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假过后,人懒懒散散,不乐意动。
李乐桐又去看程植的时候,难得看见程植躺在床上,两眼发呆。
“你干嘛呢?”李乐桐放下水果。
程植有气无力,“没,没干嘛。”
李乐桐故作诙谐,“我说,你到底有病没有啊?没有出院吧,我天天来看你,腿都要跑细了。”
程植叹了口气,“我正要说,你不用再来了。”
“嗯?怎么了?”
“没怎么了。”程植掩饰,“我就是要出院了。”
“出院?好啊,”李乐桐高兴了,“这消毒水味儿,我是再也不想闻了。”
“你也不必去我家了,我要回去上班了。”
李乐桐有些吃惊,“这么快?”
“嗯,”程植的目光有些躲躲闪闪,“等我回市里,再找你吧。”
“好。”李乐桐答应了,“哪天出院?我来接你?”
“不用。”程植一口回绝。“也就明后天的事,你就别来餐了,我让郭远腾来帮忙,正好,把我拉到单位。”
李乐桐想问许和薇,她没开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算了吧。
中午,李乐桐与苏冉吃了饭,苏冉说,“走,请你吃冰淇淋去。”
“怎么突然吃起冰淇淋来了?”
苏冉一拉她,“走吧。”
两人到公司街对面的小冰淇淋店坐下,这里是李乐桐第一次来。店面不大,苏冉特地选的二楼,环境十分幽静,她们坐在最里面,来客一眼即知。
叫了两客冰淇淋后,苏冉又看了看周围,小声的说,“你怎么谁都敢惹?”
“怎么了?”
“你是不是得罪了马一平?”
李乐桐惊讶,“这你都知道?”
“估计全公司都知道了。”
“有这么严重吗?”
“那天孙燕从会议室叫你出去就是为了这事儿吧?”
李乐桐点点头。
“这帮人。”苏冉愤恨的说,“看他横行到几时。”
李乐桐不想多么的正义,人家是领导,她是小兵,也没有权力,明哲保身的先混过去,什么正义不正义。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马一平在胡总面前给曲晓红找难堪,说是你们不配合工作。”
李乐桐来气了,“她们还真是胡说。”她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苏冉叹气,“我的傻姑娘,你是被人当枪使了。”
“我知道,可官大一级压死人,我还能怎么样?”
苏冉点头,“那也的确是。如果让你做出告密投靠的事,你也是不能干的。”
李乐桐说,“我只守我的本分,至于别人做不做,和我没关系,我也不去评价。”
苏冉又喟叹,“可惜在这个时候,这种不主动同流合污是很做的。”她转向李乐桐,“你不知道马一平是谁?”
李乐桐不以为然,“是胡总的亲信又怎么样?”
苏冉隐晦的说,“马一平是女的。”
“女的怎么了?”李乐桐话一出口,定定的看着苏冉,“你是说……”
苏冉笑着,低头吃冰淇淋。
李乐桐有点傻。这类事她不是没有听说过,但觉得离自己很远,猛的来一个近的,觉得不太真实。
“不会吧?你们怎么知道?”
“这些事是不会有证据的,但可以推出来。”
李乐桐心里不相信,男女在一起,只要关系好一点,总是有这么些流言,而大多数时候仅是猜测。
“你是财务的,你当然知道,他们去深圳,三天的时间花了十八万吧?”
李乐桐敏感的抬头,“你怎么知道?”
苏冉笑着摇头,“这事儿基本全公司都知道了,你以为?”
李乐桐心想,马一平不会以为是我说出去的吧?
“这种事,保不住秘密。别以为只要你这个付款岗知道,你们部门其他同事看不见?内审看不见?还有你们的林总,你以为他心里舒服?他是控财务成本的,但今年是没指望了。他又不敢明着反对。”
李乐桐想到那压付款的事情来,“那曲晓红呢,和林阳似乎关系不大好。”
“曲晓红和胡双林以前是同一公司的旧同事,你说,谁算是谁的人?”
李乐桐恍然大悟,“这么回事啊。”
“还有你更不知道的呢,”苏冉挖了一勺冰淇淋,“那个猎头公司是胡总的。”
“啊?”李乐桐吃惊,“真的?”
