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句诗一直是李乐桐所喜欢的。言语朴素,感情真挚。其他诗传递的或者有美、有感慨,但独独这首诗传递出一种温暖。试想一下,风雪之夜,有什么比一间充满着温暖的屋子更让人向往的吗?
她曾经说,她觉得,“夜归人”的这个“人”,不是外来的客人,也不会是作者自己,更不会是偶尔路过的人,应该是屋中人的亲人。很简单,因为一个字——“归”。
“归”是一种归属,这个“柴门”应该是他的归属。而这种归属,是客人与偶尔路过的人所不能有的。而从诗的上下文看,更像是作者站在事外的一种观察,而不是作者本身的一种归来的体验。
韩远径对她的这个意见不予置评。他俩都不是学究,中文也不是他们的专业。韩远径也喜欢李乐桐的这个解读,毕竟,风雪之夜,一个人在家中听到自己的狗在欢迎另一位主人回家,这个画面远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回来、从远处看着一所黑洞洞的屋子要温暖的多。
现在的韩远径真切的感受到了这句诗。他想回来,他要回来。
李乐桐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三年中的第一年,她在痛苦与毁灭中幻想着韩远径还会回来,只要手机一响,就在心里暗暗的期盼着是他。三年中的第二年,日复一日的等待磨掉了她的恨意,让她慢慢淡漠,她开始学会麻木。三年中的第三年,麻木让她什么都不去想,只想静静的生活。
韩远径的理由并不新奇,她知道,她也想过,却没有想到韩远径居然是这么的、自以为是的要“回来”。
回来?谁又在原地呢?谁又怎么回到原地呢?
她忽然发现,自己甚至无法恨起来。曾经积的一腔怨恨,都不见了。
哀莫大于心死,她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韩远径,”连名带姓的称呼他,是一件陌生的事情。“你和我早就没了关系。从你背着我要娶徐葳的那天起,这世界上,就没有再认识韩远径的李乐桐。”李乐桐的声音并不高,她自己都惊讶,怎么会用这么平淡的口气来述事。“看在廖老师的份儿上,你还是我的韩师兄,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李乐桐,也早死了。现在坐在你面前这个叫李乐桐的人,她有自己的生活和自己希望的生活,她是你的师妹,希望你做师兄的,能够体谅。”
车内静悄悄的,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宿舍楼里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了,还有极零星的窗户里,从窗帘后面透出幽暗的光。那或者是熬夜的同学,在开着自己的小灯。
李乐桐的情绪从灯光中收了回来。刚才似乎还是景中的一人,而现在却记起,那不过是对岸的风景。很远了,和自己无关了。当日在学校里牵手相伴的两个少年男女,也只是定格在当日的风景,在那时空里,没有走出来。
她的手机也像是强调这一点,来短信了。
“李姐,我是程植的同事小郭。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李乐桐略一思忖,拨了回去,“嘟嘟”两声之后,有人压低声音,“喂?”
“我是李乐桐。”
“嗯。”郭远腾的声音有点鬼鬼祟祟的,然后听见开关门的声音,郭远腾的声音大了,“李姐,有个事情要向你汇报下。”
“你说。”
“程植闹着明天出院。”
“哦?什么情况?”
“不清楚,所以我要向你汇报啊。”
李乐桐一听,明白了。
“有没有什么你不认识的生人来看过他了?”
“生人?男的女的?”
李乐桐支吾了下,“男女都算。”
“没吧?不知道,没见过。”
郭远腾说话不紧不慢,安定和谐,李乐桐却笑不出来,“你打电话给我,是想让我劝他别出院?”
“不是。”郭远腾还是不紧不慢,“我是向你通风报信下。如果你不同意他出院,你就要赶紧来阻止他。当然,如果你同意他出院,明天想过来送他的话,也赶得上。或者你不送他,也不用再来这里看他了。这是三重意思。”
郭远腾的贫让李乐桐有点想笑。每一句话都是实话,但听起来就是贫。
“我知道了,”她的语气放缓,“他要出院,就让他出。命是他自己的,他若不要,别人也不能按着他的头让他要。至于后两重意思,他更是自己看着办。他不告诉我,我就绝不会主动的搭上去。”
“李姐英明神武。”郭远腾说笑话、拍马屁时,口气也正经的很。
李乐桐终于忍不住,嘴角抽动了几下。
挂了电话,李乐桐口气轻快,“韩师兄,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告辞了。”
韩远径的口气冰冷,“你还在照顾那个人?”
