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白银公司同时圈地的银光化学工业公司,也是“一五”重点项目,是一家代号为805的军工厂。把这个厂摆在兰州以北的荒野中,是出于国防工业的战略考虑。因为领袖们明白,全国没有一家大型军工企业,这对刚刚站立起来的中国人民意味着什么?
兴建这个“大军工”的时间与左宗棠在兰州创办近代军工企业的时间相距80多年。
805项目定了,首先得选定厂址。
1952年夏,二机部派往兰州创建银光厂的赵希敏、张桂和等7个人从首都北京跨上了西行的列车。出发前他们在办公室里打开中国地图寻找兰州。找到了,在中国版图的几何中心,听着蛮好的,就高高兴兴地来了。这7个人中,有两个副厂长,1个会计,3个技术员,1个警卫员。他们一到兰州,就踏着尘土飞扬的街道,走到省工业厅后面的一间小平房里住下来。早上起来一看,黄河是红色的,喝的水是从黄河里挑来的浑浊水。吃的都是细粮,小油饼1角钱1个,西瓜1分5一斤,一块钱买6个西瓜。
他们在兰州住了十几天,就开始为他们的炸药厂选址。一张军用地形图和经纬仪、测量工具,都是从兰州军区找来的。
他们懂得这一行。想想世界上第一座硝化甘油制造厂的建设者诺贝尔·艾尔费雷德选址的情景:诺贝尔查看地图,找一个没有人住的地方建炸药厂。最后建在了梅拉伦湖面上,后来又迁到陆地上一个无人地带。德国的那个诺贝尔工厂周围筑起厚4米高3米的墙壁。
中国的这个炸药厂同样要选择一个远离城市的地方。他们先到兰州市西固区选址。雇了两个农民从兰州买了些白面、肉、海带,用马车拉到西固,晚上在牲口棚里铺一把草睡下。后来才有了席子,有了轿车子(篷子马车)。
他们走到达家川,农民家没饭吃,就商量由谁到兰州城里去取面。带队的让一个中专生,两个大学生到兰州买面粉,给了他们20块钱。3个人从达家川步行到河口才乘上羊皮筏子,提心吊胆地漂流到市内中山桥岸。第二天又雇马车把面粉拉到达家川。
他们专找穷乡僻壤,去甘谷选址,农民穷,吃派饭派不下去。又到临洮选址。雇小毛驴驮上米面油盐,自己做饭吃。一路上8头毛驴驮东西,人跟在毛驴后边走。
最终把炸药厂的厂址选定在离兰州90公里的腾格里沙漠边缘。其实就是和白银公司同时圈地的郝家川一片无人地带。
来自北京的这7个人走进郝家川。太阳还没落山,就听见小孩喊叫:狼来了!狼来了!他们追出去,狼跑了。睡在帐篷里,半夜,狼来了,在外面用鼻子嗅着,爪子在篷布上拨拉几下。进不来,走了。因此,男人小便背靠背,手拿打狼棍;女人小便,还得请男人远远地站哨。
当地农民喝的是二三里外豪群沟里的苦井水,他们这些外来人喝了就拉稀,肚子咕噜噜响。太阳格外厉害,脸晒得红黑红黑的。大风一刮,沙子打得脸痛,昏天暗地。他们穿着老羊皮大衣,头戴火车头帽子。脚也没水洗,只能一个月到兰州城里洗一次澡。这么荒凉这么苦的地方,却自古以来叫八宝山,金银铜铁样样有,只不过在地下睡大觉。
万事开头难。1958年6月3日,银光厂动工兴建,从全国各地来的职工们喝了苦井水肚子难受,可是这苦水怎么叫人家苏联专家喝?就只能用小毛驴驮着老式的木驮桶把黄河水弄来。7个苏联专家开始时住在兰州市,每天早上5点起床,7点赶到厂子上班。土路上也只能跑北京吉普。专家们穿着中国人少见的风衣,沙子还是打得脸作痛。后来在沙丘湾湾里风小的地方给专家盖了1000多平米的房子住下来。
建设者的队伍日益壮大。少数人来了,哭了,走了;多数人不怕苦扎了根。二机部从全国选拔的人才,被专门派到苏联学习炸药制造技术一年,然后来到这里创业。
叫国营805厂的银光化学工业公司,像一座小城堡,很快在荒滩上崛起。厚厚的土红色围墙有16公里长,看上去像是起伏的小万里长城,更增添了工厂的神秘色彩。外人只知道805厂,不知道里面生产的是什么东西。
然而,这个不宜张扬的军工企业的发展道路,走过了一条奇特而荒诞的几何曲线。
1959年,中苏兄弟反目,老大哥撕毁协议,撤走专家,带走图纸,企业一度陷入困境。后来,贺龙提倡的军民结合的尝试又被批判。工厂不好办啊!但它毕竟是军工企业,造就了一支高素质的队伍,一切困难都挺过来了。
