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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眠芍

  像眠芍,选择了反击;而如我,选择了自守。可我们有本质上的区别吗?

  眠芍倚着门的身子慢慢直起来,眼睛迅速往我身后一扫,惊讶和尴尬转瞬即逝,不屑的表情又出来了。

  “哟,这是谁啊!”

  我抬头看看招牌——红翠楼。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立刻尖着嗓子说:“怎么,你现在是在君家,还是在那倒霉的杨家?”

  我平静地望着她,摇摇头。她尖厉地笑了,“原来你也让他们赶出来了!我就说嘛,哈哈哈……”

  我不想和她争什么,有什么意义?都现在了。无论在君家还是杨家,无论我是怎么出来的,有意义吗?“姐姐怎么在这里?”我还是叫她一声姐姐,我可怜她。

  “不在这儿能在哪儿?难不成我摔了听荷的儿子,还要在杨家跟他受穷?”

  “听荷的儿子是你弄死的?”我激动了,“他对你有什么威胁,你要摔死他?!”

  她鄙夷地看着我,“一个贱人的儿子,有什么好激动的?你跟那姓杨的一样,像摔死他老子似的。能怪我么?杨家倒了霉,下人都走光了,那个死小孩儿,我本就看他不顺眼,抱着他就不错了,他还在那儿踢来踢去的,自己跌下去死了,关我什么事?姓杨的疯了一样要打我,要不是他老子嫌不吉利,恐怕我都要被打死了,哼!”

  “眠芍,你还是不是人,那是个小孩子!”

  她斜着我,“哟,这么心疼杨家的苗儿啊!姓杨的还有劲儿,你可以给他生啊,嘻嘻,怕你生不出来……”

  我喘不过气来,觉得全身的血液停滞了,头有些晕,儿子,儿子……

  “哼,他的心思我还不知道?用完我了,没利用价值了,他早就想踹了我。好,我走,我走也不让他好过!我把君家那傻子也带走,送回去,让他们两面都恶心,都丢人!哈哈哈哈……真有意思,君家那傻子果然让我说动了,哈哈哈哈……那个可怜虫,自从到了杨家,姓杨的就没碰过她几次。哈哈哈哈……”眠芍似是碰到什么好笑的事,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是她!原来君闻弦是这样回去的!怪不得杨骋风说有人在落难时捅了他一刀,原来是眠芍!我望着眼前张嘴大笑的眠芍,心里一阵发紧,人怎么可以变成这样!如果不是她带走了君闻弦,君杨两家也许不至于……我也不至于……

  “眠芍,你疯了吗?你害了别人,自己好过吗?你现在……”我指着红翠楼的招牌,“你现在把自己作践成这样,好过了?你不那么害人害己,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样!”

  “我!”眠芍忽然一步跨上前来,“这世界上谁管过我好不好过?什么都得靠自己来争抢。你不争抢,就要等着挨欺负。谁是好人?哼哼,哪里有好人?姓君的,还是姓杨的?一个好东西都没有!”眠芍发了疯似的喊着,“你以为我和你们一样本来就是个丫鬟?不是,是君如海那老乌龟害的!”眠芍的泪流了出来,“天下就你可怜?你可怜什么,知道什么!”

  我愣住了,眠芍……

  “你知道君闻弦的娘怎么死的吗?”眠芍恨恨地说,“哈哈哈哈,我知道。什么来了贼人为了保护老爷,呸!君如海,就是只披着人皮的狼!”

  泪,顺着眠芍的脸颊流了下来,“二夫人本姓李,我爹爹是李老爷的贴身管家,二夫人从小没了娘,李老爷十分疼她,不肯再续弦。君如海那只狗,见人家有钱,三天两头过去走动,假模假样地和人家拜把子做兄弟。哼,姓李的也傻,真信了,还把他当成掏心窝子的兄弟。我八岁那年夏天,君如海那只狗甜言蜜语骗他上山去看什么仙气环绕,我爹疼我,带着我也去了,结果,结果……”

  眠芍的眼珠子发红,“他……他……装神弄鬼,活活把我爹吓死了!”。

  “吓死了?”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在山上住了一宿,那天晚上又吃又喝的都很高兴。我爹因为是个管家,素来身子也不是很好,并不吃喝,只管添酒倒水。喝着喝着,老狗说他要去解手,李老爷说正好他也要去,两人就走了。过了一会儿,老狗叫着跑回来了,说李老爷失脚掉下山崖。我爹当时就慌了,着人点着火把在他说的地方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天黑了也怕再出事,就打算等天明再说。半夜,半夜……”

  眠芍的嘴唇被她咬出了深深的印子,她的声音倒出奇的平静,“半夜,我正睡着,忽然听到我爹一声号叫——那声号叫我死都忘不了 ——然后一只手把我拉到身后,就那么一眼,我看见伸出长舌头、满身是血的李老爷从开着的窗子往里爬,身后,身后……”她身子开始颤抖,“还有一个闪着幽光的无头鬼,当时我就吓昏过去了。”

  我毛骨悚然——鬼?

