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为什么会那样,谷雨未也想不明白。
母亲徐丽帆是杉城大学的法语教师,全校公认的美丽有风度,但她却没有父。
这个问题她问过,母亲没有回答她。她再问,母亲就说,没了,死了。可在她长到能识字的时候看到户口簿,母亲的婚姻状况一栏明明写的是“未婚。”
如果不是因为她长的像母亲,她真的以为自己是被收养的。从小到大,每次填简历,她都在父亲那一栏处填“无”。她最恨的就是这个“无”。为了这个“无”,她从来都要捂着自己的简历不让同桌看到,为了这个“无”,她曾有过许多的自卑。怎么会“无”?离异或丧偶,起码都是曾经有父亲,都是能说得上的姓名的父亲,而自己的父亲却是“无”。一个“无”,是多大的虚灭? 凭什么是“无?”
一切的问题都会有答案出来的那一天。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却是在母亲临终前。原来就是正谷的老板谷正雄。
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十几年在一个城市,母亲却只字不提?
母亲说,两个人的故事还是只两个人知道的好,话也太长,不想再讲。谷雨未稍稍打听下,就知道谷正雄有一子一女,儿子比她大,女儿比她小。她在听到这的时候不可抑的涌上了一种差耻感,原来自己是私生子,是小三儿的女儿。
这种羞耻感阻止了她再向母亲多问话,她猜想,或许母亲本身也并不想谈及这个话题。母亲是患肝癌去的,长时间的折磨到了最后已经让母女两个人都有些精神崩溃。母亲的病危通知是年前下的,但母亲最终却是支撑到大年初二才去的。临去时,母亲说,我终究是又陪着女儿过了一个春节。
这句话说的谷雨未背着她哭了很久。
母亲让她去找谷正雄,她不应,也不理。母亲说,这是我的遗愿,你必须去,无论我和他有什么,他都是你父亲,我不愿在我走后你孤孤单单的生活,对于女人,没有什么比世界上没人牵挂她更难过的了。哪怕找一个你恨的人,都算你的牵挂。
母亲去了,她却并没有立即去谷正雄。她还沉浸在母亲的世界里。
是谷正雄先找到了她。方式是给她寄了封快递,里面是一份内容是给她正谷40%股份的遗嘱,然后就是一封寥寥几语的短信,是希望她能到医院里见他一面。
谷雨未去了。
还是寒冬,枝条在风里摇摆。天气不好,阴沉,有些冷。
她呆呆的站在医院楼梯的窗前。上去?还是不上去?她已经看过,走廊里都是人。她才一探头,立刻有不知数的目光射过来,那么冷、带着提防,让她不自觉的退了回来。
她以什么身份去见那个人呢?女——儿?不,她显然没有适应这个她新近才发现的角色,而且,她也不知道,会是一幅什么场面。
她的头脑空空,不知该做什么主张。忽然,“吱呀”一声响,把她吓的抖了一下,不自觉的扭头看。
一个年轻男人手推着门,表情漠然的正望向她。也许是她的错觉,她觉得那个眼神里,有惊讶、但眼底明显有层淡淡的警惕。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他点点头,淡淡的说了声,“打扰。”松开手,门吱呀一声,然后怦的合上。
随着那一声关门的声响,她下了决心,没有再徘徊,一层一层的走下了楼梯。
有些路,只要跨出一步,就不会再有回转的可能。
第二天传出消息,谷正雄当夜西去。
她现在想了起来,那个男人就是鹿鸣。她恨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印象?以至于会在几天之后像受了魔鬼的差遣一样走向他伸着的手?
那天是谷正雄下葬。她知道,但她没有去,在学校里晃了一天。但太阳终是要下山的,金色的光一消失,莫名的恐惧与空虚就彻底抓攫了她。她不想回家,不想一个人面对那个房子。在那里,她觉得压抑,她觉得无法自持,她觉得心里有一团闷闷的东西逼她想发疯。她就在这城市漫无目的走,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亮光照在自己身上,然后是一个人站在她面前。浑身冰冷的她忽然问,他能否收留自己一夜。
他似乎不大相信,冷冷的看着她。很久,缓缓的伸出了手。
她放弃了生前见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放弃了作女儿与父亲接触的唯一机会。
她追问了自己近三十年的身世,而临了,和父亲可能的仅两次交集,都让她放弃了。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那天晚上,当撕裂的感觉传了上来时,她终于哭了,咬着嘴唇,没有出声。或许,她只是想要一个发泄的途径,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早就知道她的身份。
她有一种掉进陷阱的感觉。
他想干什么?他还知道什么?