“小点儿声。”苏冉说,“那猎头公司真的是胡自己的,否则,你想想,怎么可能那合同那么订呢。”
李乐桐不置可否,她不知这消息到底是真的假的。有些消息无从验证真假。
“情况复杂的很,你别乱撞,保护自己要紧。”
“可我已经得罪他们了。”
“那就低一头,即便不卖身投靠,也不能给自己惹祸。尤其你这脾气,还真是。”
李乐桐叹气,你不去惹祸、祸去来惹你。
苏冉也叹气,“这个公司,算是要烂到底了,我原来寻思着找个养老的公司,现在越来越讨厌这里,实话说,我也要呆不下去了。”她看看李乐桐,“女人,还是要找个稳定的工作,在公司混,没前途。我是没指望了,你还好,还能再蹦达下。否则,将来到我这个年纪,四十多岁,做什么?怎么做?谁又让你做?人家小姑娘都用不了呢。唉,乐桐,你还是应该想办法找个稳定一点的工作。公务员啦、老师啦,也适合你,反正也不图什么大的发展,有个地方发工资就好了。”
李乐桐心乱如麻。
苏冉是本地人,如果看长相,真的不像四十多岁的。人很能干。她没有要孩子,因此也没有孩子的负累。老公自己经商做点不大不小的生意,她平日也炒炒股,赚的还不错。这份工作对她来讲,并不是特别看重,她只是不想完全的做家庭主妇。
还是两个人好啊。李乐桐羡慕的想,不像她,必须要自己,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
她才想到这里,苏冉的话就跟到这里。“对了,前些日子她们给你介绍的那个小伙子怎么样?”
“还可以吧。”李乐桐有气无力。
“还可以、不讨厌就继续处着,我跟你说,我跟我老公认识也就三个月就结了婚。”
“为什么这么赶?堕入情网了?”
苏冉摇头,“什么呀。我好像和我父母八字不和,本来他们都出国了,我自己一个人生活的挺好。忽然有一天听说他们回来了,我能怎么样?另租房子是绝不允许的,那就只能赶紧找个人嫁了。”
“这决心你都能下?”
“人做事,要紧的是要有三分魄力。天天犹犹豫豫的瞎纠结,没劲。只要人好,婚前怎么样不要紧,要紧的是婚后。女人要紧的是安稳,工作和爱情都是这样。”
苏冉的话让李乐桐反思了许久。的确,她不适合混这些尔虞我诈的场合。本性清明的人,都不适合在乌烟瘴气的地方混。
公务员?她觉得自己还是做不到。那就教师吧。
她决定,要再考廖盛的博士。
廖盛听到李乐桐的决定,表示欢迎。
“好啊,我欢迎我所有的硕士生来考我的博士。”
李乐桐有些不好意思,“廖老师,我知道,我的基础比较差……”
“哎,”廖盛的手一挥,“我的学生我知道,你是半路出家,但基础并不差。上大学时,也经常跟着远径……”他停了下来,朝李乐桐笑笑,“不好意思,我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廖盛轻松幽默的态度让李乐桐的心情好了,她含着笑,“廖老师,没事,您跟我还哪儿那么多忌讳。”
廖盛点头,“话的确是这么说的,乐桐,做人格局要大,唯有大格局,才能成大事。我从教五十多年了,经历了历次运动。我不敢说,自己是格局大的,但我希望能做一个格局大的人,尤其是在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每一次运动都是见人性的时候,总有人对不起你,一笑而过就算了。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总纠结这些小事。”
李乐桐说是。
廖盛的手扶着膝盖,“话既然说到这里了,乐桐,我也顺便问问你。你和远径的事,我多少听说了些,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我听说,当时你能做我的学生,还是因为远径的原因,对吗?”
“嗯。”
“乐桐,我很高兴你我有这个师徒之缘。远径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之一。三年没见我,三年没和我这个做老师的联系,我听说,他是去做豪门女婿了。是这样吗?”
“好像……是吧。”
廖盛严肃起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要好像。”
“老师,我是怕您生气。”
廖盛摆摆手,“七老八十的人了,看透了世间大事小事,还生什么气?你把他的事,讲给我听听。”
李乐桐不想讲,“还是让他自己讲吧。”
“哎,你讲!他去做别人的女婿,难道你不伤心?——你讲,我给你一个倒苦水的机会。韩远径已经回来了,如果他做的真不对,我替你训他!哪有这么做师兄的?!”
