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如蓝

第八节

　　章第中和温捷雅，几乎同时到达了西岩山脚。

　　没有约定，没有暗示，只凭感觉，凭心的指向。一瞥见日思夜想的影子，两个人的脚步首先乱了，乱得平平仄仄，乱得一塌糊涂，乱得激情飞扬。眼前的几十米距离，和三年时光，不，跟万里长征一样漫长。身外的世界悄然隐遁了，只剩下疯狂的心跳，急促的呼吸，和眸中的对方——四目碰撞，火星迸溅，省略了问候，省略了羞怯，省略了犹豫，省略了俗世的所有禁锢，手自然且惊心地牵在了一起。温馨的电流直贯心脏。两个人慢慢克服微醺的眩晕，以柔柔的目光，从头到脚，粗蛮而细腻地爱抚对方，一遍又一遍。

　　几分钟或十几分钟之后，远处传来喁喁的声音，又是一对如饥似渴的恋人吧，手牵手朝这边走了过来。章第中和温捷雅才赶紧分开，顺山坡小路往上爬。小路正是三年前刘流长和田园静首次撮合他们游西岩山的时候走过的那条，盛夏季节，路面上还没有凋零的枯叶。他们从山道岔口走进去，借茂密的树林遮掩住身体。手跟手再度握在了一起，仍然心跳如鼓，仍然呼吸急促，仍然激情凝视。接着身体缓缓抵近，脸庞缓缓接近，嘴唇缓缓靠近，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和躲闪抗拒，年轻的生命终于相拥相吻了。

　　世界静无声息，六月的暮色，正悄然四起。

　　这个夏日无风的夜晚，注定是属于这对恋人的，或者换句话说，这对恋人的潜意识里，大约早就对这个夜晚蓄谋已久，渴望已久了，尤其在被老师“关禁闭”的这一百多个日子里。如醉如痴的过程中，章第中的身体突然没来由地震颤了一下，接着痉挛性连续震颤，无法抗拒，前所未有，惊心动魄，快意酣畅，持续了好几秒钟，下身的内衣里面便湿热难耐了。

　　根据生物学的相关知识和文学著作的类似描写，章第中隐约明白发生了怎样的事，心里忍不住有些惶惑，有些羞赧，更有些颓唐……没想到自己第一次青春的迸射，竟是在高考之后的第一个夜晚，在与恋人第一次梦幻般迷醉的时刻，在人生如此激奋和神圣的关头——多年之后，想起这个美丽夏夜的脆弱经历，隐隐失败和遗憾还弥漫在他的心头。

　　一切风平浪静之后，章第中慢慢松开了温捷雅，拉她在野草杂生的地上坐下，思绪回到现实之中，“考试还满意吗？”

　　温捷雅丝毫没有觉察到恋人生理和心理的变化，可章第中的问题使她也从爱的沉溺中醒了过来，她情绪一下子颓唐了，轻轻摇头叹息说：“啊，不行！”

　　“凭你的刻苦，只要正常发挥，肯定不会有大失误。”

　　“可高考除了刻苦，更多是依靠智力。”

　　章第中暗自点头。高考无论文科还是理科，语文和英语的试题完全一样，他便尝试凭借记忆跟温捷雅对比答案。对比的结果是有些完全相同有些截然不同。章第中判断不同的部分绝大多数大约是温捷雅错了，心里遗憾得直打哆嗦，“咱先别急不可耐地自己给自己痛苦好吗，反正省招办的参考答案和评分标准很快就会发下来。”

　　心细如丝的温捷雅，完全觉察了章第中心意，凄婉地笑了笑，“我已经知道我下年肯定要复读了，从最后走出考场的那一刻。”

　　“你咋……咱对比的仅仅是小部分答案嘛！”

　　“小部分就足够了！”温捷雅用双手捂住脸，“只是想到老爸常年为我辛苦为我操心，想到下年还要面对同样的压力，我真不敢走进复读班的教室！”

　　章第中赶紧移过去，搂住恋人的双肩轻轻爱抚。年轻的身体慢慢又偎靠在一起，情绪也重新激奋，无法遏止地相吻了，比之前更热烈，更疯狂，不知不觉滚倒在了地上。

　　特定时刻，男女间的肢体动作是最精妙不过的表意符号了，可温捷雅仍然热泪盈眶，梦呓似的喃喃自语：“你想……就……我……”