已经是上午十点了。这城市还是处在拥堵之中,漫天的雾不肯散开,颇有点阴沉沉的味道。谷雨未从机场接了展一鹏,左躲右闪,好不容易杀了条路出来,不料,前面的车忽然一个急刹车,她也紧踩了一下,但已经晚了,车子一震动。两人无言对视了一眼,跨下车。
下来的显然是个司机。
“怎么回事儿你们?”司机看看已经瘪下的车P股,一脸的火。
谷雨未只能道歉,“对不起,跟得紧了点儿。”
司机横了她一眼,又看了眼车子,犹豫了下,快步走到后车门,“谷董,车后面给撞变形了。您看,我是不是再叫辆车来?”
谷雨未不自觉的摇晃了下,稍远一点的展一鹏没有注意到。
里面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司机回来,“把你们的电话留下,我稍后会联系你们修车的事。”
“对不起,”谷雨未的声音忽然高了,“离开这里,概不负责!”
展一鹏有些诧异,谷雨未抿着嘴,表情坚决。
司机的脸上是忍耐的表情,“小姐,你要知道,现在是你追尾,你的责任。”
“不管是谁的责任,离开这个现场,请恕我不管。”谷雨未的声音很高。
展一鹏想拉她,让她给推到一边。认识了十几年,展一鹏还未见过她这个样子。
司机一脸的不耐烦,“小姐,我们董事有重要的事情,这个时候如果叫警察来认定,是要过很久的。”
“抱歉,只要是在这里解决,多少钱我都认。但离开这里,”她顿了顿,“一分钱我都不会掏。”
司机明显有些被激怒了,“小姐,我都说了我们有事。”
后车门的车玻璃缓缓降到一半,有个低低的声音叫了声“小王。”司机快步跑了过去,不知又低声说的什么后,他回来了,神情变得颐指气使,“小姐,算你们运气好。我们董事说,你们走吧。”
展一鹏一皱眉,谷雨未却言语幽幽,“对不起,我是个认真的人。既然撞了你们,总要有个说法。”不待对方说什么,她已拿出电话,飞快的按了几个键,“喂?这里是仰光路到天台路的路口,发生了一起追尾事件。”报了两个车号后,她挂了电话。展一鹏望着她那微微颤着的嘴唇,谷雨未今天绝不对劲。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眼睛不由得往前面的车里瞟。
司机的脸变得很扭曲,“小姐,你为什么非要无理取闹?这本来就是你的全责……”
“抱歉,”谷雨未打断,“是谁的责任请警察来做决定。”
待司机第三次跑回去,展一鹏小声说,“雨未,是怎么回事?”
谷雨未似乎闻未所闻,她正咬着嘴唇,死盯着前面那辆车的后视镜。展一鹏顺着看过去,半降的车窗露出一个男人的脸上半部。
齐整的头发,瘦削的脸,一幅无框的眼镜,给人加了些文质气,但那绝对不是儒雅。镜框后透出的眼神虽然淡,却并不缺乏光芒。
展一鹏第一时间判断,此人是商场中人。
车中人不知说的什么,司机开始打电话。可以很明显的听到,他是在叫车。当那声“谷董”清清楚楚的传入展一鹏的耳膜时,他的脸色也变了。看向谷雨未,不知是不是雾气侵袭,她耳鬓的头发已经有些湿。
司机靠在车上不再说话,谷雨未和展一鹏重新上了车。
车门一关,展一鹏问,“他是谁?”
谷雨未咬了半天嘴唇,才低到不可再低的说,“不知道。”
展一鹏皱眉,“真不知道?”
谷雨未徐徐吐出一口气,“我猜的。”
“猜?”
