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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失子

  在我心中,他永远是睡在小被子里的模样,红扑扑的脸蛋,薄薄的嘴唇,小巧的鼻子。

  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我终于做出了决定。

  越己要十个月了,我对杨骋风说,按我老家的规矩,要在孩子十个月的时候去庙里拜拜。杨骋风将信将疑地听着,我说:“你和我去吧。”他看了我好半天,点头同意了。

  我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君闻书送我的坠儿、印和钱票都缝在衣服最里面的夹层中,把卖身契缝在另外的地方。这天早上,我把荸荠送我的衣服穿在里面,把护腕套在胳膊肘上,在腰上捆好了越己小时候的衣服——往后,这是越己伴着我的唯一的东西了——外面套上杨家的衣服,又拿了杨骋风的几贯铜钱做零用。一切都弄好了,我过去看看小越己。

  他还在甜甜地睡着。小家伙,真是只懒虫,都这时候了还睡,不怕太阳晒P股。十个月了,以后不能这样,人长大了有许多责任要承担,担当自己的人生和自己的幸福。越己,不要怪妈妈,娘不能和你爹生活,娘不能忍受,那样的话娘会死的。以后好好听爹爹的话,他会疼你的,娘知道,他疼你……娘对不起你!

  我捂着嘴,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儿子,妈妈不愿离开你,真的不愿意。你十个月了,妈妈再不走,更离不开你了。早点儿走,他给你找个新妈妈,你和她之间也不会太隔膜。儿子,妈妈对不起你,原谅妈妈吧!

  我抱起他狠狠地亲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放下他,头也不回地掀起帘子出去了,外面车子已经收拾好了。

  我看着窗外不说话,今天要去的是天童寺,早就听说天童寺位于城外的太白山麓,我特意选了那里,就是希望在城外逃的顺利些。

  到了。殿宇巍峨,参天古松成行,一派庄严气象。我们拾级而上,直至大雄宝殿。我跪在垫子上,双手夹着香,虔诚地举过头顶,“愿菩萨保佑越己平安、快乐地成长。”我拜了三拜,插上香,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钟声轰鸣,安静肃穆,我心里很平和,该走我的路了吧。我借口想去后面法堂看看,杨骋风点头答应了。法堂里很安静,下人们都被留在外面,我装模作样地看着,见杨骋风也看得津津有味,就对他说:“早上走得急,我去下茅厕。”

  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我当着他的面拦住一个小和尚问路,果然,茅厕要出了后门才可到。我装模作样地和他说了一声,才顺着小和尚说的路走了。

  茅厕靠着后山,我绕着走了一圈也再没寻着别的路。只有冒险了!我匆匆地进了茅厕,三下五除二把外面的绫罗绸缎扒下来,卷成一团,塞在墙角。又放下头发,迅速盘成一个男子常结的发型,拿事先准备好的布条缠上。听听外面没有动静了,我才钻了出来,低头从法堂旁边慢慢地绕过去。

  我走得不急不慢,心却咚咚跳着,后背满是汗。天可怜见,杨骋风千万不要这时候出来。路过法堂正门口,我眼角的余光瞥见翠环她们正在东面的树下坐着歇息。我低下头,继续抄着手往前走。过了法堂,我便顺着路往西走,迅速地迈开步子,直接奔正门而去。我今天必须走得越远越好,明天恐怕就走不了了。

  后面静悄悄的,我断定没人注意到我。东面停放了杨家的车,我转头往西看,有不少般载,于是我跳了上去,说了一声“往前走”,牛车咿咿呀呀地走动了。

  “公子这是去哪儿?”

  我心里又有了一个想法,“老倌儿,你走远程不?”

  “走。”

  “往南最远走到哪儿?”北边我是不会去了,扬州、湖州哪儿都不去。

  “南啊,泉州,去送过货。”老倌儿一口明州本地话。

  我沉吟了一会儿,“去泉州好多钱?”

  “五贯。”他竖起手指,我点点头,泉州就泉州,离那些地方越远越好。

  天童寺在城外,远远望去,还能看到明州城的城门。我对一切毫无留恋,只是心疼我的小越己。越己,醒了吗?红珠给你换尿布了吧。昨晚最后给你喂了一次奶,该差不多饿了吧?想让你多吃点儿,你非要睡,以后就要吃别人的奶了。越己,娘对不起你,这辈子娘再也见不到你粉嘟嘟的脸了,见不到了,见不到了……你爹会告诉你娘死了,可娘知道你会好好地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越己,恨妈妈吧,妈妈不是人!

