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军攻取兰州山南地区,虽兰州制高点马衔山还在西夏人手里,但此山海拔达三千五百多米,且远离兰州城区,防守起来并非易事。宋军夺取山南,既可北上直取兰州,又可西进河湟,出击河西,威胁西夏大后方。宋朝举国欢庆,西夏大惊失色,忙来争夺熙河。当川堡乃宋军据守要塞,一方志在必得,一方死命拒守,两军苦斗经年,夏兵不能获胜。宋军挟战胜之威,由熙河路经制使李宪率军五万北上,以部将李浩为先锋,从熙州出发,避开兰州正面,从侧面走捷径越马衔山围康古城,宋兵势大,夏兵弃城而逃。这是西夏在兰州黄河东南最重要的据点,屯积了大量军需物品,尽为宋军所得。宋军反客为主,进一步,巩固一步,再取下一步目标。前面就是西使新城(今榆中三角城),这是兰州东南部第一道门户,守城将领为吐蕃人俞龙琦,他心知不敌,便开门迎降。兰州东南部只剩最后一道天然关口女遮谷(即榆中苑川河谷)了,夏兵数万人蜂拥而来,宋军已取有利地形,凭险拒守,待夏兵势沮,再全力猛攻,夏兵不支,向西溃逃。
九月秋高,李宪率大军浩浩荡荡开进兰州。
这是三百年间第一支以胜利者姿态入主兰州的中原王朝军队,也是宋王朝在西边获得的最大的一次胜利,标志着宋王朝恢复了对陇右地区的管辖。李宪大军一入兰州,便设立帅府,以李浩知兰州事,紧锣密鼓加强城防。隋唐时的兰州城在黄河南岸约二里许,即今五泉山一带。黄河北仍为西夏控制,两军隔河对峙,宋军随时有遭偷袭威胁。李宪便命部将率先渡河偷袭,夏军不支,撤离北岸。李宪便命李浩将兰州旧城向北扩展一里,迫近河南岸,使渡河攻击之敌无立足之地,又在兰州城东西筑东关堡、西关堡,互为犄角。
宋得兰州,西进可取河西,北上可直抵西夏腹地,西夏人为此卧不安席,决心全力争取。兰州对宋夏都太重要了,清代学者胡广成在所著《西夏书事》中已说得很明白:
“昔人谓兰州控河为险,隔阂羌戎。自汉以来,河西雄郡,金城为最,岂非以介居戎夏,攸系陇右安危哉!晋元康后,河陇多事,金城左右,岁无宁宇;隋唐盛时,驰逐河湟,未尝不以兰州为要害;广德以后,州没吐蕃,而西凉不复为王土;大中间虽尝收复,亦仅羁縻。宋兴,兰州不入职方,至是,宪始复之,筑城以建帅府。后元佑初,夏人求复此地,朝议欲割以畀之。孙路言:‘自通远至熙州总通一径,熙之北已接夏境,今自北关辟土百八十里,濒大河,城兰州,然后可以扦薮。若捐以敌,则一道危矣。’穆衍言:‘兰州弃则熙州危,熙州危则关中震动。唐失河湟,西边一有震动,惊及京师,今若委兰州,悔将何及?’遂不果弃,夏人率无以逞。”
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三月,冰河初开季节,夏兵大举来争兰州,他们先截杀投宋的蕃部首领,断宋羽翼,然后在黄河渡口攻杀兰州供奉官孙晞,然兰州城防已今非昔比,夏兵久攻不下退去。经过一番周密准备,次年二月,西夏兵又来。此时,黄河尚在封冻,宋军凭借的天险已被天解除。夏兵万人踏冰过河,直扑城下。他们先攻东西两关,相继告破后,合力围攻主城。李浩闭门坚守,夏兵用强大的冲车攻击城门,宋军则用滚木擂石铁水火箭还击。两军死伤惨重,夏兵仍死战不退。李浩在敌楼观察半日,觉得死守挨打不是办法,应主动出击,攻防结合,方为上策。他心生一计,叫来钤辖官王文郁,密授计策。
当夜,连日攻城的夏兵正在围着篝火驱寒休整,准备来日再战。王文郁率七百名敢死队员,手抓绳索,缒城而下,突然一片声呐喊,城头鼓角大作,一队宋兵已杀至眼前,夏兵猝不及备,来不及拿兵器,更顾不上乘马,回头便争先恐后往黄河边跑。跑得急,跑得猛,人又多,万脚杂沓声中,咔嚓一声巨响,一尺厚的河冰居然被踏裂了,一处裂口,处处响应,夏兵纷纷惊叫落水,冻死,淹死者无数。天明,宋军站在城头远望,河水又封冻,冰面上,被冻僵的夏兵尸体与河冰连为一体,在惨白的阳光下,令人心寒。
夏军本想乘河冰之利,却吃了河冰的亏,可兰州城必须拿下。五月天暖,黄河解冻,岸边杨柳依依,万里晴空,一览无余,南北两山夹河相望,宋军以南山面河守城,夏军凭北山面河扎寨,一场大战又将开始。夏军渡河,再围兰州,宋军死战不退,两军相持九日,夏兵败退。暖阳高照,城下死尸臭气熏天,宋军出城打扫战场,掩埋敌尸,堆积如小山。
又过了一年,即元丰七年(1084年),春暖花开时节,兰州建城以来最大规模一次战争拉开大幕。夏军步骑八十万复围兰州。八十万,当然是号称,意在壮我志,丧敌胆,但也足以投鞭断流。宋军凭城北望,黄河北岸平坦的台地上,帐篷像雨后的毒蘑菇,一夜之间,密布河滩。旌旗蔽日,天地失色,人喊马叫,流水呜咽。宋军相顾失色,但有前几战取胜树立的信心,宋军也打起精神,准备恶战。
