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公义和公道,认死理的曹二顺在光绪八年仍幻想着创造一个同治八年的神话,这就使得这场罢工从一开始便带上了不可避免的悲剧色彩。曹二顺闹不懂这世界在变化,不知道光绪八年和同治八年已有了根本的区别,劳动力做为一种紧缺资源的时代已过去了。当桥头镇全部煤窑业落入肖太平手中,产业资本进入垄断的时候,肯卖力气仍有饿死的可能——尽管这种垄断还处在初期和原始阶段。
不少聪明的弟兄看到了这一点,当晚回到侉子坡,就有个识趣的弟兄和曹二顺说:“……二哥,不行就算了吧!今日可不是往天了,往天咱不下肖家窑、白家窑,能下李家窑、王家窑。如今桥头镇的煤窑都在肖太平一人手上,咱真闹砸了饭碗就完蛋了,一家老小得喝西北风哩。”
还有弟兄说:“也是哩,萝卜青菜多了还掉价,何况人力了?这十二年窑饷没动,也算窑上仁义了,不好说人家就该给咱这么多。咱真歇窑不干了,这周围三省四县的窑工还不照来干?谁会傻乎乎的跟咱歇窑呀?”
就连曹复成都说:“……二哥,我看咱真得再好生想想,把啥事都想周全了。现在窑上总是不缺人手的,咱歇窑只怕拿不住肖太平,反会砸了自己的饭碗哩!要不咱先忍忍,待日后有了机会,窑上人手紧起来,咱再和肖太平算账,也黑他一把,歇下窑来逼他升窑饷……”
曹二顺火透了,跳起来叫道:“你们咋这么孬种?这么没骨气?咋说起这些屁话来了?我曹老二是为自己么?你们都知道的,肖太平是我妹夫,降谁的窑饷也降不到我头上!就是现在我不闹歇窑了,肖太平也亏不了我!我闹歇窑是为着咱老少爷们十二年的老例!是为了讨回一份公道!谁……谁要再说这孬种话,我……我日他祖宗!”
听曹二顺这么一说,曹复成和弟兄们惭愧起来。大家都没想到素常窝囊无用的曹二顺,这一次这么硬气,又这么的义气。为了坡上的穷弟兄,在肖家大屋门口和妹夫肖太平闹翻了不算,还和亲妹妹撕破了脸。
曹二顺又说——仍是说来说去的老话:“……五升就是五升,十二年来都是这样的。这不是谁赏的,这是咱应得的。说窑上仁义?咱就不仁义么?为这五升的窑饷,咱这十二年来下的力气少了?没咱累死累活挖炭背煤,肖太平盖得成肖家大屋么?!他盖肖家大屋咱也不眼红,该给咱的给了,咱穷死活该。他苛扣咱就不行!”临散时,曹二顺再次交待,“……咱可说清楚了:这可不是哪一个人的事,这是公义上的事,是桥头镇三家窑上所有窑工弟兄的事。在这关乎公义的事上,谁都不能做缩头王八。明日一早,咱都得到窑上去,告诉每个来下窑的弟兄:老例就是五升,下一个窑就得问肖太平要五升高粱的窑饷。我就不信弟兄们不认这老例!就不信三省四县来下窑的弟兄不想多挣这一升高粱!”
曹复成和弟兄们看着固执而自信的曹二顺,不好再说什么,都点了头。
不料,次日真要到窑上去了,昨天到肖家大屋的六七十号弟兄,只剩了十八个。其他人不是先一步到窑上下了窑,就是早早爬起来躲了出去,气得曹二顺日娘捣奶奶的满坡乱骂。
这一骂,骂出了前曹团师爷曹复礼。
曹复礼已落魄得没个人样了,五十岁不到,看起来却像有六七十,身子弯驼得恍若一只弓。辫发几乎全白了,手里还拄了一根树枝做的拐棍,身上穿的衣服也破的不成样子,补丁叠补丁,已看不出原布的颜色。
曹复礼抹着清鼻涕,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二老弟,好……好样的,你……你到底还……还是咱老团总的儿啊!今日总算站……站出来了!”