李乐桐的泪一下子出来了。“老师……”
廖盛皱着眉头,陆陆续续听李乐桐把韩远径的事简略的讲了下, 一拍膝盖,“这家伙,是有些过分。我给他打电话。”
李乐桐拉他,“老师,等等再说吧。”
“怎么了?学生出这样的问题,难道我做老师的没有责任?”
“不是,老师,我……不想见到他。”
廖盛把电话放下,“对了,乐桐,我正想问,你现在是怎么想的?教师节那天,我看远径很希望能和你在一起。”
“我……我不想再和他有除了同门之外的其他来往。”
“你决定了?”
李乐桐心乱如麻,“嗯。”
廖盛的屋子里踱了几步,住下脚,“乐桐,老师我不应该干涉你们的事。不过,年轻人有时会犯错,我希望犯了错能得到改正的机会。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一位前辈——当然,这样的前辈不止一位——为了保全自己,而报告了他的朋友的一些言行。结局你当然知道,他的那位朋友被打成右派,受尽了迫害。后来,平反之后,他去向他的朋友忏悔。他的朋友说:‘不是每个人都是君子,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圣人,一笑了之吧’。这两件事不完全相似,但可以借鉴。”
“我并不恨他。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是错。”
廖盛沉吟,“远径性子倔,有主见。我也曾从别的同学那时听到一些他的事,我也曾担心他是不是已经变得不像样子。但教师节那天,我觉得他对我,还是那样。他对咱们的那些同学,也还和以前一样。至于他对你,我不好猜度。一个人做事,有得有失是正常。失而复得的东西更珍贵。当然,这一切都是假设,还要靠你的决定。”
从廖盛家里出来,李乐桐在校园里漫步。走到图书馆门前,她站住了。虽然是周末,依然不断的有学生进出。旁边是一片空地,原来是印刷厂,不过已经停工了,不知要做什么用途。
图书馆是李乐桐最有感情的一个场所。这所五层的小楼,毕业三年,外表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土黄色,上面是土里土气的V字形装饰,里面总是拥挤的,图书馆馆长曾抱怨说,这所图书馆现在的容纳量是设计的两倍,导致人满为患,使用者和管理者,对都它不满意。
李乐桐很想进去看一眼。她没有图书证,但她想试一试。
保安听说了她的来意,断然拒绝,“没有卡,是不能进去的。”
“我是这里的毕业生,只是顺便怀念下当年的地方。”
保安打量了下她,“你有证件吗?”
“身份证?”
保安摇头,“不,能证明你是这个学校毕业生的证件。”
李乐桐语塞,她没有。
“我真是这学校的毕业生,我是经济学院的,我的导师是廖盛。”
“对不起,”保安很有礼貌,“按规定,进馆必须要证件。如果你是毕业生,请出示毕业生的证件。”
李乐桐只好退在一边,呆呆的看着。
现在都高级了,用的是一卡通。一张卡集中了饭卡、水卡、上网、图书馆等诸多用处。
她记得以前的图书证是单独的,是一个压膜的塑料证,上面有她的姓名、班级、照片,还有条形码,进馆就是刷条形码,只要不借书,没人来查验你拿的谁的卡。李乐桐发现了这个漏洞,便把自己的图书馆复印了下,塞在一个塑料套里,交给韩远径。
于是,毕了业的韩远径仍然可以和自己一起上自习。每个周末,韩远径都要过来,两人像在学校时一样,他牵着她的手,一起吃饭,一起读书。
那时候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毕业,也还是这样的。
这种状态只有一年。第二年,韩远径几乎就不来了,他说,他忙……
李乐桐正想着,有人惊叫,“乐桐?”
李乐桐回头,原来是同班同学孙慧。
“真是你呀。”孙慧拉着她的手,“你怎么来学校了?”
“我……过来看看廖老师。”
“廖老师?噢,”孙慧恍然大悟,“我都忘了你导师是经济学院的。”
李乐桐笑,“你怎么在这里?”
“我?第三类人啊。”孙慧烫了头发,不像以前那个不打扮的乡下姑娘了。
“哦,你读博了呀。厉害厉害。”
“厉害什么?也没有特别感兴趣的工作,也就在学校里瞎混。”她打量着李乐桐,“你倒是没什么大变化。怎么样?结婚了吧?”