据《西夏书事》载,兰州城的那场攻防大战,“矢如雨雹,云梯革洞,百道并进,十昼夜不能克,军中粮尽,乃解围。”“兵既退,城下得敌尸几十万。”
几十万,当然也是夸张之语,真有这么多,尸体摞起来,不知要高出城墙多少。但,死人绝不在少数,夏兵几番攻战,几番受挫,而兰州城必须拿下来,此番,孤注一掷,不惜任何代价;而宋军又哪里不知道兰州城对自己的重要了,兰州一失,西北防线必然全线崩溃,有如大河决堤,跑都来不及了。宋朝军队以往对辽夏屡战屡败,败在了体制。赵匡胤以军事将领黄袍加身,最怕的也是别人照猫画虎,因此防军人跟防贼一般,国家有事,方才任将招兵,事毕,解除军权,士卒多为临时招募而来,缺乏训练,像苏舜钦在《庆州败》中写的那样,士卒连马都不会骑,临时任将,临时招兵,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大违中国传统的以感情凝结军心的将兵之道。而且,宋朝一代,重文轻武,武将地位甚低,在各朝大臣中,还真挑不出来谁曾出于将而入为相。文人治国,这是现代国家基本的治国理念,这本没什么不好,可那是宋朝,宋人的治国理念也忒超前了些,何况其从立国之初,就一直是强邻压境,兵连祸结,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也只剩下割地“赐”款以求和之一途了。
兰州这边,情形不同,李宪、李浩辈,专任军将多年,军队骨干为多年同一战壕战友,互相知根知底,屡次取胜,将信任兵,兵信任将,团结一心,这是克敌制胜之关键。仅固守黄河南岸,压力毕竟太大,尤其是河水冰封后,一次冰裂,那是运气,不可将运气当本事使。王文郁乘夏兵退去时,在河北岸筑金城关(今黄河铁桥北),后复经钟传、苗履等加固,金城关便成为兰州河北最重要的军事支撑点,夏兵攻兰州,必须先取金城关,否则,必受腹背夹击,而金城关依陡山而建,紧邻河岸,攻取殊为不易。从此后,夏军也再未敢渡河围攻兰州。
西夏直接取兰州是不容易了,可兰州必须得取,兰州是颗钉子,钉在西夏的要害部位,一日不拔去,一日不舒服。硬拔是拔不下了,夏军便把攻击目标放在了兰州以东地区,意在切断兰州与关陇地区的联系,使其成为孤城。宋哲宗时,夏兵攻东关堡、龛谷寨,宋军死九百五人,阵地未失。过了两年,夏兵攻破质孤堡和新筑的胜如堡,但均为兰州外围据点,兰州城未曾易手。
虽如此,兰州东部、南部有广大地区可回旋支撑,西部则直接在夏兵视野中。宋徽宗崇宁二年(公元1103年)六月,岷州统制、权知兰州事高永年,率兰州、岷州、通远军汉蕃联军,沿黄河南岸出京玉关(今市西四十五公里处河湟交汇口),一举收复通川堡,命部将沈言屯守京玉关。兰州以西,宋军有了支撑点。
人都说,宋徽宗朝有四大权奸,这四个家伙最终导致了北宋的灭亡。现在,奸臣之一童贯来兰州了。他是太监,如今却是大宋熙河兰廓路、秦凤路两路经略安抚制置使,统管陇右军政。按宋时在西北管辖的地盘,说他是西北王,一点都不过分。政和五年(公元1115),童贯命熙河经略使刘法攻打西夏占据的古骨龙城(今永登连城)。这是河湟谷地的枢纽。夏军数万人迎战。此战,宋军获胜,阵斩夏军三千人。攻占该城后,宋军进行了大规模扩建,改名为震武军,又加修了外围工事,四堡拱卫一城,成为宋在湟水以北最大军事据点。这等于又给西夏安一枚钉子。三年后,西夏大军围攻震武城,镇守兰州的刘法迅速驰援,西夏只好解围而去。
第二年,西夏军攻占统安城(今永登通远),震武城侧翼暴露,刘法赶去救援,却遭夏兵伏击身死;夏军乘势围攻震武,遭宋军强力抵抗,只得撤围。刘法算得上北宋末年的名将,可统兵大将却是童贯。打了胜仗的夏人,也不忘了分析宋的败因,说是:“其失在恃胜轻出。”不知童贯听见没有,听见也没用了,北宋大厦将倾,少一个刘法,多一个童贯,在西边,少一座城池,多一座城池,都挽救不了金人南下、攻破东京、掳走徽钦的结局。
七年以后,金攻宋正急时,西夏攻兰州也急,夏兵这次占了便宜,攻破了通川、园子二堡,《西夏书事》说:“力攻五日,大俘二堡人畜而还。”
北宋灭了,兰州却非西夏所有,金人灭了北宋,占了兰州,与宋隔河对峙达半个世纪之久的西夏,现在又与金人隔河对峙了。而北宋的残余势力还在,等待兰州的又将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