曹二顺仍在骂:“日他祖宗,这些孬种,昨天说得好好的,今日又不来了!”
曹复礼说:“二老弟,你……你别骂,这些孬种骂不回头。任谁孬,你都别孬,就……就带着这十八个弟兄走!当年你那爹咱那老团总,就是靠我们十六个老……老弟兄拉起了西路捻军的曹团!就……就轰而烈之闹……闹了这许多年!”
曹二顺有了些信心,对曹复礼说:“师爷哥,你说得对,别说还……还有十八个弟兄,就……就算只剩我一人,我……我也得和肖太平拼到底!”
曹复礼点点头,庄重地说:“不会只剩你一人,至少是两个人——还有一个是我!哥也要和肖太平拼到底,就算是和肖太平同归于尽,我……我也认了!”
那当儿,曹二顺可不知道这个老而无用的师爷哥咋着和肖太平拼,对曹复礼的话也没太当回事。
当着曹复礼的面,曹二顺把十八个有骨气继续追随他歇窑的弟兄分成了三拨。自己带着一拨去白家老窑,让曹复成带着一拨去肖家窑,另一拨由一个肖姓弟兄领着去了李家窑。走时,曹二顺已想到可能要打架,对曹复成和那个肖姓弟兄交待说:“……咱现在人少,不能和肖太平手下的那些窑丁动硬的,免得吃亏。他们的窑场咱别进,就在窑场外的路道上截那些去下窑的弟兄。”
真让曹二顺想到了,三拨人到了三座窑上,两拨挨了打。曹复成在肖家窑叉道口上被打断了一根肋骨,同去的六个人个个挨了打,有三个挨了打后又去下了窑。去李家窑的那一拨四人没挨打,却在护窑队棍棒的胁迫下全放弃了曹二顺主张的五升高粱的老例,挣起了四升高粱的新窑饷。
最惨的还是曹二顺亲率的这一拨。
曹二顺带着七个人到了白家窑窑场大门口,刚堵着旧年县来下窑的一帮弟兄,只说了说五升的老例,还未及把歇窑的主张讲出来,护窑队队总肖太忠就带着二十多个窑丁过来了。过来后,肖太忠就对那帮旧年县的弟兄嚷道:“要干活的快到窑口工房领牌,不愿干的全给老子站远点!”旧年县的那帮弟兄不敢和曹二顺啰嗦,老老实实地走过由肖太忠二十多个窑丁构成的人墙,进了白家老窑窑场的木栅门。
曹二顺不死心,冲着旧年县那帮弟兄的背影喊道:“……弟兄们,窑上老例是五升,窑上坑了你们一升高粱哩!你们得歇窑呀!”
肖太忠过来了,指着曹二顺说:“曹老二,老子和你说清楚:你想歇窑就到侉子坡上歇去,歇上十年也没人会去请你!你若在这儿和老子捣乱,老子就对你不客气!”
曹二顺不理肖太忠,见到大漠河堤上又下来一帮人,便招呼着身边的弟兄迎上去……
就在这时出了事。几个弟兄刚往大漠河堤方向走了几步,肖太忠手下的窑丁就从身后扑了上来,两三个人打一个,眨眼的工夫便把七个弟兄全打到了路下的泥沟里,还守着沟沿不让弟兄们往上爬。
肖太忠很有理地说:“这路道是窑上开的,不下窑的别占窑上的路道!”
一直到这时还没有谁向曹二顺动手。
然而,曹二顺看到手下的弟兄挨打,先火了起来,指着肖太忠骂道:“我日你祖宗肖太忠!这路道啥时成了你们窑上的了?!打从同治七年,老子第一次到白家窑下窑,这路道就有了!你别他妈仗你哥的势,就这么欺人!”
肖太忠也火了:“曹老二,往日老子总以为你是我哥的亲舅子,处处给你面子,今日你真要自找难堪,老子就成全你!你他妈的现在就给老子滚到路道下去!滚!”