“没,哪这么快结婚?”
“啊?你还没结呀?你上学时不就谈了男朋友吗?当时大家还都很羡慕你呢。我记得那人还给咱们代过课,叫韩……韩什么来着?”
李乐桐想看图书馆的心情立刻没有了,她打断,“反正没结就是了。你,你怎么样?”
“我?嗯,我大约快了吧,哈哈。”一阵爽朗的笑。
李乐桐虚情假意的装热情,“是吗?恭喜恭喜。他是做什么的?”
“也是一个学校的老师。我也就能找这个这样的,否则,也没话说。”
当时韩远径如果肯读博,现在她是不是也会像孙慧一样?
李乐桐又恭喜了她,孙慧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哦,我从导师家里出来,闲着没事儿四处逛逛,看到图书馆,想进来看看。结果保安不让。”
“这样啊。”孙慧看了看保安,小声说,“你忙吗?如果不忙,我们就在食堂吃个饭。等他们一会儿换了岗,我再借张卡你进来看看——用我的也行。”
“不,不用了。”李乐桐连忙摆手,“我就是闲着溜达,没什么要看的。”
“看看吧,听说可能要建新馆了,还不知下次来看得上看不上。这个图书馆虽然小了点儿,但对我们来说,这里有咱们的记忆。新馆再气派,一幢楼而已,和我们真没什么相关。”
“要建新馆了?”
“嗯,听说是这样,不过,也没有准儿。也许钱不到位,就又泡汤了。”
两人说了会儿,李乐桐走了出来。
图书馆要建新馆了?所有的记忆都会慢慢的被时间冲淡,冲淡,不见了。
一切过去的,也许都终将过去。
学校东门的那条小吃街还是生意兴隆,这里的每一家店她都很熟悉。这一家烤翅店,总是能把鸡翅烤的流油;这一家米线店,炒河粉很好吃;这家……
她在一个橱窗里竖着“水煮鱼 26元/份”的广告牌子的小饭店前站住。隔了四年,水煮鱼涨了六块钱。她记得以前和韩远径来,是二十块一份。韩远径说,这油八成是循环油。她才不管。什么不是循环的?上锅一高温,什么病菌都没有了——再说了,这油吃完就扔,也太浪费了。
主要是便宜,二十块钱的水煮鱼。他们也不知吃过多少份。
“一份水煮鱼、一个宫爆鸡丁、一个炝土豆丝,两碗米饭。”当年那个女孩子总是大模大样的点菜。有时,宫爆鸡丁会换成木须肉或是辣子鸡、炝土豆丝会换成老醋木耳或者是凉拌厥根粉。
李乐桐禁不住走了进去。
二楼,熟悉的老位子,坐了一个人,面前摆了三个菜,两碗米饭。她想下去,一转身,撞到后面端盘子的服务员,混乱的声音惊动了那人,他转过头,然后慢慢走了过来。
“桐桐。”
李乐桐抬头,看着韩远径。
“烫着没有?”韩远径要过来看。
“不劳烦你。”
“走,买衣服去。”
“不必麻烦韩师兄,” 四喜丸子的汤洒了大半在她的身上,正顺着前襟往下滴。
韩远径一攥她的手,不由分说的把她拖下来,塞到车里。
“我说过,我不需要。”
韩远径几乎是乞求,“难道,我连衣服都不能送你一件了吗?”
李乐桐没有说话。她对韩远径带有乞求的声音从来都没有抵抗力。
前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出了大堵,过路的车排了很长,有的不耐烦的按起了喇叭,吵的很。
“早知不开车了,”韩远径伸出头看了下,“还真不如走着去。”
李乐桐没有回答,她不想一味的说刻薄话。
“你怎么今天想起来学校了?”韩远径问。
“嗯,有点事。”
“我经常来。在国外的时候,最怀念的就是这里的饭。”
李乐桐没有接话。
韩远径笑,“说起来也巧,我刚才还想起那年你考研,最后一天,我在这里等你。你也是像现在这样,在那个地方把服务员撞倒了。”
李乐桐没有说话。她还记得那年急匆匆的跑过来见韩远径的心情。韩远径本来是要等在教学楼下的,她不肯,让他先过来点“庆功宴”。实际她是怕太冷,冻着他。
李乐桐不想和他说话,旁边有位阿姨经过,李乐桐便叫,“阿姨,问您点儿事,前面是怎么了?”
