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未,你想好了?”来了半个月了,展一鹏只觉得谷雨未怪。言语少,常发呆,脸色很差。
“嗯。”
展一鹏望着她半天,说,“也好。”
“我会努力。”谷雨未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展一鹏的嘴动了动才说,“正谷呢?你爆了那么个关于遗嘱的声明,如今又真的不打算管了?”
谷雨未浏览着网页,轻描淡写,“和我没什么关系。”
既然鹿鸣和谷维春的关系如此,那她又何必硬插进去?她的一切是为了正谷,如今,正谷能得以保全,她又何必再惹进去?
可是,为什么,她一直想哭?
展一鹏终于有些忍不住,“雨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谷雨未转过头,冲他嘻嘻笑了笑,然后说,“你说,我如果去读个神学,怎么样?”
“雨未!”
“那古典文学呢?”
“你到底怎么了?”展一鹏拉着她。
“没怎么了。一鹏,我觉得我真废物,怎么老读这些没用的学科?要不,我和你一样,去读个金融?”
展一鹏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看着她的眼睛,“到底是怎么了?”
“没什么。”谷雨未耸耸肩,“在国内呆够了,家里人也都没有了。我只好再跑出来读个书,兴许能在美国混下去。难道不是吗?”
展一鹏看着那张脸,灰白,眼中的光暗淡,嘴唇略略有些干。他叹了口气,“你呀,真是倔。”
谷雨未把手指楂起来,手掌冲着他的脸,挡住他的眼。“不准看。”
“随你吧。”展一鹏最后说。
谷雨未就这样在美国呆了下来。
她的生活很平静,平静的展一鹏觉得有些害怕。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除了必须的话,基本什么也不说。偶尔有例外,便是嘀咕,“为什么现在不能来美国上学呢?”、“为什么要明年呢?”“为什么申学校只能是那个时候呢?”
展一鹏知道自己问不出来,也不再问。但他却悄悄的关注着正谷的新闻。
自从鹿鸣和谷维春的桃色事件爆出来后,正谷的股价节节看涨。虽然遗嘱之事尚未有最终结果,但好捕风捉影的人们,联系正谷与通途合作协议的签订,再加上眼前的桃色,认为谷维春有可能胜出。
更有人大胆猜测,正谷之所以发这样一个年报,原因就是想洗牌——君不见,在强烈震荡的那几天,成交量并不低么?谁知道那是谁买的。
任何事情的真相,都只有当事人知道。外人都猜测的,展一鹏也在猜测。至少在目前,报纸上的推测没有太大的逻辑错误。而且他调了那几天的交易数据,确实是数目不算少。
真正是谁买的,只有买的人才知道。
正谷是看不清的一潭水,越来越乱。
在七月底,网站上居然报出,谷维天起诉谷维春,称其手中的遗嘱为伪造,谷维春的律师说,案件法院已经受理。
于是,大家的眼球又被吸引到这桩案子上。官司还没开始正式打,倒是先引发了一阵口水战。
谷维春公然的说,“他说我是假的,我倒要问问他,他手里拿的,是什么?”然后又说,“谁怕谁呢?真的还怕假的吗?他先起诉了倒不好,省得我费事了。”
然后有明眼人开始有疑问,为什么谷维天只起诉了谷维春,却不起诉谷雨未?难道实际上,谷雨未从来都不是正谷真正的竞争者?
展一鹏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这样?
不用那些装腔作势的“法律专业人士”,普通人的逻辑上就能想到,如果谷雨未是真,被起诉对象只有谷维春一个,并不是斩草除根。
难道,她手上的遗嘱是假的?展一鹏的眉毛蹙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那她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她的工作失去了、她的生活可能再也回不到原来平静的时候了,如果她手上的遗嘱不是真的,那是谁设的这个圈套?
想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得不寒而栗。
谷雨未像是真的没有看到这些新闻,即便是展一鹏故意把窗口开在屏幕上,她也总是默默的最小化,似乎就是不过眼的样子。终于,展一鹏忍不住。
“雨未,你看见新闻没有?”
谷雨未漠然,“什么内容?”
