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屋里静极了,所有人都看着我——杨家二老、杨骋风和丫鬟们。
越己是个能闹腾的孩子,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喂奶迟了一点儿就要哭,闹得我白天晚上都不能睡。
杨骋风常常半夜被他吵醒,然后皱起眉头捏他的小手,“小家伙,这么能闹腾,像谁?”像你!我心想,一点儿都不省事!
“娘子,小家伙太能闹了,要不要送到奶妈那里去?我看你也瘦了很多。”
还不是你让我吃虾吃的!再说喂孩子哪有不累的。我不语,只静静地抱着越己哄着,他在旁边看着,有时嘿嘿地笑,“娘子,你对越己真是好,你对他好,我就高兴。”越己是我儿子,对他好,不是因为你。
有了孩子的日子过得更快了,虽然很累,但看着小越己一天天地长大,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幸福感。我常常对着他的小鼻子小眼睛,一看就是半天。看多了,甚至觉得大人的脸太大,很丑。
越己要百岁了,头一天晚上两人上了床,杨骋风说:“明天,你去吧,衣服我让人做了。”
“不去。”
“去吧,有很多人,让他们见见你。”
“不去。”
“去吧。我让人接了我爹娘,你去拜个安?”我不吭气,他叹了一声,各自无言。
杨骋风请了很多人,我在屋子里都听得见吵闹声。真不嫌累,反正我不去!杨骋风打发人把孩子抱到前面,大家看了一阵儿,又打发人送了回来。
“娘子,我爹娘给了越己一个项圈,人说这是长命锁,来,给他戴上!”等外面安静了一些,杨骋风一身喜气地进来了。
我见越己正睡着,“等等吧,孩子睡觉金贵,什么时候不能戴。”
他凑上去看看,轻轻地点了点越己的脸,“小家伙,娘疼你,爹也疼你,爹也疼娘,你要快点儿长大。”
我板着脸不说话。
杨骋风凑了过来,“听奶妈说孩子要哭一百天,起初我不信,果然,现在真不哭了。小家伙,可折腾死你娘喽。”他抱起了越己,越己又抓紧时间哭了起来。
“哟哟,刚说你不哭,却又哭了起来,你还真长脸啊。”杨骋风也学我一边拍着孩子一边说,“阿公阿婆来了,你要是会说话,就要你娘给阿公阿婆晨昏定省去。”
我转过身去,别变着法子敲杠子给我听,嫌吵!
他俯下身看了一阵儿越己,又直起腰来,“司杏,爹和娘今天问起你了,他们说,你……”
我冷冷地说:“杨家的所有人和我无关,我只是越己的娘。”
“司杏,别倔了,越己姓杨,你能和他无关吗?”
我被他堵得接不上话来,硬撑着说:“我只和越己有关。”
“司杏,”他走了过来,“你都是越己的娘了,我是越己的爹,再不对,气儿也该消了,本来也没有什么。再说你和我分得这么清楚,但看着越己,你和他分得清吗?只要和他分不清,你和杨家就分不清。都已经是杨家的人了,干吗非要闹别扭!”
我冷冷地说:“我只是越己的娘,其他人和我无关。你杨少爷的光,我也不想沾。杨少爷要是想知道我为什么非要闹别扭,那我就再说一遍——我还没学会和绑架我的人相敬如宾,我没有你所谓的涵养和廉耻!”说完,我抱着越己一转身,便再也不开口了。
越己戴着项圈,胖嘟嘟的,像个童子,我常常一抱着他就是半天。杨家的老主人在这儿住了半个多月,但我始终没去见。杨骋风总是一个人去晨昏定省,我仍旧遵循自己的作息习惯,并没有什么改变。越己每天由青琏或翠环抱过去看看,然后再抱着送回来。
这天,翠环抱着越己回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事?”
