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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情愫穿越时与空

  韩雪的电话,对姚惟诚来说似是雪崩,打破了他退休后万簌俱寂的生活,陷入无限悲痛的心情涡流。他嘴里老是絮叨着一句话:“不是说好人一生平安吗?可为什么死神偏偏要缠住这样好的女人呢,难道好人一生平安是谎言?”

  虽然姚惟诚不论在电话里还是在信中,一再鼓励她创造出战胜病魔的惊人奇迹,心里祈盼着这一奇迹的出现。但他明白,这对她来说只不过是精神上的安慰罢了,生命留给她的时间也许不会太久。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再不能辜负她的期望,把他们在大学期间从相识、相知到相爱的每一个瞬间写出来,不管它是甜蜜的还是苦涩的,“风和日丽”的还是“暴风骤雨”的,让她在临终之前能够看到。

  他的思绪,他的情愫,穿过时空隧道,回到了1957年。

  那年,他考进了黄河师范学院地理系。班上的8个女同学中,韩雪的长相算不上是最出众。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她在他的眼里不知怎的,竟然成了理想的女性。是她窈窕的身影迷住他,还是那双稍稍有些深陷却又明亮、深邃的眸子吸引住了他,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每每看到她那有点像维吾尔族姑娘的脸庞,冰清玉洁的肌肤,丰满而又勾勒出曲线的胸部和细长的两条腿,总觉得她比西方人推崇为美人的维纳斯更胜一筹。

  姚惟诚虽然觉得韩雪是他追求的偶像,但是,压根没想过与她发展关系。他知道自己出身寒门。他的这点自知之明,使他把自己比作《红楼梦》里的焦大,不敢去高攀韩雪这样的现代女性。韩雪之所以吸引住了他,那完全是自己对认可的异性,当作一种艺术品去欣赏。

  在这学期,他和韩雪的交往是最多的。有几件事令他刻骨铭心。

  有一次,他跟她跳舞,舞场里很拥挤。他们在人群里穿梭时,他右脚上那双已经穿旧、穿松了的圆口条绒鞋被人一踩,从脚上脱落了。当他弯腰去找时,那只鞋已被人踢得不知去了何处。面对如此难堪的情景,韩雪不但没有显露出不悦的神情,还把他扶出了舞池。这场舞结束后,她从场地的一角把他的那只鞋悄悄地拣了回来。他以为她不会再找他跳舞了。谁想到下一场舞会一开始,她又拉着他进了舞场,还告诫他不要往人群中挤。这使他第一次看到她纯洁的心灵。

  还有,他们进大学的这一年,全国上下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反右派斗争。他们学校也不例外,而且比省内其他大专院校更显得“如火如荼”。仅有10人的马列主义教研组,竟然划了9名右派。还追根刨底,把主管这个教研组的共产党员、副校长贺扶当做“黑后台”,也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轮番批斗。一年级虽然没有划右派,但班上也常常组织他们参加全系批斗右派分子的大会。除此之外,结合反右派斗争,开展“红与专”的大辩论以及“反右倾”、“拔白旗”之类的政治运动。这使他们一入学就陷入了政治斗争的漩涡。

  姚惟诚从高中二年级的第一学期就因感冒诱发了鼻子不通气的病,只是因为家里贫穷没有得到治疗。他考进师院后,病情又有所发展,只上了10天课,就去市医院住院治疗。入院后确诊他患的是鼻咽腔血管纤维瘤。耳鼻喉科的朱主任为了确定他的鼻咽腔纤维瘤是否癌变,大约用了10天左右的时间,对瘤子做了活检。又请陆军第一医院的专家会诊,确认瘤子是良性的,这才确定了手术方案。姚惟诚从住院到手术后伤愈出院,时间长达两个月,回学校时反右派斗争已经到了组织处理阶段,但反右倾、“拔白旗”还是“方兴未艾”。

  韩雪在与姚惟诚的交往中发现,他因住医院,对学校目前的政治形势并不了解,像是身处“世外桃源”,言谈举止有些随便。更何况在他住院期间有人给他贴过大字报,说他住院是有意逃避反右派的政治斗争。对此,他全然不哓。

  有一天晚自习,韩雪去了图书馆,正好看见姚惟诚。她把他约到图书馆西北侧的一片枣树林。蒙在鼓里的姚惟诚还以为这是恋爱的前奏曲,既兴奋又紧张。

  “你知道我为啥约你到这里吗?”

