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黄河浮桥
兰州城是越建越坚固了,越建越高大辉煌了,可兰州城被攻破的次数总是不见其少,却见其多。兰州城防体系的最后完善要算万历四十五年永泰城的建成了,看看吧,这已经深入到现今景泰县境了。这个纵深的、立体的、水陆兼顾的、完备的城防体系建成三十多年后,兰州城便被李自成的部队一举攻破,过了两年,兰州城头再次变旗易帜;又过了两年,兰州城又城陷城复。似乎攻破兰州城不算什么太难的事。
这一次,满清入关已经三年了,江南战火汹汹燃烧,各种势力纷纷登台亮相,战乱实在是展现人类各种面目的大拼盘,仁人志士鱼鳖海怪,都赢得了出场机会。我们不以成败论英雄,但也决不成者王侯败者贼,历史向来残酷无情,历史也从来温情脉脉。历史是一个个具体的事实,是一个个具体的过程,是对一个个具体的人,一件件具体的事的操行评语。历史是一面镜子,在照别人的时侯,自己的面目也在镜子里了。时代的辉煌并不意味着在这个时代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是辉煌的,哪怕你是时代的参与者。
我们只能对一件件事一个个人,述其行状,少做判断,因为任何判断只是一个判断而已,也只能是一个判断而已。
话说大清顺治四年(公元1647年),清军已平定中原,正在向湖广进军,南明残余还在江南活动,恢复大明江山眼见得只是一场梦了,但明宗室子弟倒成了香饽饽,一些政治集团奉他们为主,打起了反清复明的旗号。清廷内部,那位摄政七年、奠定了大清基业、死后被追封为“敬诚义皇帝”的多尔衮也到了后期,顺治小皇帝眼看长大成人了,正在跃跃欲试要亲政。满人也在试图改善与各民族的关系,标志之一,便是在男女事情上放宽尺度。清太祖、太宗是曾纳过蒙古族妃子的,宫中却不蓄汉女,顺治帝开始选汉官女为妃,并准满汉官民互婚。顺治五年(公元1648年)八月,还专门晓谕礼部:“方今天下一家,满汉官民,皆朕赤子。欲其各相亲睦,莫若使之缔结婚姻。自后满汉官民有欲联姻好者,听之。”
一个曾立国二百七十多年的王朝,无论它曾多么腐败,它曾多么对不起它的人民,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泱泱天下人流滔滔,总会有一些人支持它的人,哪怕仅仅是打着它的旗号。在南方各地拥立几个南明小王朝与清军周旋时,在兰州,也诞生了一个残明政权。
那是顺治四年四月的事。
春天的河西走廊,祁连山冰雪消融,大地流水欢腾,绿洲里植物生长,连戈壁滩也眼见得春意渐浓,虽有寒流不时袭来,春天的脚步,还是不可阻挡地来了。时任甘州副将的米喇印也决定举兵反清。他把他的想法给部将丁国栋一说,二人一拍即合,但反清要有个名义,正好明延长王朱识在这里,他们便奉他为主,号令天下,在甘州(今张掖)扯起反清大旗,随即分兵经略河西各地。满清虽定鼎北京了,河西也归顺大清了,但在当时河西人的概念中,他们仍是大明的子民,如今有人撑头了,河西各地纷纷响应,清军把守的几座孤城没坚持多长时间便告易帜。没有关陇作后盾,河西是守不住的,义军立即转而东向,一路凯歌,直抵兰州城下。清军用兵目标尚在江南,兰州城防空虚,知州赵翀、学正白旗感到守土有责,忙发动军民守城。不久,城陷被杀。
兰州丢失,清廷震动,关陇风雨飘摇。
义军继续东进,直下巩昌(今陇西)。又一个陇上重镇危在旦夕。义军起事刚一个月,进展如此神速,清廷忙命驻节西安的陕甘总督孟乔芳率大军镇压。清军势大,闰四月便打到陇西,并与米军在内官营(今定西安定区)展开决战,一战而败米军主力。米军后退,官军分三路进剿,总兵王思谦攻下金县,将米军逼上马衔山,游击张勇乘米军立足未稳发起猛攻,杀死朱识,米军退守兰州。六月,清各路大军齐集兰州城下,将兰州城围得铁桶一般紧。孟乔芳现场督阵,各级将官人人争先,可米军防守严密,战局僵持不下。还是老办法,清军组织敢死队,趁夜色突入城区,米喇印见大势已去,下令烧毁黄河浮桥,率残部退往河西。清军渡河追击,在河西歼灭米军,战事结束。