“谷维天诉谷维春。”
“哦,和我有关吗?”
展一鹏愣了愣,嚼了两口菜,才说,“你能这样想,也好。”
“一鹏,我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不回国?”
“要快还是要慢?”
“快。”
“嫁给我。”展一鹏一点儿都不犹豫。
谷雨未吃吃的笑,然后说,“我不嫁人,谁也不嫁。”
“为什么?”
“我不想嫁,我讨厌男人。”
“雨未!”
谷雨未没有再笑,也没有再说话。展一鹏放下勺子,“雨未,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就是不想回国,其他也没什么。”
展一鹏无声的叹口气,“你呀,不想说的事,怎么撬也说不出来。”
又过了几天,谷雨未忽然说,“我要去欧洲。”
展一鹏大吃一惊,“你去干什么?”
“回我的学校,重新找个学位读。”
“美国不好吗?”
“不好,因为你在。”
“我在为什么不好?”
谷雨未驴唇不对马嘴,“我打算辞职了。”
展一鹏拉着她的手,“雨未,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不回国、也不想见你,就这么简单。我要走了,订好了机票,明天。”谷雨未说的郑重又平静,一点看不出情绪。
“你是和我说着玩儿的?”
谷雨未依然是漫无边际的一句,“好呀。”
“雨未,你到底是怎么了?”
谷雨未嘻嘻笑,“真没怎么了。”
展一鹏大吼,“你要是再这样,我要送你去看心理医生了!”
谷雨未垂下了头,她往前走了两步,抱住了展一鹏的肩,好半天才说,“别送我去,我害怕。我只是不想回国,也不想见到熟人。我很正常,真的,我很正常。”然后泪就流了下来。
有谁知道她的心理压力有多大?
当看到那张照片,她觉得自己只剩下皮囊在行走。他穿着白T恤,天蓝色的领子,那笑容,何时展现给她看过?
是的,他不需要。对他而言,她就是一个失败者。从来如此。
还有那场官司。当那些质疑她身份的评论在眼前晃过时,她真觉得自己脚下最后一寸土地也不见了。
她不敢想,是不是他从头至尾就知道,事情的真相?还是这一切,居然是他的授意?
她不敢再想下去。她唯一能的,就是尽量躲着,不要回去。
她能付出的一切都付出了,居然是这个样子。她已经无法辨别出,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她也不知道,鹿鸣为什么一定要把她逼到这个境地上?
她看不清、看不透,也不想看清、不想看透。她不想再想,何必再想?这些事早已超过她正常的生活范围。
既然如此,她能选择的只有一条路:离场。
对于战败者,只有离场活下去。你与战胜者去呼天号地,有必要吗?或者说,有用吗?她唯有离场,才能慢慢的缓一缓那心理巨大的震荡?
天知道,他的脸一直出现在她的梦里?在那时,她的心里有释然,有恐惧,有按捺不住要冲过去的冲动,也要站在原地不肯动的理智。
她让这些情绪差不多搅的要疯了。
展一鹏扳正她,“说吧。”
谷雨未捂着脸,“谷维春说,要用五百万换我手里的遗嘱。”
“为什么不答应?”
“我生气。”
“她说了什么?”
“她说我是小三的女儿。”
展一鹏扯下她的手,用力握着,“既然都决定了,为什么还要想?”
“因为我和正谷还有关系。”
展一鹏叹口气,“那就换了吧,然后拿着五百万,可以读一辈子书。”
“我不甘心,也不愿意。”
展一鹏继续叹了口气,翻看她的手掌,“纹理多,心乱。不能掌控的,何必非要强求?”
谷雨未抽回手,“我再想一想。”
为什么不呢?谷维春愿意出来接盘,她抽身而退,为什么不呢?她原来在意的恐怕鹿鸣会对正谷不利,不是已经有谷维春了吗?为什么她不愿意抽身退出呢?
八月悄悄的来了,又悄悄的过了一半。谷雨未没有马上动身去欧洲,偶尔在街上看见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人,她精神就会恍惚一半天。
有时登上MSN,林潇娜给她留了言,都是些她在西班牙的见闻还有照片。
有一次,有一句话,“美女,鹿鸣问我,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奇怪,你不在国内吗?”