谷雨未没再说话。猜一下,她不信杉城居然有这么多姓谷的。
一辆黑色的车从旁边驶过,不多时,谷雨未清楚的看到,身着暗灰色商务休闲装的鹿鸣慢慢走了过来,她不自觉的拿起身边的水,扭开盖子要喝,被展一鹏眼疾手快的夺过,“刚才我喝过了。”
“啊?”谷雨未如梦方醒,又摸了一通,水放在后备箱里,她只好舔了下嘴唇。似是想起什么,忽然趴在方向盘上。
展一鹏以为她不舒服,连忙拍着她的肩膀,“雨未,雨未,你怎么了?”
谷雨未仍旧趴在方向盘上,“没事儿,我昨晚没睡好,只是歇一会儿。”
展一鹏有些抱歉,“不好意思,是我搅得。”
谷雨未没有说话,展一鹏正坐着看着前面发生的事。
前面车的司机背对着他们,毕恭毕敬的态度从他的背影上仍可感到。展一鹏看的时候,后车门终于打开,一个瘦削的男人迈了下来。
展一鹏拉了下谷雨未,她抬头,碰巧鹿鸣往她车里看,两人四目相接,鹿鸣的脸上不动声色,谷雨未却立刻低下头,复而侧头望着展一鹏,“你什么时候走?”
展一鹏有些诧异,“怎么突然想起这个问题了?”
谷雨未笑笑,“问问嘛。”
“下周吧。”他又夺过谷雨未手里的水,“怎么回事?不是说过那水是我的吗?”
谷雨未左手撑在方向盘,手掌刚好遮住半个脸,“不好意思,糊涂了。”
展一鹏看着前面,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的往前走,便说,“雨未,走了。”
“啊?”谷雨未似乎才回过神来,她迅速的瞄了一眼两个人的背影,“走便走了吧。”
展一鹏觉得有些古怪,他奇怪的看了眼谷雨未,刚要说什么,警灯闪耀,原来警察已经到了。
警察不怎么在意的看了看车子,然后例行公事的问,怎么解决,公了还是私了。
司机扬扬下巴,谷雨未似是走了气的皮球,“随便吧,公了私了我都接受。”
“那行了,”警察转过头,“你呢,怎么说?”
司机一扔烟P股,“等了这半天,就是等您来了。当然是公了啦,以免不够公平,不够服人人心。”说了最后一句,鼻子里还嗤了一声。
展一鹏走上前,“师傅,抬个手,私了得了,回交警队也麻烦人家警察同志。”
司机不耐烦的摆手,“你早那么横干什么?私了?门儿都没有。”然后对警察拍着车,“公了。我们正谷不差这点钱。更何况,刚才还是我们谷董坐在这里,早让你让,你不肯。现在开始装了。不行,哪那么容易。警察,我不同意私了,怎么都不同意。”
交警对这号人见的多,也没再说什么,展一鹏上前,塞了几张钞票,“这位师傅,公了私了不都一样吗?都是修个车。我们这位刚才是有些情绪激动,胆子又小,您别在意。”
司机咣的扔了出去,指着展一鹏,“拿我没见过钱呢?我告诉你,我们正谷有钱,有的是钱。上市公司,知道吗?别现在装孙子,刚才干嘛啦?我们谷董走了你就跟我这个那个的,少来。”
展一鹏的脸上挂不住。他常年不在国内,都已经有点忘了国内的这些习气。
交警背着手,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风一吹,粉红色的票子四处飘动,来往的车辆都好奇的望着这边。
谷雨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展一鹏犹豫了一下,还是弯着腰紧赶着把地上的钱一张一张捡起来。有的钱已经飞到别的车道,让急速的车轮辗过,随着带出来的气流翻飞。
她抬头望着司机,一字一顿的说,“正谷,了不起吗?”
司机显然没料到她来这一句,他笑了下,那种不屑、嘲讽、蔑视表露的无疑,“正谷,不敢说了不起,可在这杉城,还算得上号。”他又往前凑了凑,露出一幅得意的样子,“那敢问小姐,您又是何方高明?”
她是何方高明?
她也这样问自己。如果赌一时之气,她可以说出来。但是,她不想说。
司机看她怔住的样子,颇为得意的说,“嘿,小姐,没话说了吧?”