地上跑的马鹞子,河里行的皮筏子
改朝换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推翻一个政权也许经过一次战争就可做到,可将一个政权的残余彻底消灭,就难了。有时,被推翻的政权残余甚至可以和推翻他后建立的新政权抗衡始终,刚被推翻的明朝和元蒙之间就是例子。对满清也一样,拿下北京只几天工夫,平定全国却用了几十年。
清军扫平了残明各路反抗势力,却与“从龙入关”、给满清帮了大忙的汉族将领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其主要代表人物就是那位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军入关的吴三桂。吴三桂等人灭明、灭李自成是十分卖力的,出自愤怒也好,另有图谋也好,他们的战绩不比任何一支清军差。当初,满清将吴三桂等四人封了王后,给了他们许多优惠条件,其中之一,便是凡他们攻下的城池土地就做他们的藩地。为此,吴三桂一直战斗到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打到缅甸,亲自将南明最后一个小皇帝永历帝捉了回来,并亲手杀了。
满清朝廷说话还是基本算数的,平西王吴三桂占据了云南贵州等地,当然,他打下的地方不止这些,当然,他的实际权力也不仅限于云贵。在云贵,吴三桂是没有皇上名义的皇上,一切文武官员兵民事务,以及朝廷派去的总督、巡抚,都得“听王节制”,“用人,吏部不得掣肘;用财,户部不得稽迟”。这位辽东军阀出身的新贵正是专横跋扈好时光,他手中有的是权,兜里有的是钱,有权有钱就得有支持他的人。这好办,以权钱罗致人,以人谋更大更多的权钱。在他的辖地,他大量招募宾客,蓄养死士,将其遍置水陆要冲,保证对他唯命是听;这还不够,他又越界向全国委派官员,称为“西选”,也真有爱当官不看给谁当官的人,一时,“西选之官几满天下”。吴三桂算得上一个仗义疏财的人,只要这个人对他有用,或将来有用。对督抚大员一概重金交结,有官员离任,必奉上沉甸甸的“程仪”,视其官阶高低、用处大小,或十万两、或几万两不等,为的是“挥金如土为防口”。口也防了,也买来了口,吃了人家的口软,满朝都是给吴三桂说好话的。反正他有的是钱,朝廷每年给他的钱占去全国总开销的一半以上。儿子在京城,随时给他密报朝廷动向,他还安插许多眼线,搜集各类情报。吴三桂与耿、尚二藩王,同命运,便同呼吸,他的势力最大,地位最高,成为事实上的藩王领袖。吴三桂还手握重兵,这都是些百战勇士,三藩合兵,超过十万人,且兵精粮足,足以与朝廷分庭抗礼。他的儿子吴应熊又尚了公主为和硕额附,授三等子,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吴氏一门,鼎盛已极。
鼎盛与衰落是同一词的正反义。康熙八岁登基,亲政时不过十四岁,别看这个娃娃皇帝,居然一手扳倒了满清第一勇士、权倾朝野的鳌拜。吴三桂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吴三桂准备好了,康熙也下决心了。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三月,刚满二十岁的康熙下令撤藩。朝臣中只有少数支持他这样做,他还是这样做了。早撤,早反,迟撤,迟反,藩必撤,藩也必反,早反祸小,迟反祸大,这一点,康熙脑子是清楚的。