  我擦了擦泪,看看前面的路。是,我得往前看,哪怕是一个不完美的命运,我也得往前看。

  我们一路走着,上车后老倌儿就看出了我的性别。我撒谎说我是被打发出来的丫鬟,他也将信将疑的。一路上我提心吊胆的,生怕他欺负我是一个女的。事实证明他是一个十分忠厚的人,只管赶车,有时也和我说说话,但言辞谨慎有礼。我庆幸自己终于有了一回好运气。走了大半个月,我们才到了泉州。

  “姑娘,”临下车,一向寡言的老倌儿突然发话了,“姑娘在这城里可是有熟人?姑娘别多心,我看你也不是普通的丫鬟,这泉州话不抵明州话,极为难懂,姑娘多加小心。”

  我点点头,还有人关心我,哪怕是个陌生人。我多给了他一些钱作为酬谢,目送着他掉转车头走了,心里百感交集,湖州、扬州、明州,一切都再见吧,一切都再见吧。加油啊,司杏,加油!

  我先找钱局兑了点儿钱,摸出钱票,泪在心头,君闻书当时的细心在这时果然救了我。也许,他那时已经猜到我会逃出来?他成亲了,真好,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希望他幸福。

  泉州在宋朝也是一大外贸港口,对外贸易十分繁荣。只是宋朝大多是官卖,少数货物可以进行民间外贸,各种把戏猖獗,当地市面却十分繁华。我寻了间小客栈住下,十分贵,还算安全,想起上次住小客栈是在湖州,和荸荠一起。命运多么相似,又有多么不同啊。两次都是逃出来的,但已经物是人非了。

  泉州人说的是闽南语。闽南语是颇古老的古代汉语,用佶屈聱牙来形容也不为过。第二天,我先去当地衙门报身份。胖胖的师爷问:“哪里来的?”这句话他说了好几遍我才听懂。我恭恭敬敬地回答:“扬州。”递上我的卖身契,按事先编好的话说:“刚从人家家里出来,到泉州来落个户。”一面悄悄递上两贯钱。

  师爷不动声色地收下了,“就是这个名字?”

  我转了转念头,都过去了,过去吧,我要重新开始生活,“写司越吧。”儿子,妈妈想你。

  半个时辰后,我拿到了写有“司越”名字的新户籍。现在,我是司越了,一切重新开始!

  有了身份,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租了间小房子。古代的人都不愿住靠海的房子,认为“居山不住川”,我喜欢,安静又清凉。泉州在宋朝已经高度发达,道路、排水都做得很好。我住的小房子从后门出去不远就是海,门口是窄窄的小石板路,小小三间正房,独门独院。来的时候是五月,满城绿意,我收拾好一切思绪,买了花籽,开始种花。我买的第一种花就是萱草和含笑,分别种在院子的两边。忘忧、含笑,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我在房前房后都种了蒲公英。蒲公英性苦、泼辣、易活,顶端长着一个松散的白绒球,风一吹,种子漂浮在空中,活像一只只降落伞。飞吧,飞吧,飞得远远的。

  我在小房子里度过了夏天,每日只是吃、睡、读书、看日出日落、看月出星斗满天。我守着海边,南北窗一打开,室内便凉风习习。待到海潮时,海雾漫天,空气里便有一种咸咸的味道,温度也开始清冷了。晚上睡不着,就躺着听涛声,静静的,轻轻的,像世间根本没有烦恼和痛苦,或者,世间的事根本构不成烦恼和痛苦。

  秋天来了。泉州的秋意更不明显,悠悠荡荡的云朵还似停留在夏天,一点儿也不秋高气爽。秋,最容易让人伤神,回想起过去。但远离了那一切,所有痛和恨都变得不那么真切了。我只是想念越己,他是我的儿子,是我在世上最惦记的人。

  没有一种药比远离更有利于疗伤,我慢慢地平静下来。所有事情像是上辈子发生的,有时很恍惚,那个人是我吗?那些事是我做的吗?

  心里静的像一口井,静,沉,无波,什么也想不起。偶尔有些波澜,也仅仅是越己,其他的,全都没有再想。历经两世,对于世间沧桑已经看得很透。原来是想找一个安稳的地方歇歇再走,现在真是停在这儿了。宁静的生活,一个人的宁静。

  泉州地处亚热带,冬天相对不明显,我无所事事地在小房子里度过了在泉州的第一个年。外面鞭炮声隆隆,我却泪如雨下,越己要满周岁了,不知爹爹对你好不好?你不会说话,但我知道你会想妈妈的,会找妈妈的奶,妈妈对不起你……

  我哭着迎来了这一世的二十三岁。

  哭吧,一切都过去了,哭吧。

  春天又来了,我整理得也差不多了,决定走出去找点儿生计,毕竟喜怒哀乐都要被生活所掩盖。生活就是油盐酱醋,就是蝇营狗苟,就是平凡地过日子。

  我花费一个多月才把泉州城大体走了一遍,对当地的风土人情有了一些了解。泉州是外贸繁盛的地方,街上溜达着不少外国人,若非装束提醒了我,真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二十一世纪。我尽一切所能地学习泉州话,慢慢地交流不成问题了,于是开始琢磨生计。