再后来,林潇娜说,“美女,你哪儿去了?为什么你的手机是关机?鹿鸣今天又问起你来了,问我你是不是出事了。”
她依旧没回,默默的关了。
终于有一天,她登上MSN,有人给她留言说她的签名好怪。她才发现,她的签名变成了:我强行登录,知道你在美国。
她当即退出,然后又登上,将签名改为,“戏已散场,认赌服输。”再次退出后,想了想,她又加了句,“如果再见,必是拼命。”
一直到回国前,她再也没有登过MSN。
后来,谷雨未就天天在美国的各大博物馆和图书馆转,每天就是读书、听讲座,什么讲座都听,反堕胎的、反种族歧视的、甚至反对政府的,她只是听,仿佛完全变成了一块海绵,只被动吸收,而并不想自己动脑。心就是一块地,不想长草的时候,就得撂点别的东西进去,以备长粮食。
只是,她坐在图书馆,常常会走神。想东,想西。虽然她她最不想想的,就是正谷的那些事。
然后就是听音乐,音乐是齐豫唱的经,虽然她不懂得那些经文后面的意思,但当齐豫天籁一样的歌声响起时,她会觉得心里很静,神经会慢慢的松驰下来。然后,她疯一样的迷上了《易经》。只是为了看,而并不是真正的要学什么。
在美国呆的这两个月,她逐渐想明白,退出或不退出,就在于她的一念之间。从来没有人能强迫她,强迫她的,是她自己。
她觉得自己已经耗得无可再耗。受过伤,挨过羞辱,担过心,受过怕。能付出的全付出了,她还能怎么样?
国内依然是惊涛骇浪,谷维天诉谷维春的案子,法院受理得很快。
由于本身并不涉及遗产分割,谷维天只是要求法院确认,谷维春手里的遗嘱的真伪。谷维春也提出反诉,要求确认谷维天手里的遗嘱真伪。相对来讲,这事情本身,就充满了戏剧的色彩。
如果都是真的,那谁的是有效的?
如果有一份是假的,那哪一份是真的?
如果都是假的,那怎么会都是假的?或者说,有没有真的?
如果没有真的,那这股权怎么处理?
“法律专业人士”又出来了,对我国的民事诉讼法加以普及,告诉听众们说,普通情况是六个月的审限,有特殊情况要延长的,就要加六个月,如果还需要延长的,就要报上级法院批准。观众们听到最后,知道只有一个字“等。”
可谷雨未不能再等了。她必须要回国去,因为假期尽了。毕竟,她不能真辞职,但她也已经想好,明天一定要再申个学位出来读书,然后,就彻底告别杉城。
送她上飞机时,展一鹏说,“雨未,回去别多想。”
她笑,“你放心,国内已无容我之地,我也不会多想,这次肯定是要出来的。”恋无可恋,所有正谷的事,与她,真的没有干系了。那个阴谋把她诱入陷阱的人,与她,又有何干?
她毕竟是哲学教师,哲学的本意,就是智慧。她说要他的命,只是一说。她还有最后一丝理智,她在心里也生出一点报复的念头——无论谁最后获胜,她都会主动行使遗嘱。那将是她最后一击,或者说,是她最后的疯狂。
玉石俱焚。更何况,谁是玉,谁又是石?
她已经预见,她将战败。然后,一切结束,强行结束。
她愿赌服输,出国,离场,将是她已然的思路。
这些都是不能和外人说的。外人,包括展一鹏。
展一鹏只好叹气。
回去第三天,就开学了。
依照惯例,老师要在开学的前一个周五去开一次会。谷雨未也去了。
校园门口的荷花已经开过了,剩下叶子,慢慢的变残。盛极而衰,此物之天理。前面排着车子,谷雨未也在慢慢的等待排人,后面传来揿喇叭的声音,她没动,也没有回头。
前面松动了些,她驶进了校园,驶在行政楼前的停车场,熄了火,下来,后面又是一声喇叭响,她还是没回头,要往楼里进。后面一声,“雨未!”