果然,十一月,吴三桂在云南反了。他自封为“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改明年为周王始武元年,以反清复明为旗号。在他发布的檄文中有这样的话,指斥清廷“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号召“共举大明之文物,悉还中夏之乾坤”,辨称自己当年是看到李自成进京,崇祯帝自杀,“不得已歃血订盟,许虏封藩,暂借夷兵十万,身为前驱,斩将入关”,后见清朝定都北京,“方知拒虎进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误”,所以,“以故避居穷壤养晦待时,选将练兵,密图恢复”,而清廷,“道义之儒悉出下僚,斗筲之辈咸居显职。君昏臣暗,吏酷官贪”,声称将在甲寅年(即公元1674年)正月元旦推奉朱三太子称帝,建年号周启,并移会耿精忠和台湾郑经,调兵三百六十万,直捣燕山。令将士和藩内民众蓄发,旗帜皆白,反叛清廷。康熙以牙还牙,在嘴头上也不落下风,他在檄文中,谴责吴三桂“早年穷蹙来归,晋封王爵”,是“反复乱常,不忠、不孝、不义、不仁,为一时之叛首,万世之罪魁”。
不知吴三桂此番打起明朝旗号重着明朝衣冠时,想起他万里追杀明宗室的事了没有,也不知康熙在揭吴三桂老底时,想过此人是他们的开国功臣没有,总之,打人没好手,骂人没好口,怎么过瘾怎么来。吴三桂和康熙之间不是靠打嘴仗能解决问题的,说话的是战场。吴三桂旗号一打出来,对汉人将领鼓舞很大,贵川两省率先响应,真是兵未发而尽有大西南。吴三桂是懂些军事的,要占得先机,必先取得湖南江西,他亲到前线督战,很快便打到了长江边上。此时,耿精忠在福建、孙延龄在广西、郑经在台湾也起兵响应,河北总兵蔡禄、江西南瑞总兵杨富也准备起兵,事泄,被朝廷处死。
不到半年,吴三桂已占据和波及十一个省。此时,他站在长江边上隔江北望,踌躇满志,顾盼自雄。谋士刘玄初致信让他乘朝廷慌乱,火速渡江北上,一举奠定胜局。可他已是年过六十的老人了,反叛之心有,进取之心无,多谋而不善断,他要与康熙划江而治,还要用手中掌握的朝廷大员换回自己的儿子和孙子,连远在西藏的达赖喇嘛也主张“裂土罢兵”。吴三桂在长江边上一呆就是三个月,坐失良机。康熙软硬不吃,他也不顾皇家公主做寡妇的事儿,将吴应熊父子一同绞死,并急令勒尔肯为宁海靖寇大将军,统八旗劲旅驻防荆州,以示平叛决心。直到这时,吴三桂才如梦方醒,长叹一声说:“上少年乃能是耶,事决矣!”
确实,自古英雄出少年,康熙站稳脚跟了,尽起三路大军下江南,以中路为中坚,直取湖南。可这时,情况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驻防陕甘的陕西提督王辅臣反了。一时,关陇震动,朝廷心惊。若王辅臣挥兵北上西出,直捣北京,吴三桂、耿精忠渡江北上,东西合击,结果难料。
此时,鹿死谁手,竟要看王辅臣的眼色了。
这王辅臣原本流寇出身,打仗凶悍,所向披靡,绰号马鹞子。据传,此人早年随姐夫起兵,因好赌,曾一夜输去六百两银子,姐夫忍无可忍,张弓搭箭就射,可一射未中,反被小舅子射杀。王辅臣投奔吴三桂帐下,屡立战功,后一同归清,官至陕西提督。吴三桂起兵后,曾遣谋士汪士荣为使,约王辅臣和甘肃提督张勇同反。吴三桂的如意算盘是,王辅臣一反,康熙怎么也顾不过来了。王辅臣却不念旧情,为表忠心,将汪士荣解京,被朝廷处死。可他不反清,也不助清,手握重兵,坐看两虎争斗。