“夫人,奴婢说了您别怪罪。今儿老夫人提起你了,问你天天在做什么,奴婢不敢直说,只好说夫人生产后月子没坐好,老觉得困乏,在屋里歇着。老夫人就说:‘要是这么着,是不是我得去看看她?’”
我不动声色地听着,“怎么了?”
翠环不敢吱声,看了看我的脸色好半天才说:“夫人,奴婢嘴长,不敢唠叨主子们的事,不过,奴婢还是觉得夫人该去看看,哪怕就是为了小少爷。老爷和老夫人都很亲他呢,要是夫人总不去,恐怕老夫人会……觉得夫人眼里没有她,真这么着,就不好了。”
“她没再说别的?”
翠环的脸色有点儿变了,“没……没有。”
“真没有?”
“夫人,原本就是翠环多嘴,夫人知道就行了,别问了。”
“她还说什么了?”
翠环嗫嚅着不敢说。
“她是不是说,我配不上她儿子?”
翠环扑通一声跪下来,“是奴婢该死,不该和夫人说。”
我笑了,“起来吧,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告诉我,她就不说了?”
“夫人,”翠环跪在地上并不起来,“夫人是好人,对奴婢的好奴婢知道。奴婢斗胆说一句,夫人这么硬顶着不是个事儿。奴婢或者话说重了,但真到了那一天,夫人可怎么办?小少爷终究是夫人生下来的,若是两边都闹僵了,夫人怎么办?”
我机械地抱着越己,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翠环赶紧行了个礼,退下去了。
翠环的话我不是没想过,在杨家怎么待着?他们都是越己的亲人,是爹爹,是阿公,是阿婆。我呢?是越己的娘。杨家所有人我都可以忽略,但这样会不会伤害越己?我觉得杨骋风设的这个圈套很厉害,我怎么可能离开越己?要是真有那一天,杨家把我赶出去,那越己……我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到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上。
唉,可怜的司杏,难道你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么?想想听荷死时连孩子都不在身边,我就有些颤抖,真会有那一天?
我终究没有去见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什么,也想不出来和他们说什么。我与他们很遥远,他们与我无关。听说他们走了,我长舒一口气,希望他们再也不要来了,忘了我最好。
有了越己的日子过得真快,因为照顾他,我也累得没有了别的想法,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又下雪了。以前的下雪天,在君府一边吃着零嘴儿一边聊着天,现在在杨家什么好吃的都有,就是不见豆腐包儿,至于聊天就更不用说了,与杨骋风一天说不上十句话,和丫鬟们也不敢说多了,怕杨骋风为难她们。我每天就坐在书房里看着阴天、雪落、雪化,窗上结了一层冰花,然后地上一片泥泞。
新年又到了,杨骋风要带我和越己去湖州,“回去吧,娘子,也该让孩子见识见识湖州的风光,你也是杨家的儿媳妇。”
“除了越己的娘,我什么也不是!”我抱着越己背对着他。
杨骋风叹了口气,“司杏,你这么倔强,对自己有好处吗?”
我不吱声,好处?你砸碎了我的幸福,我会想到好处?
“司杏,”杨骋风有些踌躇,“你毕竟是杨家的人,要躲到什么时候?”
我不语,躲到什么时候?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和他?
自从有了越己,我就得了一道护身符,知道杨骋风金贵这孩子,不敢勉强我。后来越己出生了,晚上睡觉时便把他放在我和杨骋风中间。杨骋风最近老想着另做一张床让越己自己睡,都被我给拒绝了。我知道,他又开始想动我了。一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恶心,奴隶的感觉又袭来了,觉得一刻都不能忍受——在杨家的日子怎么过,真的只能妥协吗?
“司杏,你也看看我好不好?儿子都这么大了,还这般赌气,你也得让咱家像个家啊!”杨骋风坐在床沿,低头看着脚。
“不耽误杨少爷置个家了,请自回吧。”我冷冷地说。
“那我带着越己回去?”