她不得不停了下来。
果然是林潇娜。西班牙之旅让她明显变黑,用时下的话说叫做小麦色,长长的波浪发也剪短了,与谷雨未的相仿。
看着谷雨未盯着她的头发看,林潇娜甩了甩,“怎么样?向你看齐吧?”
谷雨未笑了笑,只是淡淡的说,“挺好看。”
林潇娜手里的包轮起来划了个弧儿,“那是,也不看我长得好不好看。”
谷雨未又笑了笑,没有说话的往前走。林潇娜拉住她,“雨未,怎么啦?越发古典了?”
谷雨未依然不动声色,“古典的人,当然应该古典啊。”
林潇娜噘噘嘴,“也是哈。”然后又望着她,“我给你MSN留言,你怎么老不理我啊?”
“哦?是吗?我没怎么上MSN,回头我看看吧。”
“你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啊?我回来后想找你玩儿,也没找到。”
“哦,原来那个丢了,我也没去补办。”
林潇娜仔细的看着她,“雨未,你怎么了?好像不大对劲?”
谷雨未笑了,“有什么不对劲的?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不是很对劲吗?”
林潇娜又看了看她,旋即笑了。“没错,真理!”
会议室里,大家聚在一起三三两两的聊着暑假的见闻。如今的大学老师,名义上职业是大学教师,但事实上,多数老师都在外面有自己的主业,而本来应该是正业的教职工作,反倒成了副业。
这种情况在哲学系也不例外,有点办法的,出出所谓的心灵养生的书,或者给考研辅导班上个课,再有点办法的,办公司、研习股票,也是兴旺得很,
“小谷,气色不错。”包主任的话。
“谢谢。”她由衷的说,“卷子还在我车里,一会儿给你搬上来?”
“辛苦辛苦。一会儿我和你下去搬。”两个人聊了会儿天,正式会议就开始了。
重点无非就是布置教育评估的事,其他的,说了些加强思想首先作风建设,不要搞些不适合教师身份的行动之类。谷雨未听在心里,没有吱声。也不需要吱声,她已经决定,明年彻底离开这里。
她想,其实改变主意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她曾经那么激烈、那么坚决的想去行使遗嘱、想拯救正谷,她曾那么在意能不能成功,甚至彻夜不眠。她曾那么担心会失败、会受骗,觉得如果是那样她受不了。
但是,她还是受住了。在她的精神徜徉于那些图书馆中的时候,她知道,其实可以作一个把灵魂抵给图书馆的修女。每一个人都是有罪的,不是吗?将自己奉给上帝,和将自己奉给书,只不是所选择的信仰不同而已……
在这些想法中,会议结束了。
林潇娜的车依然在,在她还没有走近时,喇叭就响了起来。她走了过去。
“有事?”
林潇娜拉下墨镜,“没事,哎,你现在那手机到底还用不用了?”
谷雨未笑,“手机有什么好的?到哪里人家都能找得到你。”
林潇娜歪着脖子看了她一会儿,“过了个暑假,好像变奇怪不少。那昂贵的VERTU手机,你真不用了?”
谷雨未笑容未变,“你为什么老盯着手机?一个手机而已,又不是我的。”
林潇娜明明是在笑,笑容里却有黯然的成分,她只是说,“一起再去二十六院街?我上次去过了,终于赶上BOOKS开门了。”
“不了,”谷雨未回答的很温和,“我要回去收拾一下家。”
“那好,我不打扰你了,走了。Byebye。”SUV发动起来,轰的开走了。
谷雨未站在原地,眨了两下眼睛,终于上了车。
她去了趟超市,买了很多东西,足足装了两个大袋子。还有一兜她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东西太多、太重,以至于她挪到自家门口时,已经觉得有点支持不住。
她打开门,把两包东西先递了进去,又回来拿那一包。然后发现,敞着门的楼梯间里,一个人背靠在墙上,静静的看着她的动作。
她返身,要关门,他抬头,就一眼,他没动。
她也没动。
很久,他说了几个字,“你终于舍得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