  她悄悄地靠过来,把手搭在我肩上,我一哆嗦,她咧开涂得血红的嘴一笑,“怎么,害怕了?现在知道害怕了!说得真轻巧。我当时也真以为是鬼,再醒来后我爹就死了,他死在我身上……”眠芍的脸上浮现出我从未见过的凄惨表情。我站在她面前,不知该说什么。她的目光越过我,口气却变得有些无奈,“君如海又跑去李家,说什么官府最容易没收像二夫人这种家主死亡、家里又无男丁的人的家产。二夫人当时也不过十五六岁,从小就是大家闺秀,没见过这阵势,禁不住君如海老狗的连吓带哄,竟然要嫁给他。我娘是重情义的人——自此,我一辈子也不讲情义二字——说李老爷一向待我爹不薄,小姐可怜,总得有个人跟去陪着,就让小姐带着我去,陪几年再出来。我不愿意,但也不想违逆我娘,说去几年我就出来。”

  她站直身子,“起先还挺好,那个大房刚得了钱,对我们也算客气。一年以后,二夫人生了二小姐,过了七年,我也十五了,觉得自己的事儿也快到头了,后来,后来……”眠芍又激动起来,“有一天,我去大房送东西,听老狗和母狗在吵架。母狗在哭,说这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夜夜做噩梦。老狗压低嗓子说:‘我容易吗,我为了什么?夜夜都梦见他俩来向我索命。’母狗说她要再生个儿子,家业不还是她家的?然后骂老狗根本就没把她们放在心上,老狗也和她对骂。我才明白原来是他害死了我爹!真是天可怜见,我居然还曾对着那只老狗笑!”

  眠芍的胸脯起伏,脸色发白,“那时我还有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家告诉我娘。还没等我走出去,忽然有人送信来说我娘死了。我娘死了,我的家也没了,我好好的却突然没了家,是谁害的?是谁?!我埋了我娘,返身就回了君家,我要报仇!

  “本来打算拉着二夫人一块儿的,谁知她是个软蛋,和她说了她起先不信,我就和她一起琢磨,越想疑点越多,因为老狗从来不和她提起她爹。我以为她会和我联手对付老狗,结果她说什么女孝与妻随相冲突,然后自杀了!真是软蛋!哼,空有小姐的名儿,到了地下她有脸去见她爹娘吗?哈哈,什么妻随,我呸!道貌岸然的君老狗,他也算人!老天不罚他是瞎了眼,我呸!我咒老天爷的十八代祖宗,我咒这天下廉耻的十八代祖宗!呸!”

  眠芍狠狠地啐了一口,拿袖子擦擦嘴,“她软我不软,我由好好的人家落到别人的丫鬟,凭什么该受这些!我本来有好好的爹娘,现在全没了,凭什么!他姓李的怎么死的我不管,可是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就要报仇!谁害我,我就要害谁!我一滴泪都没掉,哪怕只剩下一颗牙齿,我也要咬断他的喉咙!我本来打算去勾引君老狗,他却不近女色,真是笑话,还真是姓君的,伪君子的君!我索性就说我那么做全是为了二小姐。二小姐年幼丧母很可怜,哼,君如海害得我家破人亡,居然还有点儿良心,可能也是觉得内心有愧?

  “慢慢地,我发现君二傻倒是我手中的一张好牌。我在老狗面前说母狗对二小姐不好,背地里专门撩拨母狗生气,而当着他的面,我又对母狗百般尊敬,她肯定不会说我的好话,而老狗自然相信了我的话。

  “他们吵了无数次,我知道扶桂她们都在背后尖着嘴挤对我,我管她们怎么说!谁管过我的死活?我就是要让他们难过!哼哼,姓杨的什么好地方都没有,就这点好,哈哈哈哈……好,杨家到底把君如海挤对死了,哈哈,好,成仙了,成仙了,哈哈哈哈……他们俩家都难受,好,真叫人开心。哈哈,谁对不起我,我就要对不起谁!他们都活该,让他们都去死,哈哈哈哈……”

  我愕然地听着,离奇而别扭的君家,是因为这些事?一切奇怪的事都有了解释——君家三兄妹之间的防备,君闻书对君如海的冷淡,下人间的不相往来。原来杨骋风是抓住了这个把柄,所以才要挟君如海?原来君如海是这样死的,怪不得君闻书会做噩梦,怪不得……

  “杨家败了又是怎么回事?”