  姚惟诚摇了摇头,心里在等她吐露真情。

  “你住院期间,班上已经揪出了一个‘反党集团’,有三个同学被牵连进去,挨了大小会议批斗三四次。这三个人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吕良才、组织委员沈新华,宣传委员梁超仁。有一天,他们开完团支部委员会议后,又私下议论共产党员、班长赖福禄的‘人品不地道,像个政治扒手’。他们三人中,有人可能在同学之间议论过,传来传去,就传到赖福禄的耳朵。在反右派斗争中,许多右派分子,不就是因为对个别担任领导职务的党员提出过善意的批评而被戴上右派帽子的吗?这年月,谁要是对某些握有生杀大权的党员干部提出意见,即便是善意的,也可能被视为‘反党行为’。赖福禄就是按照这个逻辑,认定吕良才等三人在散布‘反党言论’,就在班上开批斗大会。你说,这是不是祸从口出?”

  “吕良才我已经熟悉了,他家在河南黄泛区,自幼随父母四处流浪,讨吃要饭。新中国成立后,在共产党领导下翻身作了主人,得到上大学深造的机会。他怎么会以怨报德,反对共产党呢?”

  “你小声点好不好,怕别人听不见是不是?你住了两个多月的医院,好像与现实隔绝了。我今天约你到这里,就是要提醒提醒你,在这个特殊的岁月里,你应该学会怎么适应环境、保护自己的处世哲学,谨言慎行。我诚心实意地忠告你,要是言行举止不慎,一旦被戴上什么帽子,那一辈子可能就完了。”

  姚惟诚听了韩雪的忠告,心里嘀咕:是不是有点危言耸听?

  韩雪发现他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不得不把他将大祸临头的危险说出来:“在你住医院的时候,有人给你贴过大字报,说你是有意逃避反右派斗争,应该揪回来批斗。袁玉枚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赖福禄已把你列为下一个批斗对象,你要主动找系上解释清楚,尽早化险为夷。”

  听到这个消息,姚惟诚既匪夷所思,又毛骨悚然。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感到韩雪的一席话,不只是为了保护他,而且掀开了她心灵的一扇窗户。由此,又对她产生了有良知、有正义感、外秀内慧的印象。

  第二天下午,姚惟诚去医院找到了耳鼻喉科朱主任,把自己面临批斗的危险告诉了他。朱主任重新给他开了一张回执,详细地写明了病情、治疗效果、今后注意事项等。回到学校,找到介绍他去医院治疗的校医室医生,一块到系党支部书记那里说明了当时病情的严重情况。党支部书记看过医院的回执和校医对病情的解释后,便对他说:“班上反映的问题,我给他们解释清楚。”过了两个星期,一直胆颤心惊的姚惟诚才确信自己总算是逃过了一劫。

  在这个云谲波诡的岁月里,大学生们奔向自己前程的道路真是如履薄冰。谨小慎微,相互戒备,成了他们为适应时代必须遵循的处世哲学。即使这样,也有人突然间遭遇横祸。

  韩雪帮助姚惟诚逃过了一劫,可是谁会想到她自己却在劫难逃。

  元旦过后不几天的一个下午,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寒风一阵紧似一阵,把落在地上的积雪又卷起来,将天空和地面搅得惟余莽莽。校院里寥寥无几的行人,正像担心自己被“拔白旗”那样,一个个猫着腰,把头缩进衣领里。

  下午的两节课上完后,班上要召开批斗大会。姚惟诚一听到批斗大会,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他以为自己终究没有逃脱被批斗的厄运。当他镇静下来的时候,心中暗自决定:今天我要豁出去,跟那个赖福禄拼了!