  显而易见,在泉州最大的利处就是外贸繁盛。由于有过现代人的视野,我知道老外们喜好具有中国民族风情的东西。最有中国特色的东西,无非是茶叶、古玩、瓷器、丝绸、绣品等等,前四种本钱大,也属于官榷范围,我不想去市舶司和衙门打交道。绣品倒可以考虑,只是中国的绣品不是苏绣就是湘绣,哪一种都离我很远。我还未落下脚,眼前也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支起来都是问题。我想了想,终于有一天看到一个惠安女在街上走,我的眼睛亮了起来。

  泉州离惠安近,惠安女在现代以其独特的民族特色吸引了许多人去旅游。服饰有黄斗笠、花头巾、蓝短衫、黑绸裤、银腰带等,反正老外图个新鲜,料子好不好倒在其次。于是,我搭驴车进了惠安崇武城,在小村里收买她们的衣服。

  起初谁也不愿卖。惠安话比泉州话又有不同,说了半天我才听明白,许多姑娘就只做了一身衣服,准备出嫁穿,卖给了我嫁衣就没了。我说服她们卖单件的给我,她们还是不同意,说大小不同,我根本穿不上,真是淳朴啊。老外就是买回去挂挂,根本不会穿。这道理我和她们说不通,只能说我有我的用处,你们只管卖,她们才把斗笠、短衫等零零碎碎的东西卖给了我。我又和她们买了些贝壳穿的项链之类的小东西,总算凑了一百来件货,走时还向她们订好了下次的货。

  我把店铺安置在吃食最多的大街上,吃饱了就爱逛,人之常情。老外们对中国的美食十分景仰,来了必吃,吃完必逛,我的小店就沾了人家的光。我给小店取名叫越,并在旁边写了个Across。虽然来的阿拉伯人居多,但也许有人懂英语?

  还真是有人懂,开业第二天就来了几个外国人,叽里呱啦说得飞快。我的英语本就学得不好,又隔了一世,早忘光了。双方用英语单词,再加上手语,终于卖出去三件东西,我赚了半贯铜钱。

  日子又似流水般地过着,我绝不起早贪黑,每天将近中午才去店里,夕阳还没西下,我就收拾着关门。我不是财迷,也不想惹事。我要钱做什么?自己的孩子远在千里,一辈子都见不到,为谁辛苦?而且我是从杨家逃出来的,也不想弄出太大动静,引人注意。我就恬恬淡淡地经营着,够我生活就可以了。

  春花秋月一年复一年,我在泉州慢慢地疗伤。我谁也不去想,让大家当我死了,我也当原来的世界死了。我们相安无事吧!

  第三年,我二十五岁。九月,我下去收货品的途中遇到一个小女乞丐,她正被一群孩子欺负,当时就勾起了我的伤心事。我把他们赶走,仔细一问,她叫晴欢,也是惠安人,和我的经历大同小异。我可怜她,问了她的意见,便把她带回泉州给我当帮手。我和她言明,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想走,和我打声招呼就可以。

  随着对泉州的熟悉,也因为有了晴欢做帮手,我慢慢地把货源地从惠安扩展到别处。第四年开春,我决定去广州附近买些粤绣。广州离泉州较近,因为市舶司的设置,广州和泉州的走动比较密切,交通也很方便,我便当去散心了。

  我的目标仍是小村子,绣品这东西越是乡下绣得越水灵。乡下人心静,天天对着活的花草,所绣的东西就在心里。虽然她们的用料质地不是极好,但我看重的是她们的绣技,这在外国人看来是一项令人叹为观止的工程,而丝绸见得太多了,他们也不觉得什么。而且对于我的客户来说,我也不想让他们把绣品带回他们的宫廷,只是作为普通上等人家把玩的东西就可以了,不需要太好的料子。

  办完事,我就在广州城随便逛起来。早听说粤人好吃,真是不假。正是中午,吆喝起劲儿的都是各饭庄的跑堂人,我走在路上,一股惆怅涌上心头。

  很久没有好好吃顿像样的饭了,原来是自己一个人,厨艺本就有限,做起来也没什么趣味。后来晴欢来了,她虽然比我会做饭,但总是吃着索然无味,似乎少了点儿什么。

  每年我只有一天是好好吃饭的,就是越己的生日。七月初六,我要吃越己的长寿面。越己,妈妈祝你健康平安地成长,不知你爹爹有没有让人做面给你吃,不知他给你讨的新妈妈对你好不好。小家伙三岁了,早就会满地跑了。唉,每次想起越己,我就觉得心像被刀刮过一样。在我心中,他永远是睡在小被子里的模样,红扑扑的脸蛋,薄薄的嘴唇,小巧的鼻子。越己长大了,模样该有变化了,妈妈梦都梦不到了。

  我后悔到广州城闲逛,这样的热闹不适合我,我擦了擦泪,加快步伐准备回旅店。拐过一条街,人声小了一些,空气中有些脂粉气,还听到莺莺燕燕的笑声。我抬头一看,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正拿着扇子半遮着脸站在门口或楼台上。妓馆?我低下头,加快了步子,正走着,眼前有黄色一晃,一只果皮掉在跟前,然后旁边传来放肆的笑声。

  我皱着眉抬起头,待看清那人的脸,她也惊呆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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