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二先生是在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突然到桥头镇来的,事先肖太平和章三爷都不知道。也是巧,那晚新窑透水,肖太平正领着弟兄们在新窑上下忙活着。章三爷则照例去了三孔桥下的花船和姑娘们胡闹。结果白二先生先在肖家大屋扑了空,后来又在白家窑掌柜房扑了空。这使得白二先生很不愉快。白二先生让手下的人分头到侉子坡和花船上去找肖太平和章三爷,自己就坐在掌柜房里郁郁地抽着水烟,静候着。那当儿,白二先生主意已经打定:居心不良的章三爷是不能再留了,无论咋说也得让他滚蛋。当然,能不翻脸最好还是不翻脸,宁可多给这厮百儿八十两银子也要图个安生。这么想时,白二先生认为自己算得上宽宏大量了。
没一会工夫,章三爷先来了,仍是一副谦恭巴结的样子。一见白二先生的面就拱着手连连说,自己不知先生深夜会来,才被别人邀着去花船上喝了场花酒,让先生久等了,很是惭愧哩。
白二先生做出不经意的样子说:“没关系,我也没等多久呢。”
章三爷见白二先生极是和气,对白二先生到来的真实意图就吃不透了,试探着问:“先生这回来是……”
白二先生笑了笑说:“也没啥大事,就是想和你老弟,和肖太平都好好聊一聊。我这人你是知道的,主张和气生财,你和肖太平老不和气,我就忧心哩。”
章三爷仍没想到曹八斤的“反贼自供状”已落到了白二先生手里,便说:“这一阵子,我……我和姓肖的处得……处得还算好……”
白二先生问:“真好么?”
章三爷点点头。
白二先生这才把曹八斤的“反贼自供状”拿了出来,在手上招摇着说:“既然处得还好,这东西怎么解释啊?你老弟是想坑肖太平呢?还是想坑我白某人呢?”
章三爷一下子呆住了,愣愣地看着白二先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白二先生还是想息事宁人的,口气缓和了一下,又说:“当然,我知道你来这一手不是对我的,恐怕是对付肖太平的。是不是?”
章三爷忙说:“是哩,是哩……”
白二先生说:“就是对付肖太平,也不能这么毒呀——诬人家是捻匪,这要让人家送命哩。”
章三爷说:“先生,您……您这就说错了,我……我不是诬他,倒是千真万确呢!先生您想呀,当初他们来时……”
白二先生可不愿和章三爷讨论捻匪的问题,仍咬定一个“诬”字不放,打断章三爷的话头说:“你老弟和肖太平僵到这地步,这么诬人家,双方已是不共戴天了,我就不能不说话了。”
章三爷问:“您想说啥?”
白二先生说:“你们二位得走一个了。”
章三爷问:“谁走?”
白二先生叹了口气:“只怕你老弟得走……”
章三爷长了脸:“先生要赶我?”
白二先生说:“说心里话,我不想赶你老弟——可我要开窑挖炭,就不能不用肖太平和这帮侉子,你就算是我的亲兄弟,我也不能留你。”
章三爷撕开了脸,谦恭巴结的模样全没了,黑着脸,冷冷地问:“先生就不怕担个窝匪的罪名么?”
白二先生像似没看出章三爷的变化,很和气地说:“是不是匪,不能凭你老弟一张嘴来说的。”
章三爷竟对白二先生拍起了桌子:“那好,姓白的,咱们就县大衙见吧!”
白二先生又气又怕,却不好发作,只得笑:“看看,看看,你老弟咋说炸就炸呢?我这话还没说完嘛,你就要和我官府见了——你要真想和我把脸撕开,那我啥也不说了,你现在就去告官吧,我候着。”
章三爷两眼瞪着白二先生:“还有什么话,你说。”
白二先生说:“我今儿个叫你老弟走,第一,不是日后再不用你;第二,也不是让你空手走。过去我白某对得起你,今天仍要对得起你。”
章三爷脸色好看了一些:“这还差不多。”
白二先生说:“明日,你就到柜上支一百两现银,算我白某送你的礼金,日后有啥难处,我还会帮你。怎么样?”
章三爷一时没做声。
白二先生认为自己很大方。
却不料,章三爷偏是一只凶恶的狼,愣了一下,冲着白二先生摇起了头:“这不行,这几年你姓白的靠肖太平赚了多少,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你若想日后继续赚下去,就不能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我。多了我也不要,三五千两银子总得给吧?”
这回轮到白二先生发呆了——白二先生再也没想到章三爷的胃口这么大。
章三爷理直气壮:“你姓白的想想,老子在你手下过的啥日子?凭啥你大把大把地赚银子,老子就只能喝点残汤?这么多年,一个月只给我十两银子,你对得起老子么?今日把话说穿了——老子早受够了!”
白二先生气得浑身直抖,真恨不得扑过去一把掐死章三爷。
章三爷还在说,益发肆无忌惮:“……老子这口气已憋了几年了,再憋下去,只怕要憋死了——你白老二还算不错,今日逼着老子把话都说出来了……”
白二先生此刻已知道,对章三爷这类恶狼似的东西和气不但不能生财,且要破财了,心里便浮出了另外的念头。遂呵呵笑着,拍着章三爷的肩头说:“哎呀,不就是三五千两银子么?老弟何必说这么多气话呢?我认就是,就五千两吧!”
