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午后,谷雨未正在家里,有人上门送快递。回屋打开,里面居然是一张黑白的照片,仔细一看,谷雨未的手剧烈的抖了起来。
照片里是一对正当好年华的青年男女,男的阳刚帅气,女的灿烂如锦。那个年代人前还不能太亲热,于是两人紧挨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谷雨未呆呆的看着那张照片,嘴唇微微的颤着。这是她的父亲和母亲。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们照在一起的表情。原来,他们曾经这么恩爱。照片上的母亲很年轻,留着那个年代刚刚流行起来的齐耳烫发,笑容明朗,很有朝气的样子。虽然是黑白的,身上的花衬衣隐约可见,而照片上黑白的对比使眼神看起来格外单纯。
谷雨未匆忙起身找到相册。相册的最后一页里也有一张黑白照片。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照片,临过世还坚持让谷雨未拿来给她看。
她颤抖着手作了对比,是的,应该是同一时候。母亲的笑、母亲的发型、母亲的神情,颇为相似。
谷雨未的泪一滴一滴掉了下来。看表情,母亲分明是幸福的。她曾经以为母亲必定恨父亲,可是,她最爱的照片却是那个时候照的。看来,她认为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光。哪怕她为之受了很多苦,哪怕她终身再未与任何男子交往,哪怕她直到死前可能都再未见到他,她都认为,那是幸福的。
为什么?为什么?妈妈,你告诉我一个答案,为什么?为什么你说你恨他,却留下那时候你的照片?为什么你们明明这么幸福,却要各奔东西、终生不见面?妈妈,给我个解释。
谷雨未丢了照片,呜呜哭了起来。
她一直在说服自己与正谷无关,因为他抛弃了她们,母亲也恨她,可现在,不是。这张照片后面有什么秘密?鹿鸣那天对她说的话再一次响了起来,“她害得自己的父亲前半生政治生命被毁,又害得她父亲后半生建立的商业心血被毁。”
她捂着耳朵,生怕再有什么话让自己无法承受。
晚上,她梦到年轻的父亲母亲在相亲相爱的笑,她就在不远处,却没人理睬。他们只笑他们的,似乎完全不理会她的存在。
她走过去,叫了声,“妈”。母亲回头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尔后转过去,“走,我不愿看见你。”
“妈,”她哭了。“妈,你别生气,我知道,没有去见他最后一面,是我不对。”
“他?谁是他?你连父亲都不认,居然只说是他?”
谷雨未为自己辩解,“妈,我真的没想到他会去世,真的。”
徐丽帆又回头看了她一眼,“雨未,你姓什么?”
她愣了。
低头再抬头,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她急的大喊了一声,“妈!”
然后,她醒了,泪水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是的,姓氏表示血缘和关系。无论母亲是什么原因离开谷正雄,但她从来没有给她改过姓。她姓谷,这是母亲坚持的一种方法。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母亲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她确实有父亲,只是,没有提起。
她觉得自己错乱起来。原来所设想的一切突然崩溃了。母亲并不恨他,至少,不像她说的那样恨他。她让自己的女儿姓谷,那是那男人的姓。
鹿鸣那浅冷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我想确认下,你是否真的姓谷?”
几夜未眠,谷雨未给鹿鸣打了电话。
“我要和你谈谈。”
鹿鸣笑了,很轻,听起来没什么阻拦,“我可以理解成你想我了吗?”
谷雨未紧紧攥着拳头,“你没必要这么羞辱我。”
鹿鸣的声音里依然带着笑,“怎么,说你想我,就是羞辱你了?那我说想你了呢?”
谷雨未的手握住电话,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如果我说,我想你了,你还是觉得,我是羞辱你。”
谷雨未大吸一口气,“你别这么对我。”
她听到电话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啪嗒”声,然后是鹿鸣的声音,“我也不想这么对你。”
她的声音细细的,通过话筒传过来,他从桌上拣起刚才掉了的铅笔,在纸上乱划着。
谷雨未努力的缓了下情绪,“鹿鸣,换个条件,行吗?”
“你说。”
“我把我可能实现的正谷的股份都给你,行吗?”