  姚惟诚随着鱼贯而入的同学走进了另一个大教室,坐在中间偏后的座位上。

  教室里挂着旧报纸拼起来的“批判韩雪大会”的横幅,在排笔写的韩雪名字上还用红笔打了两个。两侧的墙壁上面挂着用毛笔在报纸上写的标语。左侧是“把小资产阶级思想批倒批臭”;右侧是“拔白旗一杆不留,插红旗寸土必争”!这些标语遮挡了从窗户射进的亮光,使教室显得更加阴沉。

  姚惟诚这才明白今天的批斗对象不是他,而是韩雪,但依旧是感同身受。他心里嘀咕:心地那么善良的她,怎么会有“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

  “把韩雪揪上来!”主持会议的班长赖福禄一声呼叫,使全班同学顿感震惊,目光都投向韩雪。姚惟诚侧过身子一看,韩雪在座位上岿然不动。

  “韩雪!听见了没有,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什么事让你这么歇斯底里?”韩雪震怒了,她一边说,一边走上讲台,上门牙紧紧地咬着下嘴唇。

  韩雪刚烈的个性使在场的同学们大吃一惊,也感染了姚惟诚。他心想:“这个韩雪莫非也要拼了,这跟我刚才的思想准备何等相似!”

  “韩雪!”赖福禄的一声吼叫打断了姚惟诚的思绪。接着,耳边又响起了赖福禄对韩雪发出的嚎叫声:“校党委佟书记号召全校,‘拔白旗一杆不留,插红旗寸土必争’。今天的大会,就是要拔你这杆白旗!为什么说你是白旗?就是因为你一考上大学,就把当军人的对象抛弃了,还骗了他的一块手表。这是不是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残余在你身上的具体表现?你老实交代!”

  韩雪尖刀般的目光怒视着赖福禄,默不作声。会场里一片寂静。

  “韩雪!我再问你一遍,你的思想深处是不是有浓厚的小资产阶级意识?”

  她依然没有吭气。

  被韩雪的“顽固”激怒了的赖福禄举起拳头,带领大家喊起了口号。

  一时间,会场里稀稀落落地响起了“坚决拔掉韩雪这杆白旗”!“韩雪不投降,就叫她灭亡”的口号声。

  姚惟诚被这突如其来的斗争场面惊懵了,在许多人喊口号时他既没有举拳头,也没有出声音。凭他的直觉,韩雪哪里像个“小资产阶级思想很浓厚”的人呢?不过,他依稀记得,元旦前夕,她初中时的一位男同学来学校看望她。但不知他和韩雪究竟有无恋爱关系,是不是她抛弃了他?

  会场里的嘈杂声消失后,韩雪终于说话了。据她“交代”,她的这位同学叫孙建民。他俩上小学、上初中就在一个班上。他们的父亲都在同一个矿区工作,两家关系也很密切。好几年前老人们曾非正式地提过娃娃亲的事,但并没有确定关系。高中毕业后,韩雪考进了大学,而落榜了的孙建民却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追求韩雪的欲望随之消失了。这年冬天,一心想献身国防事业的孙建民参军了。他们这批新兵路过省城时,宝成铁路秦岭段因雪灾中断,便滞留在省城,驻地就在师院附近。孙建民抽空看望过她一次,两人也没有谈过恋爱之类的话题。至于手表的事,韩雪说是她接到大学录取通知后,父亲为祝贺她,就把自己戴了两年的一块上海牌手表送给了她。这些事都是有据可查的,怎么会是骗了别人的。说到这里,她面向赖福禄大声质问:“我倒要问问你这个班长,说我抛弃了当军人的对象,并骗了人家的一块手表,你能拿出证据来吗?”接着,她从手腕上取下那块表面已磨出划痕,边缘斑驳的手表,出示在赖福禄眼前让他过目:“谁能拿出这样破旧的手表,当作纪念品送人吗?”