吴三桂本来心凉了,可朝廷大员莫洛帮了他的忙。莫洛受命经略陕西,督促西北部队入川,切断四川与陕甘的联系,随机断吴军后路。这本是一步杀着,有可能一步将死吴三桂的。莫洛进入陕西境,王辅臣诚惶诚恐远道迎接,回到西安,莫洛自以为是朝廷大员,威风八面,想给王辅臣一点颜色看看。王辅臣本是在反与不反间徘徊观望的人,康熙帝费了老大劲才暂时稳住他,可莫洛一见面,便斥责他观望迁延,不即赴敌,乃速死之兆。这话把王辅臣吓坏了,给谁谁也怕,不反固佳,可首鼠两端,与反何异。西安将军是瓦尔喀,满人,与莫洛两人亲近非常,风言风雨,尽说些伤害汉将的话。王辅臣暂且忍住,领部下军兵两千随瓦尔喀入川作战,莫洛留守西安。到了汉中,忽报叛将王屏藩据住略阳要路,断了汉中栈道,王辅臣前不得,后不得,又无粮草接济,进军缓慢,又得受朝廷责罚,手下军士都是些霸道惯了的兵痞,一片声要杀瓦尔喀。王辅臣从后帐放走了瓦尔喀,但反心也定了。莫洛赶来催促进军,王辅臣正在宁羌(今陕西宁强),此地四面环山,林密路险,他在路边空地虚立大营,却将精兵埋伏于路旁密林,莫洛大摇大摆来了,突然,乱箭齐发,莫洛毙命。王辅臣随即与王屏藩合兵,很快攻陷汉中各地。吴三桂闻报大喜,当即运来二十万两银子犒劳王辅臣,并封其为平远大将军。
王屏藩留守汉中,王辅臣率队杀回平凉(今甘肃平凉)老巢,与汉中互为犄角,再与川北叛军接上,秦岭一线则非清所有。王辅臣以平凉为前进基地,东进西出,攻城掠地。而夺取西边的兰州是关键。康熙十四年(公元1675年),王辅臣遣总兵赵士升兵临兰州城下。原以为有一场攻坚战要打的,不料,负责守城的抚标董正己、守备马宏也早生叛心了,里应外合,城门大开,甘肃布政使成额投降,甘肃巡抚华善、按察使伊图逃往河西。赵士升下令拆去镇远黄河浮桥,断绝交通,准备死守兰州城。
兰州失陷,叛军声威大震,东边的定边、靖边、庆阳、绥德、榆林、延安、花马池(今宁夏盐池),西边的秦州(今天水)、临洮等相继被攻占,陕甘宁几乎全落在叛军手里。蒙古察哈尔和硕亲王布尔尼也叛清了,吴三桂则派兵从四川北上秦州,企图打通川陇通道,并威胁关中。吴三桂虽是主要敌人,但被阻在江南,而王辅臣若与察哈尔叛军联手,则清廷危矣。可这王辅臣竟与吴三桂一个脾气,小有收获,就不思进取了,吴是善谋不善断,王却是断而无谋,他打定主意要困守平凉城。康熙抓住战机,兵分三路朝平凉压来。自康熙十五年二月下旬始,西北战场清军由守转攻。各要地一一被攻破,董额、阿密达节制各军包围平凉。在兰州这边,甘肃提督张勇南下攻克洮州(今甘肃临潭)、河州(今甘肃临夏),别的清军部队则克复靖远、秦州等地,扫清了兰州外围,攻克被包围的兰州城则就近交给了西宁总兵王进宝。
王进宝是甘肃靖远人,战功显赫,兰州城是块硬骨头,赵士升叛乱时,拆掉了黄河浮桥,现在冰已开裂,流急水寒,能否渡河成取胜关键。可王进宝从小生在黄河边,他有办法。二十三日,王进宝兵至张家湾河(今西固区河口),当地农民朱应昌、朱近尧拆去自家房屋,取材扎成木筏,王进宝又用牛皮羊皮制成皮筏,潜渡过河。那一夜,兰州的河面上还漂着冰渣子,有几百副木排和皮筏,在河水中颠簸摇荡,上面的乘客,个个身穿铠甲,手握利器,两眼紧盯什么也看不见的河对岸,表情严肃,水深流急,浪花飞溅上来,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木排和皮筏在波峰浪尖上漂流着,慢慢地接近河堤。河对岸是兰州西部重要堡垒新城,如有一小队人马拦河截杀,任你多勇敢也是上不了岸的。可叛军料定王进宝无法渡河,正在做美梦呢,过了河的清军突然发一声喊,很快攻破堡墙,守将李廷玉被俘。