“他叫程植,”李乐桐平常的语调里夹杂着一丝或许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出来的快意,“你见过的。”
“不许和他来往!”
李乐桐收拾好包系,“这话应该是他和我说吧。”她推门要下车,让韩远径拉住。她早有准备,右手抓起座椅旁边的矿泉水,向韩远径的手腕上用力一磕,左手趁机挣脱出来。
她站在车门口,半低着头,“韩师兄,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你和我早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所谓的风雪夜归人,你不该归到我这里来,我也不是等待你的那个人。你做你的徐家女婿,我当我的城市白领,我不想再见到你。谢谢。”
说完,她手一扬,用力甩上了车门。
初秋的夜晚,风有点凉。校园里静悄悄的,办公楼里,零星的还有几盏灯火。路过篮球场,铁丝网上的大横幅在路灯的照耀下,字迹很清楚,“预祝第二十五届挑战赛圆满成功”。
是啊,按照惯例,十月初就是挑战赛。院和院之间对打。李乐桐所在的传媒学院,男生很少,只够拼一支队伍上场装装样子,名次自然是最后,院里也无人关心这事儿。韩远径所在的经济学院则好很多,韩远径是主力。于是,经济学院队的狂热粉丝里,当仁不让的多了一位猛将李乐桐。
那一年,李乐桐和韩远径刚谈恋爱还没多久,韩远径要训练,李乐桐嚷着要去,韩远径说,“我要训练,带你去不方便。”
“为什么不方便?”
“……不方便就是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嘛。”
韩远径挠头,板着脸,“你干扰我的心思。”
李乐桐瘪嘴,“我又不说话,为什么会干扰?”
“反正就是会干扰。”
“没有具体理由,不算。”
“……篮球打着你怎么办?”
“我又不是木桩子,篮球来了,我不会躲啊?”
“那你一个人站在场外,有什么看头啊?”
“谁说的?我可以看你啊。”
韩远径的脸有点红,“你看我,我还怎么打球啊?”
“我看我的,你打你的,我的眼睛又不会去勾你的手,你怎么打不了。”
韩远径那时候还不习惯于吻她,那种美好的颤栗对他来说是一种一时难以习惯的奢侈。由于他的无语,李乐桐去了,傻乎乎的,一场又一场,场场不拉。她自己还带了个坐垫,铺上报纸,坐在上面,笑眯眯的看他们抢球。有人戏称,那个座位是“径爱小坐。”李乐桐也笑笑,不以为忤。
一天下午,李乐桐刚低头喝了口水,再一抬头,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怦”的一声震得她的头往后仰了下,鼻子有热乎乎的东西流了下来。她拿手一抹,血!吓的她大声叫着,“远径、远径。”
韩远径本在场地上与人抢拦板,听见李乐桐叫他,一回头,也不顾的抢球,直接奔到场边,“怎么搞的?”
他的胸口因呼吸急促不停的起伏,胳膊上、肩上、背上,都是汗,汗水沿着他的脸滴了下来,他也顾不得擦,湿乎乎的手扶在她的肩膀,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李乐桐。
“桐桐?”
李乐桐的脸让她抹的有点花,手上是血,看着他发梢上的汗正要滴下来,一时忘了情形,伸手要去抹,,“怎么也不擦擦汗?”
手让韩远径抓住,他一用力,把她拽起来,“走,去校医院。”
“哦。”李乐桐想起自己的鼻子破了,刚要抬步,韩远径转过身来,有点紧张的说,“能行吗?要不要我背你?”
“啊?”李乐桐的眼睛转了一圈儿,她看看操场,眉毛立刻耷拉了下来,身子变得仿佛随时都能歪倒,“我好像有点晕……”
韩远径拉过她,自己蹲了下来,“来,趴到我背上。”
“我……上不去。”
“你趴着就好。”
“我头发晕,怕手揽不住你的脖子。远径,不如你抱着我吧。”李乐桐声音微弱,左手扶着头,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在操场上。
韩远径急了,一弯腰,把她打横捞起来,抱在怀里,就往校医院冲。
那一段路,韩远径跑的有多快,李乐桐并不知道。她躲在韩远径怀里,满鼻子都是他的汗味儿,满耳朵都是他的心跳声,满眼都是他起伏的胸膛,她甚至偷偷的伸了下舌头,他衣服上的汗水咸咸的,好像也还有点甜甜的。
对于当时的她,这就是世界的全部。
李乐桐扇动了下鼻翼,仿佛还能闻到那浓重的汗味儿,脸上湿漉漉的,不过,这一次,却是她自己的泪。
青春无悔,她不后悔。但她的泪,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越擦越多。终于,她手攀着铁丝拦网,小声的哭了起来。
半个月亮升在空中,照在这曾经喧闹的操场上。
李乐桐是在上午接到了程植的电话。
“盟友,我要出院了。你的粥以后送我家里吧。”
李乐桐停下键盘的敲击,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去揉脖颈,“设想的不错啊。你这出院的安排都做好了,佩服佩服。”
程植干笑了两声,“你也别装了,你什么都知道了,不是吗?”