曹二顺理都不理。
这当儿,大漠河堤过来的那帮窑工已走近了——不是外地的弟兄,却是桥头镇上的老弟兄,走在头里的是早先和曹二顺打过架的钱串子。
钱串子一过来就对肖太忠说;“哟,哟,肖队总,你这是干啥呀?咋讹起曹二哥了?曹二哥可是咱白家窑上有名的老实人哩!”
肖太忠眼一瞪:“没你的事,你他妈少插嘴!”
曹二顺冲着钱串子叫:“钱老弟,你……你是老人,你知道的,咱桥头镇窑上的窑饷从来都是五升的老例,是不是?他肖太平如今凭啥黑咱一升?”
钱串子说:“二哥,咋说呢?这大概就叫为富不仁吧?!”
肖太忠瞄上了钱串子:“你他妈说清楚,谁为富不仁?”
钱串子说:“有钱人都为富不仁!若是仁义,能从我们穷弟兄的穷嘴里抠这一升高粱么?”
曹二顺眼睛亮了,对钱串子说:“说得好,钱老弟!咱都别为为富不仁的肖太平卖命了!只要窑上不把这一升高粱还给咱,咱都歇窑,歇他娘的!”
肖太忠飞起一脚将曹二顺踹倒在地,又指着钱串子问:“你他妈的是不是真想歇窑?真想歇,老子不拦你,你们也给我从这儿滚开!”
钱串子还想硬下去,却被几个同来的弟兄劝住了。
一个年长的老弟兄连连对肖太忠赔着笑脸道:“钱串子没说歇窑,没说哩。他哪会歇窑呀?他一家老小不吃饭了?”
肖太忠哼了一声:“那还愣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快去领工牌?去晚了领不到工牌,又他妈的要骂人家为富不仁了!”
钱串子半推半就,硬被一帮桥头镇弟兄拉走了,走了好远,还回头嚷了句:
“有钱的全他娘的为富不仁!”
肖太忠却不再和钱串子纠缠,又盯上了从地上爬起来的曹二顺:“曹老二,你今天要是还识相,就赶快滚回侉子坡,要是不识相,就到沟下呆着去!”
曹二顺把一双穿着破草鞋的脚定定地踏在路道上,说:“你二爷今日哪儿也不去,就站定在这儿了,就和你们肖家拼到底了!你狗日的有本事就打死我!”
肖太忠手一挥,让几个窑丁拥到曹二顺面前,一顿没头没脑的拳脚,再次把曹二顺打倒在地,而后踢到了路下淌着污水的黑泥沟里。
路道上有二十几个窑丁守着,栽到沟下面的弟兄谁都不敢试着往上爬。只有曹二顺不服,刚落到沟里,就带着一头一脸的污泥血水,往路道上爬。肖太忠待曹二顺爬到路沿上,又是一脚,再次把曹二顺踢到了沟下。曹二顺破口大骂,挣扎着再次爬上来,还试着想搂肖太忠的腿。肖太忠身子向后退了退,躲过了,第三次把曹二顺踢到沟下。
这一次踢得很重,曹二顺在浅浅的黑水沟里挣了半天也没挣起来。一起从坡上来的弟兄都怕了,再顾不得和肖太忠一帮人争斗,抬起曹二顺,想回侉子坡。
一个弟兄仰着脸向肖太忠哀求说:“肖……肖队总,你们别打我们曹二哥了,再打就……就打死了,我……我们回去……”
肖太忠说:“这就对了嘛,别他妈自己讨打……”
却不料,曹二顺被抬到路道上后,竟不愿走,推开众人,晃晃地站起来,立在肖太忠面前像尊石像。肖太忠和窑丁们把他打倒一次,他爬起来一次。再打倒,再爬起来。到实在站不起来了,就坐在路道上。最后连坐也坐不住了,索性横在路道上躺下了。把肖太忠和窑丁们惊得目瞪口呆。
七个歇窑的弟兄见此情形都落了泪,后来也全躺到路道上,不论窑丁们怎么打就是不起来,生生地用自己的身子阻断了这条走人运煤的路道……