黄河为两家共有,不再是哪一家的天险了。王进宝却不急着攻城,而是绕过兰州往东,攻克还在叛军手中的金县、安定(今定西),彻底扎住了兰州的出口。四月,等其他各路大军到齐,便回头会攻兰州。叛军遣马步军兵一千五百人突出城来,想给清军一个下马威,王进宝率部奋战,自辰至午,两军搅作一团,骑兵对骑兵,步兵对步兵,清军攻入瓮城,叛军参将被杀,终于支持不住,退进城去。清军将城围得铁桶相似,断了粮道,叛军屡次突围,或被打回,或被截剿。相持到六月,叛军无计可施,也学王进宝的样子扎制筏子欲渡河北逃,王进宝早料到了,派兵沿河昼夜巡逻,将偷出城的叛军或斩或俘。六月二十七日,赵士升弹尽粮绝,只得率前甘肃布政使成额等百余叛乱官员、五千兵马开城投降,兰州宣告光复。
这是西北战事之关键,接着,各路大军从东、南、西、北会攻平凉。此时,先期到达平凉的董额却犯了严重错误,进攻乏力,围城不严,王辅臣利用其怯战心理,一面拒战,一面和谈,九月二十三日,叛军一部突围北上,攻陷固原(今宁夏固原),清军副将泰必图阵亡,叛军又东进攻陷陇东要地庆阳,吴三桂遣谭弘自四川北上救援平凉,战局出现反复。围攻平凉已八个月之久,还未拿下,严重影响了整个平叛战争。康熙十五年二月,康熙一面任命大学士图海为抚远大将军,取代董额,一面加紧招降王辅臣,甚至称其杀莫洛,是由于莫洛“心怀私隙”,“朕之知人未明”,“咎在朕躬,于尔何罪”。五月,图海一到平凉,见平凉南北两山夹峙,泾河一线贯穿东西,城立中央,高大威猛,硬攻确实不易。抬头看去,北山虎山墩居高临下俯视全城,这才是夺取平凉的关键。他立即集中所有火炮朝山上狂轰滥炸,然后组织敢死队梯次猛攻,经过几天血战,终于占领整个山头。平凉全部暴露在清军的火力下。六月七日,王辅臣知道平凉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再也没有回旋余地了,无奈开门投降。陕甘平叛战争结束,清军南下,全力进剿吴三桂。
全部战事结束后,朝廷凌迟处死了尚之信、耿精忠,虽还没说王辅臣的事,但他的事他知道,在战场上纵横了大半辈子,从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的马鹞子,现在害怕了,把自己关在一间房里,自己把自己杀死了。马鹞子再也跑不动了,而那位用皮筏子渡河的王进宝,在降服了马鹞子后,升任平凉提督,又率军入川,屡立战功。战后,得到康熙召见,赐团龙御衣一件,黄鞍鞯马一乘,及行,君臣并马二十多里,死后,又是康熙掏钱营葬立碑。
这在那个时代,可是多大的脸面呀。
大清汉将第一人
乾隆爱作诗。岳钟琪将军奉命朝觐了他一回,他也不忘援笔疾书,以志其事。诗题就叫《岳钟琪入觐诗以赐之》,如下:
剑佩归朝矍铄翁,
番巢单骑志何雄!
功志淮蔡无惭李,
翼奋渑池不独冯。
早建奇勋能鼓勇,
重颁上爵特褒忠。
西南保障资猷略,
前席敷陈每日中。
岳钟琪何许人,在乾隆眼里,竟与韩信等人并列?
在平王辅臣之乱中,西宁总兵王进宝夜乘皮筏渡黄河之事,那皮筏上还有一人,名岳升龙,时职任永泰营千总,为王进宝部下悍将,他便是岳钟琪的父亲。再往上推,在岳升龙的父亲岳镇邦时,岳家从兰州城移居庄浪卫(今永登)。那么,岳家又如何成为兰州人呢,说来话长。岳家乃岳飞之后,金人入侵,宋朝南渡后,岳家移居居陵(今江苏常州),岳飞冤死后,岳家在南宋备受冷落,一直到明后期,在十七世岳仲武时,才获了光禄大夫这样一个虚职,并于万历年间宦游甘肃,定居兰州。岳钟琪为岳飞二十一世孙,在兰州已生活了五代人,说他是兰州市永登人,或直接说是永登人,当不为错。