“哦,前面啊,有个人撞了人家的狗,正下跪呢。”
韩远径皱着眉,“什么?”
“我说那狗主人真不是东西,一条狗闹的这么兴师动众,不是欺负人嘛。唉,这世道。”阿姨叹着气,走远了。
“你在这儿坐着。”韩远径推开车门就下了车,李乐桐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一堆人,看热闹的。跪在地上的是一个中年人,衣服有点脏,一看就是出力的工人。旁边是个装满了煤筐的三轮车,车前躺着一只狗,流了一小摊血,一动不动。一个保养的很好的女人,正在磕开心果,不断有开心果皮往地上扔。
韩远径蹲下,“这位大哥,你是怎么了?”
拉煤人垂着的头抬起来,看一眼韩远径,不吱声的又低了下来。
旁边有看热闹的说,“撞着人家狗了,这跪着吊丧呢。”
李乐桐瞪了那人一眼,看热闹的说,“你瞪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让他跪的。”
韩远径站起身,对着那看热闹的说,“这好像有点不合适吧?”
“怎么不适合了?”狗主人吐了开心果皮,“你问他我逼他了没有?是他自己自愿的。不信你问他。”女人用脚尖指了指地上跪的那人。
拉煤人声音低沉,“大哥,是俺自愿的。”
李乐桐说,“怎么回事?”
另有一个看热闹的说,“他没钱赔,跪了,就不用赔了。”
李乐桐看着地上像雕塑一样的人,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女人的声调像吐信子的蛇,“就是,没钱,难道连歉都不用道了?让他跪一会儿,还是便宜了他。我这狗可是纯正的进口货。”
韩远径盯着她,“道歉就要下跪?”
“那我的狗白死了?他要是有钱,我还乐意收钱呢。要是不乐意跪,行啊,拿钱。起来,拿钱。”
跪在地上的拉煤人仍然低着头,“大哥,俺愿意跪,你别管了。”
看热闹都不说话了,静悄悄的看着。李乐桐的手下意识的碰了碰韩远径,让他攥住了。
“你的狗要多少钱?”
“十万。”女人眼皮一翻,又吐出个开心果皮。
“一条狗,值十万?”
“我这狗是纯正的进口货,还是最爱我的人送的,有纪念意义。狗死了,我有精神损失。”
李乐桐忍不住,“你不要太过分!”
“过分?”女人斜着眼,“不过分,他别压死啊。哼!”
韩远径声音沉着,“给你五千,你走。”
“五千?哼,你当我是要饭的?”女人瞪大了眼,“这狗吃狗粮都吃了不止五千,你以为拿五千打发谁?十万,一个字儿也不能少。”
韩远径扭头,“桐桐,打110.”
跪着的男人忽然转了过来,“大哥,俺求求你了,别管了。她说了,俺只要在这里跪到半夜,她就免了俺赔狗的钱。你就别管了。俺不想和警察打交道。”
女人幸灾乐祸,“是吧?你这三轮是黑车吧?叫警察正好,来抓你。”
李乐桐感觉出韩远径的手越来越用力,手心也逐渐冰凉,他放了李乐桐的手,从兜里掏出钱包,抽出银行卡,“桐桐,去取钱。密码是你的生日。”然后又加了句,“要小心。”
李乐桐咬住了嘴唇,她一言不发,扭身就往学校里走。
这里离东门很近,从东门进去,行政楼里就有ATM机。李乐桐一路小跑的取了钱,回到现场。
韩远径蹲下,“大哥,今天这事儿,无论警察最后怎么处理,结果由我替你兜。你放心,即便你这是黑车、撞死了她的狗,你也不用坐牢。狗不是人,不应该由人给他下跪。”
拉煤人迟疑着不敢相信,韩远径说,“你不信我,你怎么就信她?你怎么知道你跪到半夜,她不会再报警?大哥,有的人就是拿人当玩物,你越是对她言听计从,她越觉得可以欺负你。你不能相信他。”
拉煤人还是犹豫,“大哥,你真不骗我?”