“此话从何而来?”
程植哼了声,“你要知道,世界上有一种间谍,叫双料间谍,又名无耻间谍。他能告诉你我的动向,也自然能把你的话传递给我。”
李乐桐噗哧一声,“你们那位郭远腾啊,什么来头啊,太逗了。”
听程植对着旁边喊,“蝈蝈,你李姐夸你了。冲她这顿夸,你也要给我好好干。赶紧的,给我办出院手续去。”
郭远腾那平平静静、甚至有些木木呆呆的声调传了过来,“程植,你太龌龊了吧,这明显是拿着嫦娥当令箭——不过,虽然如此,但我显然还是愿意接受这嫦娥之箭。我去了。”
李乐桐忍不住,哈哈的笑了起来,惹得同事往这边看。
这一对儿,可真够有意思的。
“程植,你们俩真是天上地下一对活宝。”
程植却并不笑,“没用,他又不是女人。”然后叹了口气。“盟友,你明天有时间吗?过来给我做个粥?”
程植的话又引来了李乐桐的笑,她努力的忍着笑说,“程植,你还真是不客气呀。”
程植的家离李乐桐的住处并不是很远,坐公车大约也就五六站的样子。无缘对面不相逢,如果不是韩远径出现的话,两人可能一直就是这城市中近而远的两颗尘埃。李乐桐按照程植给他的地址,到了程植的家。
一个典型的光棍的家,不能说家徒四壁,也差不多——当然,这个壁,是要把家具也算上。大部分柜子都是空的,屋子里空空荡荡,除了茶几上的啤酒罐儿外,基本没什么东西,沙发还是裸着的,连沙发巾都没有。客厅的角上还支着越野帐篷,搞的李乐桐十分惊讶,“程植,这是哪出?”
程植由病号服换成了运动服,除了脸色有点腊黄外,看着比在医院里精神多了。“哦,”他挠挠头,“那是野趣,偶尔在家也陶冶下情操。”
郭远腾却不饶他,“得了吧,程植,嫦娥面前不说假话,是谁说这是对付蚊子的高招的?”
李乐桐没忍住,又哈哈的笑了。
程植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就是不变色,反倒说,“郭远腾,我和乐桐要谈情说爱,你是不是要回避下?”
郭远腾一脸的无所谓,“程植,你们谈恋爱,又不是限制级,让我观摩下,有利于祖国下一代大好处男的茁壮发展,省得我一个人还要去找偶像剧看。”
程植拣起个啤酒罐,“郭远腾,什么话都敢说,你找死啊。”
李乐桐有点讪讪的,借口熬粥,要去厨房。郭远腾叫住她,“李姐,你还真去啊。程植家什么都没有,你拿什么熬?”
李乐桐愣,郭远腾笑嘻嘻的端了个煲汤锅,“都在这儿了,粥店刚送来的。”
三个人喝着粥,李乐桐问,“好好的,你怎么出院了?”
“那个破医院,闷得死人。”程植闷闷的,“蝈蝈要上班,不能总来。你吧,也不能总来。我还不如回家养着,打打游戏,说不上好的快些。”
郭远腾很不以为然的点着头,“是啊是啊,说的太对了。”惹得程植拿筷子去戳他。
粥喝完,李乐桐要去洗碗,郭远腾说,“这个我就不和李姐抢了。程植一晚上已经瞪了我无数回,我就不打搅您二位了,拜拜。”
李乐桐有些不好意思,程植却说,“让他去。烂嘴牙儿,活该。”
把碗收拾停当,顺便把该收拾的都再收拾,再出来一看,程植正窝在沙滩椅里,对着等离子电视打游戏。
“会玩儿吗?”他的眼睛不离屏幕。
“不会。”
满屋子都是枪怦怦的响,李乐桐坐着无趣,在他屋子里溜达起来。
客厅是空的,书架上摆着寥寥几本书,不是与户外运动有关的,就是与游戏有关的。
李乐桐皱眉,“程植,你不需要看专业书?”