不愧是岳武穆的后人,虽隔代遥远,但也源远流长,种子埋在土里,一有春风雨露,便会破土发芽。在对兰州城最后总攻时,岳升龙身先士卒,第一个登上城头,叛军蜂拥而上,刀枪齐下,岳升龙身受巨创,仍力战不退,直至胜利。此役后,他因功迁庄浪守备。大概是这个级别的军官家属就可随军了,他把家眷携往庄浪卫,建衙同住。这期间,十一世庄浪世袭土司指挥使鲁帝心备礼求亲,岳升龙的妹妹便做了土司夫人。这一年,岳钟琪出生于庄浪卫,时间为康熙十五年(公元1676年),平三藩之战,正在如火如荼。不久,岳升龙受命随王进宝军收复临洮,因功升游击参将。他是军人,国家有事征召,自当应命,康熙三十五年,康熙亲征葛尔丹,岳升龙从征立功,升为四川提督。在成都住了十四年,到康熙四十九年(公元1710年),戎马倥璁,无力顾家,而母亲已年愈九十,岳升龙便上表请求加入四川籍,获准。岳钟琪也随家人一同成为四川人。
这一年,他已经三十四岁了。
此前,岳钟琪已随父入川,任松潘游击,正式入川籍后,升为永宁协副将。也许,是因有军人血统,自小又生活在军队大院,岳钟琪天生喜欢兵事,据说,“儿时嬉戏,好布石作方圆阵,进退群儿,不如约蔗予抚责,咸惮之。及就傅,一目十行俱下,十余岁博涉群籍。经史之外,论剑论兵,旁及天文地理,风角占验,靡不精肄。”说其从小喜欢兵事,附会的成分有,但绝非穿凿。兴趣是人获得成功的必要条件,“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说的是他从小对此有兴趣。对兵事有兴趣,未必会成为军事家,但要成为军事家,对此必须有兴趣。岳钟琪儿时对兵事有兴趣,那是玩儿,长大后,兴趣日浓,便是研究了。他的聪明非凡,他的学富五车,都为他儿时的兴趣安上了翅膀,他有两种著作行世证明了这些。
古人常把修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岳钟琪也不能免俗。康熙五十八(公元1719年)年,已年过不惑的岳钟琪得到了施展军事才能的机会。沙皇俄国染指我国西藏,策动准葛尔策妄阿拉布坦入侵西藏,杀拉藏汗。消息传到北京,次年,康熙命定西将军葛尔弼统兵入藏平乱,岳钟琪为先锋。大军一路斩关夺将,历经艰险到了西藏,岳钟琪并不急着攻击,他挑选三十名懂藏语且胆大心细的士兵,扮作藏民带路,他统军随后,顺利到达乱军驻地后,一声令下,千军齐发,有如神兵天降,乱军猝不及备,叛首兰占巴被擒,收复拉萨,叛乱遂告平定。
此役后,岳钟琪因功迁授左都督、四川提督。
康熙在位六十一年,驾崩,雍正继位。雍正刚接上班,西边有事了。雍正元年(公元1723年)十月,青海蒙古额鲁特部和硕特部首领罗卜藏丹津,勾结新疆的准葛尔部发动叛乱。兰州西边的庄浪卫与青海山水相连,这里的一些藏族部落和一些寺院上层僧侣在写尔素的煽动下卷了进去。罗卜藏丹津先是拘押了清廷驻西宁官员长寿,协迫青海各台吉在巴尔海会盟,为叛乱做准备。雍正命川陕总督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四川提督岳钟琪为奋威将军率军平叛。
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清军抵达青海。岳钟琪受命为先锋,他认为:青海地域广阔,天寒地酷,人烟稀少,叛军闻大军到来,定会避我锋芒,与我周旋,待我饥疲,再来攻我,如此将劳师无功,导致战乱蔓延,为今之计,利在速战,务求歼其主力。他的意见得到主帅认可。岳钟琪率五千骑兵,轻装奔袭,从西宁出发,马不下鞍,人不解衣,急行军十二天,十三日拂晓,兵临罗卜藏丹津大营。罗卜万没料到清军如此神速,昨晚喝了点酒,还在营帐呼呼大睡呢,突然喊杀声起,一听阵势不小,情知不妙,奔出帐外,大营已乱成一锅粥,只听清军士兵一片声在喊:“活捉罗卜藏丹津!”大队清军直扑中军大帐而来,他的卫队虽拼死抵抗,却明显出于下风。他知道大局已定,自己走脱再说。他返回帐中,顺手将一件女人衣服穿在身上,出了营帐,借着微弱晨光,放眼望去,全军早已崩溃,清军如潮涌来,他牵来一匹马却无鞍辔,也顾不得这些了,上马便逃。清军只顾在各营帐抓俘虏,倒是看见一个女人飞马出营了,还当是女人呢,便随他去了。清军打扫战场,唯独不见了叛首,随后便追,一直追出青海高原千里地界,方知罗卜藏丹津已投奔准葛尔汗了。