韩远径指着李乐桐的包,“钱就在那里。正好,现在有这么多人的见证,我们叫警察来。如果我骗了你,我会让这些人笑话死。”
围观的人三三两两的说,“对,我们给你做见证。起来,和这个女人论一论。”
拉煤人站了起来,跪的时间有些长,起来时他略一趔趄,韩远径赶紧扶住了他。李乐桐打了110.
女人一见,“怎么着?你们这是欺负人是不是?”
韩远径冷冷的说,“没人欺负你,我们只是叫警察。”
“你们这些人,欺负一个女人,你也好意思。”
韩无径带着嫌恶,“你不是有最爱你的人吗?让他来。”
女人讪讪,想走,又拉不下脸。
警察来的很快,是一个小伙子。女人恶人先告状,“警察先生,我的狗被他们撞死了,他们还不想赔。”
韩远径看着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能不能别撒谎?”
“怎么了?死的难道不是我的狗?”
韩远径不理他,简单给警察讲了经过。小警察一边听一边看了几眼那女人,末了,他走到三轮前,看了看那狗,“这狗,办证了没有?”
“办了。”
“拿给我看看。”
“我家住的远,拿了不方便。”
小伙子掏出纸笔,“那你留下地址、电话。”
女人有点害怕,“干什么?”
“我好通知那边儿的人上门看看。”
“你……现在是我的狗被他压死了,你不让他赔,怎么还要记我的地址、电话?”
警察笑了笑,“我们只管治安纠纷,这种民事案件,你们最好自己解决。拉煤的,怎么能找着你?”
拉煤人有些躲闪,韩远径掏出名片,“找我吧。”
警察接过名片看了眼,“你是他的什么人?”
“路过的。不过,我愿意替他来处理这件事情。刚才大家都听见了,他也同意,算是他对我也有委托。”
警察点点头,手里夹着名片对那女人说,“他的留下来了,你的呢?”
“我……”女人仍旧是看着拉煤的拉煤人,“他是黑三轮,无证上路。”
警察绕着三轮车走了一圈儿,对拉煤人说,“你这三轮车儿,是自己用的吗?”
拉煤人略一愣神,连忙点头,“是啊是啊。”
“哦,”警察若无其事,“注意遵守交通规定。”
拉煤人赶紧说是。
“你呢?”警察又问女人。
“我……警察先生,你能不能调解下,我们私了?”
“对不起,我对狗没有什么研究,这职责我履行不了。”
“这……”
警察拿着纸和笔,一幅要写字的样子,“你的地址和电话。”
“我……我是外地来走亲戚的,这狗是他们家的。”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刚才不还说那是最爱你的人送的吗?”
警察依旧公事公办的样子,“女士,不要怕,邪不压正。他们撞死了你的狗,你要求赔偿是应当的。我们记下你们的地址、电话,这样也有个记录。”
“不,不用了。我不给你们添麻烦了。”女人说着,就要往人群外塞。
警察冷笑一声,也没有拦她,把名片还给韩远径,“行了,这事了了,你们走吧。”然后对着拉煤人说,“还不赶紧收拾收拾?你瞧这路都堵成什么样子了?以后骑车小心点儿,现在有些狗比人值钱。”
拉煤人赶紧答应着把狗和车都挪到路边儿,小伙子上了摩托,开走了。韩远径想起自己的车子,让李乐桐在原地等着,他去开车。
回来时,那拉煤人还在。
“大哥,今天真是谢谢你了。你真是好人啊。”
韩远径笑,“没什么,这个女人太可恶了,估计是个二奶。我也是走到这里看到了,居然拿狗欺负人。”
拉煤人感激的说,“俺也不懂,也不知那狗多少钱,光知道城市里的狗和俺乡下的狗没法儿比,城里的狗住的比俺都好。她让跪,俺就跪了,俺穷,没钱赔,跪跪就完了。”
一句话说的李乐桐心酸。穷人有时没有自尊。
韩远径安慰他,“没事,你以后当点儿心,看见这种人,赶紧报警。”
拉煤人苦笑,“俺哪里还敢报警呢?这车是俺借的,没上牌,今天是遇上好警察了,要不就给俺没收走了。车上还有一车煤呢,这是俺今天要送的。这车和这煤,也值不少钱。俺一个送煤的,一斤煤才赚七毛钱,真要给俺收走了,俺上哪里弄钱赔去呀。”
李乐桐的心酸愈发的重,韩远径也没有说话,掏出钱包,拿出一千块钱递过去,“大哥,这钱给你吧。”
拉煤人像是碰到了蝎子,“大哥,你这是干什么?俺不要,俺是个干活的,俺不要饭。”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李乐桐在拉他的衣角,他转过头。
李乐桐轻声说,“你那里需要人吗?”