那头不知是什么,“怦”的一声,鹿鸣的声音却没有变。
“仔细说说。”
谷雨未觉得不对,但仍然继续说下去,“只要你别逼正谷,或者说,只要你助正谷渡过难关,我手上这遗嘱的份额就全归你,行吗?”
电话那头是沉默。沉默的让谷雨未不安。他是在考虑吗?
过了很久,谷雨未终于等不下去了,他都怀疑他是不是挂电话了,于是便试探着说了一声“喂?”
“嗯?”那声音不高,却似锤一样敲在她心上。
“你——在听吗?”
“嗯。”只这一个字,又不说话了。
谷雨未等不了,只好又说,“我的提议,你接受吗?”
“什么提议?”
啊?以为他在考虑,结果他根本没听。谷雨未有点火,但没有冒出来。这一次,她说的流利了。
“我是说,如果你能助正谷过难度,我可能有的正谷的份额全给你。”
“哦,这样。”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谷雨未终于忍不住了,她从第一遍说这话时就发抖,到现在已经浸湿了后背,现在已经变冷,刺的她难受。
“你怎么想的,请说话。”冰凉的恼怒顺着话筒传了过去,让那边人的声调终于起了变化,“我在想,怎么折腾你,才配得上你这么的蠢不足惜。”
“鹿鸣,你侮辱我!”
“你自找的。”
谷雨未深知自己不是对手,“你如果这样说,我们就没有可谈的余地了。”
“难道你本来以为还有?是我说的不够明确,还是我做的不够坚定,让你觉得有?”
言语简单,却逼的谷雨未看层层退却,却毫无招架之力。“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也不想,相反,我一直在践行着我以前说的,和你共进退。如果你让正谷死,那很好,我很甘愿让他一点一点慢慢的起火。后面的戏会比现在更精彩。”
“正谷和你有仇?”
“没有。仅仅是看到谷正雄留下一个不肖的女儿,我突然玩心大发,顺道占个美娇娃,闲着也是闲着。”
“你不如杀了我!”
“我对死尸毫无兴趣,哪怕你是西施。”
“这局你早设好了?”
“冤枉,完全是天赐良缘。”
“鹿鸣,我恨你。”
“能挂在你的心尖儿上,不胜荣幸。”
任凭谷雨未怎么怒火滔天,鹿鸣始终应对自如,谷雨未真要崩溃了,她最后几乎是带着绝望的喊,“鹿鸣,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要你现在出来吃顿饭。”他口气柔和的说。
谷雨未又大吸一口气,“好。哪里见?”
“二十六院街附近的江润餐厅。”他的口气依旧温柔,“四十分钟后,可以吗?”
谷雨未放下电话,强压了很久,才没有把那一声声“混蛋”骂出口。
四十分钟后,江润餐厅。
一对看起来很配但面色差距很远的人面对面坐着。服务生送来餐具后下去,鹿鸣望着她的眼睛笑,“好久不见。”
谷雨未心里紧张,她越来越看不透鹿鸣。一看见他,就禁不住的紧张。
“今天穿的白毛衣不错。我发现你很喜欢这种休闲风格的,我也喜欢。”鹿鸣说的很真诚,谷雨未的心里却打着鼓。鹿鸣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危险感。
“你为什么看见我,总不说话呢?”服务生送上茶,鹿鸣扬手,让他离去,自己给谷雨未沏上一杯。透明的茶壶中,菊花在随着水浪翻舞。
谷雨未喝一口,口气尽量放低,“鹿鸣,我想问你,正谷的事,是不是你公布出去的?”
“哦?”鹿鸣的眉毛小扬了一下,“你不是很反感说正谷的事吗?”
鹿鸣闲淡的口气让谷雨未有些狼狈,狼狈又生气。“鹿鸣,我希望你不要,不要装糊涂,”她觉得这个词不妥,但也想不出别的词来。
“我装什么糊涂?”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是吗?我还真不知道。”鹿鸣的表情很认真。
“鹿鸣!”谷雨未叫了这一声,又把声调降下来,“我不想和你吵架,我也吵不过你。”
鹿鸣看着她,眼神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我请你,不要再这样做,好吗?我正谷的事和你和我都无关。”
“既然你说和你无关,那你何必来说?至于和我有没有关,那又与你何干?”