叛军主力被歼,岳钟琪回军庄浪卫,进剿写尔素部。岳钟琪自小在庄浪卫长大,又留心兵事,对这一带的地形和风土人情再熟悉不过。这里周回数百里,树高林密,山势陡峻,地形极为复杂。桌子山、棋子山、喇布藏山,山山是天险,天王沟、石堡城、马毛山,处处是关口,还有南冲寺、黄羊川、打鱼沟等等,叛军数万人马出没其中,忽而四出攻击,忽而无影无踪,搜剿起来,殊非易事。经过一番周密计划,岳钟琪决定兵分两路,大迂回,大穿插,攻其要点,以点带面。他以一万人马据住石门寺隘口,保障后方安全,自率精兵一万夜袭黄羊川,攻占马毛山,写尔素大本营被捣,逃向打鱼沟;岳钟琪又留兵五千坚守东山,自率五千人马攻占石门寺,再进军郭隆寺,写尔素退守石堡城。此城依山傍河,山为悬崖,水为湍流,岳钟琪探察地形后,决定以奇兵致胜。是夜,清军数百名擅长攀援的将士,爬上摩云高山,手抓绳索,缒崖而下,叛军只防了清军渡河,哪管身后鸟飞不过的悬崖。岳钟琪令俘虏为向导,一举搜获叛首写尔素。雍正二年五月,战事结束。岳钟琪收缴降众兵器,配给生产工具和粮种,令其就近在庄浪卫地界耕牧。因庄浪鲁土司参与平叛有功,朝廷便将写尔素等八族划归其世隶为民。
前后仅两个月时间,岳钟琪率军转战数千里,顺利平叛,刚登基不久的雍正心花怒放,连称奇功,为资纪念,特将庄浪卫改为平番县。并赐岳钟琪爵三等公,擢升为川陕总督。
到了家门口,祖宅仍在,乡音倍亲,当年离家时,布衣萧疏,而今归来,手握重兵,名满天下,免不了一番应酬。海德寺请将军留下墨宝,岳钟琪挥笔写下“海德寺”匾额,不忘了落款:“邑人岳钟琪。”
就在岳钟琪春风得意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湖南士人张熙给他带来一封信,称他是岳飞后代,如今手握雄兵,理应为驱逐满清出力。张熙乃书生,此举虽情有可愍,却也透着天真和迂腐。岳钟琪生于清军兵营,落地时,满人入关已四十多年,且兰州是边关屯兵重地,自古便是各族杂居之地,不像湖南等地,夷夏之防那么深入人心。再说岳钟琪毕竟是汉人,满汉之别还是有的,自己手中有军队,更是处处小心。听张熙如此一说,心下大惊,要是传出去,多少张嘴也分辨不清了,他第一反应便是扣押张熙,将其解送北京。按验下来,牵出张熙老师曾静,又牵出死去多少年的吕留良,终于酿出一桩惊世骇俗的文字狱来,几百年来,岳钟琪为此没少挨骂。
这事撂过不提。岳钟琪落了个告密的恶名,暂时脱了谋反的罪,可这事成了整他的把柄,先前政敌忌他之功,说不出口,现在便交章弹劾了。雍正心里也不舒服,但为此收拾他,也实在勉强。暂且把这事记在心上。表面上称他首发有功,心怀“金石之志”,还特赐库银十万两,以示嘉勉。正好准葛尔叛乱了,雍正命他为宁远大将军,赴疆平叛。叛倒是平了,但还是让雍正挑出了毛病,又是丧师失马啦,又是雪封停战啦等等,还怒责他“军营之事,全无料理”。在雍正那里,他只有不损一卒一马,还要一出手就获全胜,才无过错。皇上变脸了,那些早等得不耐烦的大臣便群起而攻之。
雍正十年,岳钟琪锒铛入狱。
这一关就是五年。幸亏雍正坐朝只有十三年,要是如乃父康熙、乃子乾隆都坐满一个甲子的话,岳钟琪说啥也陪不住了。乾隆二年(公元1737年),乾隆登基后,大概是觉得他没什么大问题,但又是皇阿玛钦定的案子,乍然转头,有些不方便。于是,绕个弯子:“令其自愧,放归田里。”