章三爷根本不领情,哼了一声说:“你认,说明你聪明,不认,你和肖太平发财的路今日都算走到头了。”
白二先生又说:“那好,咱就把话都说透:五千两银子我两千五百,肖太平两千五百,明天全给你——你要现银给你现银,要庄票给你庄票。可有一条,拿了这五千两银子,你就给我永远离开桥头镇,也不能再提捻匪反贼什么的。”
章三爷满意地点着头说:“那自然,我这人说话算数,最讲诚信。”
白二先生笑了笑:“你讲诚信就好,我今夜就到肖家大屋给你取银子。”
章三爷问:“肖太平若是不愿出银子呢?”
白二先生说:“我都出了,他咋会不出呢?况且事主又是他。”
章三爷想想也是,便没再往别处疑。
却不料,次日一早,章三爷没等到讹诈来的五千两银子,却等来了肖太平和手下如狼似虎的窑丁。窑丁们把章三爷光着P股从床上捉起来,五花大绑地捆上后,白二先生才在肖太平的招呼下,晃晃地走了过来。
白二先生笑着对肖太平说:“……肖老弟啊,章老三诬你们是捻匪反贼,我可真没想到!诬了你们,还想敲诈你我五千两银子,我就更没想到了。”指着地上被捆得肉球一样的章三爷,白二先生又说,“章老三,该咋说你呢?你这人的毛病就是一个字,贱。谁把你当人待,你就张嘴咬谁,自己没赚银子的本事,又看不得人家赚,就老打坏主意。”
章三爷还不服输,躺在地上冲着白二先生叫:“白老二,你……你不是人,你……你骗老子……”
肖太平走上前去,用穿着皂靴的脚狠狠踩住章三爷的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听二先生说!”
白二先生便又说:“该咋处置这位章三爷,肖老弟,你和你手下的侉子弟兄看着办吧。他诬了你们,你们还愿再赏给他五千两银子,我也不管。反正这事与我白某人无涉,这银子我是一两也不能出的。”
肖太平说:“先生说得对,这事原本和先生无涉——先生就当再没有章老三这个人就是了……”
章三爷听出了名堂,担心肖太平会要他的命,便又叫:“你们谁敢害死我?谁……谁敢?”
肖太平说:“没人想害死你——只是你欠我的赌账没还哩,得到窑下替我挖煤去,活下来算你命大,哪天不小心被砸死了,算你倒霉……”
章三爷明白了——这肖太平太毒,借口莫须有的赌账,想让他死在窑下。这才认了白二先生,冲着白二先生叫:“二先生,就……就算小的我混账,您老饶小的一次吧。小的没……没欠这窑花子的赌账呀,你……你得给小的做……做回主哇……”
白二先生像似没听到章三爷的话,只问肖太平:“哟,咱章三爷不但嫖,还赌呀?这回赌输了多少?”
肖太平说:“回二先生的话,输了恰是五千两呢。”
白二先生这才回头对章三爷说:“章老三呀,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压花船花我窑上的银子,赌账总不能让我窑上再替你付了吧?还一下子就赌上五千两,真是太大胆了,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了……”
章三爷明明知道白二先生已和肖太平串通一气了,心里还存着一丝幻想,挣着哭号说:“二先生,您老就……就当小的是一条狗,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白二先生话里有话:“你要真是一条狗,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可你不是一条狗呀——你是一条狼,敢下五千两银子的赌注,我真是服了你了。”
肖太平也真做得出,让人拿出纸墨笔砚,要章三爷写下欠银五千两的字据。
章三爷死活不写。
肖太平让肖太忠提着一把刀,一杆称过来,说是当初和章三爷说过的,一斤肉抵一千两银子,要割章三爷大腿上的五斤肉过称抵账。
章三爷苍白着脸大叫:“救命呀……”
话没落音,肖太忠手中的刀已落了下来,一刀割下了巴掌大的一块肉,鲜红的血立时糊满了章三爷的大腿。章三爷惨叫着认了输,连连答应写字据……
写下字据,肖太忠和众窑丁按肖太平的吩咐,把章三爷用煤筐装着抬走了。
众人呼啸走后,肖太平才对着白二先生跪下了,说:“二先生,我肖某和侉子弟兄们谢您了,没有您老的仗义相助,只怕我们曹团弟兄刀架在脖子上了,都不知是咋回事呢!”
白二先生忙拉起肖太平说:“哎,哎,肖老弟,你们啥曹团不曹团的我可不知道啊!你别给我提,我只知道章老三是诬你,才主持这公道的——你们要真是捻匪反贼,我白家窑岂不成了贼窑了么?”
肖太平明白了白二先生的意思,把原想说透的真话收回了,也顺着白二先生的话头说:“是呢,我们这些侉子弟兄从没参加过起乱的事。”
白二先生说:“哎,这就对了嘛!还有,这诬你们的章老三,我可是亲手交给你了,你老弟要是再让他活着跑到县衙门去乱咬,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肖太平明白白二先生的心思,笑了:“诬人是要反坐的,咱章三爷只怕是活不成了——不过,我也不会让他就这么痛痛快快就死了,窑上人手紧,总得让他给咱窑上出点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