“不用,看那个干嘛?”屏幕映的程植的眉毛也五彩。
“你这飞机,怎么修啊?”
“能看懂图纸就行,其他凭经验。反正大毛病得让外国人来,一百年也遇不上一回。小毛病,随便敲打敲打就行。”
李乐桐摇头,听了程植的话,她以后是再也不想再飞机了。整个儿一呼悠。
书架的下层还有三个汽车模型,都被改装的稀奇古怪。看得出来,主人爱车甚于爱飞机。最下面是一个小抽屉,李乐桐拉开,一个玻璃罐子,里面盛满了幸运星。
李乐桐才一摇晃,程植便回过头,看了眼那个罐子。李乐桐愣了下,不作声的放回原地。
程植继续打游戏,十分钟后,game over。
他走过来,拉开抽屉,把那罐子拿出来,仔细的看了会儿,“操,我居然还留着这东西,够傻冒儿的,”他塞回抽屉,扭头往回走,边走边说,“许和薇送的,从认识我到高考,说是给我攒运气,希望我能考上大学。”
“哦。”
“其实大学不大学,我还真不在乎,哥们儿我如果没上大学,估计开个汽车修理厂什么的,早发了。不过,为了能和许和薇在一块儿,汽车修理厂算什么呢?她希望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程植又坐回了沙滩椅。
李乐桐看着他问,“那天是许和薇来电话吧?你们说的还好?”
程植还望着屏幕,手上不闲着,“好,好的很。许和薇问我现在怎么样了,我说,好得不得了。”
“就这一句?”
“还有一句是她说的:好的不得了就好。”
李乐桐想笑,赶紧忍住。
“我觉得自己特胜利,你有本事别记住我的电话啊,靠!”
“然后呢?”
“然后我说,许和薇,我现在有家了,地址是蓝田路168号5号楼1109室,有时间可以来坐坐。”
李乐桐环视了一下,程植说,“别看了,她不会来的。她要是来了,她就不是许和薇!”
每天上班,就是坐着。李乐桐的工作并不十分忙,虽然薪水不高,但她还是很乐意的做着这份工作。
一上午平淡无波,下午大客户部的孙燕过来要求付款,李乐桐看了看,“这合同法务部似乎没签字?”
“哦,我们部门马经理说,胡总说不用签字。” 她口中的胡总是胡双雄,公司的CEO,才到任大半年。大客户部是他到任后建立的,部门长马一平是他从原公司带来的嫡系。胡双林说,这个部门是全公司重点发展的部门,谁都懂这是什么意思,大客户部从部门长马一平到下边的小员工,个个都拽的不得了,觉得全公司都应该给他们建绿色通道。
李乐桐平日低调,看见他们就是平静的打个招呼,既不逢迎,也不嫉恶如仇。但今天是职责所在,她得精神起来。
这是一项与猎头公司签订的协议,内容是帮大客户部招聘电话回访员。李乐桐看了看合同,合同的期限和金额都是空白的。现在孙燕拿来的仅是对方的一纸付款通知书。
她沉吟了下,然后说,“怎么没有三方询价?”
“哦”,孙燕的声音很大,“我们这个特殊,不需要三方询价。”
李乐桐几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平静的说,“按公司规定,付款是要有立项申请的。”
“立项申请是什么?”
“就是立项申请。”
“从哪儿弄?”
“内网上财务部的栏目里有。”
“哦,”孙燕说完,就走了。
李乐桐不动声色,继续看自己的凭证。
一会儿,孙燕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几乎放到李乐桐的鼻子下面,“签好了。”
李乐桐心里厌恶,手仍然握在鼠标上,她只看了一眼,“怎么没有签字啊?”
“我们签合同时,相关部门,包括胡总,都已经签过字了。”孙燕理直气壮。
这是孙燕第二次抬出胡双林,把李乐桐心里的厌恶全给激起来了。她仍然平静的说,“合同由谁签字,我不管,我付款是要有经过签字的立项申请书和经过盖章的合同。少一样我都不能付款。”
孙燕有些恼,“这合同胡总都签过字了,也不行么?”
“全公司的合同都需要胡总签字。”
“他签字,当然是他对合同的内容认可了,包括付款,你们怎么这么形式主义?”
“这是公司制度,我就是一名遵守公司制度的普通职员。”
孙燕理屈,“上次为了签合同而签字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提出来要做立项申请?”
李乐桐觉得好笑,“这是公司制度,为什么我们还要提出来?”
