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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得了大妮成家立业之后,曹二顺心满意足,再不抱怨什么,更未想过要从肖太平的腾达之中谋取什么好处。许多想捞好处的曹姓弟兄在曹二顺面前嘀咕,替曹二顺抱屈,曹二顺总说,肖太平是肖太平,我是我,各人有各人的能耐,各人也有各人的命哩。

  同治十年底,曹二顺有了第二个儿子秋旺。大妮肚里的三儿子冬旺又在孕育着,日子渐渐变得紧张起来。为了新添的嘴,曹二顺连轴下窑的日子越来越多了,每月都能下到四五十个窑。不过,那时的曹二顺终是年轻,拼命干活不知累,挣下一片江山的心劲仍是那么足。大妮一年一个不歇窝地给他生孩子,曹二顺一点不愁,反倒高兴。还和大妮说了,多子多福呢,别看咱现在有点难,日后总会好的,春旺、秋旺、冬旺长大了都能下窑给咱挣钱哩。

  肖太平发了大财,在桥头镇上盖了惹眼的肖家大屋,可却连生三个闺女,一直没有儿子,更让曹二顺心头生出了不可遏止的自豪感来。曹二顺认为,老天爷是公道的,让肖太平发财发家,却让他多子得福。有时想想,曹二顺还对肖太平生出很大的怜悯,觉得肖太平太冤,置下偌大的家业却没个儿子,到头来只怕是替别人忙活,哪日死了,连个摔丧盆子的孝子都没有。又想到肖太平的老婆终是自己妹妹,怕妹妹在肖家受气,心里益发不好过。为了妹妹,曹二顺和大妮商量,想把二儿子秋旺过继给肖家。妹妹怕发了财的肖太平纳妾生子,自然是乐意的。可肖太平却不乐意,而且误解了曹二顺的好心,竟没好气地对曹月娥说:“你哥养不起就别生!”曹月娥不敢把这话和哥哥说,过继的事也就再不提了。

  曹二顺忧心妹妹,妹妹也忧心他。私底下,妹妹总悄悄帮他,有时送点吃的、穿的过来,有时还给钱。曹二顺要脸面,总是推。有一回还和妹妹发了火,说是妹妹看不起他。后来,曹月娥再送钱送东西,就背着曹二顺了。

  对曹二顺老在窑下没命的干活,曹月娥也担心,既怕哥哥累坏了身子,又怕在窑下出事送掉性命。窑下死人是经常的事,年年死,月月死,还有受伤的。曹月娥让肖太平给哥哥调个安全轻松的活干。肖太平说:“这还要你说?我一当掌柜就让他做工头,是他自己不愿干。现在若是悔了,就让他来找我。”曹月娥让曹二顺去找一找肖太平。曹二顺偏不找。说自己既是出力的命就认命。还说,肖太平现在窑上窑下用的都是肖家人,自己再去讨一份便宜,曹姓弟兄要骂哩。

  那时,肖曹两姓的矛盾已很深了,一场由曹八斤“反贼自供状”引发的风波正在私下里酝酿着。肖太平想找机会除掉曹八斤。原曹团哨长曹鱼儿和原钱粮师爷曹复礼叔侄却在曹姓弟兄之间四下里活动,想闹一次针对肖太平的大歇窑。

  曹二顺没想往这场风波中卷——既不想和曹氏弟兄一起去祸害肖太平,也不想和肖太平一道去祸害自己的同姓同族弟兄。他后来放了章三爷,决不是诚心要和肖太平作对,而是心太善了……

  头一天在白家老窑下看到章三爷时,曹二顺很吃惊。他再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章三爷沦落到了这种猪狗不如的地步——竟赤身裸体在窑下拉起了拖筐。

  章三爷的样子真是惨,光着的身子上满是黑乌乌的炭灰,大腿上有伤,脖子上套着条拴牲口的牛皮套,绳头在窑丁肖太全手里攥着。肖太全像对付四脚牲口似的,不时地用鞭子抽着章三爷,章三爷被抽得直喊肖太全亲爹。

  经过曹二顺面前时,拖着拖筐的章三爷爬不动了,抬起趴在地上的双手,跪在煤窝里,对肖太全哀求说:“亲爹,我……我要屙屎哩。”

  肖太全劈头就是一鞭:“老子不是和你说过了么?就屙在粪兜里!”

  曹二顺看到,章三爷P股下真挂了一个牲口用的粪兜。

  章三爷说:“亲爹,我……我屙不出呀……”

  肖太全不管,又是一鞭:“那是你不想屙,快干活!”