  会场里一时鸦雀无声。主持批斗会的赖福禄似乎意识到给他反映这件事的人恐怕是猜疑。现在,他手头什么证据都没有,显得有些慌张,连眼神也滞呆了。

  韩雪抓住这个时机开始了反击:“赖福禄!你以道听途说、没有根据的事给我扣上‘有浓厚的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帽子,你究竟存的什么心?如果说我有小资产阶级思想残余,那么你是不是满脑子的封建糟粕?”

  “你凭什么说我是满脑子的封建糟粕?”赖福禄被激怒了。

  “就凭你堂堂的大名!我问你,福和禄怎么解释?”

  韩雪的这一问,使赖福禄目瞪口呆,居然不知如何回答,一幅狼狈的模样逗得满教室的同学忍俊不禁。

  约莫过了半分钟,赖福禄似乎捞到了一跟稻草,大声地吼道:我的名字很好解释,福就是幸福,为人民谋幸福;禄就是薪水,现在叫工资。

  “不对!”韩雪大声地驳斥,“谁都清楚,从中国人取名字的传统意义上讲,福就是荣华富贵,禄就是升官发财,这是不容置疑的。我问你,追求荣华富贵、升官发财在今天来说,难道不是封建糟粕,它和为人民谋利益是格格不入的。”

  听到韩雪击中要害的这些话,会场里一片哗然。在最后一排,不知道是哪个“冒失鬼”拍了几声巴掌,赖福禄的脸被气得发紫,他挖空心思,再也没有想出反驳的理由。

  姚惟诚看到会场已经失控,等待着主持批斗会的班长怎么收场时,一位年龄在全班同学中较大的、操着山东口音的同学站起来,作了一番圆场的发言:“韩雪同学把事实真相说清楚就行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今天的会议对我们在座的女同学来说,也敲了一次警钟。我不知道我们女同学中谁有对象,谁没有对象,但爱情对大家来说是回避不了的。我们都要以正确的世界观来对待恋爱问题,不能让我们纯洁的爱情散发出铜臭味道。至于赖福禄的名字,说起来确有封建残余之意。但我想他的名字可能是父辈给起的,与他自己没有多大的关系。不过把话说回来,一个人的名字虽然是个符号,但寓意着他的追求,他的人生取向。我们且不论班长的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起码听起来很不入耳。”

  赖福禄听了这个同学的发言,觉得是给自己搭了一个下台阶的梯子。于是,便作了“总结性”的发言:“刚才裴准同学的发言很好。他不愧是烈士后代,不愧是个共产党员,与我完全想到一块。今天开这个会议的出发点就是让韩雪洗一个‘温水澡’。现在,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希望韩雪正确对待组织,正确对待群众。至于我的名字,原来是我父亲给我起的小名,到上小学时,再没有起大名,就在小名前加上了姓。我采纳裴准同学的意见,等到大学毕业时把名字改了。”紧接着他宣布“会议到此结束”,一场闹剧才算收场了。

  这是姚惟诚入校以来参加的第一次批斗会。它验证了韩雪不久前在枣树林提醒自己的那些话确是肺腑之言,而不是他当时想象的危言耸听。他对她的认识又从心地善良、富有正义感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刚毅、侠胆、勇敢、机智。

  对班长赖福禄,姚惟诚以往只听到的是“人品不地道”。而现在的看法也升了级--不愧是玩弄诡辩术的高手,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把他开始时煽起的批斗大会气氛,在结束时大言不惭地说成洗“温水澡”,又堂而皇之地当作平平常常的“会议”收场。对这样的危险人物需严加防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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