“这制度是你们财务部制订的,我们大客户部是新部门,你们不提,我们怎么知道?”
李乐桐的火气在节节升高,她尽量压着不高声,“这制度是公司订的,不是我们订的,这是其一。其二,公司制度挂在内网,是供人学习的,员工有主动学习公司制度的义务。不光财务部,我想其他部门也没有挨个儿提醒别人看制度的职责。”
孙燕让李乐桐说的词穷,哼了一声,用力的把合同抽回来,把李乐桐桌上的书碰掉在地,却连头都不回,转身要走。
李乐桐声音不高的叫了她一声,“孙燕。”
“干什么?”孙燕停在原地,明知故问。
“你把我的书碰掉了。”
“是吗?”孙燕故作不知,“不是我碰掉的吧?”
李乐桐站起来,弯腰拣起书,“一本书而已,你捡我捡不要紧。希望你下次来注意些。”
孙燕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又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一天无话,第二天上班,李乐桐的领导曲晓红叫她,“乐桐,来一下。”
李乐桐过去,曲晓红指着屏幕问,“这是怎么回事?”
是一封邮件,孙燕的领导马一平发的。邮件里说,李乐桐态度冷漠,作风生硬,将同事推向对立面,业务技能差,让曲晓红注意加强员工教育,免得对工作造成不便。
李乐桐气的浑身发抖。
“曲经理,这是诬蔑。”她把事情讲了一遍,末了,她说,“曲经理,财务部同事都可以作证。”
曲晓红沉吟半天,“乐桐,我相信你说的是事实。不过,大客户部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咱们公司的重点部门,现在这事儿搞不好,可能已经报给了胡总。”
李乐桐的心像是坠入了冰洞,“曲经理,即便是报给了胡总,也是这么回事啊。没有立项申请不能付款,这是公司的规定。”
曲晓红摆手,“我知道是公司的规定,这个你就不用说了。乐桐,以后这种事,你先和我汇报下,由我来处理,别自作主张。”
李乐桐有一种被冤枉的委屈,“曲经理,我没有报告,是因为按照操作职责与操作流程,这属于操作流程以内的事,不算是特例。”她想说,这不是我自作主张。
曲晓红皱眉,“我让你报告你就报告。”
李乐桐垂头,“知道了。”
“行,你走吧。”
李乐桐拔腿要走,又转过头,“曲经理,那这信,我要不要写个什么说明?”
“还写什么说明啊?越写事情越大。”
“那,怎么办呢?”
“你别管了,”曲晓红涂满口红的嘴唇聚在一起,看起来尖尖的,“我会和马经理处理的。”
李乐桐带着伤心与愤怒回到座位上,她知道,曲晓燕不会为自己撑腰的,怕得罪马一平。自己这冤别说得雪了,估计只会冤上更冤。
她觉得愤懑,也觉得憋气。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事过了几天,李乐桐正在工作,内线响,“小李,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是财务副总林阳。
“小李,前两天大客户部要付款是不是?”
“对。”李乐桐心里一沉,以为马一平把状告到他这里来了,正要解释,“林总,那天是这么回事儿……”
“过几天他们还会再来的,你想办法压一压。”
“压一压?”
“对,不用和他们说什么,压一压就行。”
李乐桐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林阳是曲晓红的领导,他说压一压,就要压一压。
“压多久?”
林阳随便一想,“三天吧。”
“哦,那用什么理由比较合适呢?”
林阳已经把视线重新回到文件上,“你看着办吧。”
“那……要不要和曲经理说一声呢?”
“不用了,这点小事,你知道了就好。”
李乐桐见林阳这幅样子,只好告辞出了他的办公室。
压着不付款,这事儿也不是没有。有时账上的钱不多,也就只能压。理由好说,要紧的还是这么压,行不行?可如果不行,怎么办?
她想和人商量,可和谁商量?同学们都远的很,没有一个能懂的。关键的时候,人还真孤单。
李乐桐想起当时那个女孩和那个男孩说的,“韩师兄,在人生道路这样的大问题上,你可不能不管师妹啊。”
唉。
因为离程植住的不远,李乐桐便时常往程植家走动走动,照顾下光棍汉的饮食。程植每天高卧家中,不是打游戏,就是上网,人还比较乖,楼下的粥店就是他的伙食店。
“盟友,”程植忽然问,“你和师兄现在怎么样了?”
李乐桐白了他一眼,“自己不开心,就到我这里来寻开心?”