  章三爷只好又把两只手像牲口的前蹄一样趴在地上,艰难地向前爬。

  曹二顺走过去问:“太全,这……这是咋啦?章三爷咋也来下窑了?”

  肖太全拉着绳套,边走边说:“这小子找死哩,和我大哥赌钱,一晚上输了五千两银子,就来下窑抵账了。”

  曹二顺不知就里,真以为章三爷是为了输钱下窑抵账的,便说:“就是下窑抵账,他……他总还是个人嘛,你……你们不能这么对他呀……”

  章三爷一见曹二顺替他说话了,忙扔下拖筐爬过来,对着曹二顺直磕头,一口一个亲爹:“亲爹,你……你救救我吧!亲爹,我再不敢和肖亲爹作对了,亲爹……”

  曹二顺又对肖太全说:“你让他干活就是干活,咋像狗一样拴着,还在人家腚上挂个粪兜……”

  肖太全不高兴了:“哎,二哥,这话你别和我说,这都是我大哥你妹夫,咱肖掌柜吩咐的,要我们弟兄伺弄好他哩。”

  曹二顺说:“这……这分明是要把人弄死嘛!”

  肖太全说:“哎,你这话说对了!我大哥说了,再不能让这条狗活着从窑里出去。他要想死我们就帮着他死,他不想死就得这样活。你问他,是想死,还是想这么活下去?”

  抓住说话的工夫,章三爷把一泡屎屙了出来——屙到了粪兜里。

  章三爷像猪一样愉快地哼哼着说:“回……回二位亲爹的话,小的想活,想……想活哩……”

  然而,骤起的臭气却薰恼了肖太全,肖太全一脚将想活的章三爷踢翻,用鞭子抽着章三爷,逼着章三爷把粪兜里自己屙下的屎吃下去。

  曹二顺实在看不下去了,夺过肖太全的鞭子说:“这……这也太过分了!”

  肖太全见曹二顺认了真,想着曹二顺终是自己大哥的妻兄,才悻悻地对章三爷说:“妈的,看在你曹亲爹的份上,老子就饶你这一次……”

  章三爷又对着曹二顺磕头叫亲爹,叫得曹二顺应也不好,不应也不好。

  ……

  后来才知道,章三爷管窑下的任何人都叫亲爹,叫得那些平时心地挺善的弟兄也一个个恶毒起来,全没了人味。都拿当年不可一世的章三爷当猴耍,一见到章三爷便公然问:“儿子,谁日你娘?”

  章三爷便连连说:“亲爹,你日我娘,你日我娘。”

  “他们呢?”

  “他们也是我的亲爹,都日我娘。”

  “那么多人日你娘,把你娘日成啥样了?”

  “日……日烂了,日……日臭了……”

  落到这步田地,不服输的章三爷还想活下去——曹二顺不知道,章三爷打从看到他,便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活下去的希望。章三爷那时还想过,假如曹二顺真能把他从这生命的绝境解救出来,让他逃了,他是会报恩的。

  只是,想逃也难。

  白家窑实行的是两班制,窑下白日黑里不断人。看守的窑丁来回换班,头两天看得很紧,章三爷几乎找不到单独和曹二顺说话的机会。而曹二顺那时也压根没想过要救章三爷出去。

  曹二顺见弟兄们这么作践章三爷虽说不忍,心里却是很服气肖太平的。想着同治七年第一次下窑,章三爷把两个煤筐扔给他和肖太平时脸上透出的不屑,曹二顺就为肖太平感到自豪。觉得自己这个妹夫真是了不起,仅仅三年,就凭能耐和章三爷换了个位置,真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哩。然而,连着五六天天天看着章三爷像狗一样四处爬着喊亲爹,身上被抽得几乎再没一块好肉,曹二顺才觉得肖太平做得太过分了。心里便想,章三爷为当年的不仁遭了今天的报应,肖太平若也不仁,日后只怕也要遭报应的。为肖太平好,曹二顺让妹妹劝了肖太平,让肖太平放章三爷一条生路。肖太平不为所动,传过来的话说,章三爷除了死掉从老窑下抬上去,再没有活着回到地面上的道理,要曹二顺少管闲事。

  直到这时候,肖太平都没把章三爷的底告诉弟兄们。惹出事端的曹八斤,肖太平也暂时没去动他,只让肖家几个弟兄私下里盯着,还没有大动干戈的样子。陷入绝境的章三爷更不敢把这里的底细说出来,怕说出底细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他只能先认着莫须有的赌账等待逃生的机会。

  机会终于让章三爷等来了。

  曹二顺因为不知根底,心里就糊涂。先是对章三爷很同情,后来就在章三爷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揣摩着肖太平今日能这么凶恶残忍地对付章三爷,日后怕也会这么对付他和其他弟兄,就生出了放章三爷一马的念头。

  那日白窑干完,曹二顺又干了个夜窑。趁白窑的弟兄上窑,夜窑的弟兄还没下窑时,曹二顺挪到被捆在木柱子上已是半死模样的章三爷跟前,轻声唤了声:“章……章三爷!”