曹二顺挨打的消息传到侉子坡,大妮气疯了,扔下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冬旺不顾,抱着老七多子,扯着老六够够和五凤、夏旺冲到肖家大屋门前,要往肖太平院门上系绳上吊。曹月娥这才知道白家老窑窑场门口那血泪的、一幕,忙带着家人赶到窑场门口,恶骂了肖太忠一通,把曹二顺抬回了肖家大屋,还连夜请了居仁堂的王老先生给曹二顺诊伤。
刚抬进家时,曹二顺昏迷着人事不省,到半夜里才醒了。
曹月娥守在床头哭着说:“……二哥,你……你这是图啥呀?莫不是真的疯了?太平当着众人的面和你说得那么清楚,少谁的饷也少不了你的,你……你竟还是这么闹。”
曹二顺闭起眼不理睬。
曹月娥又抹着泪说:“二哥,你知道么?黑心的钱知县一下子就诈去了肖太平一万多两银子啊,你说,肖太平能不降点饷么?他也有他的难处呀……”
曹二顺仍是不睬。
曹月娥还想再说什么时,曹二顺已试着往起坐。待得坐起来,马上把曹月娥推开了,摇摇晃晃地下床要回家。曹月娥见拦不住,拿出二十两银子塞到曹二顺手上。曹二顺狠狠地将银子摔到曹月娥脚下,顺手又把桌上的一套细瓷茶具扫到地下摔个稀碎。
曹月娥一P股跌坐到地上哭了起来,边哭边讷讷说:“咱曹家咋闹到了这……这地步?咋闹到了这……这地步呀……”
跌跌撞撞回到侉子坡家里,曹二顺又听到了老婆大妮和一屋孩子的哭声。
就在这天夜里,病了多日的冬旺死了。一直到死,一门心思闹歇窑的曹二顺都没到詹姆斯牧师那里去讨过药,更没请詹姆斯牧师来为冬旺诊过病。曹二顺像遭了雷击,一时间连哭都哭不出,只是禁不住地默默流泪。后来被一屋子的哭声闹得受不了了,就拖着带伤的身子,独自挪到土院里,坐在那块惯常坐的石头上发呆。
这时,月光下步履蹒跚地走过来一个人,是前曹团师爷曹复礼。
曹复礼走到曹二顺的对面蹲下了,哆嗦着手挖出一锅烟来吸。
曹二顺也闷头吸着烟。
过了好一会儿,曹二顺才对曹复礼说:“师爷哥,我……我家冬……冬旺死了,是……是我害死了他哩。”
曹复礼点点头,也开腔了——没接曹二顺的话,只说自己的事:“二老弟,我想好了,总算想好了,我……我就陪着肖太平死一回算了!不蓄私银的曹团再没有了,我……我还活个啥劲?”
曹二顺对曹复礼说:“我……我要是早到詹牧师那里去讨药,冬旺不会死。”
曹复礼对曹二顺说:“我……我明日就去漠河出首告官,只告一个肖太平!我是捻子的钱粮师爷,肖太平是捻子的二团总,其他弟兄我……我都不提……”
曹二顺对曹复礼说:“冬旺也是肖太平害死的,不为歇窑我哪会不管冬旺啊?”
曹复礼对曹二顺说:“我……我只说我和肖太平是趁乱混到你们逃荒的人群里来侉子坡的……”
曹二顺对曹复礼说:“他肖太平只……只要打不死我,这……这窑我就得歇下去,我……我就得让三省四县的新窑工都知道,老例就是五升高粱……”
曹复礼磕磕烟锅起了身,对曹二顺说:“告官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别再和别人说了。”
曹二顺根本不知道曹复礼都和他说了些啥——待得后来知道却已晚了,这位师爷哥没能如愿以捻乱之罪和肖太平同归于尽,而是被漠河钱大人以一个诬罪活活弄死在县大衙的号子里了。
曹二顺却也不想问,只点点头说:“我知道哩。”
曹复礼挺伤心地说:“那我……我就走了?”
曹二顺木然说:“师爷哥,你……你走好……”
待得曹复礼走后,曹二顺才对着光绪八年可耻的夜空呜呜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