“你——”谷雨未理屈词穷,鹿鸣说的从逻辑上看,完美无缺。
“今天你来点菜。”鹿鸣把菜谱推向她。
谷雨未硬梆梆的说,“我不饿,对这家店也不熟悉。”
“没事啦,随便点点好啦。”鹿鸣很体贴的样子。
谷雨未无奈,翻开菜谱,点了每页上印的第一道菜。
等服务生走后,鹿鸣点点头,“不错,洒脱。”
谷雨未把头扭向窗外,尽量不看他,为的是尽量不发火。
“不打算和我聊聊?”
谷雨未一声不吭,她下决心,这顿饭无论如何都要吃完。因此,她决定,鹿鸣说一切话,她都不理,以免忍不住,冲突起来。
鹿鸣似颇为无趣的坐了一会儿,谷雨未一回头,看见他要说话的样子,赶紧又把头生硬的扭向窗外。
“其实吧,监管机构调查的事……”鹿鸣开口了,谷雨未心里紧张的要命,却还是尽量保持镇定,仍旧是望着窗外。
“算了,你也不关心,不说了。”
谷雨未把茶杯轰的放下,压着嗓子,以近乎咬牙切齿的声调说,“鹿鸣,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罢休?”
鹿鸣笑了,伸出手,要去拍她的脸,让谷雨未给打掉。
“我还真是想你。”他笑眯眯的,“所以,我还真只能制造点波澜才能见到你。”
谷雨未听了这句话的第一反应是,一个刽子手在说,我之所以要杀人,是因为我想欣赏血流出来的样子。
“鹿鸣,你敢作你就敢当,何必搞这些花招?哪一桩事不是你搞出来的?”
鹿鸣挑着鱼翅,答非所问的说,“你看,鱼翅像不像粉丝?看起来是一样的,吃起来也差不多。”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有。”鹿鸣说的很正经,“可是你没有听我说话。”
“你有话你明说。”
“我明说,你认为我话里有话。我话里又话,你又说我没听你说话。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好吧,我承认我笨,你——”
“你承认你笨?真难得。”鹿鸣拿起杯子,不由分说的凑在谷雨未的杯子上碰了下,“来来来,为我们难得达成一个共识,干一下。”
谷雨未真想神经错乱,扫了桌子上的东西而去。她怒斥,“你跟个跳梁小丑似的搞什么滑稽剧?!”
鹿鸣自己喝了口,伸起筷子,品尝新上来的菜。
谷雨未真是想站起来走,但她还是坐在那里。她努力大吸了几口气,尽量保持镇定。
果真让她料到了,鹿鸣绝对不可能这么轻易的就让局面平静下去。但是,他却以最正经无比的口气说了一句让谷雨未无法相信的话,“监管机构调查的事,和我没有关系。”
谷雨未厌烦的撇了下嘴,这个细小的动作让鹿鸣看在眼中,“但是,你不相信。”
谷雨未继续闷头吃饭,今天这顿饭,一定要吃完。如果再离席而去,只怕两个人会闹得更僵。她不想,也不敢。
“我看得出来,你的脸色很差。”鹿鸣继续正正经经的说,“似乎最近很费心思。”
吃饭!吃饭!让这个伪善的人自己去说假话。
“现在情况确实很严重。你知道监管机构为什么要去调查正谷吗?”
谷雨未沉默。
“在媒体披露你父亲的病情后,正谷的股价大幅下跌。但是,我告诉你,你父亲住院的消息被整整隐瞒了三天,准确的说,是三个交易日。在这三个交易日,有大量正谷的股票被卖出。之后,正谷公布了谷正雄生病的消息,当天跌停。你猜,这会是谁干的?”
谷雨未浑身冰凉。“谁?”
鹿鸣很正经的一摇头,“不知道。所以监管机构要去查。”
谷雨未觉得自己又被耍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压着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蹿起来的火气。
“没怎么样啊,你不是关心吗?我和你说呢。”
鹿鸣装的越是正经严肃,谷雨未的气就越大。
“你知道的这么清楚,是你捅给了监管机构吧?”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鹿鸣的口气没变,但谷雨未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目光是冷的,那个她已经熟悉了的鹿鸣又回来了。
“你是不是还想,我这么做,是别有所图?”
谷雨未把头别过去。是,她的确这么想。
“用你的逻辑来套,敢想,不敢承认?”