“不行,越己要吃奶,得跟着我,你自己回吧。”
“越己不姓杨?他不用回去拜祖?”
“不姓杨最好,我愿意。”
“我不愿意!”杨骋风站了起来,“他是我儿子,你是我娘子,家谱里都写了的。”
我冷笑一声便不吱声了。
杨骋风终于也没回去,把杨家老两口又接了过来。日子又像回到越己满百岁的那几日,还是他一个人去晨昏定省,还是丫鬟抱着越己送去,我就躲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
年三十了,丫鬟给我送来新衣服,我不声不响地让她们给我换上了——这也是老习惯,不想问,也不用问。难得今天给我插上了簪子,是一件白金底儿八宝攒珠的莲蓬簪子,闪闪发光。
翠环给我梳好头,准备给我上粉,让我推开了,她看看镜中的我,“夫人其实很好看。”
“唔。”双十年华,每个女人都美得像一枝花。
她行了个礼,我站起来往正房饭厅走去。暮色初上,我估计杨骋风今晚不会在这边吃饭。
果然,饭厅里空无一人,桌子上只摆了冷盘,我坐下来。紫玫一见我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开始上热菜了,一道道地端上来,我没有吱声,杨家就是这种排场。
上完最后一道菜,小丫鬟行礼出去了,我刚要拿筷子,门帘一挑,一位老者走了进来,后面是一位老夫人,最后,是杨骋风。
我望着杨骋风,他朝我使眼色,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面对老人,该有的尊敬还是要有的,多少年的习惯了。
不用说,最前面的老者是杨骋风的父亲杨怀安,中间的自然是杨骋风的母亲了。他俩的目光盘桓在我的脸上和身上,警惕、盘问,还有些许不屑。我低下了头,绿影子一闪,杨骋风站在我旁边,拉着我的手,“还不见礼?”
见礼?这时候似乎没得选择了。我可以和杨骋风打到头破血流,但面对老人,我还是不能太没规矩,毕竟他们是长辈。
我屈膝,弯下腰去,“司杏见过老爷、夫人。”
“嗯。”杨怀安面色不动,过去坐了上座。杨夫人的目光还停留在我身上,充满了挑剔和不屑。
待他俩都坐下了,杨骋风才拉着我坐在下首。我想甩袖离席,却终于没有这么做,多年的教育已形成习惯,我做不出来。
席中并不闻笑语之声,我沉闷地夹着菜,只盼宴席早点儿结束。忽然听见杨骋风说:“今日除夕,孩儿该为父母亲敬酒。”说着,他站了起来,没办法,我也只好放下筷子跟着站了起来。我让丫鬟给我添了茶,也跟着他举起杯子,假意挤出点儿笑容,听见他说:“祝爹娘洪福。”我也跟着举到头顶,然后掩面喝了。我放下杯子,以为结束了,不想杨骋风又开了口:“司杏,该你敬爹娘了。”
刹那间屋里静极了,所有人都看着我——杨家二老、杨骋风和丫鬟们。我心念转了转,杨骋风摆明了挑的这个时候,他知道我没法拒绝。他,真是太了解我了,把我逼到角落里,无法选择。
我缓缓地站起来,从丫鬟手里接过酒壶,慢慢地走过去,慢慢地给杨怀安斟上酒,又给杨夫人斟上酒。一屋子人看着我,尤其是翠环,她们都知道我从来没给杨骋风斟过酒。
我恨自己为什么要知书达理!
我转过身来,杨骋风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清清的酒从细细的壶嘴中流出来,落满了他面前那只小小的杯子,溅起了他的笑意。杨骋风说得对,我根本不会恨人,虽然我时常恨不得他立刻就死,但在要紧时刻,我还是会让一步。
那么,谁给我让一步?