程植叹了口气,“盟友,我们是盟友,当然要互相说说,给对方点信心。”
李乐桐冷哼,“对不起,无此爱好。”
程植闷了一会儿,“这许和薇也是,还真是许和薇,真就不来。他奶奶的。”
李乐桐又哼了一声,“你瞧你,畏手缩脚。你不是知道她的电话吗?打电话就是了?”
程植在沙发上看了半天的天花板,“那如果是她老公接的呢?”
李乐桐噎了下,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说,“那又怎么样?你不会说自己是许和薇的旧日同学?——也不算说谎。”
半天没声音,然后程植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李乐桐,你真的放弃韩师兄了?”
“是他先放弃的我!”
“那他现在如果和他老婆离婚了呢?”
“对我来说,没区别。”
“离婚、得一笔财产,人财两获,这事真划算。”
李乐桐反问,“是你你会因为这笔财产抛下许和薇?”
程植想都不想就摇头,“那不行,许和薇会伤心的。许和薇一掉泪,我立刻六神无主。”他又幽幽的说“可是,许和薇自己都结婚了,为了钱。”
李乐桐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就说,“他既然愿意奔钱去,那就去吧。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不想再和他有什么联系。”
半天,程植慢慢的说,“我和你也不一样。现在如果许和薇肯离婚,我还愿意娶她。立刻、马上!因为我还爱她。一想到这……我还是六神无主。”
李乐桐找不出话来说,各人有各人的情况。她能理解程植娶许和薇,却不能想象自己与韩远径重新在一起。
周末,程植非要拉着李乐桐出去玩。
“天天要闷死了,赶紧逛一逛,过两天好去上班。”
李乐桐无可无不可,“你身体能行?”
“没问题。”程植高高兴兴,“咱们去看枫叶吧?”
“你还是别折腾了,就你那胃,暂时还是不适合爬山。”
“索道。”程植胸有成竹,“我请客。”
李乐桐哼了一声,两人上了路。
一路上,程植把音乐开的山响,摇滚震得李乐桐要神经衰弱。终于,她忍无可忍,“程植,你把音乐声小点儿。”
“很大吗?”程植一脸的无所谓,“没觉出来啊。”
车子一出城里,李乐桐就后悔。乌泱乌泱的车,堵的路上跟停车场似的。所有开往枫叶山的公交车都像个黑乎乎的山猪,肚子吃的发胀,从车窗往里看,里面黑压压的,一点儿光亮都不透。
挨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等了近半小时都没过去。李乐桐泄气了,“我说,咱不去了吧?”
“都要到了。”
“还有一半路呢,堵成这样,什么时候能到?”
程植不同意,“都已经到这儿了,回去多不合算?”
李乐桐想了想,“附近就是绿螺寺,要不我们去那里?”
“绿螺寺?”
“嗯,从这里往东,再有和枫叶山差不多的距离。”
程植按着方向盘,“也行。”
事实证明,两个人的决定是正确的。
绿螺寺颇有些年头,院子里是一棵古树,如伞盖一样,遮的半个院子都是树荫。逢年过节,这里的香火很旺,今天倒还好。
“这里我从来没来过。”程植实话实说,“什么佛呀、鬼呀、中医啊,我都不信。”
“我信。”李乐桐一边走一边说,“我都信。”
“迷信!”
“可能吧,”李乐桐并不反驳,“不过,我觉得还是有点信的东西好。什么都不信,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怕头?”
“人就足够怕的了,还怕鬼?”程植顺手拽了两片树叶,放在嘴里吹,吹出来声调的稀奇古怪,惹得李乐桐大笑。
将近中午,“咱们去吃东西吧。”程植提议,“那个小跨院里似乎有卖斋饭的,要不去尝尝?”
李乐桐还是无可无不可,“我没意见,只要你吃的下去就行。”
这家饭馆不大,全是素菜,看的程植直皱眉。
“我爱吃动物。”程植宣告。
“你省省吧,这里是佛家之地。”
看来看去,程植只好说,“吃饺子吧。这三鲜馅儿的,也许有点儿滋味。”
饺子上来,程植夹了一个,嚼了一下,“我能要个蒜泥吗?”
李乐桐慢条斯理,“即便你是真文盲,也别显出来,行不行?”
程植嗤了一下,无奈的又吃了两个饺子,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李乐桐也不喜欢吃,这饺子也太素了,油少、味淡,还少调味品。普通的红尘人,真是吃不习惯。
两人草草吃了几个饺子,还剩下大半,程植对着盘子右手竖起,“罪过罪过。做的这么难吃,害得我浪费粮食,唉,罪过。”
李乐桐笑,“得了吧,自己吃不下,赖人做的难吃。”
程植不服气,“你能吃,那你怎么不都吃下去?”