谷雨未明明有些皱眉,却口气和煦的说,“一只狗,即便直起来,他还是一只狗。”
司机愣了下,然后脸泛青了,交警说,“行啦,吵什么?”然后公事公办。
一直到回家,谷雨未再也没主动开口说过话。展一鹏看出谷雨未心情不好,便嚷着说要吃核桃酪。谷雨未知道他就这么点惦记,便做了。
她剥着核桃仁上的皮,展一鹏在旁边小心的用刀剔着红枣的红衣。剔一会儿,在水里晃两下,谷雨未笑,“让你想吃核桃酪。”
展一鹏也笑,眼睛却不离手,“在美国啊,我日思夜想的就是你做的核桃酪。”
核桃酪算是谷雨未的家传私房作法,徐丽帆精于厨艺,核桃酪更是做的既香又甜,是招待客人的好甜点。
谷雨未嘘他,“得了吧你。”
展一鹏笑嘻嘻的,“真的,真的。你要是不去的话,早晚我会让这碗核桃酪给馋回来。”
谷雨未没再说话。
展一鹏的心思她明白,但她却什么心思也不动。这也是当初展一鹏说两个人都去美国,谷雨未坚决不肯的原因之一。这事儿两人都清楚,展一鹏也不说什么,就愿意等。
谷雨未想了想,“一鹏,今天后来的那个男人,你认识吗?”
“那个男人?”展一鹏愣了下,停下手,看着谷雨未,“不认识,怎么了?”
谷雨未的眼睛仍然在核桃仁上,“没事,我只是问问,看他和谷……好像挺熟的。”
“哦。”展一鹏并没有在意,“我怎么会认识?我离开杉城也这么多年了。不过,”他直起腰,“今天也真是巧。唉,雨未,你想好了,真不去认?”
展一鹏是徐丽帆的学生,也是谷雨未的大学校友,两人认识也十多年了,徐丽帆去世时,展一鹏特地从国外回来,谷雨未的这些事,他也知道。
谷雨未没有说话,手上剥着核桃仁,心里却绕在鹿鸣刚才那冷冷的一眼上。那一眼,不知为什么让她浑身发凉。他要做什么?
展一鹏继续刮着红枣皮,“现在这遗嘱的事也真是够复杂的。我光从网上看看消息,就觉得头大。也别说正谷的股价异动的厉害,股市最怕这个。”
谷正雄遗产的问题现在确实是闹得满城风雨。而遗产中最核心的部分——上市公司正谷,更是受人关注。
有钱人家的遗产总是爱让人八卦,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要拿出来说道说道。即便没有风吹草动,也要造出些猜测来。更何况,眼前的风不是一般的大。
先是谷维天拿出一份遗嘱,说父亲将所持有的正谷股权的90%都划归自己。后来谷维春也拿来一份遗嘱,说谷正雄给了她正谷50%的股权。两份遗嘱,谷维春的时间在后,谷维天的时间在先。时间虽然有先有后,但都称自己手里那份是真的。媒体天天围绕着到底哪份遗嘱可能是真的而在大大的讨论。而与此相对照的是,正谷的股票不断的跌停。
她觉得正谷真是乱的很。今天撞了谷维天,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那么坚持的闹别扭。
谷雨未停下手,“这正谷,到底怎么样啊?”
展一鹏轻描淡写,“这个难说。目前行业情况不景气、继承人又在斗,正谷股价的下跌也是正常的。如果能熬过这时候,控制权也明了的话,正谷在这个行业,还是很可以的,也是这个行业的老牌了。”展一鹏是国外某投行的分析师,对于这些事情,他看的比较多。
“真的?”
展一鹏抬头看了她一眼,“看,你还是很关心的。”
谷雨未又低下头,“问问又怎么了?”
展一鹏没有再说话,仔细的剥了最后一颗枣,然后满意的出了一口长气,“终于大功告成了。最费事的就是做这个!”然后说,“你不行使那遗嘱也好,省的给自己找麻烦,正谷之乱超出我的想象。国内就这样,所有权和经营权不分离,老板一出事,公司就跟着震荡。”
谷雨未忽然说,“这事儿别说了,我不想提这家的事!”
展一鹏看了看她的脸色,“好好好,我们好好做核桃酪。话说,雨未,你真可以每天做两碗摆着卖,绝对能把天上的神仙给馋下来吃。”
谷雨未让他这句逗的笑,“行了吧你,就是甜言蜜语的哄我做这费事的东西。”说着,找了个专门的捣臼,准备捣糯米,展一鹏伸手先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