我给自己斟上茶,举起杯子,“司杏带着越己,只能以茶代酒,敬二老,祝二老身体安康。”
杨怀安的酒杯不动,杨夫人看了看他,伸出的手也放了回去,杨骋风转过头,“你们都下去。”
门关上了,我放下茶杯。
“她是谁?”杨怀安的眼睛直视前方。
“回爹爹,以前也和你们说过,她便是越己的娘,司杏。”杨骋风赔着笑。
“就是越己的娘吗?”杨怀安淡漠地说着。
“呃,也是我的娘子。”
我站着不动,想坐下来,却终于没有。
“既然是你的娘子,算是我杨家的什么人?”
“爹爹,自然是儿媳妇。”
“儿媳妇有这样见礼的?”
杨骋风看了看我,我不说话,也不动。
“爹爹,她对礼数不大懂,为儿也忙,没来得及教她。”
杨夫人冷冷地插了一句:“连称呼都没来得及教?”
我咬了咬嘴唇,依旧没有说话。
“这个……爹爹,娘亲,司杏……还不快赔不是。”
我依旧不动。
过了一会儿,杨怀安冷冷地说:“看来人家并不想做我们杨家的儿媳妇!”他起身要走,杨骋风也起身叫了一声“爹爹”,一面拉着我。我依旧站着不动。杨家老两口拂袖而去。
“司杏!”杨骋风有些恼意地望着我,我没说话,迈步要走,“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说过了,杨家的人与我无关。我敬他,只因他是长辈。”
“司杏,我求求你好不好,他们是越己的亲阿公亲阿婆,你要干什么?”
“我早说过我和杨家不相配,杨少爷非不信!”
他跨上前来,气呼呼地看着我,“你要干什么?非要让我爹娘不认你这个儿媳妇,非要我再给越己找个别的娘回来?”
我不语。
他转身坐下来,“司杏,不是我说你,你赌气干吗,要证明你是对的?证明你和杨家不合适?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就不能让让吗?我爹娘都来了,你这样做干什么?他们毕竟是我的爹娘,难不成反倒让他们给你赔不是?我爹好歹也是正三品,你就软一回怎么了,你就让这儿有点儿家的味道怎么了?你这样就能好过?你搅得大家都不好过,你便好了?”
我继续站着,听他说:“就你有原则,你觉得我欺负你了?整个大宋王朝,谁婚前是你情我愿的?皇上选驸马,有几个公主能和夫君浓情蜜意?门当户对的,哪个不是考虑家世交易?都像你这样较真,彩礼都不要送了,那不是跟买媳妇儿一样么?你说我强迫你,不是你自己愿意嫁吗?你当日就是不嫁,我能怎么着你?你既嫁了我,怎么就不能好好过日子?你就觉着我坏,能不能也回头看看,我有没有一点儿好的地方。我说我喜欢你,你不信。我如果不喜欢你,放着那么多家世好、模样俊、脾气温柔的女子不娶,非要娶你?你有钱?你能带给我什么?你怎么就不想想我对你的好啊!”
“杨少爷不必喜欢我。”
他一拍桌子,“可就是喜欢了,怎么办?就像我现在和你连儿子都生了,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喜欢别人又怎样?和你生儿子的人是我,你还老想着那些做什么?真要把我爹娘惹恼了,就不让你带越己了,看你怎么办!”
我心里也堵得满满的,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无力的小丑,固执地抱着别人觉得不值一文的东西。在现代,我可以打抚养权的官司,但在宋朝,我怎么就那么无力,居然要靠这样的办法才能争取抚养我儿子的机会!
“明天一早和我过去赔不是,要是你不想让越己叫别人娘的话!”杨骋风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慢慢地坐下来,守着一桌子没怎么动过的菜,慢慢地拾起了筷子。我想哭,又想笑,哭我自己,笑我自己。我的坚持,真是错误的?和杨骋风在一起,真是必须接受的现实吗?哪怕他如此卑劣!
我夹了一口菜,无意识地嚼着,咽下去,然后再夹起一筷子菜,一个人麻木地吃着。