谷雨未回过头来,“我没有什么不敢承认的。除了你,我还不知道有谁。如果不是你,那你解释下好了。”
“你的意思是,被告应该自己证明自己没有罪?”
谷雨未咬着牙,不说话,免得再说就冲突起来。
“你还真是不可救药。”鹿鸣吐出这几个字,放下筷子。“我和你说过几次,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以为,我是随便说说?”
谷雨未回过头,眼睛里是愤怒的光,“你到底要怎么样?”
“行啊,既然是这样,我就说好了。老问题,我……”
“你住嘴!”
“谷雨未,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如果你再这么一意孤行,那对不起,我要照我的路数走了。”
两个人的争吵引来别的桌子的目光,谷雨未举起手,“行行行,这事儿我们先不说。你先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这么干?”
“我……”
“我不认为我值。”谷雨未先堵住他的嘴。
“值不值,应该由我说了算,不是吗?”鹿鸣认真的看着她,“或者,你认为,你值什么?”
谷雨未想把面前的盘子扑到他脸上!
鹿鸣不紧不慢,“难道你没有听说过,‘金钱、权力和性是人作为人的永恒追求?’”
谷雨未气的要开口,鹿鸣又继续,“如果能成功,我至少可以得到两样,金钱和性。”
谷雨未却有点恼羞成怒,“鹿鸣,你,你别这么没廉耻。”
“求偶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怎么就是没廉耻?”
谷雨未恨恨的丢了勺子,“除非我死了!”
“我对女尸毫无兴趣,哪怕你是杨玉环。”
谷雨未眼冒金星,“这是你的阴谋。我现在正式开始怀疑,如果我行使了,才中了你更大的阴谋。”
“或者我是想兼并整个正谷?”
“我怎么知道不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能取悦我,也许我会放过正谷?”
谷雨未气的浑身发麻,“抱歉,没想过。”
“那你现在也可以想一想。正谷的巨额亏空、对赌协议以及现在监管机构又要来调查,三桩大事,没一桩是好的。如果正谷想不倒下去的话,只有靠别人来帮。正谷本身已经没有办法从这个沼泽中跳出来。”
谷雨未咬着嘴唇不说话,她知道,鹿鸣说的是有道理的。
鹿鸣继续缓缓的说,完全不像之前的插科打诨,“你不妨考虑一下。假设你前面说的都是对的,我对正谷有野心,我想吞掉正谷。那现在这个局势,我首先也要把那只和正谷签过协议的狼赶掉才行,否则,我什么都没有,对不对?对你来说,你其实没损失什么。”
不!谷雨未心里很清楚,如果她答应妥协,那行使遗嘱是必然。
“还是,你依然觉得,正谷的存活,与你个人那伪装的生活相比,显然后者更重要?”
“你住嘴!”谷雨未的手抓着桌布。
“我说错了吗?”鹿鸣极其冷酷,“谷雨未,你是我见过的最没出息、最没骨气又最没良心的一个人。你怨你妈妈,说她不告诉你你的父亲是谁。轮到你自己,却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你又怨我在觊觎正谷,可实际上呢?你明知正谷危险,关心的还是自己。谷雨未,我真是遗憾,你母亲怎么会不顾一切的生下了你?”
谷雨未的嘴唇都要咬出了血,她一字一顿,“鹿鸣,你没有权利侮辱我!没有!”
鹿鸣无所谓的摊了下手,似乎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似的,继续吃饭。
谷雨未终于忍不住了,她当的扔下筷子,恨恨的看了他一眼,站起身,离席而去。
鹿鸣冷漠的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离去,在那身影即将消失的一霎那,他看也不看的从盘子中夹起一块鹅肝,放入口中。
谷雨未急驰回到家,冲入洗手间,打开莲蓬,就是一顿狂冲。
自己那天是怎么鬼使神差,居然会走到他家门口。不,更早,她那天在医院,为什么就要遇到他?她捂着脸,水从手指缝间流下去。热热的,却不能让人放松。
过了很久,她洗了澡出来。吹干头发准备睡觉时,忽然发现有一条未读短信,“别跑,否则我不敢保证,不把你抓成负距离。”
谷雨未狠狠的删掉这条绝无幽默感的短信,然后把手机掼到床上。
这个魔鬼有几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