  章三爷对这称呼已很陌生了,愣了半天才说:“亲爹,你……你喊谁?”

  曹二顺说:“我……我喊你呢。”

  章三爷忙说:“小……小的我不是爷,我……我再不敢称爷了,你……你喊我儿子吧!”

  曹二顺叹着气说:“三爷,当年你不该那么狂,今日也不能这么贱哩。”

  章三爷呜呜哭了:“亲爹,你说得太对了,我……我是自作自受呢。”

  曹二顺问:“你真和肖太平赌了?”

  章三爷只得点头。

  曹二顺又叹气。

  章三爷说:“亲爹,我……我输了银子,可……可没输下一条命呀!亲爹要……要是能救我一命,我……我谢亲爹你一百两银子……”

  曹二顺说:“你别提银子——你要提银子,我就不能救你了。”

  章三爷说:“好,好,我不提银子,只求亲爹救我……”

  曹二顺给章三爷松了绑,要章三爷趁换班的窑丁没下来时逃走。

  章三爷却走不了,只能哆哆嗦嗦地在地上爬。爬了几步,章三爷怕了,对曹二顺说:“亲爹,这……这不行哩,小的……小的我……我爬不到窑口就得被他们抓住,那……那就活不成了……”

  曹二顺问:“那……那咋办?”

  章三爷想了想:“亲爹,我……我有个办法,只是得累您……”

  曹二顺道:“你说!”

  章三爷说:“亲爹,您把我放在煤筐里,再装上煤,背我上……上去……”

  曹二顺虽想放章三爷一条生路,却不愿自己这么受累冒险,还搭一个夜工,便迟疑着,不做声。

  章三爷急了,跪在曹二顺面前满面泪水唤亲爹,唤得曹二顺没了主张。

  曹二顺这才说:“我……我背你上窑,这夜工的五升高粱就瞎了。”

  章三爷忙说:“您老这五升高粱我给。”

  曹二顺没办法,只得应了,找了个往窑上背煤的大筐,让章三爷缩着身子蹲进去,又用木片挡着章三爷的头,手忙脚乱地往筐里装了一层碎煤。刚装好,只背起煤筐试了试,下夜窑的弟兄就进了煤窝子。

  一开始,没有谁注意到章三爷不见了,都拉开架子干活。

  曹二顺想背起煤筐走,又没敢,便依着煤筐装着打盹,直到几个背煤的弟兄已背起装好的煤走了,曹二顺才跟着背起装着章三爷的煤筐往窑上走。

  走到斜窑半中间,见着窑丁肖十四晃晃地下来了。

  肖十四走到曹二顺面前,招呼说:“二叔,又连窑啦?”

  曹二顺心里发慌,“嗯”了声,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肖十四上前扶住曹二顺,又说:“二叔,您老这么连窑可不行哩,迟早非累趴下不可。”

  曹二顺低着头再没做声,到得窑上口,看看四处没人,忙把煤筐放下了,要章三爷快走。

  章三爷浑身是伤,仍是走不了,哀哀地说:“曹二爷,我……我给你十斗高粱,求你送……送我到桥头镇。”

  曹二顺心里怕了,连连摇头说:“我……我五升高粱也不要你的了,你……你快自己走吧。”

  章三爷见事情无望,又看到煤堆那边有人走过来,这才就身一滚,隐到了窑口旁的一片枯草丛中……

  曹二顺背着空筐重回窑下,没到煤窝子,已听得肖十四带着哭腔的叫声:“这……这怎么得了?不见了这条狗,肖大爷非得要我的命……”

  曹二顺心里又是一紧:他救下章三爷一条命,若是让肖十四再搭上一条命就坏了——肖十四不是肖太忠、肖太全,是个挺厚道的孩子,平日对他也好。不由地便有了些后悔,竟鬼使神差地说:“那……那就快上窑去找找啊!”

  肖十四迟疑地看了曹二顺一眼,一下子像似悟到了什么,忙窜出煤窝子,一步一滑地往上窑口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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