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说:“王政修则宾服,德教失则寇乱。”此话用在金城与周边少数民族的关系上,再也准确不过。自从赵充国在兰州一带留兵屯田,以德服羌后,汉羌和睦相处数十年,大的战端再没有发生。俗话说,不怕事多,只怕多事。俗话还说,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
王莽就是一位“人作孽者”,此君之伪善,古今罕有。有人说,一个人可以在一定的时间骗了一些人,但不可能在所有的时间骗了所有的人。可是,王莽除外。他几乎在所有的时间骗了所有的人。所有的好名声,所有的溢美之词,所有的高官厚禄,他都占尽了。连那位一手操纵了几代皇帝兴废的太皇太后王政君,也被王莽玩于股掌之上。王莽是王政君的娘家侄子。直到最后一切条件成熟,王莽凶相毕露,要废掉皇帝自代去向姑母索要传国玉玺时,姑母才醒过神来,睁大眼睛看了这个一向乖巧仁义的侄子好一会儿,可事已至此,太皇太后也只剩下乡野村妇一招:把玉玺狠狠地砸在地上。
这又起什么作用呢。
事情过去数百年了,改朝换代多少回了,大诗人白居易还为王莽之祸感叹不已,赋诗道;
周公恐惧流言日,
王莽屈躬折节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
一生真伪复谁知?
问题是,“当初”他身未死,一生真伪在他未死之时,天下人已尽知了。在我们中国某些人那里,要是认定谁是好人,那他便好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时便主动放弃了思考的头脑和观察的眼睛,他明明在做坏事,也当作好事看了;而一旦发现他是坏人,又是坏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把自家先前说过他的好话统统忘了。王莽死得很难看,因为人们发现他原来是坏人。军士打破皇宫抓住王莽时,人人争相砍杀,头挂在南阳大街上后,人人扔石块砸这颗先前让他们顶礼膜拜现在已臭气熏天的死人头,有人还不过瘾,把他的舌头剜出来囫囵吃了。
王莽之坏,照我们今天看,不是坏在篡汉自立——西汉气数已尽,皇帝一代比一代差,国势日衰,早该改朝换代吐故纳新了——他坏在了“托古改制”。西汉也早该改制了,但条件是往好的改。有人说,王莽是个改革家,他改的内容倒挺多,政治经济军事,方方面面都改到了。但改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改的目的是要改良,而非改坏。他把手段当目的了。于是,便胡改,乱改。所以,他只能算做胡改家,乱改家。
别的不是我们这本书要关心的问题,单说在对待周边民族问题上,他所做的有些事,实在稀奇古怪莫名其妙。比如,他模仿周朝封建制度,分天下为九州方国,改诸侯王号为“公”,四夷君长一律降为侯,改变了西汉以来汉王朝与少数民族政权之间的交往惯例,弄得大家都不适应。这还不算荒唐,顶多只是举措失当。最荒唐的是,他诏令将匈奴改为“恭奴”、“降奴”,将单于改为“善于”、“服于”,高句丽改为“下句丽”,等等。这纯属没事找事。这些带有侮辱性的名号,谁能答应?在兰州这边,他虽没改羌人的名号,但也不忘了过一把“改”的瘾,他把金城郡改为西海郡。
他的种种古怪举措,直接引发了中原大地的战火。本来,西汉的社会已经矛盾山积,他以“新”代汉,凑合都没法再凑合了,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他的新朝上了。中原有绿林赤眉驰骋纵横,北部边疆匈奴频频入侵,西北兰州这一块儿,羌人也纷纷离散,地方军阀隗嚣乘机恩威并施,招其首领,羌人乐为其用。《后汉书·西羌传》说:“更始、赤眉之际,羌遂放纵,寇金城、陇西,隗嚣虽拥兵而不能讨之,乃就慰纳。”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王莽死了,虽死得难看,毕竟死了也就了了,死人长已矣,留下的政策后遗症,却让汉羌双方又流血数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