岳钟琪在四川的农村里“自愧”了十年。身在他乡的故乡,透过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岳钟琪想起他真正的故乡兰州,不禁感慨万端。此时,当年布衣离家,纵横四海,如今又为布衣,而且还是他乡布衣。不知,雍正赏给他的那十万两银子都哪去了,此时,他的经济状况似乎不大好。他给兰州老乡、曾经的部下、如今的西宁总兵张世伟写过一封信,如下:
“西征共事,素仰雄才,湟水建牙,企瞻威望。曩在京师,荷承厚赆。弟旋蒙特旨,放归田里,柴门薪屋,仍沾雨露之恩;短褐牛车,获享田园之乐,何莫非圣恩高厚也。兹启者:平番祖业,变价入官,闻老镇台先生用价买得,素知老镇台先生道义居心,而此举或有深意,故敢琐渎清听。缘弟一门隶川籍,而故乡先茔拜扫乏人,今欲令四舍弟仍归原籍看守坟茔,奈无栖身之地,亦乏糊口之资。万不得已,只得赧颜相恳,倘承老镇台先生俯准取赎,则老茔拜扫有人,不独弟一门感德,而凡属同乡无不共仰高谊矣。弟建宁镇大舍弟及大小儿,俱因丁艰回籍,力不从心,先备欠约一纸,统俟明岁补官之日,差如数奉上,决不食言,不识台意以为可否?今遣奴子叩谒崇阶,兼贺新禧。临池神惴,曷胜翘切!某某春弟岳钟琪拜。”
一位百战名将封疆大吏,给曾经的下属写信,一口一个老镇台先生,卑词下礼如此,令人心酸。而所求者,无非是弟弟回故乡守老坟没处吃住,而祖宅被官卖了,买者正是这位昔日部下今日总兵,他想赎回来,又手头没钱,先打一张借条,等重新作官后如数还上而已。
祖宅赎回了没有,这位当年部下还认他不认,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岳钟琪被起复了,时在乾隆十一年(公元1746年)。四川大小金川苗民起义,朝廷久师无功,乾隆便想起这位久镇四川的名将来了。先是以总兵衔起用,过渡一阵,实授四川提督。果然,立竿见影,到乾隆十四年正月,岳钟琪还是老办法,轻骑奔袭,直击要害,迫降土司首领。
岳钟琪赢来了人生的第二次辉煌,加太子太保,授兵部尚书衔,赐号“威信”,还四川提督任。不过,这一年,他已满六十岁了。后来,他还领兵打过一次仗,全胜而归后,回到他乡的故乡四川资中,六十八岁,病故于家中。朝廷给谥号为襄勤。
无论怎么说,岳钟琪据说是征战一生而没吃过败仗的唯一将军,这话我们姑且信一半,留一半,而终清之世,身为汉族却官拜大将军,满族士卒受其节制的,唯他一人。这,则是有案可考的。晚清那些汉族将领,统帅的都是汉族士兵。死后多年,乾隆还在写诗赞他是:“三朝师武臣,钟琪为巨擘。”
三朝武臣巨擘,这话出自乾隆之口,是有些分量的。
不过,话说回来了,每一个时代都有其风云人物,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是也,每一个时代也都会成为历史的,所谓千古兴亡寻常事是也。多年以后,林则徐发配新疆,在兰州盘桓月余,人生沉浮,国家兴亡,感慨万端,以诗遣怀。其中有一首诗题为《次韵答陈子茂德培》,如下:
送我凉州十日程,
自驱薄笨短辕轻。
高谈病饮同西笑,
切愤沉吟拟北征。
小丑跳梁谁殄灭,
中原揽辔望澄清。
关山万里残宵梦,
犹听江东战鼓声。
“关山万里残宵梦”,哀莫大于心死,痛莫过于心碎,虽然,“犹听江东战鼓声”,也只是听听罢了。岳钟琪固然是一代英才,但千万不要忘记,成就他英才的是他身后有一个强大的国家,以个人才能而论,晚清的曾、左、胡、李,甚至林则徐,哪一个都不比岳钟琪差,客观地说,学识和将才都优于他,可谁阻止了中国衰亡的脚步和大清皇朝关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