  她轻蔑地看着我,并不说话,我加了一句:“眠芍,少爷和杨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爷,他是谁的少爷,他是哪门子少爷?他是害了人才成为少爷的吧!哼,什么叫道貌岸然,什么叫杀人不见血的伪君子。哼哼,偏偏还姓君,笑死人了,笑死人了!”她声调激烈,一脸的愤恨,“他们都活该,反正也没我什么好事,败了我正好看热闹,哈哈……”

  眠芍笑得我直起鸡皮疙瘩,忍不住说:“眠芍,你费尽心力嫁到杨家,就是想得到这样的结果?”

  正笑得乱颤的眠芍像突然受到了什么打击,“结果?哼,可笑,你居然说什么结果?你也配?你说,我是人还是鬼?”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凑过来,贴着我的耳朵,轻轻地说:“告诉你,我不是人,我是鬼。是谁把我变成了鬼?是君家,也是杨家。”

  她离远了我,“本来我想收收心好好过日子,我后来的样子,也是姓君的逼的,做妾我也忍了,好好的就行,以为他无非就是寻花问柳,能对我好我也不在乎。可他拿我当过人吗?杨骋风的心眼儿似筛子底,天天向我套话,我也曾以为他是真心对我……”她拿手捂住脸,身子有些颤抖,“可是怎么样,无非想利用我对付君家而已,我,我也是一个女人呐……”

  每个人都曾经渴望过阳光的幸福,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运气,老天不是对每个人都眷顾。只是在噩运来临时,有人选择对抗,有人选择走极端,有人选择哀叹,也有人选择寻着阳光的方向努力地生长。这种差别真让人无言。

  我十分努力地说:“再难,你总不至于这样,你……”

  她倏地松开手,“我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好?我很好!”她又仰起头,“哼,他姓杨的也不好过,君家这次终于有人冒气儿了,我早知道君闻书那只木驴也和他老爹一样能咬人!果然,把姓杨那小子害得,哈哈哈哈……真解气,哈哈哈哈……”

  我一惊,“你是说,杨家是君家害的?”

  她鄙夷地瞪了我一眼,“你装什么正经?天天在君木驴那边,人都说你早跟了他,连这个都不知道?也是,你这种呆头鹅最讨男人们的喜欢,没头脑,也不会和他们算计什么。”

  杨家是君家害的?我早知道杨骋风要对付君闻书,那君闻书……我倏地全明白了,杨骋风说的“再往前”,原来是这样子,哈哈,君闻书,你也真狠,你害杨家家破人亡,原来听荷儿子的死也有你的功劳,你也不是一般人啊,君闻书,你真好,你和杨家斗,我呢?夹在你们中间,我算什么?我有点儿想笑,无论对于谁来说,我算什么?我本来可以有我自己的生活,可老天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命运给我?为什么要做个死结给我?

  我站着发愣,她却不耐烦地说:“我没闲情和你在这儿说闲情猜谜语,房里事多,忙着呢。” 她一扬手绢,扭腰要走。

  “眠芍——”我犹豫地叫住了她,“你,真不需要帮忙?”毕竟大家都是女人。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帮忙?谁能让我爹回来,还是谁能让日子倒流?”她望着我,脸色死灰,“我告诉你,过去的永远过去了,不会再回来了。”

  眠芍挑起帘子进去了,里面传出她尖尖的声音:“哟,张公子,几时来的?这多少日子没见,奴家身上可痒痒得很,等着公子帮着挠挠呢,嘻嘻嘻嘻……”

  我呆呆地站在红翠楼前,听着里面传出轻浮的笑声,觉得很刺耳。人都说女人如花,生为女人是幸,还是不幸?眠芍、我、引兰、听荷,各人有各人的归宿,但我们的命运是自己能把握的吗?

  辗转两世,我想我能弄清楚的只有一点——有些东西,来了便是来了,你改变不了。

  改变不了了。

  我理解眠芍,她是一个很要强的人。有时要强的人就是会为难自己。眠芍和我,其实是一种人,都是难为自己的人。红尘中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执迷不悟,只是每个人选择的方式不一样。像眠芍,选择了反击;而如我,选择了自守。可我们有本质上的区别吗?就像对于我,杨骋风选择的是侵,而君闻书选择的是磨,有本质的区别吗?

  我不觉苦笑了一声,人世间的区别是什么?谁可爱,谁又可厌?谁可怜,谁又可恶?真是根本没有道理可讲,不过是自己的一个眼孔罢了。

  呵呵,不过是自己的一个眼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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