1964年黑索金生产线建成投产;1966年5月,梯恩梯生产线建成投产;8条生产线都是一次投产成功。中国人自行研制的高能炸药大获成功。老党委书记雄心勃勃,想叫805当“炸药王”。
这个拥有7000多职工的大型军工企业,为新中国的国防建设作出了重要贡献。8条军品生产线,生产30多种产品,银光的产品占全国同行业的60%,还销往世界许多国家和地区。有8种产品获部优省优称号。
然而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世界上冷战和对抗逐渐变成了对话,东西方都伸出了友好交往的手,中国的改革开放大潮也冲击到军工企业。国家的战略决策取向,由以前的“加强战备,准备打仗”改变为“军民结合,平战结合,军工优先,以民养军”的军转民。
银光本是产品经济的摇篮,面对市场经济,一筹莫展。一个企业生存的沉重命题困扰着银光人。
眼看着这么大的企业,靠卖冰棍、冰淇淋,造铸铁捣蒜缸,扎拖把,打家具糊口,真叫银光的当家人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这时候,重庆的同行在军转民后靠雅马哈发了一笔大财。银光人心动了:“我们要开创新业,再创辉煌!”
银光的经理、总工程师佟国志,一个辽宁籍的满族人,认为银光的出路,就是要选一个高新科技高效益的民品项目。佟国志的眼睛一下子盯上了具有世界先进水平,投资2.6亿,规模为年产2万吨的TDI生产线。建成后将向国家交利税6000万至8000万元。
TDI是甲笨二异氰酸酯的英文缩写。当时全国所有的软泡生产厂家都是以2000多美金一吨的价格从国际市场上购买TDI,足见其市场潜力。
西北的银光与东北的一家老字号军工企业竞争这个项目。最终银光凭实力拿到了手。原因是银光亮出了底牌:地皮大,电力充足,水煤焦炭化工材料就地解决,况且还是国家“一五”骨干企业。
妙就妙在佟国志来了个逆向开发,1984年先搞了一个年产2000吨聚氨酯泡沫塑料生产线,以此为厂子赚钱,为建设TDI积累资金。
TDI的成套设备和工艺技术必须从国外引进。银光人出国考察、翻阅大量资料,光是前期工作及同外国人谈判就进行了五年。
投标者,有严谨的德国人,骄傲的法国人,精明的日本人。提供盐酸电解装置的联邦德国的伍德公司,拥有世界上第一家专利,其谈判代表牛气得很。银光人从容地与他们讨价还价,互不让步。引进的净化装置由法日竞争。日本三井物产株式会社的化工海外部长亲自来北京谈判。
谈判进行得十分艰苦,或吵吵嚷嚷,或说说笑笑吃巧克力糖,有时拍桌子瞪眼,你拍一下,我拍两下。外国人觉得这回遇上来自兰州的几个中国人太厉害了,再也不像以往那样轻易地在合同书上签字。而银光人想的是,别小瞧我们,决不能多花一分国家的钱。
银光人的谈判艺术迫使日本人在最后一刻降低条件让步。没中标的法国人哭着走了。
1986年7月1日,TDI工程破土动工,国务委员邹家华和甘肃省省长贾志杰为奠基石铲下三锨土。六大家施工企业的建筑队伍陆续开进现场,高潮期,连同民工约5000人作业,上百辆小拖拉机拉运土方120多万立方。1987年底土建如期完成,1988年设备安装又提前完成。上级发来奖金3000元。德国专家翘起大拇指:“我们在中国搞了三个工程,银光搞得最好。”
像投资这么大的TDI工程,当时在亚洲除了日本、韩国之外,再没有一家。
TDI的主要原料就是银光公司常年生产的TNT的中间产品,对于制造聚氨酯泡沫塑料、粘结剂、弹性体、合成橡胶、合成纤维的厂家来说,TDI就是企业的财源。而当时国内仅有的几个TDI工厂的生产能力总和还不到银光TDI生产线的五分之一。
1989年秋,年产2万吨的TDI装置建成。银光进入了世界上15个国家TDI的行列中。从此结束了中国对TDI长期依赖进口的局面。
银光,“一五”起步的军工企业,与时俱进,以现代高科技推进了甘肃工业文明的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