不可辱也”。在反右派后期的处理阶段,他被作为顽固不化的极右分子,遣送到夹滩沟劳动改造。给他分配的任务是养猪,他就住在猪圈旁边的一个小土房里,昼夜与十几头猪为伴。疲惫的劳动之余,他还在孜孜不倦地翻阅从国外带来的专业书籍。就在他临死前一周,养猪场发生了猪瘟,短短几天,几十头猪死得所剩无几。农场的政治部主任发现后,以有意破坏为名,煽动一帮人对薛教授昼夜轮番批斗。在最后的一次批斗会上,薛教授还是没有承认有意破坏。那个政治部主任气急败坏,朝着薛教授的腹部狠狠地踹了一脚,谢教授倒地后再也没有起来,他估计是脾脏破裂,又得不到医治,就含冤而去。
“你那个同学怎么把实情了解得这么清楚?”
“薛教授在监督劳动期间,与当地一个放羊的农民交成了朋友。在他被踹倒的那天晚上,那个牧羊人路过他的住处,听到薛教授不停地呻吟,就进屋去看他,并要背着他去医院。奄奄一息的薛教授断断续续地把实情告诉给了牧羊人,还把自己身上仅有的30元钱和写有自己家庭住址的旧信封交给牧羊人,恳请他设法转告他的家人。又把写给佟书记的一封信托牧羊人去邮电所寄出。牧羊人含泪留守了他一夜,第二天就准备动身,忽然听到薛教授‘自杀’的消息。他急忙去薛教授的宿舍,看见的是一副早已僵硬的尸体,但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牧羊人怎么帮他合眼也没有合上,就自言自语地说了声‘死不瞑目啊’!薛教授被葬埋之后,牧羊人就起身来到省城,几经打问,才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秘密地来到薛教授的家中,向其家属揭开了薛教授遭迫害致死的内幕。”
韩雪听完,忧愤地发出了感慨:“一位曾经满怀振兴中华民族的远大抱负,远渡重洋,回到祖国十几年后的爱国知识分子,却又怀着极大的悲愤离开了他的事业和这个世界,多么令人惋惜呀!”
“这也叫岁月留痕!想一想薛教授的悲惨遭遇,我们所经历的磨难只是九九八十一难之一。”
“我深信这样的岁月终究会过去的。”
“本来我约你到这里,是一件愉快的事,我不该把有关薛教授的事告诉你,使我们之间愉快的心情又被悲痛所替代。”
“我不这样认为,记住这些令人悲伤的事,要比享受浪漫更有价值!你虽然没有看成虚构的《尼罗河惨案》,可是耳闻了真实的夹滩沟惨案。它给你留下的影响要比《尼罗河惨案》深刻而又深远。”
“你和我完全想到了一起,这种心灵的构同是胜过浪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