　　像遭遇泼面冰雹似的，章第中猛然冷静下来，动作一下子凝固了。从温捷雅的言辞中，他听出的不是渴望，不是亢奋，不是热烈，而是无助，是担忧，是惶恐，是奉献，甚至比无助、担忧、惶恐和奉献复杂百倍的东西。这使他马上联想起语文课曾练写过的一道高考作文真题：留给明天！是啊，如果温捷雅考试确实不能上本科线，那么肯定还将去复读班拥挤不堪的大教室里苦读春秋——自己作为男子汉，必须肩负初恋的责任！

　　章第中狠狠咬咬牙，呐喊一般在心里告诫，把持自己，把握分寸！他轻轻松开温捷雅，疼疼地吻了吻那滚烫的双唇，扶她从地上坐起来。温捷雅定了定神，整理几下额头的乱发，让自己清醒过来，“你……考得满意吗？”她说。

　　“能答的题都答了，感觉还算不错吧。”

　　温捷雅叹了口气，“咱们曾经约定，必须要拿出最好的成绩给对方，这一点我没做到，惭愧就不用说了；可客观地讲，我学习基础差，底子薄，如果不是依靠你的听课笔记，不是你的帮助和鼓励，我肯定在高二或高三的什么时候放弃了，压根儿没条件参加高考，更不用说有复读机会了！”

　　“你太谦虚了！为啥不说你给我学习的促进呢？”

　　温捷雅无奈地笑了，“谢谢……我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

　　章第中心里不愿在这事上太纠缠，惹温捷雅更伤感，嘴上却无法绕开沉重的话题，“如果考试确实不理想，大约只有复读了。沉木县十万多名大学生，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复读考取的——不过只要努力，下年你肯定能成功！”

　　“但愿托你的口福！”温捷雅低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可真要进了复读班，我必须闭关自守，尽量断绝跟外界的来往，心无旁骛地苦读一年。”

　　“断绝跟外界的来往？”

　　“对。”

　　“也包括断绝我们的关系？”

　　温捷雅盯着章第中，非常遗憾和歉疚似的，终于还是庄重地点了点头。

　　根据过来的经验，章第中清楚温捷雅绝非妄言。他疼疼地将她整个儿拥入怀中，“咱不说这些了，今晚不应该说这些，对吗？你看——”

　　顺章第中的指向望去，沉木一中灯火通明，教学楼和公寓楼。毕业班暂时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可高一、高二的师生，必须上晚自习，见缝插针赶课程进度。六月是真正的考试月——高考，中考，会考，质检考，期末考，相隔都只有四五天，干扰无法抗拒，影响在所难免，尤其高考和中考，一关乎出口，一关乎入口，任何“口”子的成败，都足以让学校功力倍增或元气大伤，高一、高二的师生，只能在考试的营垒中匍匐前行。

　　可对章第中和温捷雅这样刚杀出高考重围的学子来说，这个晚上，这个用三年辛劳三年汗水拚来的夜晚，肯定恣意无比，奢华无比。让多日来“小心翼翼，轻拿轻放”的谨慎见鬼去吧，不管自己的“玻璃制品”是完美无损，还是破败不堪！

　　这个夜晚，在沉木一中，在沉木全县，甚至在整个中国，不知有多少妙龄男女，在以各自的方式演绎青春，燃烧激情。

　　激情澎湃的队伍里，刘流长无疑最具特色了。他没选择美女却选择了酒，而且是名闻天下的茅台酒，饮酒地点也别出心裁定位在了沉木一中的校园内。生活在父母羽翼下的刘流长，跟更多的孩子一样，没机会尝试喝过酒，不知杯中深浅酒中波澜，加上考试之后没心思吃晚饭，几口酒液下肚，便飘飘然忘乎所以了。可他提着那酒瓶，落泊的战士似的，在校园里“荷戟独傍徨”，后来纯粹登上升旗台，抱着铝合金旗杆，打醉拳似的旋转晃荡，不时仰脖子灌一口酒，断续吟哦歪诗一首：

　　茅台美酒不用杯，

　　校园独饮酩酊醉。

　　横卧旗台君莫笑，

　　考场失意谁不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