韩远径明白了,他把钱塞回钱包,“大哥,你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不一定。像现在开始就是好时候了,一个月能赚五千。夏天就不一定了。”
“大哥你多大了?”
“42.”
这次不用李乐桐拉他,韩远径就说,“这样吧。你明天去这里找我,我给你安排点工作,肯定不比你现在这个累,一年给你五万,你看能不能干。”韩远径把名片递过去。
拉煤人接过,借着路灯看了,“你是个经理?”
“嗯。”韩远径的声音有点苦。
“你让俺干什么呢?”
“你明天去看看吧,我让人安排,看看你能干什么。”
拉煤人高兴的答应了,千恩万谢,把名片小心的揣在怀里,吃力的推起沉重的三轮车,继续送煤。
两人目送着拉煤人离去,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沉默笼罩着他们,谁都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韩远径先开了口,“走吧。”
李乐桐默默的跟在后面。
重新发动了车子,韩远径说,“吃饭还是去买衣服?”
“吃饭吧。”
一席无言,谁都不想说话,闷声吃了饭,重新上了路。
车子驶到李乐桐楼下,停住,韩远径轻声问,“能让我进去坐一会儿?”
李乐桐不语。
“我只是坐一会儿。”
李乐桐没有回答,她打开车门走下来,韩远径也下来,跟在后面。她进了门,没有关门,他也进来。
屋子很小,一个开间的房子,没什么装修。客厅里是一张旧木桌,和两把旧椅子。他们当年租的小房子,跟这个相仿佛。
韩远径坐了下来。
“喝水吗?”
“好。”
水管流水的声音,然后是打灶的声音。一会儿,李乐桐端着两个一次性纸杯走出来。
“不好意思,家里没有茶。”
韩远径捧着水杯,喝了两口。
“很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和你喝口水了。”
李乐桐鼻子一酸,她的泪想往下掉,又拼命忍住。
韩远径似乎有些自嘲,“把自己抵给魔鬼的后果就是,连水都不能自由的喝一口。”
李乐桐想把话题岔开,“今天那个人,你打算怎么安排?”
“随便给他安排个他能做的事情吧。42岁,也不容易,哪还能天天送煤?”
“恭喜你,现在成功了,有能量了。”
韩远径喝光了杯子的水,李乐桐起身又给他倒上,韩远径慢慢的说,“今天那个女人,让我想起了徐葳。”
李乐桐一愣,听韩远径继续说,“拿着人当玩物、寻开心,折磨人逗乐子。”
李乐桐想起他攥自己手时,手心里那冰冷的汗。
“桐桐,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在外三年多没有和你联系过。桐桐,我不能,因为我没有电话卡,真的。”
“出国前,我给我的手机存了话费,偷偷的戴到了国外。不怕你笑,我甚至偷偷的办了一沓电话卡,想在支撑不住的时候,给你打电话。可我一次都没能用上。”
“徐葳是恶魔,长着恶魔一样的眼睛。她发现了我的手机卡,她说,她要给我所有卡上的人打电话,让他们都知道我现在过的生活,过的这神仙般的生活。我害怕极了,真的,如果真是那样,还不如一刀杀了我省心。我害怕,我尤其害怕她打电话给你。我甚至在心里暗暗的希望你辞掉工作、换了电话。我绝不想让你看到我那个样子。”
“于是我就只好把电话卡扔了。垃圾桶我是绝不敢扔的,我扔进了马桶里,要冲水的时候,我又捞了出来,我用剪刀剪的粉碎,才又让水冲走。徐葳是个魔鬼、魔鬼!”
“我只有回国,才能补卡。但我回不了国,徐铁成没收了我的一切证件。我的灵魂只能抵押给魔鬼,只有在他想放我的时候才会放了我。”
李乐桐不知该说什么。她没有想到,居然是这样。
“徐葳就像是一条毒蛇,一个魔鬼。”韩远径望着天花板,“她总是拿针管扎我,无论白天晚上,只要她乐意。”
“扎你?”