两人嘻嘻哈哈的笑着,有人从里间出来,李乐桐不在意的看了眼,顿时愣住了。
韩远径显然也看到了她,他飞快的扫了眼坐在她对面的程植。李乐桐也看到了他身旁的那位老人。
李乐桐低下头。
“走吧?”程植没发现韩远径。
“嗯。”李乐桐随之站起。
两人来到院子,李乐桐加快脚步,一声不吭,只想赶紧离开这里。程植却忽然高声叫了起来,“乐桐!乐桐!”
李乐桐只好停下脚步,“什么事?”
“你过来看。”程植像是发现了什么,兴致勃勃的看着冬青丛。
徐铁成和韩远径已经出了饭馆,正站在门前。她只好装作没看见,走了过去。
“看什么呀。”
程植左手撑着膝盖,右手一拉她,“你来看呀。”
李乐桐以为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才一伸头,“嗷”的一声,跳了出去,那边韩远径往前迈了一步,又收了回去。
程植哈哈大笑,“你胆子真小,那不过是只死蛇而已!你看,它连头都没有了。”
李乐桐顾不上别的,打了程植一下,“你真捉弄人,怎么什么都拿来吓唬人?”
程植笑,“乐桐,你知足吧,我不拎着蛇尾巴在你面前晃,就很不错了。”
李乐桐没好气,“程植,你是不是胃穿孔又好了、来精神了?”
程植又大笑,忽然听到有人说,“哦,是一条死蛇。”
程植回头,先看到了面色有点苍白的韩远径,他旁边是一位老者,虽然头发花白,精神气度却很不凡。
“韩师兄。”程植笑嘻嘻的点头。
老者宽厚的笑,“远径,你们认识?”
韩远径的脸更白了,“他们是我的朋友。”
程植揽过李乐桐的肩,“是啊,今天在这里遇到韩师兄,真意外。韩师兄,你们来烧香?”
韩远径盯着他,脸色铁青。
老者依旧是笑,“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我和远径过来给她上柱香。”
“你女儿?”程植忽然有些明白了,李乐桐却一拉程植,“那我们不打你们了。程植,我们走吧。”
两人刚要转身,老者说,“两位请留步。”两人站定,听他说,“这里是佛家净生,有人却杀生,打死了这条蛇。相识就是有缘,不知两位介不介意把和我们一起把这死蛇埋了,也算是积德了。”
程植看着李乐桐,“乐桐,你说呢?”
李乐桐笑,“程植,虽然我们都不能算是信佛的人,既然这位伯伯都提出了,我们就跟着这伯伯一起吧。”
老者点头,“这位小姐好心肠。”
有人去跟寺庙的管理人员借了铲子,老者示意递给韩远径。程植的眼睛骨碌骨碌,韩远径一接过铲子,他就把李乐桐往后一推,小声说,“你站一边儿去。”然后从旁边的扫帚上折下一个竹枝,把蛇高高撅起。
韩远径一声不吭的在墙角的一棵树下挖着土,程植用扫把枝撅着蛇颠儿颠儿的往这边走。韩远径才一住手,程植手一扬,“哎、哎”了两声,扫把枝上的蛇从空而落,斜擦着韩远径的脸落到了地上,把李乐桐惊的也跟着叫了一声。
韩远径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喜怒,“你这是干什么?”
程植嬉皮笑脸,“不好意思啊韩师兄,刚才没稳住,重来、重来。”
韩远径点点头,掸了掸蛇刚才蹭过的衣服,人往后退了步,“那你请。”
程植却不动了,“韩师兄,既然是你老丈人提议的,我们这些外人也就是个见证,要不,你把这蛇埋进去?”
韩远径一声不吭,拿起铁锹,把头上沾了土已经面目全非的蛇铲起,小心的放到坑内,然后又把泥平好。拿起铁锹,回到老者身边,“叔叔,埋好了。”
老者点了点头,看看程植笑着说,“年轻人,人不错,但戾气好像有点重。”
程植也笑,“没办法,骨头硬的人,都有点臭脾气。”然后拉起李乐桐,冲着韩远径点点头,“韩师兄,我和乐桐先走了。等我们结婚,给你发喜帖,你可要赏光啊!”