“嗯,用针管,我也不知哪些是她用过的、哪些是新的,看起来都一样,或许只有她知道。不过我怀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个疯子。”
日光灯让韩远径的脸更加苍白。
“我记得有一次,我累极了,睡着了,我梦到了你。仿佛那年大四,我们去爬山,你戴着花冠时的样子。你笑的那么开心,似乎我们之间经历过的一切都是我虚幻的,我跑向你。我似乎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有你,真好。我笑了。”韩远径的眼睛里流露出幸福,“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左胳膊像被蛇咬了一下似的,我醒了过来。徐葳手里拿着才从我胳膊中抽出针管,针头上还有一滴残余的液体,我当时吓疯了。‘徐葳,你给我注射的什么?’她的表情更开心,‘你猜啊。’我当时真疯了,手掐着她的脖子,‘徐葳,你说,你到底给我注射的什么?’她就是笑,不肯说,任凭我怎么说她,她都不肯说。我气急了。我想打她,又伸不出去手,看她张着嘴不停笑的样子,我心想,算了,索性都这样了,不如掐死她,一了百了。”
“我真的掐住了她的脖子。看着她的脸变红、变紫,我心里涌起快意,都是这个恶魔,恶魔引诱了我,让我终生得不到幸福快乐。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哪怕她只剩下一天的寿命,我也要杀了她。杀了她!”
韩远径完全进入了当时的状态,眼神闪着奇异的光。李乐桐看着那张脸,她曾经的小石头,怎么会经历这样的事。
“那天若不是徐铁成去看女儿,徐葳可能就被我掐死了。毕竟是他的女儿,再不争气,也是他的女儿。徐铁成先拉我,没拉动,便抄起花瓶打我的头。在要失去意识时,我还在想,我死了,我解脱了,再也不用看着徐葳了。哈,我可以死了,我可以在天堂里等着你了,哈哈。”
韩远径笑了起来,笑的李乐桐有些恐惧,她情不自禁的按住了韩远径的手,让他紧紧的攥住,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温暖的火炉。
“桐桐,你知道,我出身贫寒,一无所有,你知道,我渴望成功。”
“成功的途径有很多种,这种光荣吗?”
“不,不光荣。”韩远径长呼一口气,“我也知道不光荣。不要说你,就是我自己,也经常看不起我自己。是的,看不起。可是,这不是一个论光荣的年代。只要你能成功,只要你的成功不是妨碍他人、而是凭你自己真正换来的,就问心无愧。桐桐,我问心无愧。”
李乐桐要说话,让韩远径按住了肩,他继续说,“在我要三十的时候,我还一无所有,除了每天如撞钟般的那几个工资。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在哪里,我试着想过我将来的路——最多就是一个给别人打工的高管,不会更好了。这是我希望的吗?我想过自己创业。一是你知道,我没有什么钱。第二,我是一个学经济的,最有用又最无用的学科,对于创业基本没有用处。是的,桐桐,我知道,这不是你所认同的成功方式,也不是我的。真的。可如果再让我做一次选择,我可能还是会这样。这是一个离成功最近的机会,除此之外,可能再也不会有了。我一辈子只能平平凡凡,这是一个男人所不允许的。”
李乐桐安静下来。
“得到恒远,是不容易的。有时我也很厌倦,觉得自己所做毫无意义。但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能这么做。尤其是现在,我付出了很多代价,只能如此。你说我活该,是的,”韩远径苦笑,“自己选的路,还能怎么样?没有悔可后,事实就是如此。如果我说我错了,求你原谅,你会怎么样?桐桐,我说,我错了。可我错在哪里?仅仅是因为那段日子如同地狱吗?作为一个男人,永远不能后悔,这是他的底线。”
“桐桐,我满身伤痕,但对你,我还是原来那个韩远径。你能不能原谅我?原谅一个有缺点的韩远径,原谅一个犯过错的韩远径,原谅一个迷途知返的韩远径?”
爱,不是一个轻易能够重新说出口的字
当天晚上,李乐桐睁着眼到了天亮。
她忽然有些同情韩远径,譬如今天那个送煤人,如果不是韩远径出手相助,现在还不知是什么情况。
该怎么样评价一个人?李乐桐没有主意。
她知道,韩远径和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但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