上了车,李乐桐就瘫坐在椅子上。程植一边发动车子,一边从后视镜往后看,看到韩远径也出了门,便从他的CD中拣出一堆,把音乐扭到最大,一踩油门,从韩远径面前,以足够大的声音放着“你是我的妹妹你是我的花”,风驰电掣而过。
跑了一阵儿,李乐桐说,“行了行了,我的耳膜都要被震破了,你快别放了,哪儿弄的这么恶俗的歌儿?一首比一首恶!”
程植在音乐声里暴喊,“这叫情趣!你懂吗?作恶也是一种表演。哈哈哈。”
李乐桐不置可否,她知道程植是为了她出气,可看他作弄了韩远径,好像非但不高兴,反倒心里有些难过,有些堵,有些痛,有点想哭。
一曲放完,程植关了音响,他的心情大好,吹着口哨开着车。李乐桐的手机来了短信,打开,是韩远径。
“桐桐,我是绝对不会允许你和他在一起的。”
正在发愣,程植伸过头来,“谁的短信?韩师兄的?气吐血了吧?”
李乐桐把手机竖起,给程植看。程植一只手开车,一只手抢过来,“让我回。”
李乐桐听之任之,回和不回,有什么关系呢?当她亲眼看到韩远径对徐铁成站在一起、言听计从时,她觉得一切都回不去了。她和韩远径是真真切切的两个世界的人。她甚至对徐铁成有一种莫名的畏惧。而这种畏惧,是和她以前在恒远作普通职员看徐总的畏惧,是不一样的。
当年的那个小石头,现在就在他的身边,而永远离开了她。
程植在笑,“乐桐,听着啊:韩师兄,话说的不错,只是不够狠,我听了非但不抖,反倒如沐春风。作为一个男人,我对你软骨头王八蛋的行径深表同情。你丫那么有本事,别贴着女人的裙子边儿认钱作父啊。你连我的鄙视都得不到,我的鄙视只到地平线,而你显然就是那深渊里的王八,不在地上生灵的范围内。程植——乐桐,怎么样?我发了啊。”
李乐桐哼了声,“废话真多,发吧。”
程植以点炸药包的气概使劲按了发送键,意犹未尽的把手机还给李乐桐,“一会儿他如果回短信,你可一定要告诉我啊。”
李乐桐又哼了声,“放心吧。他不会回的。”韩远径从来不和人斗嘴吵架,他要做什么,只是说一遍,然后就开始做。
只是,他能做什么呢?李乐桐的心里沉甸甸的。
韩远径真的没有回短信,搞的程植有点失落,“这小子,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
“他就那样。”心口压的慌,找人说说他,好像能好点儿。“我们俩刚出来租房子时,有一次挨了房东的欺负。房子巨破,临走时还非要说我们弄坏了他的东西,扣我们一个月的押金不给。房东是本地人,一个中年妇女,又打不得。当时韩远径气坏了,和她理论了几句,她就说韩远径欺负她,要找居委会。那些破东西本来就是破的,也根本说不清。我怕韩远径气不过,结果没想到他却一言不发的拉着我走了。过了几天,韩远径告诉我,他把那女的车玻璃全给砸了。”
程植给唬了一下,“不是真的吧?”
李乐桐不理他,“韩远径就是这么个人。不声不响,他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程植想了半天,“这么说起来,我对韩师兄忽然有点感情复杂了,他和我想的那种人也不完全一样。”
李乐桐没有说话。韩远径是一个很难形容的人。看起来脾气温和,却志向远大。
“哎,他不会砸我的车玻璃吧?”
李乐桐斜了他一眼,“应该不会。但他可能往你脸上划花。”
程植给唬了一下,对着后视镜看了下自己的脸,“也行,长这么帅,其实没什么意思。”
李乐桐让他逗的笑,程植继续说,“我听他们的意思,好像是那老头儿的女儿死了?”
“嗯,是死了。艾滋病。”
程植又吓了一跳。“艾……滋病?他没传染上吧?”
“不知道,没有吧?他那么精明的人。”李乐桐摇头,“好像他一开始就知道那女人有艾滋病。”
“那他跟人结婚,就图人家的财产?”
“应该是吧。”
“嘿,看那老头儿挺精明,怎么会让人骗了呢?——他也够能装的。”
李乐桐长出一口气,“据说,是他们找到的他。”
“啊?”程植更吃惊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李乐桐没有回答。就是这么回事儿。
车子开了许久,程植说,“我还真是搞不明白韩师兄这人了。”
李乐桐沉默了半天,“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一个人。有时觉得他就像一个赌徒,孤注一掷。我有时也怀疑,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徐铁成会这么轻易的把恒远交给韩远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